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酒水陆续上桌, 众人静坐席间,对此次的头名皆是满怀好奇。

  那把弓原本是先帝特意令人打造嘉奖楚家的,先帝尚是皇子时, 楚老太尉念他生母早亡, 宫中艰难,一路为他排除异己、扶持上位。

  顺利登基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把弓赐给了当初年幼的安国公,寓意薪火传承, 不忘初心。

  后来当今皇上同样依仗楚家得以顺利坐上皇位, 这把被安国公送入宫中的黑金重弓辗转又到了楚小将军手中。

  楚家世代高门, 又前后辅佐两位皇帝,权势早已遍布朝野, 若放在戏文中,早已是水满月盈。

  楚颐原本以为那把弓最终应该毫无悬念地归阿衡所有。

  可他却没想到,最终胜出者竟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四皇子萧成暄。

  赵公公取出托盘上的红布,交由皇上亲自给弓箭挂红讨彩, 等红布系好后,赵公公才笑道:“此次比赛唐小将军和顾小将军皆英勇非凡, 不仅捕到传闻中的白额狼王,所捕猎物数量更是远超往年。”

  “只是……”他话音一转, 笑道, “赛前便说好了比赛只论数量,不论其他,四皇子捕获数量不输分毫, 又回来最早, 皇上就将这把弓赐予四皇子为嘉奖了。”

  话音落下, 席间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恭贺声。

  两位身经百战的少将军输给了养尊处优才病愈不久的皇子, 众人多少心生疑虑,却无人敢质疑半句。

  皇上手中拿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上面的盖子,突然笑道:“阿暄一向不常用弓,不如趁着在场有才之士众多,干脆将它赠予有缘人如何?”

  楚颐正拿起桌上的酒壶倒酒,听闻动作顿了顿。

  这把弓曾先后被两位皇帝赐予楚家,早已有了非凡意义,皇上此时特意提出此要求,只怕看似是重视,实则却是试探。

  若阿暄也如同他们那般将弓给了楚颐,落在皇上眼中,不知会不会觉得他觊觎皇位、狼子野心,想要做第三个被楚家拥立的皇帝呢?

  如今皇储之争正是提上日程的时候,而此时在场的大多是朝中众臣及家属,皇上当众提及,无疑是毫不掩饰地表明对阿暄的不放心。

  楚颐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萧成暄表情略显慌乱,起身拜谢后,却垂着头一言不发。

  “暄儿可有想好给谁?”皇上笑问,“其实擅长骑射虽好,但是知人善用更是重要,你是朕的儿子,想来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萧成暄头抬也不抬,依旧只是沉默。

  皇上扫了他一眼,拿起桌案上的热茶喝了起来。

  赵公公忙在一旁笑着帮腔道:“四皇子行事一向谨慎稳妥,想来要思虑再三才能做下决定。”

  阿暄不回话,皇上也不开口,两人僵持着,众人皆大气不敢出。

  草原上歌舞悠扬,异族小调轻快婉转,沉默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楚颐目光冰冷,抬眸看了直直跪在地上的阿暄一眼。

  正午的艳阳下,他额上已泛起细微薄汗,却依旧安安静静,像是无声地反抗。

  他这个表弟,性子虽安静,行事却极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无论是否吃亏,只要认准,那就是一条路走到黑,楚颐脸色微沉,正欲开口为他圆场,而对面的顾期年已先一步站起了身。

  “不知四皇子能否将这把弓赠予我?”

  顾期年朝楚颐看了一眼,静静对阿暄道:“我知道四皇子想将它赠予最适合的人,可昨日的比赛我也曾拼尽全力,若四皇子愿意,我一定好好爱惜,绝不会让你失望。”

  他骤然开口,已是非常唐突,顾家家教森严,顾期年自幼行事优雅端正,从未出过差错,此时皇上尚且还未发话,他倒主动讨赏,众人悄悄交换着神色,一时看不明白眼前的情况。

  阿暄眸光动了动,回头看向他,脸色为难犹豫,却又不好当众驳他面子。

  周围渐渐响起议论声,沉默许久后,阿暄最终不舍地点了点头。

  “谢四皇子割爱,”顾期年垂眸笑了笑,转而对皇上道:“多谢皇上。”

  那把弓最终到了顾期年手中。

  楚颐望过去,正好对上顾期年看过来的目光,眼下已经太阳已移至头顶,大片地照在身上无比温暖,顾期年面色苍白静静站着,乌黑的眼眸清亮执着。

  宴席结束后,众人纷纷散了。

  阿暄走至楚颐身旁,似是终于找到了机会解释,小声道:“颐表兄对不起,那把弓我原本是想送给你的,没想到父皇会那样试探我,若真的给了你,反倒是连累了楚家。”

  楚颐自然明白他的心思,静静看着他道:“不必事事介怀,你的心意我明白。”

  阿暄骤然垂下眼,低声道:“谢谢颐表兄体谅。”

  阿衡在一旁轻笑出声,上前轻揽着他的肩膀安慰:“好了,阿颐那么聪明,自然明白你,若非在大家眼中我已是半个楚家人,一言一行皆会引人猜测,哪里轮得到顾期年去抢,我早已先开口了。”

  阿暄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衡又道:“你和楚家的关系亲密,如今皇储未定,阿颐人前与你疏远,皆是为了你好,你别怪他。”

  阿暄连忙低声道:“我不会的。”

  阿衡笑了起来,又絮絮说了许多,见天气正好,干脆提议三人一起去骑马。

  见他们难得有兴致,楚颐没有拒绝。

  草原开阔辽远,又无遮无挡,三人策马驰骋,一直到太阳西斜,晚霞升起,才一路说笑着打马回了营帐。

  绫罗早早将晚膳备好,满满摆了一桌子,见楚颐回来,又忙着去拿煎好的药。

  楚颐洗漱沐浴完坐在了桌前,整个下午的劳累,他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垂头止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身体失力般靠在桌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阿衡被阿暄叫去谈事,此时他独自看着满桌饭菜,一时没了胃口,起身欲回床上休息,却见江植匆匆走进了帐中。

  “主人,顾小少主来了。”

  楚颐手臂撑在桌上,整个人轻飘飘得像一页薄纸,勉强才站着,他大概知道顾期年此行目的,脚步微顿,淡淡道:“让他进来。”

  江植恭敬应了一声离开,楚颐坐回了桌前。

  等帐帘再次打开,顾期年缓步走进了门。

  他一身崭新黑衣,像是刚沐浴过,浑身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连发丝都尚带着微微潮气,目光落在楚颐新换的寝衣上时,眸光晃了晃,道:“你……要睡了吗?”

  “找我何事?”

  楚颐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上下浮动的茶叶,似笑非笑道:“不痛了?”

  顾期年面容清冷,抬眸看了他一眼,走至桌前坐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满桌未动过的饭菜上,自顾自拿了碗去盛粥,随口道:“还好,早已习惯了,忙起来便也不觉得痛了。”

  “忙起来?”楚颐以手撑着脸侧,懒懒看着他问,“你方才去了哪里?”

  “三皇子得知今日宴饮时的事,请我去了一趟。”他将碗放在楚颐面前,犹豫了下,又拿在手里,“我喂你。”

  楚颐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上,原本压在心底的不舒服再次翻涌而上,冷笑出声:“你还真是懂得讨人欢心,去完三皇子那里又来我这儿,不累吗?”

  顾期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忍不住唇角扬起,他声音极轻道:“我以后真的不会了,今日起只对你一人好,只喂你溏淉篜里一人,你别生气了好不好?阿眠。”

  他盛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喂至楚颐唇边。

  楚颐垂眸扫了一眼那煮得软烂的鱼片粥,目光微沉,冷冷看向他。

  “滚开!”他声音冰冷道,“想必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我的人,你这么不听话,也配对我好?”

  顾期年表情微凝,脸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手指止不住轻颤起来。

  他手无力地将碗放在桌上,紧紧抿唇垂下头,好半天没有回话。

  楚颐目光冰冷,静静道:“既然这么痛,还痛了三年,当初将我绑入顾府时,为何不让绫罗帮你解了?”

  顾期年胸膛微微起伏着,好半晌才低声道:“不提这个了。”

  楚颐其实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那么痛,还是装的,可他心里却隐约觉得,若顾期年真的想装,绝对能让他看不出分毫,而不是这副痛极却强忍着的模样。

  此时他这副样子,倒更像是故意给楚颐看,让他怜悯心疼了。

  顾家小少主认错爽快,又会服软装可怜,能做到这步,也是难得,楚颐沉默看着他,最终对外唤:“绫罗。”

  绫罗很快掀开帐帘走进来,目光落在一旁的顾期年身上,瞬间明白了原委,道:“主人是要奴婢现在将他的蛊毒全解了?”

  对上楚颐的目光,她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递了过去:“这里面的药可以暂时缓解疼痛,至于蛊毒,需要慢慢来,明日开始奴婢会每日煎好药送过去,至少要连服十日才能看到效果。”

  楚颐伸手接过,拔下瓶塞将药喂到了顾期年的唇边。

  “将药吃了。”楚颐道。

  顾期年抬眸看着他,清冷的眉眼浮出一丝暖色,听话地张嘴吃下,手臂撑在桌上微微缓着气,好一会儿才终于稍稍恢复。

  “我以为你根本不担心我,不在意我会不会难受。”顾期年低声道,“阿兄是很喜欢我,对吗?”

  楚颐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期年轻笑出声,忍不住又问:“那阿兄怎么会舍得给我下蛊毒?阿兄对喜欢的人一向如此吗?”

  “那你呢?”楚颐淡淡道,“你一向对喜欢的人又咬又逼迫吗?”

  顾期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静默片刻,重新端起那碗粥搅了搅,盛起一勺吹了吹,喂到了楚颐的唇边。

  楚颐犹豫片刻,张嘴吃下。

  鱼片粥软糯鲜香,十分好入口,楚颐吃惯了药膳,偶尔搭配正常的饭菜,都觉得像是馈赠一般。

  他目光落在顾期年脸上,看他极近耐心温柔地一勺勺盛起,然后吹凉喂给他,心里就软了下来。

  算了,张牙舞爪爱咬人爱生气闹别扭的顾期年,不正是幼年时的小团子吗?十年来除了长相之外一点都没变,又有什么道理总同他生气。

  楚颐道:“等回京时,途径处有个叫绿柳镇的地方,玉石生意盛行,各种小吃皆备,同福斋在那里有家分店。”

  “你以后不准再与三皇子那么亲密,我带你去买红枣糕好不好?”

  顾期年怔了怔,垂眸轻笑起来,乖乖地点头道:“好。”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顾期年放下了手中的碗。

  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营帐外安静地几乎没有一丝人声,楚颐有些疲惫地撑着额头,淡淡道:“回去吧,明日绫罗煎好了药会给你送去,等两日后回了京,我让她将要配好送去顾府。”

  顾期年应了一声,却坐在桌旁一动不动,目光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怎么了?”楚颐眉头皱了起来。

  顾期年摇了摇头,没话找话道:“围场内人多眼杂,那把弓不好直接给你,待回府后,我让仇云给你送去。”

  “还有药,若你不肯自己喝,我也可以每日送去给你。”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营帐的门帘却突然被人自外挑开,一道红衣的身影自外走了进来。

  “好困阿颐,”唐知衡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懒懒道,“今日太累了,我们早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