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野马尘埃【完结】>第46章 团伙作案

  可以把这个番外当成是阮氏竹的梦,也可以当成是罗毓的梦,或者是罗邱淇的某种童年重现。

  大概是罗邱淇被诊断出多动症之前,十岁不到,九岁多的样子,和八岁的阮氏竹见面。阮氏竹是从孤儿院被领养回来的孩子,罗毓离婚事件提前,有关罗邱淇的设定大致没有改动。

  1.

  张爱玲的一本《十八春》,罗毓从青春少女看到半老徐娘,看着看着,自己的十八年仿佛也成了刻骨铭心的一段回忆。

  书里最后说“我们回不去了”,罗毓偏爱这句话,短短的两平方厘米,纸页被她抚摸得生出絮绒,黑色的方块字变得不足够完整,午后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的手背。

  无名指尚残留一圈白痕,罗毓不知道是否可以通过晒太阳来缓解,但是亲身实践告诉她,不行。语调残酷而笃定。

  罗毓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把书放回书架上原本的位置。另外收拾出来的两堆属性鲜明的书籍,其中一堆她打算物归原主,另一堆是她十岁不到的儿子,罗邱淇的幼年读物,她准备捐给福利院。

  联系上福利院并得到对方的感谢之后,罗毓把书都搬进了车子里,顺带按照福利院院长的请求,写了几张表示鼓励的贺卡,夹在书里,当天晚上院长便再次来了电话,确认他们已经收到了书籍。

  挂断电话的同时,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响,罗毓戴上手套取出吐司,热气直往脸上烘,眼前雾腾腾的一片,拆开吐司的模具,罗邱淇刚好放学回家了。

  厨房离门口有一段较远的距离,但是罗毓已经听见了大门开、合的声响,她闭上眼睛,脑海里自动浮现罗邱淇进门时的模样。

  进门先脱鞋,罗邱淇前脚尖踩住后脚跟,两只鞋子顿时扬起两道抛物线,分别落在玄关里的瓷砖和玄关外的地板上。菲佣站在他身后,走上两米才能捡起来两只鞋子,放回鞋架上,然后到兰花盆栽旁边拎起罗邱淇的书包,跟在罗邱淇后面,等他去茶几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看着他看完,再上楼放书包。

  罗邱淇喝完水,咚咚咚的脚步声立刻往厨房这边快速移动了。

  “妈妈!”

  罗邱淇跑到厨房门口,看见厨台上的吐司,刚想用手去撕一快,罗毓即便背对着他,也能精准无误地拍开他的手。

  “先洗手。”罗毓训斥道,紧接着水龙头开、合。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罗毓简单地通知了罗邱淇的旧书被捐给福利院的事情,罗邱淇没有异议,吃饭吃着吃着,莫名开始发呆,然后不分场合地去拽花瓶里六出花的花瓣,拽下来继续吃,一碗饭彻底吃完,花了半个多钟头。

  罗毓见怪不怪,晚饭后上楼督促罗邱淇写作业,等罗邱淇写完,差不多过了十点,罗毓拖着疲惫的步伐下楼,匆匆洗漱好,倒在床上,放空脑袋,结束了这千篇一律的一天。

  福利院在三天后打来电话,称孩子们非常喜爱罗女士捐的图书,院方打算邀请罗女士前往福利院参观。

  罗毓在电话中答应了,反正她现在被停了工作,几乎每天都无事可做,和院方确认了参观的时间,周四按时赴约。

  院长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年轻时创办过私立学校,如今全盘交给子女打理,一心用在这所福利院上,和福利院里约二十名失去父母的孩子。

  福利院面积不大,设施齐全,从正门进来,右侧和前方分别是教学区域和生活区域,左侧是活动区,接近傍晚的缘故,不少孩子正在操场上奔跑追逐。

  院长担心耽误罗毓的时间,快速地带领她参观了福利院的各个房间,最后停在阅览室门口,院长边拉开移门,边回头对罗毓笑道:“总有几个文静的,不爱出去玩,就爱泡在阅览室里看书。”

  她说着,移门拉到底,院长转过头,看见里面的景象,脸色瞬间变了,罗毓也愣了愣。

  阅览室的四周用矮书架充当长凳,中间铺了蒲团,进去前得先拖鞋——里面确实有孩子,差不多三五个,不知道为什么扭打成一团,白花花的胳膊和腿简直划出残影,叫喊声精准地刺进耳膜里。

  院长年纪大了,罗毓和另外两位女老师赶紧上前分开孩子们,怕他们再次扭打在一起,几位老师一人抱住一个,还剩下一个,罗毓从后抱住了他的肩。

  院长的声音里满是怒火:“为什么会打架,谁先打的谁,不要撒谎,告诉老师。”

  对面三个小男孩齐齐瞪向罗毓怀里这个,罗毓一惊,低头看着他黑发卷卷的脑袋,和声细气地问到:“怎么了呀,打架可是不对的。”

  小男孩个子矮矮的,估计七岁上下,手臂上暴起数道红色的抓痕,漂亮的脸颊上也有擦出来的伤。他以前没见过罗毓,只是静静地看向罗毓,不肯说话。

  “他抢我的书!”对面一个胖胖的男生先开口了,用手指着他大喊,“我不给他,他就打我!”身边人纷纷附和,义愤填膺。

  阵营看来相当明显,院长走过来,严肃地问罗毓怀里的男孩:“阿竹,告诉我为什么要抢别人的书。”

  阿竹垂着脑袋,颈椎骨中间凸出来,让罗毓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紧绷的身体状态来评估他是个脾气古怪又执拗的小孩。

  阿竹被罚了一个小时的面壁思过,但是书被院长收走了,谁也不给,放在橱柜最上面。她们把阿竹留在阅览室里,站在走廊上聊天。

  “那个孩子,性格是有些不好,”院长叹了口气,向罗毓解释,“身世也不好。爸爸是香港人,工作外派到越南,在那儿和一个越南人认识并有了他。外派结束,他爸爸就要回来,结果呢,没有告诉阿竹的妈妈,自己偷偷溜走了,原来是他在香港已经结过婚了。阿竹妈妈拖着阿竹来到香港想讨个说法,一来二去两方闹了太久了,他妈妈被他爸爸谋杀,推下楼摔死了……后来是要坐牢,这个孩子没地方去,就来了我这里。”

  罗毓隔着阅览室后门的玻璃朝里看了一眼,阿竹面朝墙壁,看着瘦瘦小小的,便收回目光,说:“我觉得性格不算不好吧……至少看着很安静,比我家里那位乖得多。”

  院长笑了:“那可不敢和令郎比……我要去教训教训打架的那三个小孩了,罗女士是想?……”

  罗毓点点头:“啊,您去吧,我自己再逛逛。”

  罗毓走楼梯上楼,看完楼上的阅览室,在心里计算着在罗邱淇放学回家前她还能去哪略坐会儿,经过二楼阅览室,忽然听见了重物坠落的声音。

  她急忙拉开门,里面原本在乖乖面壁思过的阿竹不知为何摔了一跤,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紧跟着在橱柜最上方摇摇欲坠,正对着阿竹的脑袋。千钧一发之际,罗毓挡在阿竹上方,接下了百科全书,同时肩膀也被砸得不轻。

  “不要紧吧?”罗毓松开阿竹的胳膊,发现她用的力气太大,阿竹的胳膊都被她攥白了。

  阿竹默默地捡起书,抱在怀里,坐在蒲团上翻开书,看了两页,抬头望见罗毓还站在他面前,又合上了。

  他将书放在旁边,起身慢慢挪过去,拉住了罗毓的手,仰头小声说:“谢谢你。”

  像是一团白色的、柔软蓬松的棉花糖缠住了,罗毓心里的湿意涌上来,棉花糖溶成了余味难散的甜味。

  “不要告诉院长,”阿竹的眼睛亮亮的,口音有些别扭,认真地问罗毓,“好吗?”

  罗毓说“好”,他就坐回原位继续看他的百科全书,罗毓迟疑了半晌,拽了另外一个蒲团,紧挨着阿竹坐下了。

  阿竹看书非常认真,偶尔呼吸声吹拂纸页,他见罗毓陪他一起看书,特地把书往中间移了移,翻页时会无声地用眼神询问罗毓的意见。晚餐的铃声一响起来,他条件反射地合上书,站起来,又用眼神求助罗毓将书放回原位。

  罗毓照做了,陪他往食堂走,仍旧不愿相信是阿竹主动挑起纷争,阿竹走到楼下,慢吞吞地告诉她说:“书本来就是我的。”

  阿竹说话声音太小,罗毓不自觉地弯下腰,阿竹靠在她耳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在借阅表上登记了,从昨天借到明天,借阅期内书就是我的。但是有人偷偷改了借阅表,把归还时间改成了今天,所以我就……”

  2.

  罗毓提前通知了菲佣做晚饭,她去接罗邱淇回家,路上顺便买了一个菠萝包给罗邱淇填肚子。

  罗邱淇连吃东西也三心二意,罗毓永远都搞不懂他在急什么,回到家吃完晚饭,罗毓再三思量,终于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观望了很久的心理医生,想和她约时间带罗邱淇去聊聊。

  她刚放下电话,房门外“咚咚咚”地响起罗邱淇的脚步声,叹气的尾音未落,罗邱淇一把推开门,大喊道:“妈,我的书呢,我的书呢!?”

  “什么书,”罗毓耐心地问他,“话说清楚了,妈妈才好帮你找。”

  罗邱淇嘴里止不住地念叨书、书、书……令罗毓感到恐惧的一幕再次上演。

  罗邱淇开始揉眼睛,揉得很重很用力,罗毓强势地抓住他的手腕,他便用更大地力气推开罗毓,猛地往外跑出去,跑进书房里把书架上的所有书都搬出来放在地上,像愚公移山,用一堆书去换另一堆书。

  罗毓只要制止他,他就觉得是自己的错,揉眼睛、抓手臂,抓出一道道血痕,膝盖往书架上撞,或者干脆躺在地板上,后脑勺撞击地板。

  罗毓吓得脸色惨白,以前罗邱淇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症状,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过,她扑上去抱住罗邱淇,紧紧地禁锢住他,哄劝道:“书被妈妈搞错了,送到福利院了,别闹了,妈妈明天给你找回来……你这么闹妈妈心里很难受的。”

  罗邱淇稍微安静下来了一些,他搂住罗毓的肩,声音颤抖着:“妈妈我没有想让你难受,我也很难受……”

  第二天罗毓给学校打了电话,帮罗邱淇请一天的假期。

  罗邱淇从早上起就蓄势待发,想要立刻跑到福利院去,罗毓临时和心理医生沟通,得到对方的几项建议,决定和罗邱淇步行前往福利院。

  院长热情地接待了母子两人,罗毓怕罗邱淇乱跑,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始终拉着罗邱淇的手,在借阅室成功找到了阿竹。

  阿竹抱着百科全书在看,院长过去和他交谈,要他归还百科全书,他立刻摇了摇头,说“不行”,然后远远地和罗毓对视了一眼。

  “我来和他聊聊,”罗毓抱歉地对院长说,“您先去忙吧。”

  院长走后,罗毓转身将移门拉上的功夫,罗邱淇就已经冲到了阿竹面前,抓住书说:“这本书是我的!”

  阿竹默不作声地往边上挪了两个位置,等罗毓过来,小声告诉罗毓:“我也偷偷去修改了归还日期,在下个星期五之前,这本书都是我的。”

  罗毓哭笑不得,同时想不出应该用怎样温和的措辞跟阿竹解释,他拿的书是她捐错了的,只好换了个目标,劝说罗邱淇:“妈妈给你重新买一本新的。”

  阿竹短暂地抬头瞥了眼罗邱淇。

  “不行!”罗邱淇的态度非常强烈,“我就要这本,这本书的编号末尾是我的生日,我就要这个!”

  阿竹闻言往角落里缩得更厉害了。

  很快到了午餐时间,阿竹双手交叉横在胸前,护住百科全书往食堂走,罗邱淇就跟在他旁边,时不时地伸手拽一下书角,就连吃饭也要坐在阿竹旁边,盯着阿竹的侧脸看。

  吃完饭孩子们排队回收餐盘,罗邱淇站在阿竹身后,那本百科全书现在由站在餐厅外的罗毓暂为保管,罗邱淇屡次想越出队伍,都被阿竹回头打断了。

  “不可以插队,不可以携带餐盘离开队伍。”

  “好吧。”罗邱淇嘴上说着,脚悄悄往外跨了一步。

  “你不排队,书就不能给你,”阿竹回头又说,看见罗邱淇手臂上的抓痕,伸出自己的和他对比,“比我严重。”

  罗邱淇来了兴趣:“你也是自己抓的吗?”

  “不是啊,”阿竹说,“别人抓的。”

  “别人?有人欺负你?”

  “嗯。”阿竹将餐盘递给收餐处的老师,站在队伍外等罗邱淇和他一起去洗手。

  洗手池前站了一排小孩,罗邱淇边洗边东张西望,看哪个都觉得像是会欺负阿竹的人,关掉水龙头,打算直接指给阿竹看,结果手一抬,还在往下滴水的手正好戳到了阿竹的脸。

  阿竹皱起眉,视线向下,张了张嘴,发出一个“你”的单音节,就不说话了。

  罗毓个人更倾向于遵守阿竹制定的规则,一周后再来拿走百科全书,正愁要找什么借口安抚住罗邱淇,却见罗邱淇已经岔开了一百个话题,问阿竹的头发怎么这么卷。

  阿竹拿走百科全书,罗邱淇还是专注于阿竹的卷发,临走前央求阿竹问:“我能摸一下吗?”

  “不能。”阿竹说,“我要去上课了。”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晚上回到家,罗毓和心理医生通电话,确定了时间,挂断电话,恍然发觉罗邱淇安静了快有一个钟头了。

  过度安静也是反常的一种,罗毓将他打乱的玩具收拾归位,想以委婉的方式聊起阿竹,却听见罗邱淇问:“妈妈,我们能让阿竹来我们家吗?”

  3.

  心理诊所外,罗毓在焦急地等待。

  这一刻,罗毓至少明白了在罗邱淇眼中,“等待”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送罗邱淇进去的时候,注意到了办公桌上的沙漏,她走出门,沙漏正好开始计时。

  是细小的、微不足道的沙粒从手掌心蔓延开,逐渐席卷全身……即便罗毓费心费力地保持静止,那些数不清的沙子也会倾落,彻底沙化直到坍塌。而等待是重建本我的过程。

  罗邱淇出来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心理医生想让罗毓和她单独聊聊,罗毓便叫罗邱淇去儿童活动室先待着。

  门关上,罗毓坐在心理医生对面,木讷地听着心理医生的判断和判断根据。

  其实罗毓都能猜得到,她拖了这么久,一方面是因为被困在婚姻里,要照顾的事情太多,后来离婚又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

  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自私,她想粉饰太平。

  心理医生认为罗毓的情况似乎也不是很良好,给了罗毓很多建议,罗毓临走前犹豫地提起她打算领养一个孩子,心理医生提出了许多罗毓需要兼顾的问题,对罗毓这一选择表示了支持。

  第三次前往福利院,是下一个周五,阿竹的借阅期结束之日,罗邱淇没跟着去,这一天全是办手续,他没什么可来凑热闹的。

  阿竹需要和院长、罗毓分别进行单独对话,他和院长谈话的内容,罗毓没有刻意去问,只是蹲下来问他,愿不愿意成为她的家人。

  福利院里应该没有哪个孩子会不羡慕这样的场景,阿竹的幸运来的悄无声息,简直像天上掉馅饼,不接的都可以被当成傻子,然而罗毓看着阿竹不吭声的模样,心里没什么底。

  “我不爱吃龙眼和荔枝,”阿竹沉默良久,像模像样地列出他的要求,“晚上不能很迟睡觉,还有,可以不要让他摸我的头发吗?”

  罗毓没忍得住,笑出了声:“好啊,当然没问题。”

  罗毓当天带阿竹回家,阿竹在这里的衣物简单地被装进了他的小双肩包里,百科全书塞不下,他就抱在怀里,坐上车后放在膝盖上。

  窗外的路灯亮了起来,闪烁的霓虹灯蒙上一层灰色的雾。罗毓不放心,和阿竹讲了家里的一些情况,比如罗邱淇没有爸爸,并且患有较为严重的注意力缺陷障碍,平时很闹腾。

  “应该没有二十个小孩加在一起吵吧?”阿竹问。

  “那可能……没有吧?”罗毓不确定地说。

  罗邱淇当天恰好上的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堂课,晚上放学回家比以往兴奋了不止一星半点,罗毓在厨房里准备晚餐,阿竹刚看完他的卧室,走下楼站在兰花盆栽旁边,罗邱淇脱下来的鞋子差点砸到他。

  “要把鞋子摆好的,”阮氏竹后退一步,指着他进门前脱下来的鞋子,对罗邱淇说,“就像我这样。”

  罗邱淇在目瞪口呆中机械性地完成了摆放鞋子这一指令。

  心理医生为罗毓推荐了食谱和一套相对完整的作息表,作息表包括但不限于日常起居以及布置的任务。即便是暑假,罗毓也不得闲,白天要带两个小孩出去散心闲逛,晚上还要监督罗邱淇写日记,另外福利院委婉地向罗毓说明了院方的要求,即罗毓每周提交一次有关阿竹近况的说明,和不受罗毓监督的阿竹的周记。

  阿竹并不介意把周记变成日记,他完成日记的速度倒是和罗邱淇一样慢,罗邱淇是因为静不下心写,他是因为不熟悉中文,写繁体字很困难。

  记挂着阿竹说过的不习惯晚睡,罗毓告诉他们可以用绘画来代替,然后每晚罗毓验收罗邱淇的日记的时候,就会看见各种各样的铅笔画的小羊、卷毛猫以及《竹笋成长记录》。

  七月中旬的一天,罗毓决定完成罗邱淇耽搁了很久的心愿,陪他去挑一匹完全属于他的小马。

  罗邱淇喜欢马,大概从记事起就痴迷于和马有关的绘本和玩具,罗毓以前也动过让他去学马术的想法,偏偏那个时候罗邱淇的父亲不同意,认为学马术还不如学高尔夫球,而且罗邱淇本来就好动,再学马术,岂不是雪上加霜。

  罗毓现在可以推翻这种荒谬之词了。

  巧的是阿竹也很喜欢马,他告诉罗毓他在越南的家附近有一座小型跑马场,虽然他妈妈从来没有准许他上过马背,但是他很喜欢摸马匹的额头,感受它们滚烫的呼吸,和生来炙热的身躯。

  罗毓最后买下了两匹小马驹,两个人玩出一身汗,罗邱淇先去换衣服,阿竹走在他后面,仰起头,脸颊红红的,眼睛又黑又亮,卷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绺,高兴地对罗毓说“谢谢”。

  “不用总是说谢谢。”罗毓笑着提醒他。

  晚上罗毓煎了三文鱼,每个人的盘子里分一块,罗邱淇难得磨磨蹭蹭吃到最后屁股还在椅子上,罗毓知道他最讨厌吃鱼肉,去厨房盛汤的功夫,果然听到罗邱淇在和阿竹小声商量。

  “你帮我吃了,我就把我的那套立体拼图送给你拼。”

  “不要,”阿竹拒绝得很干脆,“拼图是你的作业,三文鱼富含Omega-3脂肪酸,对你的症状有改善效果,必须吃掉。”

  罗邱淇苦巴巴地大喊“不理你了!”,脚钩住椅子刺啦一声拽到餐桌尽头,拿起叉子埋头将鱼肉戳得稀碎。罗毓端着汤出来,正要谴责罗邱淇动不动就选择利益交换的行为,客厅的电话铃声倏得响了起来。

  罗毓接通电话,对面即是铺天盖地的一通训:“领养小朋友咁大件事,点解唔同屋企人讲声啊?”

  “爸,我……”

  “你离婚之后我一直惊你霖唔开,帮你停晒手头上嘅嘢系霖住等你可以好好休息下,调整翻个心情,而唔系叫你咁冲动走去领养个小朋友翻屋企啊。仲有,你点搞嘎?阿淇点解会有多动症?上次翻屋企,睇佢明明仲系个好正常嘅小朋友!如果你真系走唔翻出黎,你将个仔送过黎俾我地帮你睇住先,咁你中意去边就去边,想做咩就做咩!”

  罗毓双手握住听筒,努力平复下心情,解释道:“爸爸,阿淇有多动症唔代表佢系唔正常噶,你唔可以咁样霖佢,领养果个小朋友系因为佢同阿淇相处得黎,阿淇依家明显比以前好咗好多啦。”

  “我唔理你点讲,哩个周末,你将两个小朋友都带晒返黎俾我睇下。当初我就警告过你,唔好同个穷鬼结婚,穷人得志,我最睇唔起!屋企人帮你执拾哩个烂摊子,已经系顶住好多人嘅笑话帮你争翻哩啖气嘎啦……哩个周末,一定要翻黎,我会叫埋你啊哥佢地一齐返黎嘎啦。”

  挂断电话后,罗毓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她清楚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两个小孩在餐桌边鬼鬼祟祟,罗邱淇把鱼肉往嘴里塞得差不多了,赶紧跑过去跳上沙发,从背后抱住罗毓,下巴搭在罗毓的肩上,叫她:“妈妈……”

  罗毓闭上眼,她觉得她可能是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后来又被某只小小的手轻易地擦掉了。

  4.

  周末罗毓带着罗邱淇和阿竹回到了她父亲的家里。

  她从出生到长大,甚至在结婚后的四五年都住在这个家里,父亲是最恨改变的人,因此家中的布置几乎没有变化,他们三个进门时,屋内的目光齐刷刷地移向门口,罗毓悄悄地让阿竹往她身后躲了躲。

  她来的路上告诉过阿竹,如果他有任何感到不开心或是不舒服的地方,可以随时说出来,她就算是瞎编借口也要带他走人。

  罗德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近来身体欠佳,需要罗毓的母亲随时搀扶着。平时罗毓的母亲多多少少会帮自己的亲女儿说句好话,此刻她却不敢贸然开口。

  罗德曜的表情阴沉沉的,嘴唇上的胡须白了一片,连同脸上的沟壑,拼凑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基本的模样。

  “阿淇,过黎爷爷哩度。”

  罗德曜向罗邱淇招招手,罗邱淇硬着头皮走过去,叫了声“爷爷晚上好”。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罗毓注意到罗邱淇垂落身侧的双手正在颤抖,明白他是出于焦虑和不安,又控制不住想伤害自己了。

  罗德曜用审视物件的眼神将罗邱淇扫描了个彻底,鼻孔出气,质问罗毓:“我睇阿淇唔系好正常咩,點解到咗你果度就变咗有多动症嘎?”

  “爸爸,我说过,有多动症不代表阿淇是个不健康的孩子……”

  罗德曜不理会她,下巴冲阿竹扬了两下:“你,过来。”

  罗毓牵着阿竹的手,陪他一起走过去:“爸,他听不懂粤语,别吓到孩子。”

  罗德曜坐在沙发上,嘴唇没在胡须中。他自是认为没有必要自降身份和一个丁点大的小孩过不去,不过碍于要树立一家之主的威严,问话的气势和口吻绝不能缓和。

  “名字?”

  “阿竹。”

  “年纪。”

  “七岁多两个月。”

  “原来的爸爸妈妈呢?”

  “妈妈去世了,爸爸在坐牢。”

  罗德曜抬头瞪了一眼罗毓,仿佛在诘问罗毓为什么非要挑个不干不净的孩子回家。

  “你是叫罗邱淇哥哥,还是就叫他阿淇?”

  这个问题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稍显得令人困惑,不过他无论回答哪一个罗毓都有办法替他圆过去。

  “我叫阿淇阿淇,”阿竹很慢地说着,“阿淇不喜欢我叫他哥哥,他说他不会欺负我,但是哥哥有时候会欺负弟弟。”

  罗邱淇一位舅妈脸色变得很难看。

  晚餐时罗邱淇坐到了他爷爷的身边,阿竹陪罗毓坐在离上座最远的位置,他看见罗邱淇总是在无意识地用叉子戳手背,可能大家和他一样,都注意到了,也可能根本就懒得去注意。

  饭后罗德曜送了一块表给罗邱淇。

  他是顺势从手腕上摘下来的,扣到罗邱淇的手腕上,手表沉沉地坠下来,卡在手掌最宽的地方,盖住了一些餐叉戳出来的红点。

  阿竹听不懂粤语,可他看着罗邱淇,觉得他像一艘很小很小的木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之上。

  海浪拍打进来,海水侵蚀木头的每一寸缝隙,以至于往后的十余年里,罗邱淇都要带着这股难以忍受的潮湿生活。

  大人们即将进行大人间的对话,小孩子不容掺和,罗邱淇的大姐罗英韶带领她的两个弟弟和阿竹上楼去玩,过了会儿罗英韶被叫下楼,楼上就只剩下了三个年纪梯度减小的小孩。

  罗邱淇不想和罗明谦共处一室,拉住阿竹的手要离开,罗明谦却堵在了门口。

  “个表借我玩几日啊。”罗明谦向罗邱淇伸出手。

  “不借。”罗邱淇一口否决。

  罗明谦刚上中学,个子高,堵在门口谁也没办法绕过他。他笑嘻嘻的,拽了把阿竹的胳膊,又说:“咁佢借我玩几日咯。”

  阿竹听不懂粤语,完全是因为讨厌有人碰他,用力拍开了罗明谦的手。罗明谦没料到此前大气不出的、寄人篱下的小东西敢冲撞他,手撞到了门框,痛得跳起来,拳头跟着举了起来。

  罗邱淇护在阿竹身前,罗明谦瞪他瞪了几秒,手就垂了下去。

  “你妈领养他难道不是给你玩的吗?”他嗤笑道,“总不能是母爱泛滥吧,那我妈给你妈介绍了那么多男人,她怎么自己不去生一个?还是说你妈就喜欢不会说粤语的。叽里呱啦嘅乡下佬,一同佢讲嘢,个眼就好似个青蛙眼咁。”

  他捏细嗓子模仿起上海话,怪里怪气地朝罗邱淇吐舌头、扮鬼脸:“青蛙、青蛙……”

  罗毓推掉了无数个由他人好意介绍来的约会邀请,并且忍无可忍,在客厅公然大骂其“多管闲事”,着实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她揭开别人家庭里的遮羞布也是毫不留情面,罗德曜脸色大变,担心罗毓下一秒就要抖出他在外有私生女的事情,提前放软语气安慰她家里都是为了她好,退让条件,允许罗毓重新回到公司,股份也好商量。

  罗毓气势汹汹地离开客厅,上楼要把孩子带走,走到儿童活动室,在敞开细缝的门外停住脚步,听见了阿竹的声音。

  “不行的……你把他压好了,他乱动,你不要乱动呀,我不好下笔了……青蛙眼睛画好了……对不起……我给他打出淤青了,那我给他身上也画上青蛙癞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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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写着写着,感觉最能感化阿竹的,永远是给予他爱的人的痛苦,而非纯粹的幸福。他看见幸福的家庭,根本没有办法把自己浸泡在那种温馨的氛围里,他只会觉得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需要有人告诉他,痛苦每个人都有,他并不是例外。

  另外作者相信,有残缺即是完美,回甘常常在十秒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