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路行雪的话, 众人惊疑不定,反应各异。

  村民们自然是强烈反对的,众位仙家弟子虽无所谓破坏一个乡野村夫的埋骨地, 但这事太没品,就算要干他们也不亲自动手。

  那路行雪只能自己亲手挖坟了吗?

  答案是不会,只要有扶渊在身边, 路行雪可以不用动手做任何事。

  扶渊无所谓事情好看不好看,只要路行雪开口了,他自然会去做到。

  更何况, 在他无数次的轮回中, 不知已经替多少人掘过坟,根本不差这一次两次。

  泥土被掀开, 露出朽坏的薄木板。

  十几年过去, 尸体早该腐烂成一堆枯骨, 然而眼前的尸体虽干瘪如枯尸, 却是完好的——更诡异的是, 干尸的胸口同样破了个洞,一颗发黑的心脏正静静躺在里面。

  众皆哗然, 村民们更是吓得一脸骇然, 连连往后退。

  “这、这怎么可能?!”

  牛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羞涩憨厚的孩童, 而是一个合格的修仙者, 所以他知道眼前一幕是不合常理的。

  至少在他所接受的修行体系里,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解释得清楚眼前一幕。

  不往怪力乱神方向去想,而从阴谋诡计角度去思考, 倒是很容易可以理出头绪来。

  “是你!”牛蛋指向在场唯二没变脸色的人, 脸上表情悲愤交加,咬牙切齿道, “是你干的,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心脏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下众人看路行雪的眼神都不对了,几名仙门弟子彼此对视一眼,他们想去了路行雪过去的身份。

  ——洗雪城城主,以抽骨挖心的暴行而闻名天下的暴虐城主。

  挖人心脏,那不是这位前任洗雪城城主的老本行吗?

  这次秘境之行一直游离在众人之外,好像不是来试炼的一样——原来等在这儿呢!

  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路行雪非但不生气没解释,还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扶渊在旁随口搭腔,一本正经道:“阿雪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挖人心脏了?这活血淋淋的,下次你让我去挖,别脏了自己的手。”

  这种时候两人还看戏似的胡说八道,胥游油然而生一股怒气,喝斥道:“别闹了,现在什么时候还开玩笑?!”

  扶渊淡淡瞟他一眼,语调慵懒,“你也知道这是开玩笑?”

  仿佛没听出他的讽刺之意,旷越上前一步,一脸严肃地看了眼路行雪,又看向扶渊,最后视线又回到路行雪身上,语气认真道:

  “暂且不论你为什么会知道心脏在这里,就讨论这事本身……为什么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还会需要心脏?”

  路行雪抬眸淡淡扫他一眼,淡淡道:“为什么要暂且不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这不按牌理出牌的话让旷越怔愣一下,一时忘了接下去要说的话。

  路行雪视线落在那具干瘪尸体的胸口,那颗已经死去的心脏静静躺在破开的胸腔里,呈现一种浓郁的黑色,看着令人十分不适。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色的心脏似乎缓慢而轻微地跳动了下。

  路行雪盯着那颗黑色心脏,语气平淡地说出骇人的话,“这里有饿鬼的气息。”

  这话一出,村民们皆是茫然,几名仙门弟子却齐齐色变。

  “饿鬼?这不可能,秘境怎么会有饿鬼!”

  “路行雪,一定是你杀了人,又把心脏挖走,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才故意这样说的!”

  在修真界,饿鬼是人人都厌憎惧怕的东西,尤其一想到饿鬼的来源,鬼哭涯,那更是修真界的一大禁忌。

  如胥游一辈的当代年轻弟子,不曾经历过昔日饿鬼横行,整个修真界宛如人间炼狱般的时代——但他们也是听闻过,甚至亲历过当年的鬼哭涯之乱的。

  何况鬼哭涯封印再次破开,致使洗雪城几乎沦陷的事才刚发生不久。

  当事人之一就在眼前呢。

  总之,无论老一辈还是年轻一辈,都是谈饿鬼色变。

  现在路行雪居然跟他们说,这一个小小秘境试炼里,有可能出现了饿鬼——胥游第一个不同意。

  之前胥游看在姬鱼容面子上,对路行雪还有两分香火情,此刻路行雪污蔑他最敬重的师尊,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路行雪,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个试炼的机会,你不好好表现……师尊的秘境不是谁都有资格进入的。”

  “你说师尊的秘境有饿鬼,到底什么居心?”

  此前桑铃一直是那个闯祸然后被指责的人,现在看到众人矛头都指向路行雪,不由拍手称快。

  “还能有什么居心,报复雪月宗呗。人家之前可是一城之主,是你们雪月宗害得他城主当不了,只能寄人篱下。”

  “桑铃道友,这是我雪月宗之事,还请慎言!”

  胥游猛地转头,恼怒喝道。

  听到有人提起洗雪城之事,透明人一样的路远慢慢抬起头,向路行雪望去。

  原本有些空洞麻木的眼神,像吸收了太多黑暗,浓郁漆黑,看不到光。

  周围的村民们,畏惧的缩着肩膀低着头,一副害怕的样子……可他们的嘴角却略微弯起,眼中浮现诡异的兴奋。

  呵,修仙者又怎么样?真的以为能够凌驾于他们之上吗?

  “咔嚓——”

  正当胥游想要义正言辞地继续讨伐路行雪时,一道细微的清脆声响惊得众人回神。

  声音明明很小,却仿佛响在每一个人心头,他们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扶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尸体旁,一脚踩断尸体腿骨。

  见众人目光望来,他一副不小心的样子移开腿,“哎呀,断了。”

  牛蛋表情有一瞬空白,脑中那根弦,也断了。

  “辱我兄长尸骸,我杀了你!”

  他发了疯似地朝扶渊冲去,将长久以来堆积的郁气愤懑全部发泄出来。

  踏上修行之路后,本以为可以改变人生,过上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日子。

  可最终呢,他得到的有什么?

  除了一身在修行界垫底的修为,他还得到了什么?

  他确实不再是那个只会撵鸡赶狗的村童了,可他也没变成什么超脱凡尘的人上人。

  而他从前所拥有的,那柴米油盐中的温情,那快乐无忧的童年欢笑,那一窝鸟蛋便能满足的简单幸福——全都没有了。

  没有了。

  与亲友渐行渐远,修行才刚起步,就被迫断情绝爱;而亲人死在眼前,他却无能为力。

  这就是修行者所追求的吗?

  牛蛋毫无章法地对扶渊出手,一边大声嘶吼,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满是泪水。

  “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他只是个普通人啊,为什么死了还不能安生?”

  “修行者了不起啊,修行者就可以随意践踏他人性命,随意拿捏别人的生死吗?!”

  这一刻,他好像忘了自己也是名修行者,像个被一颗虚幻糖果哄骗得失去所有的孩童,委屈地哭喊着。

  扶渊看猴戏一般任他攻击几下,然后很快又厌倦,抬起一脚将人踹飞出去,末了甩了甩袖子,嫌弃道:“朝我哭什么,我又不是你爹,还能拿糖哄你不成。”

  原本要数落路行雪罪状的胥游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怔怔望着扶渊,嘴巴张了张,“你——”

  桑铃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指着扶渊嗓音尖利地喊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在洗雪城就是,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你根本不是被路行雪抓走的,你是他的帮凶!”

  最后一句铿锵有力,仿佛都能听到回音。

  “我和阿雪当然是一伙的。”扶渊听得还很高兴,弯起眼角笑了笑,却在下一刻毫无预兆地笑容一收,“倒是你们——”

  他目光淡淡扫过胥游等一众仙门弟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弧度。

  “大难临头了,蠢货们。”

  “你骂谁蠢货?”桑铃怒道。

  扶渊却懒得理她,走到路行雪身边,牵起他的手,担忧地道:“还能坚持吗?”

  路行雪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扯着扶渊猛地向旁边退了两步。

  一抹黑光擦着扶渊的发丝飞过。

  “嘎吱”“嘎吱”——

  诡异的声响从旁边的小树林传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然后便看到一个全身笼罩在黑雾中的黑色身影走出来。

  黑色身影经过的地方,花草枝叶被腐蚀,只留下一块焦黑土地,“嗞嗞”冒着白烟。

  “这是什么鬼东西?!”桑铃尖声大叫,显然是被吓到了,村民更是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可怕的东西,纷纷喊叫着逃散。

  只有牛蛋愣在原地没动,透过黑雾,依稀能看到黑影的五官,那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黑影出现后并没有攻击众人,而是走向地上那具干瘪枯尸,艰难跪倒,手按在破开的洞口处,黑雾从洞口涌进干尸身体。

  没过多久,干尸那破开的大洞竟然愈合了。

  下一刻,尸体睁开了眼睛。

  “诈、诈尸了?!”

  看到这一幕,不管是村民还是仙门弟子,都被震住了,一股寒气自脚底而生。

  干尸爬了起来,与黑影紧挨着并排站在一起,莫名有些缱绻意味。

  黑影身上的雾散去许多,露出原本身段——那是一名女子,或者准确点说,是一具女性干尸。

  牛蛋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梦呓般出声喊道:“嫂、嫂子?”

  这人居然是当年那个新娘,也是牛蛋的嫂子,在丈夫下葬当晚消失不见,所有人都默认她殉情了。

  “这是什么邪魔?”最初的惊惧诧异过后,身为正统仙门的责任心占了上风,胥游与旷越几名仙门弟子纷纷抽出武器围上来。

  牛蛋还愣在原地没动,那黑影无视了围过来的仙门弟子,凹陷的眼眶里两颗漆黑眼珠望向牛蛋,用嘶哑难听到极点的声音缓缓说道:

  “乱象已生,若要保命,需有生机滋补自身。”

  “生机可修炼而得,亦可剥夺他人生机……”黑影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漆黑的嘴角似微微翘起个弧度,充满恶意地道,“血肉心脏,修为灵力,皆是……大补之物。”

  “妖言惑众!”胥游知道不能再说她说下去,举剑刺过去,黑雾迷漫开来,见识过黑雾的厉害,现在只有炼气修为的胥游不敢硬拼,赶紧后退。

  待黑雾消散后,原地已不见两具干尸影子,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坟坑。

  “乱象……生机……“胥游喃喃念叨几声,这简短一段话,简直让人遍体生寒。

  他忽然感觉到四周安静得过分,缓缓抬头,四下环顾,越看心中越惊。

  先前逃散的村民不知何时重新聚拢来,将修行者围在中间,他们一改以往卑微瑟缩的模样,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些仙门弟子,脸上挂着诡异笑容。

  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幽光,偶尔舔舐下嘴唇,像是饿了许久的野兽,正等待着进食。

  一瞬间,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进行了转换。

  明明是毫无修为,平日里随手可捏死的蝼蚁般的存在,此刻却带给了他们极大的危机。

  胥游几人背对背围成一团,共同抵抗有可能的袭击,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长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极度紧张的气氛中,胥游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他小心戒备着,目光四下搜寻,然后猛地顿住,眼睛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一行所有人都被村民围住了,然而却有两条漏网之鱼站在人群之外,看戏一样悠闲。

  正是路行雪与扶渊!

  “你们——!”胥游既震惊又不解,差点要忘了自己正处包围,想冲过去质问为什么村民们会放过他们。

  扶渊仿佛没看到他吃人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数着人头,“一、二、三……一共九个蠢货。

  说着对上胥游视线,挑了挑眉,问道:

  “想知道我俩为什么不在包围圈里面?”

  不等胥游反应,便又自顾回答道:

  “当然是因为我跟阿雪比你们聪明啊。”完了真诚发问,“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场试炼的目的是什么,你们怎么还有脸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