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渊跟着檀叶寺的僧人走了。

  檀叶寺的僧人来得突然, 走得也突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波澜。

  主要是扶渊没有任何反抗地跟着走了,毕竟对扶渊来说, 檀叶寺算得上老熟人——如果非要拆家的话,他选择先拆那群秃驴的。

  雪月宗,还是留给阿雪吧, 不管他要不要,他可以不要,但想要的时候, 必须得在。

  扶渊走了, 出关除恶的长老们散去,但姬家父子和那些年轻弟子都还在。

  因为玄一宗的人还在, 路行雪还在, 之前被扶渊伤到的宁眷也还在。

  至于对檀叶寺带走扶渊之事, 不管是雪月宗还是玄一宗, 都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毕竟, 留下谶言的正是檀叶寺的得道高僧——昔年以卜算之术闻名天下的一梦大师。

  虽然一梦大师已然仙去,但檀叶寺还在。

  试问天下谁是最擅长处理谶言的人, 那必定是檀叶寺的僧侣。

  而解决了谶言之事, 玄一宗女弟子桑铃之死的事还没解决, 卜长老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搜魂吧, 对所有活下来的人搜魂,谁是凶手一搜便知。”路行雪闭了闭眼,扶渊不在, 他疲惫快站不住时, 连个想靠的人都没有,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他以前也没有靠过谁, 很小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后来身体不好只能坐在轮椅上,也从不曾依靠过谁。

  现在居然已经习惯依靠扶渊了吗?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搜魂?!”旷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在众人向他看来时,他反应了下,抬手指着路行雪大声训斥。

  “果然品行不端之人行事都是如此无端,搜魂术乃禁术,因为一旦使用,轻易妨碍神智,重则损伤灵魂……你让所有人接受搜魂,到底是何居心?!”

  路行雪睁开眼望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让旷越心头微跳,莫名有些不敢直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不是要找真凶吗?这是最快的方法。”

  扶渊不在,路行雪耐心都差了好多,见旷越还要啰啰嗦嗦下去,他忽地对他一人发动黄泉领域。

  黄泉领域有着跟搜魂差不多的功效,之前在洗雪城用过一次。

  那次是大范围的发动,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若再来一次怕是会连自己一起送走。

  但仅对一人施展问题不大。

  旷越原本还在义正言辞地指责路行雪,忽然说到一半的话停下来,仿佛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事情一样,神色骤然变得极为惊恐。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要杀你们的,你们别来找我!”

  他边喊边往后退,手中的剑“哐当”掉落在地,却好像全无所察,只想快速逃离眼前使他恐惧的人或物。

  旷越突来的变化,让在场的人都惊了下,很快有人明白过来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路行雪。

  路行雪站在那里,恬淡安然,仿佛眼前的一幕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如果忽略他泛着微光的眼眸,与无风自动飘扬的发丝衣摆的话。

  在场很多人是看过洗雪城那场面对全城的留影石播放,知晓路行雪有着让人吐露真话的能力。

  可是通过留影石看到的,和现场亲眼所见,感觉完全不一样。

  卜长老面色一变,便要上前制止。

  “路行雪,你对旷越做了什么?!”

  他伸手要去抓路行雪,可不能再让路行雪继续这样下去,以免旷越真吐露什么不该吐露的。

  但姬明堂挡在了卜长老面前。

  “卜道友,既然搜魂大家都不赞成,行雪现在这个法子不错,不如让他试试。”

  卜长老闻言怒道:“试试?那怎么不让他自己试试?!”

  姬明堂讪讪一笑,“这……总要有个先来后道嘛。”

  卜长老丝毫不给他面子,打算直接动手,他就不信雪月宗会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路行雪,跟玄一宗开战。

  然而就在这时,旷越蓦然一声拔高的尖叫让卜长老止住了动作。

  “桑铃师妹!你的灵骨我已经用掉了,没法还给你……”

  卜长老这下神情彻底变了,哪里还顾得了路行雪,冲过去便要阻止旷越。

  但旷越现在正陷入无尽的恐惧中,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一个个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向他讨命,熟悉的,不熟悉的,全都顶着张恐怖诡异的脸,拉扯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沉入无边黑暗。

  玄一宗的同门之前便拉不住他,现在卜长老冲来,他更是仿佛受到莫大刺激般,狂性大发,无差别攻击起来,边打边口中大吼。

  “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有吃了你,我才能变强,才能活——”

  他的话戛然而止,双眼瞪得大大的,脸上表情还停留在惊恐上。

  却像突然被点了穴般,刹那之间,众目睽睽之下,气息全无。

  “旷越!”卜长老悲呼一声,扑过去抱住软倒的旷越,另外几名玄一宗弟子也全都冲过去,哭着喊着,路远落后半步,神情有些怔愣,似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旷越毫无反应,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已然死去。

  卜长老抱起旷越尸体,红着双目扫视一圈在场的雪月宗等人,最后目光定在路行雪身上,带着无边怒意狠狠丢下一句。

  “今日耻辱我等记下了,来日玄一宗必会讨还!”

  话落率领众弟子离开,周围的玄一宗弟子见宗主没表示,沉默地纷纷让开路。

  “宗主?”姬明堂看向姬休与,面露忧虑之色。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旷越之死有蹊跷,不像是路行雪弄出来的,今日这般让他们离开,以后恐怕会更加说不清。

  姬休与负而手立,默然片刻后,长叹一声道:“自今日起,雪月宗关闭山门,断绝一切外界往来。”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姬明堂满脸震惊,错愕地脱口问道:“父亲,这是为何?!”

  四周弟子也被宗主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一般只有遇到灭门危机时,才会关闭宗门,姬休与突然宣布这样一句话,没一个人明白他的用意。

  在这样嘈杂的喧嚣议论声中,前一刻还是人群焦点的路行雪,无声地倒了下去。

  姬明堂正激动地要跟姬休与问清楚,余光瞥到地上躺了一个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那是路行雪,赶紧跑过去将人抱起。

  “行雪!”

  姬休与似要跟着过去,脚步一抬又顿住。

  另一边,自刺出一剑又被扶渊打飞的宁眷,咳出几口血后便好似陷入自己的世界,对外界不闻不问,只嘴里不停低喃着“阿烛”这个名字。

  忽然不知哪点刺激到她,她慢慢转头,望向倒地的路行雪,空洞呆滞的眼睛缓缓转动,嘴里念叨的名字也停了下来,嘴巴一开一合,像牙牙学语的孩童般一字字跟着念。

  “行……雪……”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宁似玉眼睛一亮,这是自宁眷疯了以后,第一次从口中喊出姬宵烛之外的名字。

  “行……雪……”

  “行、雪。”

  宁眷喊得越来越顺,眼睛越来越亮,她踉跄着爬起来往路行雪跑去,宁似玉赶紧扶住她。

  姬明堂已经在为路行雪探查,这一查之下脸色顿时变得格外复杂,震惊、错愕、愤怒、悲伤……好像所有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令他的手僵在那里。

  所有人都知道路行雪身体差,但具体怎么个差法,却没几人清楚。

  而自路行雪来到雪月宗后,一直是扶渊贴身照顾,从不假手于人,以至于雪月宗上下都不了解路行雪的病情。

  现在姬明堂知道了,然后眼眶瞬间红了。

  姬休与忍着亲自上去的冲动,皱眉瞥了眼姬明堂,“到底怎么样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行雪……”姬明堂开口,声音竟有丝哽咽,姬休与是真的惊了。

  难道路行雪病得那么严重,连《九天回雪诀》都没有用?

  “这么多年,真是苦了行雪这孩子了……我们对不住阿容。”姬明堂一脸悲怆地说道。

  姬休与彻底失去耐心,上前亲自抓起路行雪的手探查,一查之下,整个人愣住,好半晌说不出话。

  “噬魂蛊,九命九绝草,折心花,落月散……”说到后面姬休与实在说不下去了,换成任何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沾上其中任何一种毒,恐怕早就死得只剩骨头架子了。

  即便侥幸地活下来,其中所要承受的痛苦,更是难以想像。

  更何况,路行雪所中的这些毒,最早能追溯到二十年前,也就是他刚出生时便被人下了毒。

  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恐怕是跟体内那股神秘的力量有关。

  没有人能在身体里聚集如此多的毒素时,还能活下来,但路行雪就活下来了,只是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姬休与突然明白了,曾经的洗雪城城主为什么从小就得了疯病——日日承受这样的痛苦,换谁不疯,他甚至有些难以相信,之前出现在他面前的路行雪,居然还保有正常神智。

  那该是何等逆天的意志力,才能在如此长年累月堪比炼狱酷刑的折磨下,保有清醒理智。

  换成别人,或许早就要么自杀,要么杀光身边所有人……

  所以,这才是路行雪作为城主时期,落得暴虐之名的缘由吗?

  如此一看,突然就无法再苛责下去了。

  “行……雪?”宁眷走了过来,怔怔望着紧闭双目仿佛睡着过去的人。

  姬明堂顿时紧张起来,生怕宁眷再动手,示意宁似玉赶紧带宁眷回去,但宁似玉低眉顺目扶着宁眷胳膊,安静得好似不存在,也什么都没看到。

  “行雪孩儿……阿烛的行雪孩儿……”宁眷脸上茫然与痛苦之色交织,说话颠三倒四,瞳孔轻颤不已。

  “不,这是害死阿烛的人……阿烛……阿烛死了……”

  她怔怔流下眼泪。

  一会儿喊着“行雪孩儿”,一会儿又说路行雪害死自己的阿烛,情绪异常激动,最后双手抱着头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