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国公府时, 安国公和昭康公主入宫赴宴未归,楚颐到了浮翠院后,立刻令人将暂居府上的沈无絮叫了过来。

  他回京一事, 沈无絮尚未知情, 等匆匆赶到时,整个人几乎愣住。

  “世子,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楚颐脱去披风后,身上是一袭纯白暗纹的锦衣, 烛火下面容如玉般清冷, 他坐在榻上稍稍缓了缓神, 目光冰冷地落在他的身上。

  看着他三年未见却依旧温润妥帖,楚颐笑道:“过来替我看看脉象。”

  沈无絮恍然回神, 连忙上前为他诊脉。

  楚颐将手随意搭在一旁的矮几上,懒懒打量着房内熟悉的摆设,扫过墙上的画像时,目光忍不住顿住。

  三年未回, 那袭红衣依旧灿烂如火,红白两个少年身影紧紧依偎, 眉眼间满是张扬肆意,一切都好像昨日才发生, 却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表情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看向一旁的沈无絮。

  “如何?”他问。

  “世子一切都好,”沈无絮温声道,目光忍不住落在他的脸上, 又很快避开, “只是……脉象上来看, 似乎与以往稍有不同, 不知是否是师父给世子换了别的药的缘故。”

  楚颐表情微顿,静静问:“能看出不妥吗?”

  沈无絮摇头道:“短时间不能,可世子停了之前的药,时日久了就不一定了,世子骤然换药,身体并未有其余症状,想来此药方十分温补,药引也定然珍贵。”

  这个顾期年。

  楚颐轻轻冷笑一声,问:“我的身体你一向最了解,此药方如此对症下药,寻常大夫可能开得出?”

  沈无絮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还是道:“世子的病,连宫中太医都看不出任何端倪,寻常大夫即便开了药方也只不过权当一试罢了。”

  楚颐心中稍安,懒懒靠在软塌上,才目光冰冷道:“此药方并非张九重所开。”

  沈无絮骤然变色,站起身来。

  楚颐扫了他一眼道:“不必紧张,你和张神医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连你都未看出有不妥之处,宫中太医想来也察觉不出什么。”

  十三岁冬日那场宫宴上,皇后娘娘请来的术士在为各位皇子看相后,却错把楚颐也认作皇子,断然指出他命中富贵非凡,将他送上了风口浪尖。

  那时安国公身处高位,二叔战场拼杀频频立功,楚家风头势不可挡,楚颐又年幼便随二叔入军营,楚家军心归一,威慑皇权。

  宫宴上皇上龙心大悦,甚至赏赐他一把极贵重的宝剑,可即便是亲舅舅,哪有不担心的呢?当今皇帝当初即位时,为了皇位稳固甚至能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得知二皇子的生母沈皇后与外戚勾结行巫蛊之术,直接一条白绫赐死,连尚在襁褓中的二皇子都被随意丢至冷宫,若非命大,早已不知死多少次了。

  后来安国公因腿疾离京寻医多年,二叔被数次打压后,甘愿为顾将军副将再入北疆,就连唯一的楚家嫡子都身患重疾,活不了几年,整日横行京中树敌无数,不过都只是想表明立场,楚氏并无不臣之心罢了。

  沈无絮道:“那无絮稍后重新拟了方子交给绫罗姑娘,等世子调养好了就可完全安心了。”

  说完,似乎才发现不对,朝屋中看了看到:“方才就未看到绫罗姑娘,不知她可有一同回京?”

  楚颐沉默片刻,道:“绫罗暂时未能回来,沈大夫不妨多留住几日。”

  沈无絮静静看了他片刻后,轻声道:“好。”

  “父亲的箭伤如何了?”楚颐又道,“还有四皇子,究竟有没有事?”

  沈无絮轻声道:“大将军一切都好,不过是小伤,倒是刺客劫持四皇子时,心急之下将他丢入护城河,窒息昏迷了过去,后来醒了又是多日风寒,直到现在还在府中养着。”

  楚颐眉头紧蹙,点头道:“知道了。”

  等沈无絮离开后,他脱去了那身碍眼的白衣,沐浴更衣后,侍女新泡好了茶送来。

  楚颐披着一件玄色外袍,缓步走到桌前,脚腕间金铃撞击发出清脆声响,他皱眉低头,唤来江植道:“将这东西想办法取下来。”

  江植看到那条链子后,脸色微变,沉声道:“顾家竟敢如此对待主人!”

  他伸手试了试链条,因紧贴着皮肤,若蛮力破开必定会伤到脚腕,可若要打开那个小小的锁扣,又实在是麻烦。

  江植犹豫片刻后道:“属下无能,请主人忍耐一晚,等明日属下去暗卫中寻一位擅长开锁的试试。”

  堂堂安国公府世子脚腕上被挂了南风馆小倌才会佩戴的链子,若传出去指不定引起何种猜测,此事也只能由贴身暗卫来做。

  可第二日,江植找来的暗卫并未能将链子上的锁打开。

  暗卫道:“这条链子并非纯金,质地更硬,几乎刀枪不入,锁芯里簧片位置特殊,须用配备的钥匙才能打开,属下并非不可一试,只怕不小心坏了这把锁,那链子就彻底无法打开了。”

  楚颐眉头越皱越深,挥手令他退下了。

  自昨晚沈无絮为他重新配了药后,他弗一吃下去就有些不适应,到了夜间就开始发热,安国公和昭康公主午夜时分出宫回府,与他也不过只说上几句后,他便昏睡了过去。

  此时的他面色苍白,始终提不起精神,又因动了气,脸色沉得厉害。

  江植自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低声道:“主人,金吾卫已想尽方法打听绫罗的线索,只是三年前陆公子一事,顾府内布防严密许多,此次暗卫搭救主人定在府外,也正是这个原因,沐青云说……只能尽力一试。”

  楚颐淡淡应了一声,拿起茶盏欲喝茶,却止不住心头怒火,冷笑一声,将茶盏狠狠砸在了地上。

  “主人息怒。”江植低声道。

  楚颐淡淡道:“这个顾期年,还真如三皇子说的那般讨人厌。”

  他转眸看向江植道:“父亲母亲呢?”

  “大将军和夫人今早被传召入宫了,主人那时还睡着,他们就没吵醒你。”

  楚颐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昨夜父亲母亲回府后,由他们口中才得知,近来皇上身体不太好,反复病着,朝中议论纷纷,皇上有意先立太子,可对于太子人选却一直无法敲定,加之又才闹出了刺客一事,不仅安国公受伤,四皇子都一病不起,桩桩件件矛头直指三皇子,反倒更加犹豫。

  其实他也曾怀疑此事是否与父亲有关,毕竟他实在看不上三皇子,楚家虽还算忠良,却也并非完全没有立场,父亲母亲一向喜爱阿暄,楚颐是知道的。

  可想到阿暄被丢入护城河,又觉得不太像安国公的行事风格。

  他面色苍白地靠在枕上,正想着心事,侍女又端了新煎好的药进来,楚颐眼风扫过去,不知怎么又想到顾期年当初逼迫他喝药的情形,许久看着那碗药没有动作。

  侍女小心道:“世子?”

  楚颐表情冰冷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药一饮而尽。

  一直到了晌午时,安国公夫妇都未回府,侍女们忙着备好了药膳,才刚在桌前坐定,小厮来报,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赵福突然登门拜访,与他一起的还有五皇子萧成曦。

  楚颐知道自己入京一事瞒不了多久,却没曾想会如此快,父亲母亲一早被宣进宫,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颐表兄!”

  阿曦几乎是冲进了房门,气喘吁吁停在屋中,看到坐在桌前的楚颐,眼泪立刻滚了下来。

  “你真的没事,太好了,”他擦了把眼泪道,“我听父皇说起要传你入京,本来还奇怪,然后安国公就说你昨日已经回来,我都以为是假的,明明三年前……”

  楚颐刚喝了药,胸腔隐隐作痛,对着满桌药膳正没胃口,看到他不由轻笑:“用过午膳了吗?”

  阿曦摇了摇头,见楚颐示意,乖乖上前坐在了他的身旁。

  赵福晚一步进门,见状眼睛笑成了缝:“世子和五皇子感情真是好,看到世子身体无恙,老奴也就安心了。”

  “多谢赵公公关心,请坐。”

  楚颐扫了身旁一眼,侍女立刻搬了凳子过去,又忙着去备茶水。

  “世子不必麻烦,”赵公公连忙笑道,“老奴只是替皇上看一眼世子,稍后还要再去看四皇子,就不多打扰了,皇上知道世子身体不好,特意交代近日多休息,不必专门入宫请安,待重阳宫宴再顺道请安不迟。”

  等送走了他,阿曦才又紧张道:“阿兄,究竟怎么回事?三年前你说走就走,父皇也讳莫如深,都说你是因中毒箭引发旧疾,那时阿兄连江植都未带,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楚颐笑了笑,为他盛了碗粥。

  阿曦乖乖喝了一口,继续道:“还有顾期年当年失踪一事,虽当初许多人疑心是你所为,却被父皇亲自将流言压下,顾期年回来后,的确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可我倒是觉得,他不像是想找你寻仇,而是同我一样,只是害怕阿兄真的出事……”

  “他最喜欢装了。”楚颐淡淡道。

  阿曦愣了愣,一时未反应过来,楚颐不想再听关于他的事,率先转移了话题。

  两人又聊了些京中三年来发生的事,阿曦就乖乖离开了,前脚刚走,三皇子府的补品就送了过来,堆了满满一桌子。

  楚颐看了一眼,笑道:“还真是他的作风。”

  江植道:“前段时日四皇子刚病时,三皇子也送了许多东西过去,外面都说他行事妥帖,对他赞不绝口。”

  楚颐想了想道:“母亲可有说何时能去看阿暄?”

  江植道:“四皇子久病未愈,皇上为让他安心养病,暂时不许任何人探视,不过属下听闻四皇子生辰将近,夫人已备了贺礼,想来生辰当日想见一面应该是允的。”

  阿暄生辰……也就是四日后。

  *

  四皇子萧成暄生辰当日,皇上果然允了众人探视,只是为怕他伤了精神,除相熟亲近之人,其余人不可入府,至多只能送上贺礼,以免打扰到他休息。

  三年未见,楚颐也有些想念这个话少安静的表弟,更想亲眼看看他的情况究竟如何,因担心当日探望人过多,影响阿暄休息,安国公夫妇并未一同前往,而是将备好的贺礼交由楚颐,由他一人代表安国公府前去。

  马车一早便出发了,众位皇子成年后,皆分有各自府邸,距离皇宫不远,沿着京城主街走去,过两条马路,再穿过一条小巷便到了四皇子府。

  阿曦阿昱知道他要来,早早等在了门口,除了他们二人,四皇子府门前还停了七八辆马车,楚颐才刚下了车,两人便立刻小跑着围了上来。

  “眠表兄,你真的回来了?阿曦跟我说时我还以为他在骗我呢!”阿昱不敢相信地打量着他,一激动就忍不住想去拉楚颐的胳膊。

  楚颐淡淡扫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收回了手。

  他在衡州一事,只有阿昱一人知道,他回京一事,却也并非刻意瞒着他,不过才月余未见,阿昱就又像才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二皇子也来了吗?”楚颐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问。

  阿曦点了点头,道:“三皇兄他们也都已经进去了,方才听太医说四皇兄方才已经醒了,颐表兄我们也快进去吧。”

  楚颐点了点头,与他们二人一同进了四皇子府。

  四皇子府内清净素雅,毫无奢靡之气,许是因为他病着,周围连下人都很少遇到,三人在侍女的引领下朝阿暄所住的院子走去。

  阿昱刻意稍稍落后一步,悄悄凑近楚颐身旁问:“眠表兄回京,没有将司琴一同带来吗?”

  司琴当初还是当初阿昱亲自挑选送他的,几乎算是依照着陆文渊的标准,话不多又听话。

  想到他楚颐就忍不住回忆起醉仙楼那日顾期年逼迫他一事,表情顿了顿,静静道:“已经将他送走了。”

  “啊?”阿昱惊讶睁大双眼道,“眠表兄留了司琴三年,我以为你应该很喜欢他的,将他送走不会舍不得吗?”

  晨起的秋风凉意渗骨,吹在脸颊微微发疼,楚颐皱了皱眉,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胸腔撕扯一般疼痛,几缕血线沿着唇角滑落,滴在了玄色衣襟处。

  阿曦紧张地脸色都白了,忙上前扶住他,又去拿帕子替他擦拭,颤声问:“阿兄,是不是很疼?”

  楚颐闭了闭眼,许久才终于缓了过来,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走吧。”

  三人一同进了院子,阿曦依旧有些后怕,不停伸手为他顺着气,阿昱见状在一旁叹气道:“若是司琴在,肯定会好好照顾眠表兄的,他一向最妥帖了,我知道眠表兄挺喜欢他的,不如再将他找回来如何?”

  此时他们已走到阿暄卧房处,阿昱半截声音飘在门外,楚颐已踏进了房门。

  四皇子萧成暄已经醒了,正虚弱地靠在软枕上,而床边还站了四五个人,楚颐进去以后,皆纷纷回头朝他看来。

  楚颐脸色苍白得厉害,身上依旧是惯常穿的玄衣,抬眸便对上一双清冷淡漠的双眼。

  作者有话说:

  阿曦:顾期年关心阿兄

  阿昱:顾期年最喜欢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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