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雁城春归【完结番外】>第6章 曲有误(五)

  刘元乔发自内心的疑问再度刺激到了荥阳王妃脆弱的神经,她掩面痛哭,“且不说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男子和亲番邦的道理,就说那燕祁王,他入侍长安十三年,在太学读书,学习大魏文化,怎的行事还是如此野蛮彪悍?”

  刘元乔手中的帕子被她拧出了一道道褶皱,她也深有同感。大魏好男风的贵族子弟不是没有,可谁不是藏着掖着,私下偷偷喜爱,哪像燕祁这般,喜爱男子就罢了,还要大大咧咧地放到明面上,也太不拘小节了些!

  王妃继续掩面,“阿乔啊,你说这该如何是好?燕祁指明要嘉儿,若我们不给,便是抗旨,便是坏了两邦之交,若是给了,若是给了,”王妃说到痛处,激愤地双手拍打榻沿,“我们可就嘉儿这一个儿子,这要我们以后怎么活啊,百年之后,我和你阿爹又该如何面见婆母……”

  “这……”刘元乔罕见地词穷了,和亲一事她早有预感,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事儿居然落在她兄长的头上,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些,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阿娘,似乎怎么安慰都是徒劳,不管给还是不给,他们荥阳王府这一劫都逃不过去。但有一事她不明白,燕祁为什么会看中她阿兄?虽说她阿兄长得是比一般的宗室好看,但也没好看到让燕祁冒天下之大不韪【1】的程度吧?

  刘元乔沉浸在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中无法自拔,一不留神就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荥阳王妃“嚯”得从榻上直直挺起,将神游天外的刘元乔吓了一大跳,“阿,阿娘,你又怎么了?”

  “对哦!那么多的宗室子,为什么燕祁偏偏看上了你阿兄,”王妃杏眼一转,“这不对,不对不对,燕祁什么时候见过你阿兄?”

  刘元乔也在努力搜寻脑海中有关燕祁的记忆,她唯一能够想到的,也只有在太学读书那会儿,“阿娘,会不会是八岁的时候在太学那会儿?”

  荥阳王妃“嘶”了一声,满眼疑惑,“会吗?可你们两兄妹不是只在太学待了不到一年吗?然后就跟着我们回封地了啊,再说你阿兄那个时候才八岁,八岁是不是太小了点?”王妃心说,燕祁总不可能对八岁的刘元嘉一见钟情吧?

  刘元乔一想也是,“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当初上的是女学,不跟阿兄他们在一道,而且我也从来没听阿兄提过燕祁。”

  “你不知道,或许阿兄他自己知道呢?”荥阳王妃一拍榻沿,大声朝外面吩咐道,“夏芷,立刻去东漱台请世子来一趟!”

  长安千秋宫未央殿。

  乾武帝歪着身子靠在龙椅上,撑着脑袋双眼无神地看底下的文武百官吵嚷。

  南图勒王燕祁的国书在宣政殿的案头上摆了八日,荥阳王离开长安也已经七日了,荥州那边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派去荥州的人整日传回来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消息,什么荥阳王一入府就把自己关在酿闲堂,什么荥阳王妃上吊未遂之类的,他想听到的可不是这些,他只关心荥阳王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点头。

  荥州那边没动静,未央殿的动静倒是大得很。

  荥阳王离开后的当天,乾武帝将图勒的国书在早朝上宣读了一边,未央殿当即炸开了锅。

  不出所料,争议最大的无非就是要荥阳王世子刘元嘉和亲的那一条。

  文武百官从未央殿吵到宣政殿,吵成了一锅粥,这一锅粥烂了七日还是没个结果。

  底下的人分为两派,各执一词。

  一派是以汤籍为首的一干老臣,他们认为男子和亲亘古未有,且那燕祁王还是个男子,此条要求分明是在羞辱大魏,燕祁绝非诚心议和,士可杀不可辱【2】,既如此,不如再征图勒。

  另一派以御史大夫蒋名仕为首,追随者多为乾武帝登基以后提拔的新贵,他们认为近岁征伐过多,此时不易再行刀兵,应当与民休养生息,燕祁不过就是要一个人,只是这个人恰好是荥阳王世子而已,遣他一人可安社稷,又有何不可?

  蒋名仕不愧是乾武帝提拔上来的人,对乾武帝的心思了如指掌。

  在早朝议政之前先将荥阳王召入千秋宫,乾武帝的用意早已明了,他是想让刘纲先点头,只要世子的父亲同意和亲,那么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蒋名仕能看出乾武帝的心思,汤籍这种三朝元老,早已成了精的老狐狸也必定能看出来。所以,这一场辩论与其说是和亲之争,不如说是乾武帝的试探。

  乾武帝一要试探汤籍一干老臣是站在他这一边还是荥阳王那一边,二要试探荥阳王是否真如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与世无争。

  酿闲堂的主人,是真有心酿得万般悠闲趣,还是在韬光养晦?

  “够了!”乾武帝被吵得头疼,大喝一声,殿中立刻安静下来。

  “这事吵了七日了,众卿可吵出一个结果了?”乾武帝问道。

  丞相汤籍率先出列,“陛下,老臣还是认为和议的条件过于荒谬,今日他燕祁能要一个人,明日他就能要一座城池,倘若陛下应允了他的要求,那么来日他若提出更加过分的请求,我大魏该如何自处?”

  乾武帝眉心一皱,被御史大夫蒋名仕捕捉到,蒋名仕即刻出列反驳汤籍,“汤丞相未免危言耸听了些,燕祁王的和议书中早已表明,他会遵守苏莱曼王汗定下的契约,以石涧城为界,互不侵犯。”

  “他若真遵守契约,那为何又是要这又是要那的,这一切不过是缓兵之计!”汤籍据理力争,“图勒向来奸险狡诈,为向我大魏施压,燕祁不日前又重返云朔城,陛下不可被他们蒙蔽!”

  蒋名仕没接这茬,他不可能回答汤籍“那为何又是要这又是要那的”的问题,因为这是一个坑,他不能回答。汤籍这个老狐狸,当着陛下的面就要坑他,他才不上当。

  蒋名仕保持沉默,他身后的一干人也保持沉默。

  大伙心里都清楚,图勒要这要那,还不是因为陛下越过了石涧城,被围在合固山了,燕祁要的这些东西说白了是陛下的赎身费,也是燕祁放过陛下的时候,陛下答应的“以财帛之礼,永结秦晋之好”,人家南图勒这是要他们履诺来了。

  底下的人不说,不代表乾武帝就忘了合固山这一茬。

  一想到合固山之围,乾武帝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几乎是铁青着脸看了一眼汤籍,汤籍哪壶不开提哪壶【3】,是存心让众臣想起合固山发生的事,是存心让他难堪吗?

  蒋名仕时刻关注的乾武帝的脸色,见火燃得差不多了,他才继续开口,“汤老丞相此言差矣,燕祁王想要和大魏结姻亲之好,同时又要我大魏陪嫁一些嫁妆,这怎么了?这没问题啊?民间嫁娶尚且要陪嫁,更何况是两邦之间?”

  蒋名仕将乾武帝的赎身钱歪曲成和亲的嫁妆,乾武帝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赞许地看了一眼蒋名仕。

  蒋名仕接收到了乾武帝的目光,板笏一抄,再接再厉,“倒是臣想问问汤丞相,您之前不是一贯主和的吗?‘不宜征伐过重,宜与民生息’都是您之前的主张啊?怎么这回燕祁王在国书内提了一句要荥阳王世子和亲,就让您改变了主意呢?”

  乾武帝稍霁的脸色顿时又变得阴云密布,他牢牢盯住汤籍,想看看他怎么回答。

  不仅汤籍,汤籍身后的众臣皆是面色剧变,蒋名仕此言几乎是在赤裸裸地指责汤籍徇私。若对方是别人,他们还能上前为丞相辩解两句,可对方是荥阳王啊!

  蒋名仕继续语出惊人,他呵呵一笑,“臣记得荥阳王在丞相膝下读过两年书,同丞相有师生之谊,故而不愿学生骨肉分离,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臣都懂,但是丞相啊,您可不止是荥阳王的老师,还是我大魏的丞相,百官之首啊,一个荥阳王世子和天下百姓之间,孰轻孰重,相信您有分寸。”

  “蒋名仕!你……”汤籍手握板笏颤巍巍地指着蒋名仕,杀人诛心,他这是诛心!

  乾武帝目光灼灼地盯着汤籍手中的板笏,他有种预感,他好奇了很多年的问题,今天便会有答案。

  荥阳王妃吩咐人去请刘元嘉的时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在她的认知里,燕祁和刘元嘉一般大,八岁的小孩子是断然不会对另一个小孩有什么非分之想的,思来想去,只可能是刘元嘉又瞒着他们干了些什么。

  荥阳王妃之所以会怀疑刘元嘉,实是因为自己这个儿子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想到此,王妃痛心疾首,捂着胸口厉声质问,“嘉儿,你说,你是不是偷偷招惹过那燕祁?你是不是,是不是在他面前扮成,扮成过女人?!”

  刘元乔倒抽一口凉气,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情不自禁地绞紧。

  刘元嘉生无可恋地跪在荥阳王妃面前,一言不发。反正他完了,不管和不和亲,他都完了。一个即将完蛋的人,早就心如死灰目空一切,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荥阳王妃见刘元嘉沉默,更加认定自己猜对了,于是毫不顾忌王妃的形象,手边够到什么就往地上砸什么,犹嫌不解恨,大冬天的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柄藤扇,“啪啪啪”抽在刘元嘉的背上,一边抽口中还一边振振有词,“让你扮女人!让你偷跑出府!让你去招惹燕祁!”

  “阿娘阿娘,”刘元乔错神的空隙,刘元嘉背上被抽了好几下,难得他咬牙一声不吭,刘元乔怕把人打坏了,急忙上前阻止,“阿娘,许是有误会,燕祁从来没离开过长安,阿兄怎么可能从荥州专程跑去长安招惹他呢……”

  “指不定就是每岁进京觐见的时候!”荥阳王妃用扇柄敲了敲刘元嘉的头,“每岁进京待多久啊,统不过四五天!四五天你还不安分!事已至此,你活该!”

  “阿娘,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刘元乔挡在刘元嘉身前安抚荥阳王妃,“现在最重要的事,趁长安那边还没有明旨,我们得想想办法。”

  “办法?”王妃嗤笑一声,语中流露出无限悲凉,“有什么办法?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那位对我们荥阳王府明里暗里的态度,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这些年你们父王有多小心翼翼,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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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冒天下之大不韪:出自《左传(隐公十一年)》

  【2】士可杀不可辱:语出《礼记》

  【3】哪壶不开提哪壶: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