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内客人来往嘈杂, 透过打开的房间清晰传入耳中,而房间内却安静地几乎连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

  朱湛明咽了咽口水,看了一眼坐在楚颐身旁的唐知衡, 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 面露怜悯表情,自言自语道:“几年了还没放弃啊……”

  他率先走上前冲顾期年笑笑,客气道:“顾小少主来了,来来这边坐……”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看向桌子的时候目光稍顿, 有些犹豫起来。

  楚颐此时与唐知衡坐在主位, 楚颐另一侧则是方才特意让至一旁的钱老板,而空余的位置只剩下与楚颐隔了两个人的花架旁。

  朱湛明走到钱老板身旁, 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让让,小公子身边也是你能坐的?”

  钱老板站在原地,此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甚至忘了做出反应。

  他一向行事周到, 却没曾想此时翻了车。

  三年前他就曾当着顾期年的面特意送上过那个红衣少年,那时他虽然看出当时的蓝衣少年对楚颐有意, 可为了堂兄的事,更为了逢迎, 也没顾得上考虑他。

  方才再见楚颐时, 看到他身旁的唐小将军,立刻便明白了当初他为何会对一身红衣的朝云有兴趣,还庆幸当初误打误撞赌对了, 虽然方才不知唐小将军身份, 可好在他没有计较的意思。

  此时却万没想到, 当年一身轻佻装扮、被他刻意忽略的小公子竟然是顾家小少主!

  他脚步一软, 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楚颐叫住了。

  “不必了,让来让去的多麻烦。”

  对上顾期年望过来的目光,楚颐看向身旁的唐知衡和萧成暄,笑道:“吃好了吗?若是好了不如现在出发去天河街,这样入夜前也刚好回京。”

  阿暄看了门口的顾期年一眼,又看向楚颐,脸色微变,垂下眼眸没有说话,阿衡倒是瞬间了然,立刻笑着起身道:“既然顾期年来了,那我们就不陪你了,我现在心心念念着同福斋的红枣糕,就先走了。”

  他一起身,众人忙着客气相送,阿衡摆手推辞后带着阿暄离开了雅间,与顾期年擦身而过时,还特意冲他笑了笑,顾期年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很快转过了头。

  等两人走了,众人才皆悄悄松了口气。

  朱湛明也松了口气,却又暗暗替顾期年不值,虽然唐小公子是走了,可世子和他的感情他还是知道一二的,那是自幼的情谊,若放在戏文里就是妥妥的官配,人家唐小公子性子好,现在是不计较,若是以后计较了,哪里还有顾期年的位置呢?

  “顾小少主,快来坐快来坐……”朱湛明走到阿衡方才坐过的位置前,亲自替他将椅子摆好,见他迟迟不动,又纳闷看了过去。

  顾期年目光落到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身上,神情冷漠,半天没有移开眼。

  “还不过来?”看他只顾发呆,楚颐撑着脸侧懒懒道。

  顾期年看了他一眼,走至他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是谁找来的人?”他看了一眼朱湛明,冷冷问。

  钱老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赔笑道:“这……这位清倌只是来伺候喝酒的,才……才刚过来,我现在就将他打发了……”

  顾期年没有说话,等小二帮他换上新的餐具,伸手从桌上取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了杯茶。

  楚颐看向地上的少年,见他伏在地上肩膀抖个不停,轻笑一声,道:“起来吧。”

  少年垂头跪着,一动不敢动。

  楚颐倒觉得有趣:“胆子这么小啊,那还如何伺候人?”

  看着顾期年阴晴不定的脸色,朱湛明满脸同情,撸起袖子自告奋勇道:“小公子,我来伺候你吧,你跟……顾小少主好好聊聊,别吵架。”

  “你说什么?”顾期年皱眉看向他道,“谁吵架了。”

  楚颐轻轻把玩着茶盏看着他,脾气又坏又嘴硬,不亏是顾家人。

  顾期年抿了抿唇,干脆又对地上的少年道:“让你出去听不懂话吗?”

  少年吓得连连磕头,却根本不是听不懂,而是双脚早已浮软,勉强撑着地站起身,跌跌撞撞一般出了门。

  钱老板终于松了口气。

  那位清倌是小二帮忙去旁边南风馆选的,依照他要求的标准必须是清倌,要恭谨有礼,最好话少温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那种,却没曾想竟是个胆小如鼠的。

  坐在对面的两位老板这才小心开了口:“许久不见顾小将军,将军一切可好啊?”

  方老板倒了杯酒站起身,客气道:“上次的事实在是抱歉,一直未能有机会请客赔礼,今日有幸与将军再见,小的先自罚一杯。”

  看他仰头喝下,又准备再去倒第二杯,顾期年皱眉道:“你们若有事情聊,聊自己的就好,不必管我们。”

  听他提到“我们”,朱湛明立刻双眼冒光,善解人意得拿出账本将方老板拉了回去。

  生意人口才本就好,房间内不一会儿响起了压价还价声。

  楚颐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淡淡道:“还生气啊?”

  顾期年摇了摇头,抿着唇有些犹豫问:“你……你当着唐知衡的面还找人作陪,不怕他生气吗?”

  楚颐扫了他一眼,随口道:“阿衡才不会动不动就生气。”

  顾期年手指微微蜷起,没有说话。

  他伸手拿起筷子,见楚颐面前的碗崭新干净,根本没动过,抬眸问:“没有胃口?”

  “不是。”楚颐眉头微蹙,动了动右手,手臂牵动下,肩胛依旧是尖锐地痛,也不知朱湛明一个文文弱弱的商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你喂我吧。”楚颐道。

  顾期年抬头静静看着他,神色稍缓,放下筷子忍不住倾身将他抱在了怀里。

  温暖的感觉瞬间包拢整个身体,鼻尖满是熟悉的幽香。

  屋内热火朝天的谈价声立刻小了几个度。

  “你做什么,”楚颐皱眉道,伸手去推他,“放开。”

  顾期年将鼻子埋在他的肩侧,深深吸了口,轻声道:“屋里的人之前都不止一次在秦楼楚馆看到过我们,你怕什么?”

  楚颐浑身不舒服,肩胛微微动一下便是一阵生疼,干脆也不再乱动,脸色沉了沉,冷声道:“不是怕,是不习惯,给我放开!”

  顾期年静默片刻,稍稍将他放开垂眸看他,清冷的脸上浮现一丝温柔,轻声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忘了?”

  “我说什么了?”楚颐眉头紧皱。

  “你说……”他顿了顿,紧紧盯着楚颐的双眼,声音放得极低,“你说唐知衡有什么,我就有什么。”

  “今晚不要进京了好不好?”

  说完他又轻轻将楚颐揽住,威胁一般低声道:“阿兄对我那么好,我不该动不动就对你发脾气,只要你说到做到,我以后再不对你生气,不然……只要有唐知衡在一日,我不会让他好过的!”

  楚颐眉头越皱越紧,也懒得跟他吵架,好脾气道:“那你先放开,阿衡何时动不动抱过。”

  顾期年放开了他,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脸色微沉,冷笑道:“唐知衡难道不是随意可以抱你吗?”

  “狐狸精一样,就知道乱勾引人,”他忍不住将杯子狠狠搁在桌子上道,“还是他在你心里特别,你根本不生气不在意。”

  顾期年嘴唇紧紧抿着,仿佛跟自己赌气一般,好一会儿才拿起碗伸手盛了碗鸡汤放着,又执起桌上的筷子夹了块龙井虾仁,小心吹了吹,喂到了楚颐的唇边。

  楚颐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伸手将他的手推开,沉声道:“你把话说清楚,阿衡何时勾引人,又何时抱我了。”

  “你整日看他不顺眼,就是因为这个?”

  顾期年见他不肯吃,干脆将筷子丢在桌子上,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冷冷道:“他晚上没有吗?穿成那样……真是笑死人了。”

  你自己才是笑死人了。

  楚颐撑着下巴,好笑道:“你不会认为,我们晚上真的睡在一起吧?”

  遇到这种又别扭又爱赌气的人,想让自己好过,真的不能将话藏着掖着,楚颐轻轻拉着顾期年的胳膊,耐心道:“阿衡自十四岁那年起,就经常会噩梦不断,其实也有他小时候的原因,再加上后来……”

  他话语顿了顿,没有提起二叔,继续道:“因为我的病,他一直很担心,经常睡不好,才会在我帐中的软塌上将就了几日。”

  顾期年抬眸看向他。

  “都跟你说过了,我不习惯别人抱我,更不习惯和人同睡,”楚颐笑道,“阿衡向来了解我,他怎么会呢?”

  “反倒是你,总是不听话,又气人。”

  顾期年沉默下来,许久后才忍不住轻轻笑了笑,目光灼灼地看着楚颐,小声道:“阿兄没骗我吗?”

  “我以后都听话好不好?那阿兄能不能让我再抱一下。”

  他虽是问了,却完全没有等楚颐回答的意思,上前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低声在耳旁道:“阿兄饿了吧,先吃东西,然后我们出去走走好吗?被他们一直偷看着,好烦。”

  他很快将楚颐放开,见桌上的鸡汤已凉,拿起碗盛起一勺小心喂到了楚颐唇边。

  楚颐张嘴吃下,不忘再交代他:“以后不准再对阿衡乱生气了。”

  顾期年表情温柔,小心地将一碗鸡汤喂完,又再次执起筷子喂他吃菜。

  屋内的论货谈价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时安静地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两人。

  锦绣布庄的矮个子老板忍不住悄声道:“完了,你不是说顾小将军玩玩而已吗?怎么都喂上饭了?”

  “咱们方才没有怠慢他吧?别又得罪了人……”

  刘老板没有回答,张着嘴巴傻愣愣看着,直到两人用完了午膳,与众人道别离开,都没有反应过来。

  *

  同福斋已是百年品牌,走至街上随意一打听便有人为他们指了路。

  那里距离和盛酒楼不过两条街,因才用过膳,两人没有乘坐马车,闲闲走在路上一边逛路边的小摊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虽然最热闹的天河街距离不远,可主街依旧有不少摊贩,嘈嘈杂杂叫卖不断。

  见楚颐停在一个玉器摊子前随意看着,顾期年犹豫问:“阿兄在邑城时说过,有个朋友很喜欢吃红枣糕,所以才买给了我,那个朋友是唐知衡吗?”

  楚颐偏头扫了他一眼,懒懒应了一声。

  顾期年神色微冷,话音立刻带了丝酸味:“你连唐知衡喜欢吃什么都一直记得,那你可知我喜欢吃什么?”

  楚颐忍不住好笑,吃东西挑剔到发指的人也有喜欢吃的?仿佛在问哪个盲人能看到东西。

  他将手中的玉牌放了回去,好整以暇道:“这是为难我了,是红枣糕,还是不碎的鱼月牙肉,是半年以内很嫩的鸡肉,还是很甜很甜的糕点,或者是兑了牛乳的燕窝?”

  顾期年目光静静看着他,忍不住垂眸笑了起来:“原来阿眠一直都记得。”

  “真的是这些?”楚颐问。

  “也不算,只是能入口罢了。”

  楚颐觉得好笑,从食材到做法个个挑剔了个遍,最终却只是能入口,也不知顾府怎么养出来这么个娇气的小少主。

  他有些好奇问:“那你究竟最喜欢吃什么?”

  “我最喜欢……”顾期年正欲回答,话音骤然顿住,他的目光落在楚颐脸上,喉结微微滚了滚,轻轻道,“我……我最喜欢吃,最想吃的……”

  见他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一点世家公子的样子都没有,楚颐皱眉问:“是什么?就那么难以启齿?”

  顾期年蜷起手指将头偏向一旁,低低道:“你想知道?”

  “那我告诉你,你别生气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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