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野马尘埃【完结】>第4章 青木瓜

  阮氏竹脸皮厚嘴巴硬脾气倔,嘴唇却是软的。

  融融的春末夏初的暖意将他身上的香波和沐浴乳香气熏得人心旌摇晃,罗邱淇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得寸进尺地把手放在罗邱淇的肩上,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舐罗邱淇的上唇。

  阮氏竹的口腔里还有薄荷的香气,想必来之前已是做好了准备工作,罗邱淇就算拒绝他,他也会找到另一种方式贴上来。

  所以罗邱淇没有推开他。

  然而阮氏竹在接吻时很不安分。

  他先是擅自抱住了罗邱淇的腰,将自己上身的重量都压在罗邱淇身上,随后不知道想干什么,手掌缓慢地下移,碰到了罗邱淇的裤子,最后覆盖住罗邱淇的裤裆,仿佛极不熟悉接下来的流程,不知所措地蹭了蹭。

  “……你够了。”真正走岔路前,罗邱淇强硬地抓住他的手腕,“我现在对你没兴趣。”

  阮氏竹的呼吸拂在他的脸上,罗邱淇产生了蝴蝶翅翼被旋状气流困住的错觉,很难从伪装出来的茫然里挣脱身。

  他松开阮氏竹的手腕,站到距离阮氏竹很远的地方,语气有些不耐烦:“回去睡觉,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阮氏竹毫不害臊地问:“可以不扣我钱吗?”

  差点罗邱淇就要以为阮氏竹是在和他讨嫖资了。

  “明天开始正式算,”罗邱淇走到书桌前,从一摞文件下抽出一本小册子,扔给阮氏竹,“员工守则。”

  手册是薄薄的一小本,阮氏竹点了点头,说“我今晚一定会背好的”,坦坦荡荡地走到大门口,又回头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没有想送你。”罗邱淇无情地补刀,“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可惜阮氏竹好像没听得见后一句。

  阮氏竹走楼梯回的宿舍。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阮氏竹走得很安静,一盏都未能亮起。

  他回到房间里,自暴自弃地摔到床上,抱住被子从床头滚到床尾,员工手册摔在地上,过了很久他才捡起来。

  手册是手写的,罗邱淇的字,阮氏竹不会认错。

  油墨也是崭新的,阮氏竹的手指抚摸过每一行笔迹,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还有马场的简易手绘地图。

  如果真能天降八个亿,阮氏竹一定会想都不想,直接跑去绑走罗邱淇。

  细说的话,他有一只表,现在卖了,大约可以抵掉八个亿的一百分之一。

  表不是他偷来的,完全属于他自己。

  罗邱淇应该也清楚。

  因为表是罗邱淇给他的,当时说是抵他半年的工资。

  阮氏竹知道自己命烂,别说八个亿、八百万,从出生到现在,花个八块钱都得给自己做很久的心理建设,包住碎零钱的布还是从他妈妈一条不要了的旧裙子上裁下来的,连个像样的钱包也没有。

  贫穷、瘦小、低贱的人除了生存以外什么都不该奢求,而罗邱淇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他,和俯视一只蚂蚁一样不掺情感。

  虽然阮氏竹也不得不承认,是罗邱淇改变了他的一生。

  也许成年的那一天的确是人生中的重大分水岭,十八岁*的前一天,阮氏竹还在福利院和其他孩子一样吃齁咸的饭菜,一起睡大通铺,被蚊子咬得浑身是都是鼓包。醒来后的早晨也正常,生日当天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会得到一碗清水挂面,他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潜伏的变卦终于按捺不住。

  先是被院长叫过去,那个体态臃肿年近五十的男人抓住他的手,笑眯眯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一会儿说他长大了,个子抽得很高,然后又上下其手地摸他的脸和屁股,说他仍旧像小时候刚来那会儿稚嫩,身体摸起来很软。

  阮氏竹觉得不自在,浑身起鸡皮疙瘩,院长粘稠怪异的腔调像是他摸过的气味难闻的野生松脂,还好下一秒院长夫人用脚踢开门,抱着一盆冷水进来了。

  “猪蹄子移开。”院长夫人哐地放下塑料盆,水溅出来浇在了阮氏竹的鞋面上,布鞋湿了个透彻,灰蒙蒙的土砖也是湿的。

  雨季,按照常识来算,将从五月持续到十月。

  阮氏竹不喜欢雨季。

  院长被轰走了,换成院长夫人坐在那张发亮的藤椅上。

  “今天生日是吧?”她慢悠悠地问阮氏竹,“多大了你?”

  “十八。”阮氏竹细声细气地说。

  “哦,十八了,一晃你来咱们福利院都有十年了,日子过得真是快。”

  她话里有话,阮氏竹不聋也不傻,听得出来,但是没吭声,想等她直接挑明。

  院长夫人是个急性子的人,声音洪亮尖锐,做事爽快,但不分黑白,如果院里谁和谁打起来闹起来了,她按作同罪处罚,谁有不服,大可以自己出去谋生。

  毕竟领养不存在于这家福利院里。

  “面也吃过了?”她问阮氏竹,不等阮氏竹回答,又说,“既然吃完了,那就收拾收拾东西吧,铺盖都给我留着,别给我学上个月那谁来着,铺盖还偷偷给我卷跑了,我这儿好吃好喝养你十年,不亏你什么,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要我养,你差不多去摘个青木瓜,米缸里抓一把米,好走。”

  于是阮氏竹一手握着一把米,臂腕里夹着个四斤重的青木瓜,自此离开了福利院。

  对于离开福利院这件事,阮氏竹早有预料到,因此不算什么超出预料的意外,而且他早给自己留了后路。

  他和那些选择走街串巷卖糖和去布店饭店打工的孩子不一样,十四岁时目光就瞅准了距离福利院不远的一家破旧马场,后来勤勤恳恳给马场老板打了四年工,从涮马房开始一步步干,终于,老板在前些天答应他给他分个宿舍,同意他住在马场里继续工作。

  那天天气还算是好,虽然到处都湿哒哒的,但是没有暂时没有下过雨,发白的太阳半遮半掩地藏在云层后面,空气里有青草和水汽混杂的湿热气味。

  阮氏竹想了想,青木瓜可以留着他自己吃,那把米就送给马场老板好了,毕竟他人不差,可以跻身于对自己好的人中的前三名。

  走到马场,气味立刻变了,马粪的臭味他最熟悉,闻了四年早闻惯了,因此眉头不曾皱一下,要说令他难受的,还是干不了的布鞋。鞋底板粘上厚厚的一层泥土,每抬一下腿便重上一分,阮氏竹走到一处水泥砌的台阶,用了点力气,将泥都剐掉了。

  “竹,你来啦?”老板的女儿阿梅扎着两个细细的马尾辫,一蹦一跳地跑到阮氏竹身边,仰着头看他,“我爸刚刚还叫我去找你呢。”

  阿梅今年八岁,性格和长相都随她母亲,很讨喜,阮氏竹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问她:“找我有事吗?”

  “有!”阿梅重重地点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要搬家啦!”

  阮氏竹愣了一下:“搬家?谁?”

  阿梅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一板一眼地说:“爸爸,妈妈,阿姐,小弟,还有我……我们要搬去河内!”

  阮氏竹心紧缩了一瞬,手里四斤重的青木瓜立刻变成了四十斤重,听见有人在远处叫他:“小竹,这里来!”

  是马场老板的声音。

  阮氏竹沿着跑马场的边缘走,走到老板面前,没来得及发问,老板先开口了。

  “我们要走了。”他说。

  “什么时候?”阮氏竹站在台阶下面,眼睛睁大了,呆呆地望着老板。

  “三天,或者五天,这说不准,但走肯定是要走的。”他的语气有些微妙,“没办法,我们也是昨天才下定决心的,这日子太过艰难,不然谁想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呢?”

  见阮氏竹不吭声,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的眼睛,老板软化了态度,装作无可奈何又很关爱年轻人的样子,拍拍阮氏竹的肩,反复地征求附和:“你说是吧,小竹?”

  阮氏竹过了很久,说“是”,老板便松了一口气,继续说着残忍而不自知的话:“其实要不是你,我们早就想卖了。”

  “这马场是我老父亲开的,你也知道,他是喜欢马才开的,当年我跟小梅岁数一般大,他说开就要开,好好的铺子卖了拿去凑钱,我那年的学费都交不起来,他也不管,生生让我拖到第二年才有学上,还好后来开得不错,那些游客好奇,马背上一坐跑两圈,赚个毛儿块的,但是你要知道,现在不同往日啦!我一没兴趣,二来游客腻了,嫌贵,马贩子出的价一年都比一年低,开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看你可怜、手脚利索,一个抵俩,把你当干儿子看的,外面都说你不干净,我愣是不听,有一年丢了钱,你说不是你偷的我当即就信了……”

  “我没偷钱。”阮氏竹忽然插嘴,声音抬高了。

  “……哎哟,我不是说你偷的……我说这么一长串,你怎么就听着了个‘偷’呢,好了好了,既然你能懂,就请体谅体谅我,年轻人嘛,要吃得下苦,你走吧!”

  阮氏竹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回到了福利院门口。

  福利院不准他进去,他只好抱着青木瓜,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果阮氏竹想拿自己和马做比较,那大概会是品质最低劣的那种,光是缩手缩脚地走在大街上,旁人都嫌晦气。

  不多时,他来到了一处高院的墙角,磨磨蹭蹭地移到红漆铁门口,做贼一样地朝里望。

  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身影,阮氏竹低声喊道:“阿彩,阿彩!”

  院里头拿苕帚扫地的少女回过身,神情激动地跑了过来:“你怎么来啦?”

  黎氏彩比阮氏竹小了一岁,个子不高,人却生得丰腴,瘦不下去的婴儿肥自打来这户有钱人家作佣人以后变得更明显了,笑起来眉眼舒展,很难再让人联想到刚入福利院时,那个小小的、干巴巴的营养不良的小女孩。

  “来看看你,”阮氏竹将手里的青木瓜递给她,“给你的。”

  “木瓜?”黎氏彩捧着木瓜,翻来覆去地看,确认这只是个普通木瓜后,还给了阮氏竹,“我们院子里好多木瓜呢,我不要,你拿走吧。”

  阮氏竹“哦”了一声,两人沉默片刻,黎氏彩欢欣雀跃地问他:“你是从马场过来的吗,老板给你安排的宿舍怎么样啊?”

  “挺好的。”阮氏竹说,很快地转移话题,“你在这里好吗?”

  “好啊,东家对我真的特别好,你看这个发绳,这身衣服,都是东家买给我的。”

  她转着圈圈给阮氏竹展示,红色的带有花纹的上衣很衬她的皮肤,长辫子一甩一甩的,散发出头油的香气。

  “那我走了,”阮氏竹有些累,“回去了。”

  黎氏彩不做挽留,说:“好,那你走吧,少东家等会儿也要回来了,我得给他做晚饭呢。”

  阮氏竹在桥洞下睡了一晚,第二天数了数身上的蚊子包,眼花缭乱,根本数不过来。

  给每个鼓包掐了个十字,阮氏竹走出去,看起来就像被人用拳头栽过。

  醒来后阮氏竹马不停蹄地去找新工作,结果尽在意料之内,没有人愿意信任他,给他一个机会,他的恶臭名声像腐烂了的木瓜,摔在地上,所有人避之不及。

  阮氏竹频频碰壁,第三天傍晚实在饿得实在不行了,买了一个粽粑,坐在一处台阶上慢吞吞地吃。

  期间他听有人咬耳朵,说是马场老板赌博赌输了,没钱还,只能押马场,甚至萌生过卖亲女儿的想法,好在被人及时被人劝住了,如今马场正对外贱卖中。

  听到这里,阮氏竹噌地站了起来,问:“最低价多少?”

  “什么最低价?”那人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屈起手指比了个数字,笑道,“怎么,你要买下来?还是梦里想想吧,好歹那么大块地。”

  好歹那么大块地。

  怎么没人说马。

  阮氏竹惊悟,上个月的工钱,老板仍未结给他。

  他抱起木瓜,想趁老板跑人之前找到他,索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去马场的路阮氏竹闭着眼也能摸得到,他走在河边,没过膝盖的长有锯齿形边缘的杂草割出一道道不明显的血痕,河里全是荷叶和粉色或白色的荷花,飞虫像乌云笼罩着他的头,阮氏竹在心里想,这不是最糟糕的时刻。

  快要到马场的时候,一个面生的男人从半路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

  1990年,越南批准了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根据《公约》,凡18周岁以下者均为儿童。虽然越南普遍认为16岁就已经算成年,且年代越早,早熟的越多,但我这边还是写18岁为真正成年哦(毕竟方便我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