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蛋的兄长死了, 他嫂子随后也疯了,在丈夫下葬当晚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至亲的死, 尤其大嫂最后骂的那些话,让牛蛋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浑浑噩噩了好几天——也就他现在境界低, 否则高低来个走火入魔。

  但要是现在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往后的修行路上也难免会生心魔。

  一对夫妻相继离去,村子看似很快恢复平静, 但谁知道暗底是否涌动着潜流。

  只是, 村子虽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路行雪却能明显感觉到, 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以往他跟扶渊走在村子里时, 村民们会很自然地跟他们问好顺便闲聊几句, 而现在, 却会在迎面碰上时避开目光, 匆匆错身而过。

  村民与仙门弟子之间多出无形的隔阂,虽然胥游几人依旧在教导牛蛋他们, 可两边人之间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 仙门弟子身上没有太大变化, 但桑铃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尤其有天早上梳头,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了白发。

  因为一根白发, 桑铃险些将几人修炼的山洞搅得天翻地覆, 连带村子里的人也遭了殃,被她拿来打骂出气。

  在她一鞋子要抽到村上身上时, 牛蛋上前挡住了,鞭子狠狠抽到牛蛋身上,衣服破碎,留下一道红痕。

  牛蛋的修为已经直逼桑铃,却依旧被打得留下痕迹,如果这一鞋真的抽在村长这样的凡人身上,哪怕不死也得伤筋动骨。

  牛蛋面色阴沉,桑铃算得上他师傅,他对几位教导他们修行的仙师向来敬重,这是第一次站在仙师的对立面。

  “你想干什么,欺师灭祖吗?!”

  桑铃在短暂的怔愣后,怒火更加旺盛,她打几个凡人出气,竟然有人跳出来阻止她,还是名义上的弟子。

  旷越来劝,毕竟他们在村子里生活多年,与村民们已经相熟,而且还时常接受村民们衣食方面的供奉。

  “区区一些凡间食物,本小姐才看不上,要不是……要不是……”

  桑铃双目赤红,恨到极点,那些村民在她眼中如同猪狗,她却被逼与这些人生活这么多年。

  何止纡尊降贵,简直奇耻大辱!

  村民们本就因为桑铃发怒吓得瑟缩不敢动,耳中听到她各种贬低污辱的话,把头垂得更低。

  尤其听到桑铃之所以闹这样一场,不过是头上多了根白发,他们先是茫然、错愕,面上闪过各种复杂情绪,然后慢慢变得面无表情。

  “又在闹什么?”胥游站在外围,没有上前跟着一起劝,这些年,实在是给桑铃收拾烂摊子收拾累了。

  人家有自己的师兄在,没必要他这个外人出头。

  说到师兄……胥游扭头望向另一旁的看戏二人组。

  路行雪虽然没有拜入雪月宗,但真要论起来,路行雪是该叫他一声“师兄”的。

  胥游犹豫了下,向路行雪走近两步开口道:“十几年了,外边还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如何通关这次的试炼,你……有什么头绪吗?”

  路行雪没看他,眼睛依旧盯着那边……虽说是看热闹,但他眼里并没有什么愉悦之色,好像闲着也是闲着,于是随便看看,跟看花看草也没甚区别。

  “国秘境是你师尊的,不该你更了解吗?”路行雪淡淡道。

  胥游默然片刻,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师尊……跟我相处的时间不算多,教导我更多的是鱼容师伯。”

  路行雪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胥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显得有些低落,继续说道:“师尊是真正的天才,但就是因为太天才了,别人很难能理解他的想法,甚至有时候都听不懂他的话,能跟师尊聊上几句的,也就只有鱼容师伯了。”

  “后来……鱼容师伯离开雪月宗,师尊变得沉默起来,很少再跟人说话,经常去藏书阁一待就是好几天。”

  “师尊年少的时候,很喜欢去凡人村落,伪装成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跟凡人喝酒聊天,甚至一起劳作,后来不怎么去了,大家以为他厌倦了这样的游戏。”

  “有一次师尊坐在井边喝酒赏月,喝完后说了一段话。”

  胥游顿了顿,脸上浮现追忆悲伤之色,他抬头望向天空,好像回到那个侍立在师尊身侧,看师尊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夜晚。

  “青蛙一生不曾跳出井,那它的天便一直只有井口那般大,何尝不是种幸福。”

  “可若它注定只能一辈子待在井底,却有飞来的鸟儿跟它诉说外面天空广阔,那将是何等的悲哀。”

  “那晚之后不久,师尊开辟了自己的秘境。”

  胥游缓缓移动视线,望向那些神情麻木的村民,眼中有困惑不解,又有一丝怔然,就好像寻觅许久,答案即将在眼前揭晓,他按在门上的那只手,却有些推不下去。

  闹剧最后不了了之,桑铃当然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受到惊吓被她打骂过的村民也不需要抚慰,更不可能道歉。

  而牛蛋也不可能为了这点事与仙门弟子撕破脸,哪怕桑铃污辱的是他的乡亲父老。

  只是裂缝早已存在,且随着时间而悄然扩大。

  旷越等人是仙师,但毕竟只到炼气期,没有飞天遁地之能,与凡人存在差距,却也不是隔着天堑让人连面对勇气都没有的地步。

  牛蛋几个踏入修行之路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也拥有了仙家手段,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变得多开心,反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不管是胥游还是旷越,都是正统仙门出身,拜师之前,也是要么出生于富贵修仙世家,又或者像桑铃这样的修二代;而牛蛋这些孩子,不过是他们被迫待在这个地方,随手捡来教导打花时间的罢了。

  比出身,比不过仙门正统高贵;

  比天赋,这几个孩子也不过恰好拥有灵根,是最普通的资质而已。

  这样的他们,融入不了旷越这些正统仙门弟子的圈子,哪怕有着师徒名义,但在旷越几人眼中,他们也是随手可抛弃的玩意儿。

  而他们出生的村庄呢,他们从小相处的家人朋友呢,却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事态真正失控,是从死人开始。

  死的是名普通村民,死状凄惨,不是野兽咬的,也不是普通人能造成的——更像是某种术法留下的痕迹。

  村民与仙门弟子之间脆弱的和平关系,破裂了。

  “是他们,是他们杀死了铁柱!”

  “没错,那样的手段只有修行了的人才能做到,之前牛蛋表演过,弹指飞出一个火球,能在眨眼间把地烧得焦黑。”

  “铁柱不过在背后嘀咕了两句,说那名女仙师好像老了些,便被抽得半个月下不来床,现在竟然直接把人杀了!”

  群情激愤,矛头直指桑铃。

  而桑铃哪容得了一群蝼蚁指责于她,更是不屑辩解,直接调动所有灵力发出全力一击,离她最近的村民瞬间倒飞出去,眨眼前便没了气息。

  “是你们,都是你们,害得我不能回家,害得我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该死,你们都该死!”

  桑铃形若疯癫,披头散发,赤红着双目,看着一副杀疯了的样子,说之前杀人的不是她现在都没人信。

  看她要对村民大开杀戒,牛蛋赶紧出来阻止,一掌将她逼退,另外几名从小跟他一起修行的孩子,脸上泛现挣扎犹豫之色,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

  旷越和路远身为桑铃的师兄师弟,自然不能眼看着桑铃被伤,与牛蛋交起手来。

  一对一,牛蛋或许还有些胜算,一对二,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好在旷越也不是想杀他。

  只是经此一事,往日师徒情谊彻底破裂,昔日祥和的生活景象一去不复返。

  路行雪蹲在地上检查尸体,对新旧两派修仙者交锋并不感兴趣。

  “不是修行之人。”路行雪简短道。

  扶渊握住他的手把人拉起,掏出帕子给路行雪仔细擦拭手指,一边随意道:“应该说,不是正统仙门手段。”

  路行雪抬眸,与扶渊对视一眼。

  扶渊望向他,弯眸一笑,“马上就能出去了,阿雪不开心吗?”顿了顿,若有所悟地道,“阿雪似乎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路行雪挪开视线,对身前的剑拔弩张视而不见,抬眸望向村子中央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沉默片刻后,淡声道:

  “都一样。”

  扶渊听了凝眸望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村子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起来,村民与仙门弟子相互防备,牛蛋几人夹在中间,两边不讨好,承受双份猜忌。

  没过几天,又死了一个人,这次死的不是村民,而是那几个修仙的孩子之一。

  这一下,原本摇摆不定的另外几个孩子,也跟牛蛋站在一边,一起对抗旷越等人——毕竟能杀死修行者的,只有修行者。

  村里的丧葬习俗是入土为安,然后尸体埋下第二天,却被发现坟被刨了,尸体还在,但心脏不翼而飞。

  凶案变恐怖故事,谁会挖走死人的心脏?

  “莫名眼熟啊。”扶渊看了眼尸体破开个大洞的胸口,散漫地感慨了句。

  胥游徒然向他望来,目光锐利,扶渊半点不怵他,扬了扬眉,颇为挑衅地道:

  “想说什么,开口说来听听,让我看看以你的脑子能说出什么话来。”

  胥游紧皱眉头,脸色变得几分阴沉,他能感觉扶渊对自己的不待见。

  这人自进秘境以来,眼里只有路行雪一个人,时刻都围着路行雪转,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只是偶尔会对他出言讽刺。

  胥游知道,他是记恨自己当初逼得两人跳鬼哭涯。

  从进秘境以来便一直跟个看客一样的路行雪,突然振作起来,积极寻找凶手。

  路行雪虽然病恹恹,且是一行人中唯一不能修行的人,但当他真想要做什么时,别人会不自觉听从他的话。

  扶渊这个唯城主马首是瞻的跟班也就罢了,连旷越与胥游两人——不管心里对路行雪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无视路行雪的话。

  路行雪说山洞灵气有限,必有人偷偷跑去修炼,旷越便去调查。

  路行雪说天地有异,他们几名修行者身上出了问题,胥游便从自身开始查起,再探查其他人。

  结果一查,好家伙,说好了轮流在山洞修炼的,一个个都私下里跑去蹭灵气,想要自己吸收一点,修为增长得更快点。

  然后导致的结果便是,灵气耗竭。

  几名仙门弟子更是问题大了去,个个都有了心魔。

  最后路行雪来到一座坟堆前,指着长满杂草的坟头说:

  “挖开。”

  村民大惊,胥游等人也是不解。

  死者为大,何况掘人坟墓,那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怨。

  面对质疑,路行雪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淡淡道:

  “你们不是想知道那颗心脏去哪儿了吗?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