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配合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恶魔低哑的嗓音来自地狱,犹如在他耳畔响起。
“吵什么吵啊?”李老头披着件军绿色大衣从里间出来,“我非得出去说道说道这群小年轻,大晚上的不睡觉……”
江苑吓得脸都白了,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李……李大爷……”
李老头眯着眼睛,看着他脸比先前才来时还要白,“小伙子,你是不是……”
“您家有后门吗?”
他拖着并不合脚的拖鞋,眼睛警惕的盯着门口的方向,那种前两天所遭遇的事情给他带来的恐惧,让他的身体开始不自觉的发抖。
李老头指了指厨房门的方向,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一瘸一拐的掀开帘子跑了进去。
拉开背后那道门,是街道的背面,路面上没有灯,天地漆黑一片,他连路都看不清楚,只是脑子里下意识的指令,跑,他要跑,他要不停地跑。
不然就会被那群变态抓住——
他的脑子里立马就浮现出了这两天的遭遇,整个胸腔都在害怕的颤抖。
他的裤兜里还有两百块钱,他身上没有手机,根本不知道去哪儿。
世界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只是慌不择路的往前逃亡,却没有目的归属地。
身后呼啸的风擦过他单薄的脊背,传来恶魔欢呼呐喊的声音,他们越来越近,要将他抓回去剥皮抽筋,吞噬殆尽。
就这样死了算了吧,死了算了吧……
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绝望的时候,短短两天的时间,就摧毁了他这么多年来,一直秉持着的就算再难也要活下去的求生意志。
他看到有车开过来,两米高的大货车,正朝着他驶来,他的眼睛被光晃过,车子差点就撞到了他。
可是没有撞到他,他的身体只是惯性的做出了往后倒下的动作。
开车的司机慌了,咬着牙跑下来,烟都掉在了地上,“哥们,你没事吧?”
宋蛮青穿着件黑色的工装,逆光站在车前,走过去把江苑扶了起来,露出的小臂结实有力,上头纹着个白虎的纹身,还贴心的替他拍了拍地上的灰尘。
江苑的声音都在发颤,哆嗦着身子,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能不能,带我去县城?”
宋蛮青看清楚了他仰起来的脸,他对自己的性取向向来是不用怀疑的,可还是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
这人长得,真的太他么好看了。
一米八几的肌肉大汉难得脸红,点了下头,“你能走吗?”
江苑点了点头,被宋蛮青扶着往车门边走,他的腿抬不起来,稍微往上抬一点都痛,大货车的车门又高,宋蛮青搓了搓手,架着他的咯吱窝,轻易就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谢谢。”江苑低着头,整张脸隐匿在阴影里,声音细若蚊音,还透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
宋蛮青收回手,却不经意间瞥见他露出的一截细腰,上面满是血痕,看着就触目惊心,很难想象他在此之前经历了什么。
他没说话,绕到另一侧的驾驶座上去,套上安全带。
货车没装重物,开起来比平常要快些。
宋蛮青看着前面的路,稍稍侧过头看着身旁的人,他身上衣衫褴褛,就外面裹着件破旧的大衣,里面的衬衫几乎碎成了布条条,乍一看像是那种天桥上的流浪汉。
可那张脸又长的过分好看了,皮肤白皙,配上浓黑的眉,圆而大的杏眼,看过来时温柔又清澈,让人想起潺潺流过的小溪,莫名的让人心生好感。
车厢有些安静,宋蛮青随手打开手机,点开了车载音乐的歌单。
“逃不出你的左右”
“像鱼在河里游”
“明知道没尽头”
“却不怕头破血流”
“爱你是海市蜃楼”
“像泡沫般游走”
“虚幻和无所求”
“第一次我见你情难开口”
“心跳在发抖”
“……”
宋蛮青把声音调小了些,微微侧目去看江苑,他似乎是睡着了,微眯着眼偏头朝着窗外。
江苑的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长时间来的逃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这两天,他就没吃过东西。
想到这里,他胃里就恶心的想吐,不!他不想吃……他什么都不想吃……
他用手用力的搓着嘴唇,像是要把嘴皮整整一层搓下来。
他还想吐,可是他胃里没有任何东西,根本吐不出来。
宋蛮青抬手关掉音乐,“你晕车吗?”
他摇头,“还有多久能到?”
“就快了,还有几分钟就到了,你去县城是……”
江苑拿出兜里唯有的两百块钱,取出一张给他,“能找零吗?”
宋蛮青没接,笑了笑,“不收你钱,就几步路。”
可是江苑的手没收回去,直到货车路过车站,江苑急忙叫他停下,“我跟你换几张零钱,可以吗?”
宋蛮青愣了下,实在是他的声音太虚弱了,有种下一秒就晕过去的既视感,他拿出裤兜里旧的掉皮的黑色皮夹,“你要多少的?”
“两张五十。”
宋蛮青取出两张五十的纸币给他,江苑拿走了一张,留了一张一百的在车上。
天蒙蒙亮,车站大屏上滚动着陌生的地名,江苑站在大厅,不知道他揣着剩下的一百五十能去哪儿。
最后,江苑选了个发车时间最短的大巴车。
他在售票窗口拿了纸质的小票,按着指示牌,走向左侧的候车大厅,再把票给检票员扫过,排着队进了站台。
他买的那辆车人不多,大都是从城里回乡下的中年人,背着个背篓,他被挤在过道里,他的脚前面放着根扁担,两头是两个簸箕,里面装着他大白菜。
后面的人在推他,他得抬腿迈开步子才能跨过去,往车厢里走找到位置坐下。
可他的腿根本抬不起来,确切地说,是无法抬高跨越这近一米的长距离。
“小伙子,别堵在过道里面,往里走啊。”
江苑咽了咽口水,手紧紧抓着背椅,指尖嵌进布制的椅套里,忍着撕裂的痛迈开了腿。
他几乎都听见了后面的皮肉裂开的声音。
有湿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腿根滑落下来,黏湿的粘在裤子上。
他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车厢吵闹喧嚣,他看着窗外,清晰感知到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的。
山间的道路并不平坦,路面坎坎坷坷的,司机的技术又不好,江苑坐在座位上,能清晰感受到身下由于颠簸所带来的疼痛。
好在这一趟并不算久,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就抵达了终点。
他随着人群下了车,正遇到赶集日,街道上很热闹,来往的商贩叫卖着,摆摊的桌子上放着小喇叭,“老鼠药,老鼠药,特效药,老鼠闻到死光光,老鼠看到死光光……”
江苑揣着兜里的一百四十元,抽出张五元的纸币,到面馆里去吃了份小碗的牛肉面。
他走进去,做面的老板娘都被吓了一跳,以为他是那条街上乞讨的,可他抬起头来,那张脸又不像是街上的流浪汉。
他拿出的钱沾着血,来自于他指尖被针刺进去的伤口渗出的血,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有几个细小针孔,没结痂的伤口还在往外冒着血珠。
他紧咬着嘴皮不叫,他们就用针一根根的刺进他的手指里,有几个指甲盖都被掀了起来,翻出里面渗着血的皮肉。
他颤抖着手,扯了张纸巾,把手上的血擦了擦,然后再重新拿了张干净的钱给店主。
吃完了面,他的身体有了点力气,至少胃里是暖的,能驱散点他在寒冬里的寒意。
江苑攥着灰扑扑的大衣往外走,找了很久才找到个公共厕所,去里面用冷水洗了个脸。
冰凉的水浇在醒目的伤口上,他疼的额头都开始冒汗。
但他还是忍着痛,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简单清理了下。
街上有不少叫卖着打折清仓的服装店,他找了最便宜的一家,买了件加绒的卫衣,一条黑色的长裤。
在格子间整理了下衣服,他付完钱,拿着换下的衣服往外走。
此时,他的兜里,就只剩下六十块钱了。
他穿过街道,看到有家饭馆在招聘服务员,他没看到薪资,只看到个包吃住。
正要往店里走,有人抓住了他的裤脚。
蓬头垢面的男人仰头看着他,朝他抖了抖碗,碗里装着几张一块的纸币。
“好心人,发发善心吧,我五天没吃饭了……”
那攥着他的力道,江苑往前走一步都不行,可不像是五天没吃饭的人。
不过他眼底的泪光倒不像是假的,江苑终究是个善良的人,摸了摸兜,找出了张一元的纸币,可男人的眼睛却骨碌碌的盯着那张五元的纸币。
“抱歉,我也快要没钱吃饭了。”
江苑拿出那张一元的,弯腰放进了他的碗里,随后走进了旁边的餐馆。
老板是个女人,离婚带两娃。
本来是想找个端盘子的,力气大点能搬东西的,可看到江苑那瘦弱的身体,是想拒绝的。
可又看到那张脸,眼里明显的亮起一抹惊艳之色。
这样一张脸,就算是放在门口做招牌,都能引来很多客人。
毕竟这时代,谁不看脸啊,看着一张好看的脸,心情好了,吃饭都要多吃两口,消费上去了,顾客自然就不用愁了。
老板娘在三楼的库房里,给他腾出了个地方,放一张单人床,听说他没有住的地方,又是外地来的,顺便把看店的人都省了,他晚上在这里睡,就顺便帮着她看店了。
江苑先去附近的药店买了酒精碘酒和药膏,回到房间,脱了衣服,对着镜子简单处理了伤口。
他看着镜子里斑驳到没有丁点好皮的身体,每每触碰一下,都能感受到刺骨的痛。
他后面发了炎,费了他好长的时间才清理好,连厕所都不敢上。
身上的伤好得慢,加上是冬天,江苑的伤足足过了一个月才渐渐有好转的迹象,有不少痕迹醒目的烙在皮肤上,需要时间来抹平那些伤痛。
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一边在饭店打工,一边帮着老板娘的两个孩子辅导功课。
一个月一千八的工资,他相当于干了三个人的活。
服务员,仓管员,外加免费补课老师。
日子平淡充实,江苑觉得挺好的,有时候他躺在铺满了纸箱子的小房间里,侧目看着玻璃窗外摇曳的树影,恍惚间觉得,以前的事情像梦一般。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了,旧的一年快要过去。
昭示着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除夕那天,店里人很少,不到六点他就下班了。
老板娘开车回了老家,店里要到初七才营业,这几天他可以随意安排。
街道上,到处都挂着红灯笼,有小孩穿着新衣服满大街的乱跑,手里拿着小鞭炮,还有那种甩在地上就会啪嗒一声响起来的响炮。
江苑穿着件灰色的棉服,是他在商场打折的时候买的,挺暖和的,手抄在兜里刚刚好。
街道上说不上冷清,来往都是牵着小孩的一家人,不然就是手拉着手的小情侣。
几乎没有人是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除了江苑。
这大概是这几年来,江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很清晰的孤独感。
他不禁细想,在榕城的那三年,他好像没有真切感受过,那时候的他,点个外卖,再看两部电影,重复着七天,春节就结束了。
若是他那时候在街上去走走,大抵也能感受到同样的孤独,只是那时候他没有。
中午的时候,街上只有家面馆开门,面馆老板前段时间离婚了,没有地方可去,不然江苑只能去超市买方便面。
吃了面,他又在街上逛了会儿,直到天色暗了下来。
冬天的天,总是黑的很早的,五六点就开始黑了。
暮色暗沉,他身上的灰色棉服刚好和孤寂冷清的街道融为一体。
他蹲在街上,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头顶有烟花乍然绽放。
红的,绿的,紫的……
一声又一声,如有实质的落在他的耳边,他仰头望着,瞳孔里倒映着璀璨的烟火。
正对着的街面,是一栋居民楼,楼上亮着一盏盏灯。
家人间的欢声笑语随着风声传入他的耳朵,他忽然感觉有点难过,眼眶微微泛红。
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的。
他回了店里,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越想越觉得难过。
无数的情绪在黑夜里被突然放大,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感觉到彻骨的难受。
就在某个时刻,他忽然想到了秦斯郁,若是他没有逃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和秦斯郁一起过除夕的。
若是他肯,若是他愿意,那大抵是个美好的除夕夜。
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妥协,不愿意屈服,哪怕前路荆棘,他都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违背了自我意愿的美好幻境,于他而言从来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懒得去想了,把被子一蒙,盖住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剩下来的几天,他都不打算再出去了,守着店里那个电视,看着上面各个频道的春晚节目回放。
他找出冰箱里的番茄和鸡蛋,打算给自己做个番茄炒蛋。
但很不幸的是,炒糊了,他不知道那个步骤出了问题,望着锅里黑黢黢的一片陷入了沉思。
江苑在做饭方面可以说是没有丝毫天赋,做出的菜连狗都不吃。
这并不是夸张形容,之前高中时,他们班上去山上野炊,班长程絮负责炒菜,他好心过去帮忙,帮着做了个土豆片炒腊肉,他之前在旁边看了好几次了,就是那几道工序——
倒油,放肉,翻炒,再放土豆片,再放调味料。
很简单,江苑不觉得过程有什么错了的步骤。
可是做出来的菜,就是不好吃,准确点说,是难吃。
班上同学挺给他面子,没明说难吃,就是悄悄咬一口就丢了。
结果被路过的狗看见了,跑过去叼在嘴里,下一秒就吐出来了。
当真是连狗都不吃。
后来,他不信邪的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就不去尝试了。
他看着锅里煮好的饭,幸好饭还能吃,但就白米饭,实在是难以下咽。
他还是出了门,可惜连那唯一一家面馆都关门了,上面挂了个歇业的牌子。
他去超市买了瓶老干妈,下着白米饭吃了一碗。
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到了初七,店里正式营业。
江苑在端盘子和给老板娘孩子补课间穿梭,忙的不亦乐乎。
元宵那天,他和店里的同事一起包饺子,他包的饺子也是巨丑,不过好在能吃,只是影响美观。
“小江,帮我看着点孩子,别让他们玩火炮。”
“诶好!”
江苑洗了手,走到外面,陪着两个孩子玩儿。
“哥哥,你过年为什么不回家啊?”
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仰起头眨巴着大眼睛看他。
江苑愣了下,随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可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因为哥哥没有家啊。”
小女孩拿着仙女棒跑去对面玩儿了,徒留江苑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里面传来老板娘说开饭的声音,江苑穿过街面,拉着两个小孩往里走。
呼啸的风吹起他的面包服,鼓囊的一团,像个立起的小山丘。
就在此时,对面马路上迎来一道刺眼的白光,他下意识去捂住两个小朋友的眼睛。
那道光直直打在他的身上。
黑色的车连着来了三辆,小镇上见不到的豪车,在路面极其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