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野马尘埃【完结】>第47章 臀桥

  罗邱淇在医院的走廊里,打了两通电话给阮氏竹,两通都无人接听。

  惨白的墙上挂了钟,秒针滴滴答答转动的声响被踩在脚步声下,从走廊的窗户看出去,城市的灯光像海面上的浮游生物。

  不过从来没有静止不动的海面。

  罗邱淇听到厚重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是罗英韶出来了。

  “虚惊一场,”她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虎口抵住额头按捏太阳穴,疲惫地复述,“医生说他晚上累着了,加上吃了太多东西,消化系统承受不住,先留院静躺两天……我去接个电话。”

  罗英韶累得不想站起来,接通电话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罗邱淇听得出来电话那头是她的丈夫,估计在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我晚上不回家了,天亮直接去公司……你把Eric照顾好,别让他天天抱着游戏机玩……别挂,我怎么听见Eric的声音了?他还没睡觉?”

  他们夫妻两人的成长环境和氛围过于迥异,在家庭育儿理念上难免会产生分歧,外人觉得是罗英韶太强势,铁面无私的,不会向丈夫说好话,实际上是罗英韶永远吵不过她丈夫。对面一激动起来就往外蹦洋文,拿各种理想化的理念堵罗英韶的嘴,罗英韶吵不累,也总会听累的。

  在长达十分钟的极力压制住的争吵之后,罗英韶抓住手机高高抬起手臂,因为气愤,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指尖,从罗邱淇的角度看过去,她的影子就像是高举砍刀的屠夫。

  屠夫的砍刀最终没能落得下去,罗英韶松开手机,膝盖、手肘和头互相支撑着,勉强维持平衡。

  东方尽头,城市迎来新一天的第一缕曙光。罗邱淇心里无缘无故地涌起焦躁的情绪,想再打一通电话给阮氏竹,罗英韶却走了过来,和他并肩站在落地窗前。

  “聊聊?”

  罗英韶恢复往常那副从容镇定的样子,侧身靠着栏杆。罗邱淇笑了笑:“聊什么?”

  “你说聊什么,那就……先从你的戒指聊起?”罗英韶的目光向下移到罗邱淇的手背,单刀直入,“入场的时候,你手上还是空的。”

  罗邱淇低头看着食指中间的戒指,远处红色的太阳又往上跳跃了半截。

  戒指模仿三股紧密缠绕的灯芯草,银质的,所以表面坑坑洼洼,焊接处很明显,肉眼光感偏灰,总之和罗邱淇的身价并不相配。

  然而罗英韶评价道:“他眼光挺好的。”

  “是还行。”罗邱淇说。

  “阿姨知道吗?”

  “她……”罗邱淇在两种答案中选择了后者,“知道。但我没跟她正式地讲过,她也没有戳破。”

  “妈妈是最了解孩子的人了,我都看得出来,她看出来了,不说,应该是有她自己的考虑,”罗英韶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实话,现在这个情况,大家其实打心底里都希望……好早点分家。”

  “说这话太早了。”

  “不早了——罗明谦赌博,你还不知道吧?”

  罗邱淇沉默少时:“我不知道。”

  “叔母前段日子跟我借钱,说罗明谦遇上了点困难,资金周转不过来。我借了两回,第三回不想借了,我问他到底遇上什么困难了,有时候光靠钱砸是没用的。她这才告诉我的,说罗明谦去年年底被朋友带去赌博,赌上瘾了。”

  罗英韶出奇的冷静,继续说到:“你和罗明谦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家里人偏心罗明谦,只有罗明谦自己不清楚,偏偏耳根子又软。眼见着他秋天就要结婚,婚礼钱由爷爷全包,需要花钱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再不管管他,非要子公司运营不善,宣告破产才能让他长长记性吗?……”

  天亮后,罗德曜被转移到了病房。

  罗英韶尽心尽力,将边边角角的事情都安排到了才准备离开,临走前问护工要了杯凉水,对罗邱淇说:“你那块表我会出面帮你要回来的……公司还有急事等我处理,我先走了,你在这边陪两天。不管怎么样,先等那一刻到来了,之后我们再商量别的事情。”

  罗邱淇送她到楼下,电梯里告诉罗英韶“表的事情不用你担心,我有办法”,罗英韶看了他一眼,嘱咐道:“注意分寸。”没让他跟着出电梯。

  回到病房里,罗邱淇在病床边坐下,护工忙碌了一阵,不多时便离开了,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被冰冷的空气包裹的、或大或小的仪器。

  罗德曜躺在病床上,安稳地阖目,胸口的起伏像在缓慢结霜的枯枝败叶,透明的管子缠绕身体各处,也许是怕他会因肉眼不可察觉的风而飘出窗外。

  早上十点,护工进来轮替罗邱淇,罗邱淇去角落的沙发靠着,闭上眼短暂地休息到中午,手机刚震动一下他就醒了,拿起来看见是阮氏竹给他发来了简讯。

  难得阮氏竹放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颜文字,给他发“好困,做了噩梦”。罗邱淇走出病房,立刻回了电话给他。

  阮氏竹接电话也很快,但是接了不说话,那边窸窸窣窣的净是布料和布料摩擦的声响,罗邱淇便问他:“还没起床吗?”

  “没起。”阮氏竹把被子拉过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不等罗邱淇问他是什么样的噩梦,滚到床的另一侧,趴着说,“梦见你小时候了。”

  按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理论推演的话,阮氏竹确实比较有可能梦到童年罗邱淇,于是罗邱淇很感兴趣地问他:“我小时候是什么样?”

  “不怎么样,特别不听话,”阮氏竹说,“梦见你吃饭挑食。不爱吃坚果,还不爱吃鱼”

  “你梦反了,”罗邱淇笑着纠正他,“我没有不爱吃鱼。”

  阮氏竹不是很信:“那下次你要在我面前吃鱼。”

  罗邱淇拿他没办法,告诉了他罗德曜的现况,说他要在医院陪护,可能晚上回不去,不过也不一定。

  阮氏竹不懂这些,问他:“为什么?”

  “大家都掐准时机献孝心,早上人没醒就算了,等会儿醒过来,病床边至少要围一圈人,到时候就不需要我了。”

  “那阿姨下午也要去吗?”

  “她应该会来的。”罗邱淇说。

  阮氏竹在被窝里嫌闷,钻出来手机放在耳朵旁边,呼吸声渐渐地隐了下去,罗邱淇以为他又要睡着了,想起罗英韶说的那些话,总是不放心阮氏竹和罗毓单独相处,就对他说:“我给你放两天假,你要是不想一个人,我叫人把公寓收拾出来,你带黎青桃去住。”

  阮氏竹“啊”了一声:“你不要叫她那个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你起的名字才怪,”罗邱淇把锅扣回阮氏竹的脑袋上,“太过时了。”

  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扯,罗邱淇差点忘记正事,挂断前问阮氏竹:“那块表我走后被谁买下来了?”

  “表被临时划掉了,”阮氏竹说,“现在还在罗明谦那里。”

  罗邱淇便不说话了。

  阮氏竹挂掉电话,在床上平躺静默了一刻钟才起床洗漱,下楼看见罗毓已经在厨房煮汤了,但是也是刚起来没多久,穿着睡袍脸侧过去打哈欠。

  他住在这里是打着短期借住的名义,穿的衣服基本上是罗邱淇的旧衣服,来时一身轻松,走的话也只需要告诉罗毓一声。

  罗毓揭开锅盖,扔了几块冬瓜进去,白色的雾气在眨眼间升腾、消散。她背靠着厨台对阮氏竹说:“吃完午饭再走吧,我叫司机送你一程。”

  吃完午饭罗毓正好要去医院,她带了两个很大的保温桶,放在座位左侧,阮氏竹就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九月正午的阳光晒久了,车子内部深色的皮具无声无息地烘烤着空气,冷气出口正对阮氏竹,他的鼻子被吹得不太舒服,总是想打喷嚏,抬头看后视镜才发现罗毓的眼睛闭上了,正在假寐。

  昨天夜里,或者更确切地说,今天凌晨,罗毓也是坐在这个位置。

  刚开始车子里很安静,司机开车,阮氏竹坐在副驾,罗毓和许小姐坐在后排,大家的脸上都染着几分疲倦的神色。

  后来罗毓觉得车子里太闷,叫司机关了冷气,降下车窗,晚风四涌,吹散了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气味,但是灯光依旧明亮,闭上眼,眼前浮现鲜明的红色。

  一个急刹,车子里闷闷地响起几道安全带抽拉的声音,司机急忙向罗毓道歉。罗毓从车窗稍微探出头,看见侧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孩正在地上撒泼打滚,旁边站着他满脸怒火的父亲,和无可奈何的母亲。

  按道理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这样杵在马路上实属危险,孩子的父母也意识到了,在车子缓慢地绕过去的时候,连连道歉,抓住孩子的两条胳膊往人行道里面拽了拽。

  小孩误以为是他父母妥协了,蹬鼻子上脸似的放声大哭,手脚并用,转着圈地打滚,尖叫声全方位地贯穿晚风,直达耳膜,连许澜都忍不了,抬手捂住了耳朵。

  罗毓重新按上车窗,等车子绕过去,转头问许澜:“你知道这种动作在瑜伽里叫什么吗?”

  许澜前几天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是运动太少且饮食不规律造成的慢性胃炎,这段时间不得不多调整了作息和饮食,每天多花点时间出门运动,听罗毓这么问,她回头又看了眼地上的小孩。

  双腿弯曲,脚跟踩地,腰部发力,让臀部离开地面再回到地面。尽管哭闹中的小孩并非规范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但动作相对完整,许澜回答:“臀桥?”

  “是臀桥,”罗毓自嘲地笑了笑,“我年轻时候也不爱动,顶多婚前坚持过晨跑。有一回阿淇在家里这样,把我吓坏了,打电话给他爸爸求助,都描述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爸爸听我语无伦次地讲完,当即回家,揍了阿淇一顿。”

  许澜诧异地问道:“不问清原因就打小孩吗?”

  “他很少打小孩,那次怪我描述不当。阿淇的一本书被我不小心捐走了,他吵着跟我要,偏偏说不清楚是哪一本,我捐了那么多,怎么可能猜得出来,结果阿淇越闹越凶,就像刚才那个小孩,不过比他还要严重。我吓得抱住他,不让他伤害自己,手臂不小心被他划伤了,他爸爸就以为他是不听话,故意的——不过也要结合阿淇以往的表现。”罗毓回忆起罗邱淇的过往,笑容消失了,苦恼地感叹:“阿淇想要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耐心去等,要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许澜顺着往下说:“多动症初期表现确实可能会被当作是儿童的性格问题。”

  罗毓摇了摇头:“不,是我太迟钝了。我在之前想过带阿淇去医生那里看看,阿淇爸爸一口咬定说不能,说孩子就是被我娇惯成了这样……我知道他是害怕,害怕孩子查出来有什么问题,他在我爸爸那里又要低声下气,我当然也怕。越拖越久,后来某一天我没看着他,他就把眼睛揉流血了……哪怕及时得到干预了,在我眼里,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冲动跑去越南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