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颐完全未料到江陵西会同他解释。

  他还记得那年的狩猎比赛, 他和阿衡不过是偶然撞到临时参与,得知同组是位和阿曦一样大的小团子,也并未放在眼里, 比赛开始后就骑马远远将他甩在了身后。

  小团子长得白白糯糯, 却不肯服输,几次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也都执拗地握紧弓箭,吭都不吭一声。

  直到后来结束时, 天色已暗, 其余皇子伴读早已回去, 楚颐打算离开时,才发现同组的他不见了踪影。

  他是在一个废弃的陷阱中找到的江陵西, 明明那么傲气的人,却在看到他后委屈地眼泪大颗大颗直往下掉,那么可怜,却依旧是一脸倔强, 抿着唇拿眼瞪他。

  楚颐见到他第一眼就喜欢他,忍不住去哄他, 去抱他,想像对阿曦那样对他好, 即便曾把他当拖油瓶, 也不忍心真的把他丢下,若非第二日就要离京,他真想将他直接带回府了。

  马车驾得飞快, 车轮咕噜噜响个不停, 楚颐伸手过去轻轻捏了捏少年的脸, 好整以暇道:“为何跟我解释这些?”

  江陵西身体紧张地微微后缩, 一脸腼腆地看着他,小声道:“陵西不想让世子误会,更不敢辜负世子的喜欢。”

  楚颐目光冰冷地看了他片刻后,轻声笑了笑,收回手道:“顾期年那么讨人厌,以你的性子想来不会同他有交集。”

  “以后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怯弱,就像你小时候一样就好。”

  江陵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府后,楚颐带他回了自己的浮翠院。

  他隐约忆起,幼年时的江陵西在雁子岭时,似乎曾提过喜欢听他讲的大陈史,喜欢他讲的摄政王,而书房藏书中,刚好有一些市面无法买到的野史杂记,干脆一并送他好了。

  江陵西自进了房间便开始惴惴不安,坐在桌前局促低头,又忍不住频频看向里间的大床,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着。

  直到侍女将藏书交到了他的手上,才紧张看向楚颐道:“世子……”

  “不喜欢?”楚颐问。

  “不、不是……”江陵西一惊,脸色立刻涨红,声音越来越小,“陵西是、是想问,世子想要我做些什么?”

  楚颐皱了皱眉,几年前的小团子张扬肆意,轻易就能吸引他所有目光,而如今却谨小慎微成这般,实在是大相径庭。

  他看向眼前的少年道:“你说你九岁离京,是在那次雁子岭狩猎比赛之后吗?”

  江陵西点点头,垂着眼不敢看他:“父亲那时临时接到调任匆忙离京,走得很急,我都未来得及同大家道别。”

  楚颐轻声笑了笑,撑着脸看他道:“那……我送你的东西你可有留着?”

  江陵西疑惑抬起头看他,对上楚颐的目光时,表情微微变了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僵住,脸色渐渐灰白。

  楚颐当年送他的是狩猎时捕到的唯一一只白狐王,虽十分珍贵,倒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此时提起也不过是玩笑罢了。

  见少年紧张的样子,楚颐似笑非笑道:“丢了,还是送人了?”

  江陵西双手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表情满是挣扎和失望,最后似是下定了决心般,轻轻咽了咽口水,很快扯出一抹笑,僵硬道:“自然……自然留着,一直都好好保存着……”

  楚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正想再开口,房门突然被人自外打开,江植匆匆走进房间。

  “主人!”他紧皱着眉低声道,“顾府马车在外等候,顾家小少主说有事要与主人相商,似乎……是关于绫罗的。”

  楚颐眉头蹙了蹙,表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此前金吾卫已多方设法,却发现顾府守卫森严,根本无法将绫罗顺利救出,楚颐没忘记顾期年在四皇子府威胁他一事,也记得他最终颓然离开,所有怨恨和纠葛,不出意外最终都会在绫罗身上讨回来。

  绫罗跟随楚颐多年,虽说不舍,可他从不受人威胁,早已做好了舍弃她的准备,而绫罗出身暗卫,自然更明白。在他离开顾府那日,就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只是不知顾期年又想玩什么花样。

  楚颐靠在桌旁,轻轻摩挲着手旁的茶盏,却根本没有让顾期年踏入安国公府的打算,半晌后,轻声冷笑道:“既然在外等候,那便在外见好了。”

  江植道:“是。”

  楚颐站起身,正欲往外走,身后的江陵西却突然轻声道:“世子。”

  他慌忙站起身道:“世子还有事,陵西就先回去了,等下次……”

  他脸色苍白,一时有些说不下去。

  楚颐回头看着他,见他这副胆小怕生的样子,心里涌起复杂的感觉,淡淡道:“那明日我再让江植接你过来,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吃甜食,明日我让下人们做糕点给你吃好不好?”

  江陵西局促站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最终笑着点头:“……好。”

  他们两人一同出了府,秋日的天黑得早,此时不过才临近傍晚,外面已暗得有些看不清路,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侧门处,而隔着一条小巷的对面,静静停着的则是顾府的马车。

  楚颐朝那辆马车扫了一眼,对江植道:“你先送他回去。”

  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那辆马车的帘子被自内打开,顾期年安静坐在里面,静静看了楚颐片刻,目光又落在一旁的江陵西身上。

  江植捧着厚厚一摞史书,恭敬应了一声,亲自扶江陵西上了马车。

  马车出发前,江陵西掀开车帘一角,满脸犹豫,极小声道:“世子,我……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楚颐看向他。

  “父亲他被调遣在外多年,好不容易回京,如今他年岁已大……我、我想……”

  楚颐没料到初次见面他竟会提出此种要求,从前他也曾将陆文渊父母救出天牢,却向来都是心情好时的主动恩赐,还未有人敢如此索取。

  他微微皱眉,目光淡淡落在少年脸上,看他骤然变得紧张,不由想到幼时他坐在面前哭的样子,最终点了点头,道:“好。”

  江陵西面色微缓,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而江植也不再停留,驾了马车先行离去。

  等人回去,顾期年才轻轻笑了一声。

  他靠坐在马车内,表情冷淡,声音极低道:“世子对陵西……果然是真心喜欢。”

  楚颐回头看向他,隔着一条小巷,夜色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冷声问:“绫罗如何了?”

  顾期年没有应声,起身下了马车,缓步朝他走来。

  他一袭黑衣略显宽松,走动间被夜风微微吹起,袖摆衣角不停翻飞,夜色中面容紧绷,一直走到距离两臂远的位置,才停住了脚步。

  “来时我已让人去府内将她带来,应该很快就到了,”顾期年静静道,“她照顾你身体已久,对你一向忠心……我将她还给你。”

  “只是我也有一些不解想问清楚,希望世子能实话告诉我。”

  楚颐未料到他会轻易放了绫罗,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顾期年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薄唇轻抿,许久后轻轻笑了笑,问:“你真的很喜欢江陵西吗?只一眼,就非要将他带回府。”

  不等楚颐回答,又低声道:“是因为他像司琴才喜欢他,还是其他原因?”

  楚颐微微叹了口气,面色不虞地打断:“他不像任何人,你无需在这里贬低他。”

  “他就是他,自他九岁那年初见,我就一眼喜欢,想宠着他,想对他好,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

  顾期年手指微微蜷起,点了点头道:“是吗?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无论他记不记得当初的事,只要是江陵西……”

  他又上前几步,几乎在楚颐面前站定,高出半头的差距在夜色中无形让人压力倍增。

  楚颐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未等反应过来,顾期年垂了垂眸,一句话都未再说,转身离开。

  *

  绫罗被毫发无伤地送了回来。

  此后,国公府的马车开始频频出现在江府门前,有时是带江陵西去听曲,有时是去喝茶,最多则是将他接入国公府内,一呆就是整天,通常日出时分将他接走,日落时分送回,三五次后,京中渐渐看清楚家风向,江府顿时门庭若市。

  重阳那日,宫中照例设有宫宴,楚颐一向不爱凑此热闹,加上事先与阿暄有约,等入了夜,便乘马车出了门。

  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西市的一家茶楼,等楚颐到时,阿暄已在二楼雅室等候已久。

  他静静坐在窗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脸上浮出向往的表情,看到楚颐进了门,立刻站起身,垂头小声道:“颐表兄。”

  楚颐冲他笑了笑,递了一个面具给他道:“西市为驱除鬼祟,一向有面具出街的习俗,你身份特殊,戴上这个行动也方便些。”

  他犹豫接过,问:“颐表兄戴吗?”

  楚颐道:“我陪你一起。”

  阿暄立刻笑了笑,接过那个黑黝黝凶神恶煞的面具戴到了脸上。

  楚颐戴了另一个通体红色面容狰狞的面具,玄衣身体修长,仿佛鬼魔出世,萧成暄站在对面认真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等楚颐转眸看他,才微微垂头,率先下了楼。

  京城西市和东市并列闻名,东市大多以售卖品鉴古玩字画为主,西市则是更贴近生活的布庄、粮行、玉器等等各种摊贩店铺。

  街上熙熙攘攘,几乎堵得水泄不通,三三两两的游人说笑着路过,许多人脸上同他们一样,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看不清面貌。

  楚颐带他沿着最热闹的清风街一路走过去,以往他和阿衡一起时,玩过不少好玩的,也都带阿暄逐一尝试。

  路过一家茶摊时,周围围满了人,楚颐几年前了解过,那个开茶摊的说书先生外号“九命先生”,据说是从衡州来的,胆子大,素来喜爱以说书的由头影射京中传闻,而此时,他讲的正是前朝两大权臣之子争夺一位才子的故事。

  “那位才子品行端正,出身名门,父亲身居高位,更是廉洁奉公,据说两位权臣家的少主本来王不见王,为了那位才子,剑拔弩张,几次险些动手……”

  众人唏嘘不断,联想到近日江家小公子被楚家世子看上一事,纷纷猜测不停。

  楚颐站在街边一处玉石摊位旁,忍不住好笑,不过看顾期年之前那般在意,似乎对江陵西真的有些不同,剑拔弩张……倒也没说错。

  这些市集话本故事听听也就罢了,他拉上身旁的阿暄欲走,转身间,却见不远处的面具摊旁边,三皇子正笑嘻嘻听得认真,而他的身旁站着的,是衣袍纯黑,脸色比衣服更黑的顾期年。

  作者有话说:

  修了后面,剧情直接写了,本章掉落小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一 4瓶;lllyyyy、壬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