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客栈时, 唐知衡和二皇子正在一楼大堂喝着茶。

  眼下临近年节,这家客栈虽是梁州的老字号,可近来住店的人并不多, 偌大的大厅不过只有八九个客人说笑着用着晚膳。

  楚颐缓步走上前, 眼神远远自唐知衡身旁扫过,却不留神与自桌底捡起东西,正弯腰起身的赵思文撞个正着。

  “你们终于回来了!”赵思文目光一亮,似是等了许久一般, 下意识就站起了身。

  “你怎么来了?”

  顾期年表情微有意外, 与楚颐对视一眼, 大步跟在身后走到了桌前。

  之前就听说岳兰舟要来梁州提亲,离开衡州的前两日, 楚颐还特意提点赵思文去看中了“仙药”的岳兰舟,如此着急跟来,看来他最终还是未能留住人。

  果然,赵思文表情微黯, 勉强笑道:“不说我的事了,今日我顺道来找你, 还有件别的事。”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道:“你们离开衡州第二日信就到了, 听说是京中快马加鞭送来的, 阿年你快先看看吧。”

  那封信以蜡印密封着,信封并未留下任何字迹,只有最显眼的位置以鲜红印泥盖着顾将军的私戳。

  算日子, 顾期年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京的回绝信都还在路上, 这封信应该是贪腐案刚结束就自京中送了过来, 不用想, 都知道为了何事。

  顾期年他眉头皱了皱,接过信随手拆开,大致扫了一眼后,直接丢入了桌旁的炭盆中。

  “肚子饿了,先用膳吧。”

  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径直上前两步坐在了桌前。

  看着被火舌一点点吞噬的洁白纸张,楚颐表情如常,随意也在桌前坐了下来。

  二皇子和唐知衡对视一眼,偏头唤小二将提前备好的酒菜上桌,等待的间隙,他略微思索着看着顾期年。

  “顾将军来信是为了赐婚一事吧?”片刻后,二皇子率先温声开口。

  “其实此事未必就不是好事,你也到了成婚的年龄,若是觉得对公主了解过少,大可等回京后好好接触一番,上次阿昱提起此事,你认为八字没有一撇,不喜欢旁人乱说,可据我了解,公主相貌才情在京中皆是数一数二……”

  他看着顾期年认真道:“朝华与你相配,其实倒也合适,你若见了她,说不定也会喜欢她呢?”

  顾期年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哪里合适了?”他目光扫过去,语气冷淡道,“见都未曾见过,单从身份地位,才情美名就认为两人合适,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二皇子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可世人不都是如此吗?眼下大陈民风虽开化,但毕竟男女有别,婚前真正相处了解过的又有几个?可即便如此,夫妻举案齐眉的不也比比皆是?若公主你都不满意,那你还想要何种?”

  顾期年抿了抿唇,不屑道:“世人如此,我才不要做这种庸俗之人,二皇子若真觉得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为何不劝劝世子呢?”

  唐知衡原本正自顾自倒茶喝,闻言抬眸看向了他。

  “这……”

  楚颐自幼身体差,身边的人也向来顺着他的意,从未逼迫过什么,成亲一事,更是在五年前皇后有意做主赐婚时被他婉拒,之后就再无人敢提及。

  二皇子没料到顾期年会拉旁人搪塞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思文却听出了言外之意,唇角微微挑了挑,垂眸笑了起来,他看了顾期年一眼,站起身道:“若世子和阿年真的都成了亲,也是京中难得的大喜事了。”

  说完对众人歉然道:“今日特意过来是为了送信,既然信已送到,我还有些私事要做,就不多打扰了。”

  顾期年问:“要我陪你去吗?”

  赵思文摇了摇头道:“有些事强求不来,难得来梁州,你们好好玩。”

  与众人道了别后,赵思文快步出了大门。

  看着那道白衣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席间有片刻的安静,唐知衡艳丽的眉眼微微凝起,目光似能穿透黑暗,静静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随手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直到酒菜上桌,小二将碗筷逐一摆在了面前,唐知衡回过神,笑道:“再有四五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难得小年咱们能聚在一起,据说明日市集有庙会,不如一起去看看,顺便备些过节用的东西?”

  楚颐闻言看向他,率先点头道:“也好,那明日上午我们先去庙会,等逛完庙会,再一起去附近的书斋。”

  对上他的目光,唐知衡淡淡笑了笑,百无聊赖地拿起筷子,却全然没有胃口的样子。

  等用了晚膳后,众人便散了。

  楚颐随小二指引上了楼后,朝走廊最内侧的房间走去,此次下人们依旧照着之前的习惯,订房时特意将他和顾期年隔得远远的,一直到了门口,他回头看去,正好看到走廊最外房间门前,顾期年正站在原地安静看着他。

  “看着我做什么?”楚颐调侃道,“一个人不敢睡?”

  顾期年却很快点头,轻声道:“四年前的寒衣节,阿眠就知道我怕黑也怕鬼了,尤其眼下快过年,客栈空荡荡的,也不知晚上会不会有脏东西?”

  四年前在邑城时,顾期年还嘴硬说不怕呢,北疆杀敌三年,刀山血海中接连大胜,如今倒装起可怜来了。

  楚颐眉头皱了起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样子,问:“那待会儿让仇云守着你可好?”

  顾期年满脸不情不愿,执拗地看着他,直到二皇子和唐知衡也上了楼,才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间。

  *

  回房后不久,小二就殷勤送来了热水,等楚颐沐浴更衣完,江恕也刚好端了煎好的药送进房中。

  楚颐接过那碗清亮的药汁,一口气喝了下去,将碗随意往江恕手中一送,就自顾自拿起架子上的外氅披在了身上。

  “去帮我叫下阿衡,就说我想出去走走,在楼下等他。”

  方才楚颐不是不明白顾期年的意思,从衡州住进他的客房起,两人一路同行,甚至就连晚上,顾期年都粘着他不肯分开,只是,今日用膳时,阿衡的明显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二叔走后,他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了。

  江恕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梁州的冬日比京城气候温暖许多,可到了夜间寒气依旧难挡,楚颐独自站在客栈门前的常青树旁,闲闲看着头顶残了一边的圆月,取下腰间挂着的碧玉笛随意把玩着。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道熟悉的红衣身影就匆匆自门内走了出来。

  唐知衡一头束起的墨发披散开来,宽大的红衣面料轻薄,只靠外面一件白狐披风抵御寒气。

  见了楚颐,立刻露出一抹笑:“怎么突然有兴致想晚上出去了?”

  楚颐偏头看向他,缓声道:“从前不都是如此吗?若是偶尔心血来潮,策马夜游都有不少次,你又不是第一次陪我了。”

  唐知衡无奈站定,懒洋洋道:“方才席间都未怎么吃东西,看你没胃口,我也懒得动筷子,还好梁州夜间赌坊青楼生意正好,不如……”

  “青楼就算了,”楚颐眉头皱了皱,好笑打断道,“从前我们曾去过附近的一个夜市,不如去那里转转。”

  唐知衡点了点头:“也好。”

  他们没有乘马车,并肩慢慢步行在街道上,没多久就到了记忆中的夜市街,临近小年,头顶不时有烟花绽放,绚烂的火光几乎照亮黑夜,四周到处都是节日的氛围。

  两人随意找了个摊子坐下,周围行人来往不断,偶有惊艳的目光不时看过来。

  “老板,两碗桂花汤圆。”

  唐知衡笑吟吟对老板招了招手,然后转向楚颐道:“许多年未在一起过节了,再过几日就是小年,今晚我们先将汤圆吃了,也算是团圆了。”

  唐知衡这些年来一直未在京中,即使偶尔回京也是匆匆离开,楚颐离京的那三年,更是彻底断了书信,丢下他孤身一人,也不知每逢佳节,是如何熬过思亲的痛。

  楚颐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碧玉笛,直到滚烫的汤圆上了桌,才淡淡看向他道:“小年也不过就剩下几日,你又没打算回唐家,何须提前吃这团圆饭?难不成你不愿年节与我一起过,打算丢下我一人去潇洒?”

  唐知衡轻轻搅动着碗里的三色汤圆,轻笑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你特意找我出来,又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是不是有话想说?”

  特意将他叫出来,楚颐的确是有事想告诉他。

  楚颐直言道:“下午时,我和顾期年出去了一下,他一直忧心我的病情,总想着来梁州为我寻医问药,在一家医馆,他见到了张九重。”

  唐知衡手指顿住,脸色立刻变了:“他知道了?”

  对上他的目光,楚颐静静应了一声。

  “他怎会突然知道,”唐知衡坐直身体,问,“是你告诉他的?”

  不等楚颐回答,他很快又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知道不是,他这段时日拼力接近你,念着你喜欢他,我一直对他纵容,当初顾将军失误害死了二叔,如今顾期年又私下查你,不愧是顾家人,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你误会了。”

  看着唐知衡满脸怒意,楚颐轻按住他的胳膊,打断道:“今日我们是无意遇到的张九重,上次我高热不退,绫罗曾将他带入总督府诊治,那时顾期年与他打过一次照面,此次再见,稍一深想便明白了大概。”

  楚颐淡淡道:“虽然他已得知此事,可顾期年知道轻重,也答应我会当做从未听到过,不会做什么。”

  唐知衡看着他好半天没有说话,碗里的汤圆渐渐没了热气,清澈的汤上飘荡着几朵桂花,在夜风吹动下轻轻晃荡着。

  他拿起勺子盛了一颗默默吃下,许久后轻声问:“你那么相信他?”

  “你不信他吗?”楚颐对上他的目光,认真道,“你若是质疑他的人品为人,此事我们也可从长计议,毕竟是楚家的事,总不能让你因他不安。”

  唐知衡抬眸看向他,表情微缓,将勺子轻轻放下,伸手为楚颐倒了杯茶。

  他语气平静,却又带着几分试探:“我并非不信他,只是以顾期年的脾气,想来会跟你提些要求……该不会如今日席间所言,他真想与你成亲吧?”

  楚颐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道:“玩笑而已,只不过,他倒是很想让我留在京中。”

  “留在京中,”唐知衡轻声重复,“如此说来,你不打算再离京了?”

  当初秋日围猎时,在傍晚的山上,楚颐曾许诺会带他一起走,可如今却又因为另个人的一番话,轻易就动摇了决心。

  楚颐慢慢喝了口茶,随手将杯子放回桌子上,道:“如何打算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此事不是小事。”

  唐知衡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笑道:“也是,若你真想如此,也该提前好好计划下。”

  他重新拿起勺子慢慢吃着碗里的汤圆,皱眉道:“有点凉了,阿颐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吃了,免得伤胃。”

  楚颐目光看向他,伸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笑道:“从前我们一起时,什么好的差的没吃过……还挺甜的。”

  他盛起汤圆又吃了两颗,才放下勺子认真道:“但是你不必担心,若我走,自然会带着你,若不走,也不会跟你分开,以前我就说过,你我是家人,楚家下人们早已将你当成了另一位小少主,我们的感情也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

  唐知衡无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笑盈盈看向他:“我怎么总觉得,你是拿这种话堵我,我又没说不让你与顾期年在一起。”

  楚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指摩挲着碧玉笛道:“从六岁起你就如此,只要我喜欢的,哪怕所有人反对,你也会支持我……”

  他话音微顿,思绪骤然飘回唐知衡随三皇子去邑城前的那晚。

  那晚唐知衡看到楚颐脚腕上刻有顾期年名字的链条,满脸失落地问他还记不记得六岁时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们两人经历过太多事,几乎形影不离,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尤其初见时楚颐尚年幼,说过什么,真的记不起来了。

  可那些话却似乎让阿衡耿耿于怀许久,如今已经十八年过去,都始终记在心底。

  楚颐抬眸看向他,问:“阿衡,六岁我们初见时,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唐知衡愣了愣,手指微微蜷起,避开他的目光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小孩子的戏言,当不得真的。”

  见他不想多说,楚颐只好点点头,将那把碧玉笛递到他的手边道:“这是二叔从前一直贴身带着的,我不懂笛子,自他不在,倒也再未听你吹过笛,这个还是留给你更合适,若晚上睡不着,就拿出来看看,当作二叔一直陪着你。”

  唐知衡笑意微凝,睫毛轻轻颤了颤,伸手接过紧紧握在了手心。

  楚颐将碗里最后的两颗汤圆吃完,街边行人已渐渐变得稀少,夜晚寒意渐深,两人又随意逛了逛,就回去了。

  回到客栈门口时,一楼大堂烛火已熄了大半,昏黄不明的光线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地方,一个黑影静静站在树下的阴影中,仿佛伺机而动的狼,周身满是虎视眈眈的冷意。

  “你们去了哪里?”

  顾期年的声音清冷无波,听不出喜怒,寒夜里却莫名觉得空渺微哑,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不等楚颐开口解释,冷眼看了半天的唐知衡已将手懒懒搭在了楚颐肩上,笑盈盈问:“怎么,仗着阿颐喜欢你就管天管地的,妄想一脚将我踢出去,怎么越长大越不可爱了呢?在总督府你可不是这样。”

  顾期年身影动了动,似是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最终却只气呼呼道:“你才不可爱,从小到大都不可爱,总督府时我不过是为了楚颐才给你两天好脸色,你别蹬鼻子上脸了,天天就知道缠着楚颐,都没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你才是没自己的事情做,”唐知衡笑意未减,轻飘飘道,“堂堂顾家嫡子,晚上不睡觉,竟然像个怨妇一般偷偷等在此处,若真不放心他跟我一起,你干脆拿绳子绑了他好了。”

  顾期年胸膛不停起伏着,好半天吐出三个字:“狐狸精。”

  眼看唐知衡就要上前跟他理论,楚颐忙一把将他拉了回来,皱眉道:“你们两个还是小孩子吗?”

  唐知衡偏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轻笑出声,故意凑在楚颐耳旁道:“好了,我才不跟这种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满脸认真道:“既然你喜欢他,那等明日我找了机会,就与他好好聊聊,顺便喝喝酒,念着幼时救过他的情分,他总不会一直对我这么有敌意吧?”

  楚颐一听心里立刻提了起来,他可没忘之前顾期年为了逼他,将主意打到阿衡身上一事。

  下意识抬眸朝不远处的身影扫了一眼,淡淡道:“不必那么麻烦,今晚我劝劝他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