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 宁眷会突然对路行雪出手,更想不到,扶渊竟然想也不想就替路行雪挡下这一剑。

  别看宁眷现在疯疯癫癫, 却是雪月宗最出色的剑修,天赋之强不弱于姬宵烛与姬鱼容两人,只是她性格内向, 少为外人所知罢了。

  路行雪捂住扶渊的伤口,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瞬间染红他整只手, 路行雪的眼睛也红了。

  扶渊却还对着他笑, 低声安慰,“这点小伤, 死不了。”

  另一边, 宁眷被扶起来, 她伤得也不轻, 咳嗽了几声吐出血来。宁似玉急得不行, 姬休与微微变了脸色,看向扶渊的眼神颇为不善。

  宁眷在雪月宗地位特殊, 从上到下几乎都拿她当孩子纵容宠溺, 如今她突然出手伤人也没人怪她, 反而见她受伤而心疼愤怒。

  若她真伤了路行雪这个宗主外孙或许还不好说, 但她的剑最终刺入的是扶渊的身体,这个正被雪月宗围攻讨伐之人。

  原本只是卜长老、旷越,和雪月宗的长老们对付扶渊, 现在雪月宗的年轻弟子也同仇敌忾起来, 纷纷怒视扶渊。

  环顾四周,皆是敌意。

  遍寻八方, 不见友人。

  路行雪一手捂住扶渊伤口,一手环过扶渊后背用自己肩膀撑住他,转头望向姬休与,声音冷如冰石相击,字字坚硬,泛着寒气。

  “当初你们将我带来雪月宗,说的是要我赎罪,可我何罪之有?”

  说着视线转向持剑的胥游,目光平静到有些冷,没有什么愤怒情绪,只是平静陈述,可在场之人都不由安静下来,听着他说。

  “我最大的罪,莫过于抽人灵骨,挖人心血,加之刑杀无辜者……抽骨放血者明明另有其人,你们却只揪着我一枚发疯的棋子问罪。”

  “是你们找不到真正的幕后者吗?不,你们只是没来得及,或懒得找而已……鲜明的靶子就竖在眼前,只需对着喊打喊杀,即满足了自己快意恩仇,又标榜了所谓的正义,何乐而不为?”

  “就如你们对谶言的态度一样……杀一人,与救天下,被你们强行划上等号。”

  扶渊听到这里,把脸埋在路行雪肩头,低低笑出声。

  这些人惹得阿雪生气了,也是不容易。

  路行雪的话让姬休与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毕竟在对待路行雪一事上,雪月宗上下虽然态度各异,但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却是大家都认可的。

  那就是路行雪有错。

  无论洗雪城的那些事,路行雪有多少不得已,终究他是举起屠刀之人。

  他手上沾着无辜者的鲜血,那是任凭他怎么洗都洗不掉的。

  姬休与和姬明堂是路行雪长辈,不好与他争辩,胥游在默然片刻后,缓缓开口说道:

  “路行雪,你说这些话,不过是在为自己和他开脱而已……你难道能否认,城主府地牢里那些人,不是因你而丧命?”

  胥游越说越顺,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起来。

  “你说背后另有主使,可难道你就全无过错了吗?死在城主府地牢的人,堆叠在鬼哭涯的累累白骨,那些枉死的冤魂,你敢对着他们说一句,你没错吗?”

  “我没错。”

  路行雪淡淡一句,打断胥游接下来有可能的长篇大论,他张了张嘴,被路行雪这一句话给弄得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路行雪语气依旧平淡,他环顾一圈,缓缓说道:

  “错误的事,我不会做;我做的事,没有错。”

  平淡的声音,却如在众人耳边炸起惊雷。

  什么人敢说自己一辈子从未做过一件错事?

  ——这是何等狂妄自负的发言!

  “狂妄!”向月冷声怒斥。

  “区区小儿,何敢说如此狂妄之言!”

  路行雪目光转向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忍着一阵一阵的头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所行之事,无愧于心,所以做过什么,都敢拿出来说……你,你们……”他顿了顿,再次看了所有人一眼。

  “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做的没错,为何不敢把做的事说出来?”

  向月没有再说话,面色愈冷,看路行雪的眼神,简直跟看死人无异了。

  见路行雪竟连师祖都不放过,还意有所指起来,胥游又惊又怒,大声喝止:

  “路行雪,你放肆!你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者鲜血,竟还敢说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有的人死了,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只是屠刀恰好斩向他们……这些死去的人,可以问罪屠刀,其他人,没有资格。”

  胥游气笑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路行雪的语气平静而认真,“我在说自己心中的对错。”

  扶渊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路行雪,只觉这个样子的路行雪,哪哪儿都长到他心坎上。

  忽然一声长长叹息响起,姬休与仿佛瞬间苍老许多,他不忍心地缓缓转过身。

  “罢了,罢了。”

  姬明堂意识到什么,看了眼路行雪,又看向姬休与,“宗主?”

  姬休与摆摆手,叹息着道:“我留不住他啊。”

  其他人都明白宗主的意思,再次对场中两人完成合围。

  有了第一次交手,知道扶渊的根底,再次出手,怕是会全都使出压箱底的功夫了。

  姬明堂见此愈发焦急,“宗主,你真的忍心让阿容唯一的孩子,命丧雪月宗?”

  见宗主还是不说话,姬明堂一急之下喊出另一个称呼,“父亲!”

  姬休与神情隐有触动,或许是想起另一个孩子唤他父亲的时候,但他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姬明堂脸上浮出悲伤之色,哀声恳求道:“至少,至少别让他死在……这个阿容从小长大的地方,让他们走,让他们离开雪月宗。”

  不等姬休与回答,向月冷笑道:“应谶之人出现在雪月宗,雪月宗将其放过,要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你这是为了一个路行雪,要致整个雪月宗于不利?”

  “好一个应谶之人?”路行雪冷笑了声。

  “人为的祸近在眼前,你们视而不见;虚无缥缈的谶言还未见端倪,你们喊出打喊杀,宁错杀不放过。”

  “天下是亡于一人之手吗?”

  “不,是亡于你们这些人之手。”

  “巧言令色,信口开河。”

  向月冷哼一声,竟率先朝路行雪出手。

  路行雪不避不让,就要发动黄泉领域。

  他现在的状态其实依旧不太好,《九天回雪诀》能对他的身体进行修复,起到克制蛊毒的作用,却仍无法彻底根除毒性。

  何况他修炼功法的时间如此之短,基本是刚续上一口命,就跑来给扶渊续命了。

  今日无法全身而退,或许不是他与扶渊葬身此地,便是两人一起葬送这天下。

  系统也很急,可系统也想不出化解当前困局的办法,在路行雪脑海里“呜呜呜”哭得很伤心。

  【宿主,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真的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灭世吗?】

  【我不想死……呜呜呜……】

  如此紧张的气氛下,路行雪被系统哭得生出了些许无奈。

  【死有什么不好?能活的时候活,要死的时候死,何必强求呢?】

  系统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可是……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哇。】

  【……可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能拥有什么啊。】

  路行雪的黄泉领域没有发动,扶渊抱着他飞身而起,躲开了向月的攻击——代价是扶渊自己被余波扫到,吐出一口血来。

  扶渊抱着路行雪站在藏书阁屋顶,能将整个雪月宗尽收眼底,也能看到山门处急匆匆赶来的一行人。

  那是一群剔光了头发,身着袈裟的僧人。

  扶渊嘴角带血,望着山门方向,缓缓笑起来。

  “阿雪,还没到无可选择的时候。”

  路行雪抬手擦拭他嘴角血迹,闻言顺着扶渊视线望过去,也看到了那群僧人。

  他微微蹙眉,虽然不认识,却也能看出来者不善。

  扶渊握住路行雪的手,垂眸望向他,眉眼含笑,嗓音温柔,“我不会死,你也不要死,我们还没活够……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他不想让他的阿雪,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没拥有过。

  扶渊握住路行雪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眸中的深情克制又汹涌,路行雪睫毛轻颤不已,一滴泪慢慢在眼角凝聚。

  扶渊俯身过去,吻去那滴泪珠。

  “阿雪,等着我,要好好养身体,等我回来接你。”扶渊不舍地望着眼前的人,视线一分一秒不舍得离开。

  他虽然不知道阿雪前世,但想来过得也不怎么样,又如何忍心,让他的阿雪在这一世也匆匆结束呢?

  就算是死,也要是在拥有和享受过世间一切,在他的陪伴与宠爱下,幸福而没有任何遗憾地闭上眼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逼迫着,一无所有的死去。

  隐约有木鱼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玄妙而庄严的诵经声。

  在场的众人心中一惊,纷纷回头去看。

  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近前,一群赤足僧衣的光头出现在众人视线。

  看清那群光头的模样,不少年轻弟子忍不住惊呼出声。

  “檀叶寺,是檀叶寺的僧人。”

  “檀叶寺的僧人怎么会来到雪月宗?难道也是因为谶言?”

  走在最前面的燕寒空匆匆走向姬明堂,向他禀报道:“师尊,弟子在完成任务的回途中遇到檀叶寺的诸位师兄,他们的目的地是雪月宗,说……说……”

  燕寒空有些迟疑,下面的话似乎有些不好说出口。

  姬明堂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表情很平静,“说我雪月宗,有应谶之人。”

  燕寒空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是,他们说一路寻着灾厄找来,最后发现要找的人在雪月宗。”

  “阿弥陀佛,姬宗主,冒昧前来还请恕罪。”这时为首的僧人走到姬休与前面,对他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致歉,然后径直望向屋顶上的扶渊。

  “扶渊施主,灾厄不详,为天下苍生计,请入檀叶寺。”

  后头的僧人齐声喝唱,声震云霄。

  “请入檀叶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