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婚宴好歹顺利完成。

  新郎新娘感谢胥游等人的出席,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

  警惕半天无事发生,这让胥游与旷越都颇为挫败, 他们对之后的晚餐并不感兴趣,可为了有可能发生的试炼考验,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等待晚餐的时间里, 可以看到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各占据院子一角。

  一边是帮忙做事忙活不停的村民,一边是穷极无聊表情忍耐嫌弃的仙门弟子。

  村民们聚在一起, 原本会百无禁忌大摆龙门阵, 此时却因为胥游等人的存在,而变得拘谨起来, 甚至有些畏手畏脚, 生怕举止粗俗惹得贵人们更厌恶。

  路行雪与扶渊哪一拨都不是, 两人站在树下, 时不时低头交耳, 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更像世外看客。

  终于, 桑铃忍受不了这种无聊, 离开了院子, 旷越几人担心她, 也跟着出去。

  胥游犹豫片刻,朝路行雪二人走来。

  “听说你破解了师尊所有留在藏书阁的谜题?”

  路行雪抬眸看他一眼,没说话。

  胥游顿了顿, 眸光晦涩, 他垂着眸子没看路行雪,语气不含什么感情地低声道:

  “师尊是雪月宗千年来最优秀的弟子, 他留下的谜题一般人不能破解……既然获得了这份机遇,就好好珍惜,不要懈怠敷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

  说教两句后,胥游转身离开,路行雪的声音在他背后缓缓响起。

  “你觉得我不认真?”

  胥游站着没动,用沉默回答路行雪的问题。

  因为发病,路行雪的声音听着有些中气不足,他轻声而缓慢地道:“你是姬宵烛的徒弟,那你应该知道怎么通过试炼吧?”

  胥游蹙眉转身,“你不该直呼师尊名讳,他是你的……”

  “我的小舅舅吗?”路行雪淡淡一笑,胥游瞳孔微微一缩,盯着路行雪目露不满。

  “听说你不只一次闯过这个秘境,看你现在的表现,我很难不怀疑,你之前能通关是占了徒弟这个身份的便宜。”

  胥游勃然大怒,刷地拔剑指向路行雪,“路行雪,不许你有辱师尊声誉!”

  扶渊本在旁看戏,见他对路行雪拔剑,揽着路行雪的肩往后一带,自己挡在面前,长袖一挥一甩,胥游的剑顿时脱手飞了出去,自己也被震退数步。

  胥游震惊地望向扶渊,连脱手的剑都顾不得捡了。

  大家都失去了修为,怎么扶渊还能轻易打退他?!

  扶渊收手退到路行雪身边,抬了抬眼皮,懒洋洋道:“你难道不知道,凡人有一种叫‘武功’的东西?”

  胥游当然是知道的,可对修仙者而已,哪怕只是炼气期的底层修士,有武力的凡人与没武力的凡人都一样,皆为蝼蚁。

  人类不会去在意一只蚂蚁是否强壮,因为所有蚂蚁在人的眼中是没有区别的。

  看着失魂落魄的胥游,路行雪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当你习惯俯视别人时,就已经失去了衡量万物的尺度。”

  路行雪说完,与扶渊一起走出院子,两人的交谈声传来,一点没压低音量的意思。

  “阿雪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何必管他呢。”

  “一眼看透的结局有什么意思,多一点变数,或许结局也会更有意思些。”

  “唔,说的也是……蠢人的自救,比起蠢人自取灭亡,确实要更有看头。”

  胥游眉毛拧成一团,咬牙盯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这两人,究竟把试炼当什么?!

  这一顿晚餐终究没能吃上,旷越几人终于等来了他们的“考验”。

  ——村里丢了小孩,牛蛋不见了。

  牛蛋家人先是在村子里找了一遍没找到,又去了村子外几个牛蛋经常去玩的地方,依旧不见人影。

  村子与世隔绝,很少有外人来,也从来没发生过丢小孩的情况,大家都觉得应该是牛蛋跑山里玩迷路了。

  于是组织了人手进山寻找。

  胥游与旷越等人提出主动帮忙。

  将附近的山找了一遍没见着人,众人扩大搜寻面积,往更深的地方去。

  更深的山里,村民们不曾踏足,不由开始踟蹰,有人打起退堂鼓。

  深山人迹罕至,更有悬崖峭壁,飞流瀑布,仅凭凡人之力根本无法跨越。

  最后就只剩下仙门的几名弟子。

  再往前走了一阵,最前方的胥游突然停下脚步,他身后的桑铃不满道:

  “怎么停下不走了?快些把人找到,说不定试炼就通过了。”

  胥游的表情有些奇怪,没理会桑铃的话,转身望向众人,不确定地道:

  “我好像感受到了灵气。”

  随着他话音落下,众人都是一惊,赶紧冲上前细细感受。

  旷越一脸喜气,“真的有灵气!”

  一伙人欢喜不已,试着运转灵力,果然修为也恢复了。

  只是或许灵气过于微薄,修为恢复有限,刚到炼气期的样子——即便这样,众人也很高兴了。

  体会过修为尽失的日子,哪怕是一点灵力,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变成凡人了,心里的底气便也回来了。

  一众欢喜人里,无动于衷的路行雪与扶渊便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不过此时这些仙门弟子也顾不上两人,他们没有忘记此行目的,恢复了一些修为后,找起人来就更方便了。

  果然没花多少时间,他们在一处山洞找到昏睡中的牛蛋——而这处山洞,是灵力最为浓郁的地方。

  再一探查牛蛋,这孩子竟然有着不错的修行天赋,不知身上发生了什么,已经引气入体,踏入修仙之路了。

  旷越皱眉沉吟,“难道这次试炼,是帮这个孩子修行?”

  其他人也觉得可能就是这样,胥游没说话,暗自看了路行雪一眼。

  几人商量着可以先把牛蛋送回村,而他们则留在这里修炼,毕竟谁也不知道试炼要多久能结束,拥有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牛蛋回村后引起震动,他随手表演一个举水缸——两个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抬起来的水缸,被他一个小小孩子举了起来,村民们震惊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恢复修为的旷越等人,不仅向村民们解释了何为修仙,还稍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能力,惹得村民直接下跪,大喊“仙人”。

  旷越与胥游轮流教导牛蛋修行,除路行雪与扶渊外,其他人则更多时候待在山洞里,不说修炼提升修为,有灵气的地方他们待着也舒服些。

  时间被加速,眨眼间过去一年,牛蛋突破到了炼气二层。

  村子发生变化,见识过牛蛋与旷越等人的“仙力”后,其他村民也想修仙,哪怕自己不行,也想让家里孩子试试。

  旷越秉持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便带所有孩子去山洞测试了下,结果还真又测出三个有灵根的孩子。

  村里掀起一股修仙热,无论能不能修行,见面打招呼不再是问“吃了吗?”而是问“你能修吗?”“你家那位修得怎么样?”

  开口闭口都是修行相关,地里的庄稼都没人关心了。

  而旷越他们似乎也慢慢忘了来秘境的目的,只一心想着修炼提升自己实力,顺便再教导村里孩子们修行。

  时光匆匆而逝,转眼过去十年。

  这一天,桑铃到着镜中自己眼角的皱纹,突然之间就崩溃了。

  “啊——”

  山洞之中灵气有限,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多人一起修炼,所以每天的修炼时辰是有限制的。

  旷越与胥游几位男修士,面容都多了些岁月痕迹,路远也从存在感淡薄的少年长成沉稳青年的模样。

  牛蛋等村里的孩子也一个个长大,修为快赶上这些仙门弟子。

  他们从师傅们口中,知道外面有一个更加广大的修真世界,强者如林,都有着通天手段,如他们现在的修为只是垫底存在。

  他们向往村外的世界,迫切想要变得更加强大。

  而在日复一日地修炼与教导中,旷越他们始终不能融入村子,淡忘最初的目的,离开去成了执念。

  只要自己够强,只要教导村里的孩子们变得强大,他们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旷越等人如此坚信着。

  “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不想老死在这个破地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桑铃崩溃的大叫,向来格外注重仪表的她,此时披散着头发像个疯子,她难以忍受自己跟凡人一样,身体会渐渐老去,体会生老病死。

  “这什么破试炼我不干了,放我离开,我不要继续待在这里,不要整天跟一群村夫愚妇为伍。”

  “为什么我每天醒来要考虑吃什么?为什么我得在冰冷的河水里自己洗衣服?不是住在破败漏雨的屋子,就要睡在山洞里硬梆梆的破木板上?!”

  因为灵气有限,即便恢复炼气修为,他们也不敢随意使用灵力,连每天给自己施个清洁术都不行。

  所以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不得不放下身段,与低到尘埃里的凡人一起,沾染满身的人间烟火气息。

  “我受不了了,这根本不是我该过的日子!!”

  桑铃嘶声大喊,哪里还有一丝仙门娇女的形象,跟个村里撒泼的妇女没两样。

  “可这样的日子,就是每个普通凡人的日常啊。”

  在其他人缄默无语望着桑铃发疯时,路行雪缓缓开口,淡然说了一句。

  十年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跟扶渊是这片方寸之地特别的存在,似乎融入了村子里的生活,又好像一直游离在他们之外。

  桑铃嫉妒地望着虽然年龄增长,却愈发气质卓然的路行雪,这人病怏怏了十年,不仅没有死掉,还被宠得没吃半点苦,哪里有资格跟她说这些话?!

  “路行雪,你凭什么将我跟凡人相提并论,我是玄一宗的天之骄女,哪里是这些蝼蚁般的凡人可比。”

  “你自甘下贱也就罢了,我跟你们不一样!”

  面对桑铃充满怨气的嘶喊,路行雪只是轻“呵”一声,轻描淡写问道:“哪里不一样?”

  “我——”桑铃一抬下巴,能说出一大堆凡人不配跟她相比,连提鞋资格都没有的话,可她刚说一个字,已经长成青年的牛蛋急匆匆赶来,就地一跪,满脸恳切道:

  “各位仙师,求求你们救救我哥,我哥他快不行了!”

  牛蛋的兄长,是当年那位新郎。

  本该是壮年的人,此时却形如枯槁,瘦骨支离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地仿佛随时会断掉。

  当年青涩娇羞的新娘,顶着枯黄开叉的头发,双目无神,委顿地跪坐在床头,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躯壳。

  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大多是牛蛋的家人,瞎眼的老娘呜呜咽咽哭着,其他人也都一副眼红沉重表情,气氛压抑到极点。

  在旷越他们进屋后,死气沉沉的气氛马上变了,仿佛瞬间注入希望。瘫倒在地的新娘快速爬起,急切扑到旷越几人面前扑通跪下。

  “救救他,我求你们救他,你们是仙人,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力磕头,额头很快红了,散乱着头发,眼泪鼻涕顾不上擦,像个真正的疯婆子,嘴里神经质地不停念叨着。

  “都怪我,是我不该逼他……我嫌他不能修仙,只能做个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平白丢我的脸……”

  “是我不好,我不该总是埋怨,不该总拿他和各位仙师比,和牛蛋比……”

  “他从不跟我顶嘴,只拼命干活,想让我过上好日子……可跟高高在上的仙人比起来,泥地里找食的乡野农妇,要怎么才能比得上呢?”

  “不可能比得上啊——”她拍着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没有丝毫形象,“蚂蚁怎么可能飞上天,我在要求他做一件不可能的事。”

  “是我害了他,是我逼死了他啊!”

  新娘撕心裂肺的哭嚎似乎吵醒床上的人,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连呕血,费力想要睁开眼睛再看妻子一眼。

  “救他,求你们救他!”

  胥游上前检查,然后回头看向众人,拧眉轻轻摇了摇头。

  这人已油尽灯枯,别说他们现在,即便全盛时也无能为力。

  牛蛋白着脸面色惨然,他其实心中是有数的,毕竟他的修为是村里几个孩子中最高的,比胥游他们也差不太远。

  兄长的情况他束手无策,哪怕请来胥游他们,大概也是做不了什么的。

  新娘最后一丝希望破碎,整个人极度崩溃,绝望地朝胥游他们大喊。

  “为什么救不了?你们不是仙人吗,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救不了世人,渡不了众生,跟泥雕木塑的神佛有什么区别?”

  “难道你们修仙,就只为了凌驾于凡人之上,摆高高在上的谱,笑看凡人挣扎?”

  “你们修的什么仙!!”

  “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