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马车赶了整日的路, 楚颐其实早已有些累了,心知若不将药停了,无论换多少大夫结果都一样, 于是淡淡道:“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顾期年却理解错了意思, 扶着他的手微僵,好半天没有接话。

  吴大夫见他们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瞬间浮起同情之色,忙不迭出声安慰道:“我那朋友虽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是医术却是极好, 至于好到什么程度, 我给你们形容不来……”

  他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斟酌着语句道:“他很少出山, 我方才都险些忘了他还是个神医,若他愿意一试,大概可以让公子多延续两年。”

  吴夫人在身后站着,听了此话, 眉头又拧了起来,好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身边还有医术高过你的人?你该不会是想拿人家公子试水吧?”

  “说的什么话!”吴大夫一听就不高兴了, “人家是江湖游医,也就这几日刚好来了梁州, 试水不试水的, 只要能将病治好不就得了。”

  顾期年闻言看向他,一副怀疑的样子。

  自楚颐回京后,他杂七杂八找了各种大夫, 多方对比, 各地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神医皆见了个遍, 最终结果却始终不尽人意。

  吴大夫这个梁州最好的大夫都下了定论, 一个江湖游医又能好过他多少,只是若这么走了,他又有些不甘心。

  顾期年垂眸看了楚颐一眼,思索片刻后,最终做了决定:“客栈那边应该也才安置好,距离晚膳还有些时间,阿眠若是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再出发?”

  他虽是询问,可话语却是不容拒绝,楚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当着外人的面,最终未能开口,点头道:“也好。”

  他们一起坐回了桌前,因心里有事,顾期年始终表情紧绷,眼看天色渐暗,吴夫人回去照看自学堂归来的三个儿子,吴大夫则临时接了个急诊,需要外出就医。

  楚颐浑身疲累,逐渐等得有些不耐烦,靠在桌前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吴大夫见状,连忙让人搬了躺椅过来。

  “我那朋友平日晚膳前都会回来,让公子久等了,公子累的话,不如稍躺下休息一下,我先去帮人施个针,很快就回。”

  楚颐无奈点点头,等吴大夫离开,整个药铺只剩下一个年轻的伙计在认真盘点着药柜里的草药。

  楚颐目光重又落在了顾期年身上。

  “看着我做什么?”

  顾期年表情稍缓,干脆走上前揽住楚颐的肩膀将他横抱起,小心放到了躺椅上。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顾期年声音放轻,仿佛在楚颐耳旁呢喃一般,“现在还在外面呢。”

  他动作轻柔地替楚颐拨了拨额前散乱的碎发,又打开一旁叠放整齐的绒毯为他盖上,怕他躺着不舒服,还转身拿了个软枕过来垫在了身后。

  做完这些,顾期年以手撑着躺椅,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后,才微微起身,却被楚颐抓住胳膊狠狠拉至了身前。

  “你才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楚颐声音淡淡,扫了一眼一旁专注查药记录的伙计,旁若无人道,“你不喜欢在外面,却喜欢偷偷摸摸的,你父亲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顾期年忍不住低声笑了笑问:“阿眠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当初顾期年第一次亲他,还是在二皇子府上的客房,那时也是同样的躺椅,皇子生辰,宾客无数,顾期年就那么进了自己一向所住的客房,他都不怕,楚颐又怕什么?

  他紧紧将顾期年抱在怀里,低声道:“我在京中名声如何,想来你也清楚,我喜欢的向来不会在意旁人想法,我在意的是你这个清清白白的顾家嫡子的名声而已,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外既然不方便,等回客栈后,你晚上还去我那里。”

  顾期年抬眸看向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躺了没多久,楚颐的眼皮就有些睁不开,那日在宣怡茶楼所中的药虽然皆已解了,可他自幼体弱,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加上后来与顾期年又厮混了整夜,整个身体支离破碎一般。

  他忍不住低咳了起来,整个人苍白得像是一片薄纸。

  顾期年连忙拿了茶水过来,小心喂他喝下,叹气道:“若是累了就先睡会儿吧,等你醒了我们再离开。”

  “我睡了你怎么办?”楚颐问。

  顾期年笑道:“当年在雁子岭,你骑着马,我却睡在你怀里,那时阿眠不也一直陪着我吗?”

  楚颐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双眼,没多久又想到了什么,睁看眼看着顾期年,怀疑问:“你该不会……八岁就对我动心思了吧。”

  顾期年愣了愣,低声道:“是动了一些,但不是这种……”

  他伸手替楚颐掖了掖被子,认真道,“那时我就是想着,阿曦阿昱整日在我面前吹嘘你有多好,四皇子喜欢你,就连三皇子都想着拉拢你,凭什么这么好的人,眼里会看不到我?”

  他微微凑近,呼吸徐徐喷在耳侧,“现在阿兄心里眼里都有我,又对我那么好,我真的恨不得将你绑在身上,关在身边,永远都不分开。”

  说完后,他慢慢直起身来,笑道:“好了,乖,快睡吧。”

  楚颐皱眉看着他,若非顾期年的用心他看在眼里,甚至都要认为他是顾家故意派来接近了。

  绑在身上,关在身边……他之前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

  楚颐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的声音渐渐嘈杂,又重归安静,微亮的烛火在桌上晃动不停,睡梦中都觉得头晕眼花,而后便是顾期年与吴大夫的交谈低语声,等药铺内再次安静后,一道细微的推门声突兀响了起来。

  “这么早就打烊,屋里连个人都没有,不知道的还、还以为你开的是义庄呢……”

  一道醉醺醺的声音自柜台外传了过来,而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了柜台前。

  楚颐睡得骨头都疼,勉强睁开双眼,却骤然对上一道熟悉的目光。

  他后背顿时一凉,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起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楚颐皱眉问。

  “小、小世子,真的是你?”张九重满脸惊讶,低声问,“我才来了两三日,你是如何找过来的?是不是身体哪里、哪里又有不适了?”

  他脚步踉跄地走进柜台内,将酒葫芦随手往桌上一搁,弯腰扣住了楚颐的手腕。

  “上次我就觉得不对了,你一向清心寡欲……那次却一副元气大损的样子,也不是不让、不让你碰女人,至少你提前跟我说下,我将药方帮你再改改,否则总是这样,早晚身体得被掏空……”

  听他说的话乱七八糟,楚颐脸色沉了下来,看眼前的情形,他心里已大概明白,只怕张九重就是吴大夫所说的那位江湖游医了。

  好在屋内此时并没有第三人在,楚颐抽回手,勉强撑坐起身道:“我不是来找你的,今日遇见你完全是凑巧,稍后等他们来了,你只当不认识我就好。”

  说完他却猛然想起上次绫罗将他寻来时,顾期年已与他打过照面。

  顾期年何等聪慧,绫罗随意寻来的乡野大夫摇身一变成了神医,只怕稍一联想瞬间便能明白其间关窍。

  楚颐虽已动了带顾期年一起走的念头,可此事却不能就这么被他撞破,否则不仅愧对楚家,就连顾期年那边他也解释不清了。

  他心里微沉,转而看向张九重道:“还是不要,你现在就走,在我们离开梁州前,尽量不要再出现在人前……”

  张九重眉目一凝,酒立刻醒了几分,点头道:“好,我马上离开。”

  说完就欲转身离开,手才碰上桌上的酒葫芦,连接内室过道的帘子此时却正好被人打开。

  一身黑衣表情平静的顾期年紧跟在吴大夫身后进了门。

  楚颐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哎呀,张老弟你可回来了,”吴大夫一眼看到张九重,忙不迭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来来,先别着急去做别的,今日我有两位恩公自京城过来寻医,你先帮他诊个脉再说。”

  顾期年循声看向他,张九重立刻拿酒葫芦挡住了脸。

  “那个……”张九重躲在酒葫芦后,结结巴巴道,“我医术不精,既然是京中来的贵人,怎么也不能乱治一通不是?我、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甩开吴大夫的胳膊就朝药铺大门跑去。

  楚颐心里微松,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踏出屋门,而后消失在了夜色里,这才对上顾期年看过来的目光。

  “什么时候醒的,肚子饿不饿?”顾期年缓步走上前问。

  楚颐道:“刚醒的,一睁眼就见你们都来了……”

  顾期年点了点头,转向吴大夫道:“既然这位大夫医术不精,那我们就先离开了,多谢吴大夫费心安排。”

  吴大夫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只是叹了叹,起身送他们出了门。

  回客栈的马车上,顾期年安静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来往的游人身上,笑道:“不愧是民风开放的梁州,眼下马上就是年节,街上却个个衣着鲜艳,不知道的,还以为正是春日里。”

  楚颐随口应了一声,目光似有似无打量着他的表情,状似无意问:“你方才与吴大夫去了哪里?你们何时回来的?”

  “你睡着时,吴大夫想起多年前的一则病情留档,我不过是随他一同去查看一番,对比下症状罢了。”

  “至于何时回来的……”顾期年转头看向他,问,“很重要吗?”

  楚颐手指微僵,莫名就觉得顾期年其实早已发现了张九重的真实身份,莫名就觉得,他已经全部猜到了。

  见他没有回答,顾期年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替楚颐拢了拢衣襟,缓缓道:“阿兄紧张什么,我听吴大夫说,那位所谓的江湖游医……”

  他的手指停在楚颐颈侧,微微抬眸看他,触碰肌肤的指尖微热犹如可以穿透皮肉一般,直达心底。

  “听说他……正是鼎鼎有名的神医张九重,”顾期年语气轻柔道,“张九重是何人?连他都不愿意救你,想来你的病应该真的很难医治了。”

  楚颐叹了口气,身体微仰靠在了软枕上。

  “怎么,我说错话了?”顾期年抿唇看向他道,“上次还装作是治牲口的,演了好大一出戏给我看,阿兄既然敢做不敢认,那我来猜猜看?”

  他的声音轻缓,一字一顿仿佛直直打在心上。

  “我猜你的身体表面是沈无絮在照料,实则经手的却是张九重,这么多年来,你病痛不断,却单单只信任他,放任他一再伤害你的身体,若我没有猜错,所谓的活不久,不出意外是你们一起筹谋计划的,抚州那晚你去见的人应该也是他吧?”

  楚颐目光微沉,抬眸看向他。

  顾期年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单是得知他与张九重相识,就已猜到全部的来龙去脉?

  楚颐沉默地倒了杯茶,拿到唇边却未喝,随手又放回了桌子上。

  “这些是你猜到的,还是找人调查过?”楚颐问。

  顾期年道:“阿兄放心,此事除了我就连仇云都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难道你真的打算在二十五岁时一死了之?那我怎么办,你有想过吗?”

  怎么会没想过,可难道他真的要将顾家唯一的嫡子带走,只为楚家博一个安分守己的忠臣贤名吗?

  为了他的亲舅舅,安国公腿伤,二叔身亡,就连他也是病痛缠身,再如何安分守己,楚家大权在握,总是功高震主。

  即便是大陈未统时的摄政王,在野史中也不乏怀疑他用心叵测之人,更何况是荣华多年的楚家。

  “算了,”顾期年伸手将他抱住,在肩旁低声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原因,有什么苦衷,今日我已知道你与他勾结多年,我可以就此忘了当做不清楚,但是阿兄要补偿我。”

  “好。”楚颐道。

  顾期年忍不住笑道:“阿兄还未问我想要什么呢。”

  金银财宝顾期年不稀罕,权力富贵他也都有了,还能要什么?

  楚颐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即便今日没有遇到张九重,这句话我也同样会跟你说。”

  顾期年微微放开手臂,垂眸盯着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直到马车转了个弯,穿过主街走向一道偏巷,才轻声开口:“我不想你死,无论是真死假死,只想你永远安心待在京中,待在我身边。”

  “你若是真的觉得三皇子不行,也可以继续扶持四皇子,总之无论将来是谁,我们两个在一起,总不至于非要为了贤良名声躲得远远的,当个佞臣有何不好?”

  “我知道阿兄不是那样的人,你向来只求无愧于心,才不会在意旁人看法,若是安国公他们的意思,如今皇上态度不明,想来他们也不会贸然舍得送你走。”

  “无论如何,你都陪在我身边好不好?难道真的要孤身一人离开,从此再不见我?”

  其实也不是孤身一人,当初楚颐已决定带阿衡走,只是这件事若是让顾期年知道了,只怕又是要大吵特吵。

  楚颐一时接不上话来。

  马车不久后停了下来,客栈外有护卫守在门口见状,很快迎上前替他们打起帘子。

  楚颐目光落在客栈内燃起的一排排烛火上,回神已见顾期年率先跳下马车,站定后却未离开,而是转身朝他伸出手。

  他没有犹豫,就着顾期年的手下了车。

  虽然街上年轻男女们衣着单薄,可梁州的冬日夜晚依旧冷得入骨,潮气几乎浸透宽大的外氅,沿着袍袖衣摆将寒意铺满了身体。

  他们并肩走了几步,顾期年突然站定,伸手从脖子里勾出一条红色的细线,小心取下后递给了楚颐。

  “对了,这是母亲当年留下的玉坠,四年前阿兄曾拿走过一段时日,后来离开时还给了我。”

  他笑道:“既然阿兄已再次回到我身边,那这玉还是给你好了,母亲本就打算留给我将来的妻子,希望能像她和父亲一样,恩爱一辈子,虽然他的一辈子很短,可就当母亲给你的见面礼吧。”

  楚颐垂眸看了一眼,思绪仿佛骤然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初次看上顾期年的那一刻。

  他没有拒绝,接过红玉放入了贴身的荷包内,却仗着年长四岁,不得不与他说清楚。

  “你真的想一辈子?”楚颐问,“记得回来时,吴夫人在车上曾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就算了,本来父亲他们就知道我身体状况,也从未逼迫过什么,你是你们顾家唯一的血脉,顾将军真的会同意吗?”

  听到他的名字,顾期年眉头皱了皱,道:“顾家又不是没人了,若我无后就是不孝,那我父亲当年不顾祖父反对非要当什么武将,将祖父气得病倒,岂非更是不孝?”

  “眼前人都顾不及,还想着以后的事,他总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祖父当年都被他气得不行,我才不听他的。”

  “若他真的逼我……”顾期年目光落在楚颐身上,认真道,“那阿兄就帮我去跟他吵,他向来自恃身份,定然不会与你这个后辈多计较,若真的计较了也不怕,大不了我以后搬进国公府,再也不会去了。”

  这完全是已被他拐带走了。

  楚颐忍不住好笑,点头道:“也好,若他真的敢逼你,我就干脆娶了你,让他这辈子在朝中都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