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
日料店。
星期五的夜晚,总是格外的热闹,忙碌一周的人们终于迎来难得的休息日, 商场被挤得满当。
幸好徐秦桑早就惦记着这家日料, 上个星期就已预约,故而两人无需再在店门口排队等候就可入内。
木帘隔出一片狭小空间, 两人坐在矮桌两侧,吃得心不在焉。
可能是饮食习惯原因,谢知意不大喜欢吃冷食,只点份关东煮和烤鳗鱼, 视线偏移, 时不时落在旁边的手机上。
对面的徐秦桑更明显些, 期盼了许久的料理没了吸引力,满满当当地摆在桌上,多数就都只吃了几口, 几次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欲言又止。
直到实在忍不住, 她才眼珠子一转,突然开口:“你给那小孩点的骨头汤要到了吗?”
“快了,”谢知意又看了手机, 回答了声。
本来说在这边买了打包,却不巧撞到人家关门休息的日子, 谢知意只能选了个熟悉的店点外卖。
“那就好……”徐秦桑努力没话找话,又道:“要不要点些东西带过去?单喝骨头汤恐怕有点腻。”
谢知意回答得很快:“不用, 她不喜欢吃这些。”
许是常年居住在河边的缘故, 江镇人口味喜麻重辣,就连炒个青菜都要放点干辣椒进去, 而日料清淡,确实不符合江钟暮胃口。
徐秦桑讪笑,试图把话题继续下去,生硬道:“你还挺了解她的……”
见谢知意懒得回答,她又忍不住道:“那小孩长得好看吗?有照片不?让我看看是到底什么人物,让我们谢老师心不在焉,连图都画不下去。”
敢情绕了大半天,目的原是在这里,其实她前几回就和谢知意要过照片,只是这人一直藏着掖着,不肯给。
谢知意抬眼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松了口:“她前两天军训结束,发了一张照片。”
“发给你?”
“……发到空间,”谢知意抿了抿嘴角,眼神又落了下去。
徐秦桑恨不得删自己一巴掌,当真是哪壶不提提哪壶,讪讪道:“我看看?”
这有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再说这人马上就要跟着自己去浔大了,早看晚看都是一样的。
于是,谢知意直接打开手机,点开江钟暮的南畜号,再递了过去。
徐秦桑连忙接过,下一秒就像个侦探似的细细研究起来,时不时发出啧啧声。
“看起来像个小号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谢知意便解释了句:“她不大喜欢玩手机。”
徐秦桑有些诧异,来了一句:“那这孩子自控力不错,现在的人没几个能离得了手机。”
她低头继续:“怎么就只发过一条动态……”
话锋一转,突然揶揄笑道:““不会专门发给你看的吧?”
对面的谢知意不知道想些什么,拿着汤匙的手一颤,咬了一半的福袋摔落,溅起破碎的水花。
可这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徐秦桑下一秒就被照片吸引,点开后放大,啧啧出声:“长得确实不错啊。”
照片拍摄于军训的最后一天,是夏向晓建议拍的宿舍合照,江钟暮坐在不知道从哪儿弄到的轮椅上,三人围站她的身边,背景是操场,明亮日光下落,皆笑得灿烂,满是青春的朝气。
后头还有一张单人的,江钟暮当时老不大乐意,且不说她平常就是个不爱拍照的主,再看她眉骨的纱布和腿上石膏,哪里适合拍照。
但唐黎非说这是战损妆,而且是特地要拍给某人看的,才劝动江钟暮拍了那么一张。
不算很端正的姿态,连身上的迷彩服都穿得松垮,扣子解开大半,半截锁骨露在外头,衣袖往上挽,露出劲瘦小臂,一手杵着下颚,一手搭在扶手上。
瘦削脊背后靠,狭长眼眸半垂着往镜头看,略长的发丝并未彻底遮住纱布,将锐利俊逸的长相添上几分残缺的美感。
日光落入浅琥珀色的眼眸,似受了伤的草原王者懒散趴在草坪上,懒洋洋抬眼往你这边看。
徐秦桑啧啧几声却不知道如何形容。
毕竟江钟暮的相貌不同于大部分女孩,是偏中性、锋利而不加掩饰的,就好像在她很直白的告诉你,我就是长得好看。
徐秦桑下意识去点保存,却被冒出来的提示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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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谢知意还全然不知,手指敲打着桌面,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徐秦桑不由抬手佯装杵脸,努力隐藏嘴角的笑。
笑这人假正经,分明在乎得不行,还在这儿装理智沉稳。
她揶揄道:“你还不快点抓紧点,这小孩长得那么好看,估计得被不少人盯上,等会被别人哄走,你就哭吧。”
她这话一说,谢知意便想起之前在江钟暮宿舍看见的女孩,眉头微微皱了皱,嘴上却说:“那是她的选择。”
“是是是,”徐秦桑才不信她,敲了眼动态下面的评论,又道:“确实挺受欢迎的,那么多人关心呢。”
谢知意嫌她烦,便催促道:“看完没有?看完还我。”
“这才多久?你别那么霸道行不行,我再看看,”徐秦桑往上刷了下,本来是想点进相册看看,却无意刷新。
又冒出一条最新的动态。
徐秦桑眉头一皱,语气顿时变得犹豫起来:“知意……”
谢知意还在伸手讨要,听到这语气,下意识疑惑道:“怎么了?”
“我想咱们不需要去学校了。”
徐秦桑抬起头,看着她:“你家小朋友去酒吧体验生活了……”
她将手机竖起,屏幕对着谢知意。
昏暗蓝色灯光下,坐在轮椅的上江钟暮被一群舍友包围,被迫举手比耶,前排是一提啤酒,后头背景是站在高台上乱舞的人群。
谢知意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
“咱、咱们改天再送?”徐秦桑努力扯出一丝笑。
“为什么要改天?”谢知意拿回手机,眉眼收敛,神情沉静,除了捏紧汤匙的手、曲起的骨节微凸外,再无法看出异色。
徐秦桑却莫名心颤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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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彩色霓虹灯将钢铁城市渲染,白日的沉默且压抑终于解放,到处都是喧嚣的热闹。
谢知意从出门后就一直沉默,自顾自地开着车,灯光从精致眉眼上飞快闪过,莫名压抑。
再看副驾驶上的徐秦桑,一手护着打包好的骨头汤,一手拿着手机等消息,时不时抬眼看向谢知意,表情不安。
“问出来了吗?”谢知意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问、问出来,我叫她给我地址了,”徐秦桑难得结巴。
江钟暮的动态虽有照片,但却没有地址,而且谢知意两人都不怎么爱去这种地方,于是徐秦桑问了好几个爱玩的好友,才问道肯定的回答。
徐秦桑心里大感不妙,便试探道:“他们还是挺乖的,去的地方离学校不远……”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知意打断,声音一如往日温和有礼,却莫名带着冰碴:“推着个轮椅能跑多远?”
“小孩嘛,说不定就是想见见世面,”徐秦桑努力为未见面的小孩说话。
“那也得拆了石膏。”
捏紧方向盘的手用力一转,便拐向另一边,冷冰冰的手机导航提示声响起,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
而另一边的江钟暮浑然不知,单手捂着耳朵,只觉得这个世界吵闹。
这已是军训结束的第三天,几个舍友一拍手,便决定要一起去看看大世界,坐在轮椅上的江钟暮无力反抗,直接被推到灯红酒绿间。
还没等江钟暮反应过来,唐黎就拿过江钟暮手机,拍了张合照以后,便神秘兮兮地自己搞了半天,最后才笑得十分猥琐地把手机收起来,说要给她个惊喜。
江钟暮无奈,坐在轮椅上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仍由对方胡闹。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些地方,一是江镇周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店,二是从来不感兴趣。
如今看来,以前不感兴趣都是正常的,确实是非常痛苦,耳边全是轰隆隆的鼓点,坐着的轮椅都被震起。
“闷钟!”
在这儿说话都需要贴在耳边吼,甚至还听不清。
江钟暮扭过头看向夏向晓,眼神疑惑。
那人递来一杯鸡尾酒,又吼道:“尝尝这个,这个好喝。”
江钟暮刚想拒绝,就被对方直接塞到手里。
“你不要老坐着发呆嘛,难得体验一回,总不能干坐着什么也不动吧,”夏向晓如此说道,还没有回答就往人群扎堆的高台上走。
这几人都是爱闹的性子,看着乖乖巧巧的李逸思居然还是常客,同时也是她提议一起出门的,眼下都跑去人群里头去,只余下个江钟暮坐在卡座里。
她抿了抿嘴角,最后还是选择低头抿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和以前接触过的白酒、果酒是不同滋味,淡淡的酒味隐藏在奶香里,更像是带着酒味的饮料。
江钟暮微微松了口气,人总是得学会习惯,方才还觉得无法接受的吵闹,现在也觉得还好了。
绷紧的脊背微微放松,后仰向椅背,锐利眉眼舒展开。
她今天穿得不大一样,既不是江镇常穿的那些,也不是谢知意买的衣服,而是舍友贴心准备的套装。
衣服虽然有些花哨,但也算正常,就是黑底红花的短袖衬衫再加五分西装裤,虽然和江钟暮平日的风格相差甚远,但也没到难以接受的地步。
最特别的应是配饰,从被解开三颗扣子的衬衫领口往里看,黑色皮质项圈束缚在细长脖颈上,中间有银链下坠,最末端挂着一个小铃铛。
江钟暮一转头,它便跟着丁零当啷地响,很是吵闹。
于是小豹子一直板着脸、绷紧下颚,不仅没有吓退感兴趣的人,反倒惹得更多视线停留。
直到有人主动上前靠近……
玻璃杯里的酒减去大半,江钟暮抬眼看向旁边的女人。
常在欢场打转的人总是热情极了,不等江钟暮邀请便往她身上沙发一坐,开始笑吟吟地开口。
应是个老手,并未一开始便提到主题,反而说道:“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朋友呢?”
分明方才已在远处打量许久,把情况摸清大半,却依旧开口询问。
江钟暮性格本就沉闷,对待陌生人更是冷淡,只是偏头看向另一边,甚至没有回答,把抵触进行到底。
那人却笑意更浓,身体往江钟暮那边倾斜,又道:“小朋友那么抵触做什么?姐姐又不是什么坏人。”
她看向被捏紧的酒杯,挑了挑眉:“第一次喝酒?这个味道一般哦,我知道有几种酒很适合小孩喝。”
小孩两个字让江钟暮皱了皱眉,终于开口反驳了句:“我不是小孩。”
那人顿时笑出声,哄道:“是是是,能来这种地方都应该成年了,你才不是小孩。”
江钟暮没听出不对劲,只是低头又抿了口酒。
夏向晓拿过来的鸡尾酒,看似酒味淡,实际里头掺了不少伏特加,后劲颇足,而江钟暮却不知,一下子喝了大半杯,虽不至于醉,但受酒精刺激的大脑还是做出了往常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答应女人提出的建议。
“这边有不少酒都挺好喝,你不尝尝就可惜了。”
“我推你过去,让他们当着你的面现调几杯,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吧?”
“你这个小孩怎么年纪不大,警惕性那么高?还一直板着个脸,”那人笑着凑近,化了黑色眼线的眼尾上挑,有些撩人。
“不要叫我小孩,”江钟暮还板着脸,眉骨上的纱布已经拆去,改用创可贴。
“好好好,那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叫你喂吧。”
江钟暮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回答。
“江钟暮啊,这个名字蛮好听的,”那女人起身,推着轮椅,刻意的俯身让长发掉落,故意往江钟暮脸颊边擦。
那些时不时投来的视线,因见江钟暮被人推走而遗憾挪开,只有远处的一人依旧还在沉默凝视。
“知意……”徐秦桑陪着谢知意看完那小孩被搭讪的全程,语气越发小心翼翼:“你家小孩被人推走了耶。”
“我没有瞎,看得见,”谢知意冷着脸回答,手里捏着的东西换成酒杯,白皙手背青筋鼓起。
再看另一边,江钟暮的舍友注意到台下情形,又跳下来找江钟暮,结果不仅没有阻止,甚至还当了助攻,把江钟暮往对方那边推,几人笑得开怀。
谢知意的视线停留在那摇晃不止的铃铛上,眼眸暗了又暗,如同林中深处的寒潭,散着几分危险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