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野马尘埃【完结】>第5章 手表

  阮氏竹对于罗邱淇的第一印象,要说好,不是好,当然差也不差,他只是觉得奇怪,因为罗邱淇当时穿得很体面,身上衬衣和长裤即便沾了很多的草屑和泥土,料子一看便知其造价的昂贵,更不用谈罗邱淇谈吐的另类,和他过分出众的长相。

  罗邱淇的鼻梁比很多当地人或是过来旅游的中国人都要挺,头发和眉毛修出了个干净利落的形,人很精神,不像他整日萎靡不振的,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你知道这里有个马场吗?”罗邱淇低头和阮氏竹对视,普通话极其标准。

  然而罗邱淇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罗邱淇以为他听不懂普通话,不过联想到这里是靠旅游业发展的城镇,居民按理来说都会简单讲一点普通话或是英语,于是又换了英语慢慢地问了一遍。

  阮氏竹听不懂英语,后退了一步,警惕且戒备心十足地揣测,难不成眼前这个人就是债主,来和马场老板讨债的。

  讨债肯定要讨债,但是如果他把债讨到手了,分给他的工钱没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阮氏竹还是没说话。

  罗邱淇用手夸张地比划,一句一顿地问:“你知道,欢乐跑马场,在哪里吗?”

  阮氏竹终于点了点头,说:“知道。”

  他瞎指了个反方向,说:“在那里。”

  阮氏竹的中文是从小便会的,老街处于越南和中国交界的地方,沅江河岸两边的居民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对方的语言,阮氏竹的妈妈能顺利被他爸卖掉,也是得益于她会说中文。

  尽管他说得不标准,一句话每个字的音至少拖半拍,好在罗邱淇听懂了,转身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多打量了几眼阮氏竹的背影。

  这个瘦瘦矮矮的小男生有几绺莫名卷翘的头发看起来很有意思。

  回忆是能够美化人的,回忆里的每一帧,皆由梦境一般虚幻的柔软边框包裹着。那时候阮氏竹不知道罗邱淇为罗邱淇,罗邱淇也只是把阮氏竹当无关紧要的路人,如果他们从此擦肩而过,其实严格说来,不算坏事。

  阮氏竹一边分神一边走到马场里,院子中间的一方空地上一夜间冒出许多尺高的杂草,一辆小汽车和一辆三轮摩托货车斜斜地停着,货车后面塞满了家具和包袱,老板娘抱着她的儿子坐在前车厢,车窗玻璃将她的表情模糊化了。

  阮氏竹本想先看看那些马还在不在,经过一排矮屋后,预料不及地听见好几个男人的咒骂还有小梅的哭叫声,垫脚透过挂着窗帘的窗户往里看,看到小梅死命抱着桌角,另外两个壮汉在拽她的腿,鼻血流了一地,惨不忍睹。

  他吓了一跳,脑海中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拳打在窗户上,玻璃裂开几道裂缝,里头的人停下动作,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你管什么闲事?”马场老板走到窗边,死气沉沉地盯着阮氏竹,“快滚。”

  阮氏竹垫不住脚,人和气势一下子矮一大截,他大声质问:“你不是说你不会卖小梅的吗?”

  “你听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要卖她了?”老板挥挥拳头,“别搅我的好事,多嘴一句连你一块打。”

  然后回到小梅身边,拿一块抹布堵住了她的嘴。

  阮氏竹浑身发冷,闭上眼睛,耳边仍旧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血色嵌在他的脑海中,铺就成噩梦一般的底色,再睁开眼,他抱起木瓜整个敲碎了窗户。

  托层板松动了,木窗框朝内打开,阮氏竹矮虽矮,动作轻盈矫捷,他翻身进去,双脚踩在碎玻璃上,托住昏迷了的小梅的上身,屈膝去撞壮汉的裤裆,结果一个也没踢到,反被一拳栽到肚子,头撞在长条板凳上。

  眼前金星直冒,白天昏成傍晚,阮氏竹不懂自己到底在逞什么能,逞到自己小命断送了,可能都救不回来小梅。

  就像他救不回来妈妈。

  “别管他,”他听见老板说,“趁这丫头昏着,赶紧送走,你把钱结我,说好的啊……”

  阮氏竹胃部一阵绞痛,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虚虚地走了两步,余光中老板径直迈步向他。

  “狗娘养的……”

  “——你们在干什么?”

  老板的拳头挥舞到阮氏竹下颌骨不到三寸的地方,拳风戛然而止。

  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听着莫名耳熟,阮氏竹头痛欲裂,胃里排山倒海一般地翻涌,想吐却吐不出来。

  碎在地面的玻璃被碾得更碎了,木框摇摇欲坠,有人跳了进来。

  或许是来者面生,身材高大,一副正派人士的模样,老板憋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又是哪个”,对方不但没理他,还绕过他扶住了阮氏竹。

  “你没事吧?”

  一条有力的手臂收紧了阮氏竹的腰,他的额头上也被干燥温暖的手掌覆盖住了,太阳穴得到按摩,阮氏竹闻到来自身旁的人身上的青草和莲花的气味。

  “真的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罗邱淇冲他友善地笑了笑。

  老板不信邪,手伸过来意欲推搡罗邱淇,反被罗邱淇扭住手臂翻转二百七十度有余,门外的壮汉听见屋里头的动静,冲进来,膝盖猝不及防地和飞过来的木凳子撞在了一块。

  “你们这儿究竟是跑马场,还是什么犯罪窝点,我不会被灭口吧?”罗邱淇环顾了一周,最后决定问一看就像是好人的阮氏竹,“这儿是不是马场啊,我看外面中文写的是什么——欢乐跑马场,不是说对外急售中,我来迟了?”

  阮氏竹很不习惯贴着人,不着痕迹地挪出了罗邱淇怀里,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那这是在打什么?比武招……”

  罗邱淇的冷笑话被老板打断了:“阮氏竹你现在有本事了啊,我马场卖不出去,卖自己丫头犯你什么事了,敢找帮手来砸我地盘,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收你这个丧门星,狗养了四年还知道衔根骨头回来……”

  罗邱淇只听到了第二句,教养再良好也等不到他吐完所有的脏话,在众人直勾勾的注目下,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长款男士钱包。

  钱包的皮革层上划痕累累,里面夹着厚厚的一沓钞票,钞票的铜臭味似有若无地牵动着阮氏竹的心。

  “还没卖是吧,那我要了。”他捏着钱包,暂时没有将钱抽出来的打算,“没有越盾,人民币可以吧?你就是老板?”

  罗邱淇转头问阮氏竹,“你呢?管什么竹,我刚刚没听清。”

  “阮氏竹阮氏竹。”老板的态度变得飞快,“他就一个打下手的,我才是老板。你要买早说啊,闹这么一场,多不体面……刚刚都是家事,家事,不劳烦您掺和。”

  阮氏竹坐在八仙桌的下席,作为见证人,看完了一整场的买卖协议的签订。

  他脑子里很乱,很茫然,呆滞的目光停留在罗邱淇的侧脸上,但罗邱淇很大方地让他看了,并且找出了合同上的许多漏洞。老板一边陪笑,一边添加,带领罗邱淇草率地逛了逛跑马场占地不到两百亩的布局,另外在马房和马厩逗留了很久,确认了马匹的健康状况,终于讨到了买断马场的费用。

  他不依不饶地索要被阮氏竹敲碎的玻璃的费用以及精神损失费、医药费,不仅如此,还有卖小梅的违约金,如果他们真这么好心,不希望小梅被卖掉,最好多付一些,因为搬家多带一个人会麻烦很多。

  合同签订后仍需去土地局办理过户登记,政策的原因,罗邱淇并不能享有土地的永久使用权,交的税也不一样,但他似乎甘之如饴,太过于豪爽,老板临走前都忍不住问他到底是哪儿人。

  罗邱淇三缄其口,只说那是个很远的地方,炊烟斜指天际的时候,终于成功送走了闲杂人等,顶替欢乐跑马场的新老板的名头。

  “别看了,我脸上没东西。”

  罗邱淇回到阮氏竹身边,抬手想替他擦掉脸颊上干涸的血迹,被阮氏竹躲开了。

  阮氏竹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张了张嘴,又闭紧了。

  “我叫罗邱淇,”罗邱淇善解人意地为阮氏竹解答,“星罗的罗,邱山的邱,淇水的淇。”

  他怕阮氏竹听不懂,去老柜子上找到了一本小梅的作业本,和一支铅笔,在空白页写下那三个字,送到阮氏竹面前。

  阮氏竹接过笔和本子,歪歪扭扭地写下阮氏竹三个字,不过下一秒便觉得相形见绌,换到铅笔的软头准备擦掉。

  罗邱淇抢先抽走本子,按住阮氏竹的手背,自顾自地念出声:“阮氏竹,原来是这个竹。”

  他话锋一转,合上本子,说道:“你给我指错方向了。”

  阮氏竹说谎话从来不需要打草稿:“没有指错,那个方向也能到,而且路更平坦,走反方向你的裤子和鞋子会脏掉的。”

  罗邱淇果然信了,这让阮氏竹更加肯定他的新老板是一个很好忽悠的、缺心眼且值得依靠的靠山。

  “我三天前到的这里。”罗邱淇告诉阮氏竹,三天前的云南边境,他在那儿旅游,路过一面贴满寻人启事和旺铺转让的水泥墙,欢乐跑马场的广告就贴在上面。

  那面墙上什么都有,倒卖枪支和贩卖妇女的占更大的空间,罗邱淇拿出相机随手拍了一张,当晚在旅馆里复盘照片,才注意到角落里“欢乐跑马场”的五个大字。

  跑马场的经营性质更接近于旅游业,然而这一地域的旅游业尤其乏善可陈,若非这张广告,罗邱淇原定一天后启程去往另一个方向,过期了的火车车票至今夹在他的记事本里。

  令他改观的,是广告单最下面,黑白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一匹小马驹的照片。

  罗邱淇从小的愿望就是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匹马,后来八九岁的时候确实在母亲的支持下拥有了一匹血统纯良、温顺聪明的小马驹。

  他给小马驹起名为Aspasia,十年里的每一周都会和它见面,Aspasia是他的童年玩伴,是陪他度过动荡不安的青春期的可靠搭档。

  一年前,罗邱淇成年后的第一场障碍赛,Aspasia于赛中前腿意外骨折,最终难逃被施行安乐死的命运。

  如今在离家上千公里的异国他乡,罗邱淇解不开爱马死亡的心结,只能另寻一匹小马驹,按照自己的方式培养训练。血统差点也没关系,只要是他想要的,合他眼缘的,而不是身边那群人七嘴八舌、意图不明地向他推销来的马。

  罗邱淇自认独具慧眼,看得出来马场的唯一一匹成年母马和那匹小马驹皆属于血统纯正的滇马,虽然它们四肢短矮,体态却很好,栗毛通体发亮,性格也很机敏友善,小马驹三个多月前断的奶,仍处于对缰绳的适应期中,在马厩里活泼好动。

  两匹马拴在一间马房里,用具规整地挂在墙上,粪便的气味单调贫乏,昭示马匹是健康的,罗邱淇一时兴起做的生意至少不是亏本买卖。

  退出来,三层木梯的走廊上,罗邱淇站在用白粉笔写着时刻表的黑板前饶有兴趣地看了少时。

  阮氏竹的字迹,乍一看,谨慎收敛,有着标准越南语的圆滑周转,实则锋芒藏在每一个笔画转折处。

  罗邱淇今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观察阮氏竹。

  午后湿闷的风吹进屋子里,血腥气散去了,阮氏竹怀里的青木瓜蔫蔫的,白色的乳液黏在瓜藤上,罗邱淇去洗了把手,头一次见到这种水果似的,问阮氏竹能不能现在吃。

  吃当然是可以,但是未成熟的青木瓜不蘸任何佐料吃起来又酸又涩,马场变成了一个空壳子,要找辣椒面得去很远的地方买。

  “不能催熟吗?”罗邱淇敲了敲瓜。

  阮氏竹说能,跨过门槛走进主堂屋里,翻出来一些旧报纸,包住青木瓜后拿勒钱的黄色皮筋扎了几圈,放在阴凉处,告诉罗邱淇差不多六天就能熟透。

  “六天。”罗邱淇若有所思地重复,转而问道,“马场就你一个员工吗?”

  阮氏竹点头又摇头,说:“我可能不算了。”

  “怎么了?”

  “上个月的工钱他没给我,”阮氏竹为难地解释道,“我没钱了,再喜欢马场的工作也没办法……”

  “我给你垫上。”罗邱淇一掷千金,摸出他的钱包,数了几张纸钞,抽出来一半,阮氏竹的眼神像是要生吞了他,就又塞了回去,解下左手腕的一块表,放在阮氏竹的手心上,“钱有别的用途,这块表送你了,你看看哪里能换钱,半年的工资还是有的。”

  表摸着沉甸甸的,表盘里的零件精细得叫人眼花缭乱,表带尚残留有体温,夕阳下通体闪光,像是个值钱的物件。

  阮氏竹试着往自己手腕上套,但表带宽了大概两截,撸到他的手臂中间都行,等他回过神来,罗邱淇已经在锁门了。

  “你要去哪?”阮氏竹收好表,慌慌张张地问罗邱淇。

  “回旅馆。”罗邱淇不会插插销,摸索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说,“你也回家吧,明天早上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再过来。”

  阮氏竹似懂非懂地点头,追问道:“那喂马要怎么办?”

  罗邱淇拍胸口保证:“包在我身上。”根本不给阮氏竹质疑的机会,阮氏竹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半年的工资业已垫付,从此往后的五个多月,青木瓜、马场,以及阮氏竹,都由罗邱淇接盘了。

  而阮氏竹接盘罗邱淇的表,远不止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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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小心定时定错了,发了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