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野马尘埃【完结】>第6章 旅馆

  事实上阮氏竹根本不在乎罗邱淇是打哪儿来的有钱人,他的好奇心很浅薄,对周遭的许多人事物都漠不关心,不过罗邱淇让他重见了生活的曙光,这一点他还是无可否认地很感激罗邱淇。

  阮氏竹离开骑马场,去到镇上最大的一所当铺,站在门外鼓足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到更高的柜台前,清了清嗓子。

  掌柜的正坐在后屋里吃晚饭,听到声响,喊了声“来了”,撂下碗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怎么是你?”掌柜的一张嘴,咸腻腻的饭菜味道全扑在阮氏竹脸上,他很失望似的,连声问阮氏竹,“你过来干什么?”

  阮氏竹来当铺当过许多东西,虽说不值钱的占大头,但自认跟他从未起过正面冲突,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就松开手,将攥紧的手表举高递了过去。

  手表的坚硬棱角将他的手心硌出了几枚小小的红色的凹痕,阮氏竹仰头认真地盯着掌柜接过表,拧开手边的台灯,戴上圆片眼镜后兴致缺缺地看了起来。

  然而没看多久,掌柜忽然摘下眼镜,掰直台灯,让白亮的光线直直照向阮氏竹的眼睛,像是在拷打嫌疑犯,粗声粗气地质问他:“这表你又是从哪偷的?”

  阮氏竹的视力很好,但是光线刺过来,他避之不及,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搞得眼睛不由自主地分泌眼泪,接下来的争辩听起来都变了味。

  “我没有偷,”阮氏竹昂首挺胸,中气十足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的的传家宝,很早很早以前就属于我家,现在它属于我。”

  掌柜轻蔑地笑了:“传家宝,就你?你家什么德性我不知道?你说这是假的我还能信你两分。”

  阮氏竹固执己见:“不是假的。”

  掌柜拉开抽屉,嘴上说着“别来考验我的火眼金睛”,拿出一个放大镜对准手表,翻来覆去观察了快半个小时,就差把表拆了零件单拿出来鉴别,最后表情微妙,问阮氏竹心理价多少。

  阮氏竹报了一个在他看来略高的数字。

  “不行,”掌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小小年纪,做什么梦,这表全是瑕疵,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露馅了,假的就是假的,做得再真也是假的……”

  “那你把表还给我,”阮氏竹心里窜起一团火,蛮横地开口,“我不卖了。”

  掌柜迟迟不做动作,最后也许是怕因为阮氏竹而惹上什么麻烦,还是把表还给他了,并且说了几句极其挖苦人的话,然后才转身掀开绿色的门帘纱帐,回到餐桌上吃他凉透了的晚饭。

  当晚阮氏竹抱着表在桥洞下睡了一夜。

  醒来后天仍未亮,卖菜的推车陆陆续续地通过头顶的石砖桥,震感传进阮氏竹的脑袋里,最后带动他的胃一起发出咕噜的叫声。

  捏了一晚上的手表,阮氏竹的手臂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晚上都是枕着装有自己全部家当的一个破烂卡其色双肩包睡觉,这一觉过后落枕尤为严重,脖子完全不能倾斜,不然直抽抽地痛。

  天际的曙光熹微,夜间下过小半场雨,空气里到处是雾蒙蒙的水汽,都说环境潮湿的地方能养人,阮氏竹宁可现在九十度转动自己的脖子也绝不肯赞同这种说法,他背上双肩包,双脚在泥洼地里拔进拔出,片刻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处据点。

  所谓据点,不外是一处荒废了很久的炮楼一样的民房。民房的屋顶只剩顶梁柱和几根承重柱,四面的窗子碎得斑驳,院子中间有一颗枝繁叶茂的黄栀子树,树下是一口水井。

  阮氏竹有好些天没来过这里了,往常这儿除了他也没人胆敢光顾,因为据说这家的原主人犯过事,沾过不该沾染的东西,后来闹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房子虽然晦气、闹鬼,正常人纷纷退避三舍,偏偏半个月前的一场暴雨结束后,一个精神不稳定的流浪汉看上了这里,阮氏竹忌惮他膀大腰圆一脸凶相,发起疯来像得了疯牛病,只好自己做出退让。

  此刻那个精神病不在,阮氏竹躲在黄栀子花树后面,打了一桶冷水勉强洗干净自己,抖抖索索地换了件无袖上衣和短裤,准备去骑马场看望小马驹。

  走到半路,阮氏竹被路边早餐店的第一批出炉的烧饼挽留住了。

  阮氏竹喜欢吃干且噎人的面食,何况昨天仅仅吃了个粽粑,从清早醒来就是前胸贴后背一般的饥肠辘辘,鲜美脆香的肉馅烧饼对他的诱惑是本性驱使下的向往。

  他站在热烘烘的炉子面前,不顾过路人的眼神,垂头专注地嗅烧饼的香气。

  罗邱淇再次见到阮氏竹,依旧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与当地精明计较的大环境格格不入的特质。

  回忆于他而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罗邱淇想起昨天下午初次见到这个瘦瘦小小的越南男生,想起阮氏竹一个人沿着荷叶连天的池塘慢慢走的模样。

  乍一看似乎阮氏竹同样注意力缺失,其实不是。阮氏竹很擅长将他全部的观察能力和专注力集中在很小的一处地方,例如河边黄色的小雏菊,例如罗邱淇的眼睛。

  现在则是一个当地风味的烧饼。

  “咖啡好了。”

  罗邱淇回过神,从咖啡车的老板手里接过纸杯,杯垫有效地阻隔了热的传导,他付过钱,逆行到阮氏竹身后,弯腰靠在阮氏竹耳边:“我们又见面了。”

  阮氏竹被吓了一跳,差点一头撞到烧饼摊,罗邱淇笑着拉住他的手臂,没料到阮氏竹反应过激,直接甩开了他的手,热咖啡泼在阮氏竹的手背上,几乎烫红了整个手背。

  纸杯掉在地上,咖啡液顺着粗糙的水泥路坡度往下流,阮氏竹呆滞了两秒,身体不受控制地往罗邱淇身上靠,直至被他拉到一个水龙头下,冰凉的水柱砸在手背上,本来不疼的,冲久了指关节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罗邱淇察觉出阮氏竹想收回手,强势地圈住他的手腕,说:“不要乱动,再冲一会儿。”

  阮氏竹到底忌惮罗邱淇是他新老板,把罗邱淇惹不高兴了自己饭碗迟早不保,便不动了。

  冲了片刻,罗邱淇拧紧水龙头,擦干阮氏竹手上的水珠,按了按泛红的地方,问他:“怎么样,还疼吗?”

  “没有很烫,”阮氏竹努力想让他的真心话听起来不那么客套,真挚地看着罗邱淇的眼睛,说,“我不痛。”

  罗邱淇和阮氏竹道了歉,站起来环顾四周,问道:“还没吃早饭是吗,我请你。”

  阮氏竹一肚子的闷火就被浇灭了。

  罗邱淇点了两份猪肉米粉,额外给阮氏竹加了份烧饼,两人找了个露天的小桌。早上天不热,雾气正在缓慢地消散,边境小城的生活节奏拖沓,这个点吃早饭的人依旧很多。

  阮氏竹看烧饼的眼神炙热,啃烧饼却很慢,不过吃得很仔细,碎屑掉进猪肉米粉里,漂浮在圆圆小小的红色辣椒油的上方。

  罗邱淇见阮氏竹换了身衣服,卷发湿湿软软地耷拉着,但始终背着一个双肩包,便问道:“你家住哪儿?”

  阮氏竹腾出手随便指了个方向。

  罗邱淇又问他:“你要去马场?”

  阮氏竹埋头安静地吃米粉,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点了点头。

  “先别去了,”罗邱淇说,“我早上看过了,没什么事,你待会儿能不能陪我逛逛?”

  阮氏竹喝完米粉汤,拿凉水壶倒了一杯水,喝光了才问:“你想去哪里逛?”

  “我要买点东西,你会越南语,帮我砍砍价就行。”

  吃过饭,老板娘将桌子擦干净了,移走辣椒油和醋,罗邱淇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本,摊平了给阮氏竹看。

  最新的一页纸上写了罗邱淇要买的东西,他的字遒劲有力,笔锋不受拘泥,阮氏竹通篇看下来,意思大致是要找一个木匠和一个漆匠,另外需要很多的五金零部件,再往后是一些家用物品,例如床被、碗筷、插线板等等。

  颇有把骑马场改造成自己的爱居的一番打宏图和架势。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为了在新老板心里种下好的印象,阮氏竹知趣地答应了,没有过多打探罗邱淇想在这个小破地方待多久。一个月,或是一年,总不能是永远吧?

  罗邱淇的计划繁琐是繁琐,好在并不过分,有阮氏竹这个精通当地方言的得力助手,天不黑记事本上的条项就被划去了大半,和木匠漆匠约好了去马场的时间后,他们便要分道扬镳。

  边境小城的房屋建筑错落有致,斜阳落在长有青苔的石砖上,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今天辛苦你了,”罗邱淇对阮氏竹说,“我等会儿准备去趟马场,你先回家吧,这个点,你家人应该在等你吃晚饭了。”

  阮氏竹“哦”了一声,没有立刻挪动脚步。

  罗邱淇的长相或许存在攻击性,和阮氏竹说话的时候,表情随语气变得耐心:“你想和我一起去?”

  他把阮氏竹的不吭声当成了默认。

  “你想去也行,我回旅馆前送你回家,你最好跟你家人说一声,不然……”

  阮氏竹的表情平静如常,嘴唇微微发皱。他说:“我没有家人。”唇瓣内侧随即湿润了少许。

  阮氏竹说自己有家但没有家人,是把自己编进了鬼宅的传言里,一口气说完长篇大论,嘴唇已经恢复了舒展柔软。

  罗邱淇第二次向他道歉,他倒是接受了,说“我没事的”,半真半假地追述他的“家”半个月前被一个流浪汉霸占了,最近压根没地方住,问罗邱淇可不可以把马场的钥匙给他,他今晚想住得称心一些,至少不想再经历风吹雨打了。

  罗邱淇给他的回应很快。

  “不行。”见阮氏竹一脸懊丧,他换了一种说法,“你一个人住那边不安全。”

  天色转暗,罗邱淇拉着阮氏竹的手,在五金店即将关门的前一刻买了两支手电筒,阮氏竹像是在和他生闷气,不安分地活动手腕,步履也沉重。

  五金店的卷帘门哐地落在地上,狭窄的街道边寥寥几盏路灯,飞蛾义无反顾地扑撞上去,发出很响的声音。

  罗邱淇提供了方案二——“先陪我去喂马,然后和我一起去旅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