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房门关闭, 夜色渐浓,校园依旧热闹,学生总是有闹不完的精力。
江钟暮独坐在椅子上, 方才还觉得狭小的宿舍, 一下子就变得空旷起来。
她低头看着桌面,那啃了一半的苹果被氧化, 已一种极快的速度变得黄黑,尤其是被啃咬过的边缘,很是狰狞。
低垂的浅琥珀色眼眸暗沉,像是流淌在时间裂缝的古埃及尼罗河, 看似深邃平静, 实际暗潮汹涌, 稍有不慎便会被拉入暗流中,再努力挣扎也无法逃脱。
可猎物被她亲手放走,只剩下一片无用的荒漠
哪怕是小孩子, 也会因为一直被推开而难过啊。
她重重叹了口气,还是没舍得把对方削好的水果丢弃, 认命地拿起。往边缘处就是一口。
反正她本来就是个节省的人,看不得好好一个苹果浪费,江钟暮如此宽慰自己, 然后再稍用力咬牙,将苹果碾碎。
氧化后的苹果肉总是有点棉, 甜腻的汁液中带着些许腐烂味道,据说这就是果酒的雏形
不过江钟暮对酒不感兴趣, 只是机械化的咀嚼, 让甜腻的汁液扩散开。
昏黄灯光下,单薄影子被拉长, 不过这孤寂并未维持多久,就被三人嬉笑打闹又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门还没有打开,就听见接连不断的喊声。
”江钟暮!”
“闷钟!”
楼道的光一下子涌出来,三个被晒得黑红的迷彩人往房间里,声音更是夸张。
“我靠!你怎么那么严重,这是从楼梯上摔下去?你是不是太担心我跑去跳楼了?”唐黎扶着门框震惊。
她的粉红色头发即便被努力藏在帽子里,还是歪歪斜斜露出几抹,之前觉得显白的发色,现在只觉得太显黑。
之前宿舍两人看见她这颜色,还一脸羡慕嚷嚷着要去染,现在完全断绝了这个念头。
“这石膏……我上次看见有人在上面画画耶,闷钟你等会,我给你画好看点,出门才有排面,”这人已走到江钟暮面前,啧啧几声,竟真的开始琢磨起来。
这人叫夏向晓,从小学美术,思维极其跳跃,说话总是没有个边际,头一天就给江钟暮取了个外号。
的亏江钟暮现在长大了,脾气好了不少,不像小时候那么较真,否则江南阳他们遭受过的铁拳,估计要落到夏向晓身上了。
“好严重,医生怎么说?”最后那位女孩子长得白净乖巧,说话声音软糯,是这三人里最靠谱的。
“没事,只是骨裂了。”
江钟暮挥了挥手,拒绝了夏向晓画画的请求,再对用震惊遮掩忐忑不安的唐黎开口:“不关你事,是我跑太快了。”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唐黎抓住重点。
这事不好说,江钟暮抿了抿唇,眼神转向桌面的塑料袋。
最乖巧的那位舍友看出她不想说,扭头看向桌面,试图转移话题:“你出门一趟买了那么多东西?上次我让你抹我的水乳,你还一脸抗拒,怎么今天就买了?”
话题转移失败,这些东西还是关于某人。
江钟暮越发沉默,抬手摸了摸鼻尖,不知道如何回应。
这事说起来麻烦,而且也不是那么好开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去,宿舍里的三人都看出她的为难。
夏向晓这一拍脑袋,干脆把话题扯回来:“我们再聊聊石膏上画什么吧!”
“要不把我们宿舍的名字组合起来,一起画上去怎么样!”她兴致冲冲,觉得自己简直灵感爆棚。
三人:……
江钟暮无奈,别瞧着她天天被谢知意喊小孩,实际这里头她最成熟稳重,最后还是叹口气,老实道:“我喜欢的人过来了,我忙着去追她,结果一不小心从楼梯滚下来。”
“这些东西也是她给我的买的。”
这三人顿时双眼冒光,就连最乖巧的李逸思都满脸八卦,军训的疲倦荡然无存。
只听见撕拉三声响,椅凳被一起拖到江钟暮面前,三人呈包围之势围坐向她,大有三堂会审之势
江钟暮不禁后靠一些,表情也跟着严肃了些。
“细说,”唐黎正对江钟暮,目光灼灼。
“她……是个女孩子,”江钟暮扶额。
“详细讲述!不允许遗漏一丝一毫!”唐黎一巴掌拍到大腿上,越发兴奋。
江钟暮:……
再看旁边两个,半点异色没有,反倒一副更有趣的模样。
江钟暮再叹气,只觉得这一晚叹得起比过去一辈子还多。
“她比我年长七岁,之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后面又留校任教……”
江钟暮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人围绕,要她讲述这些只能隐藏在角落、黑暗阁楼里见不得光的暗恋,于是她说得磕碰,想起什么就提到什么。
比如小时候的遇见,谢知意像一束光出现在她的世界。
比如再次见面的紧张,套了自己最鲜艳的校服,却像个哑巴一样不会说话。
比如她想方设法地靠近阁楼,用各种方式吸引年长者的视线。
贴心的照顾、河边的胡闹、饭桌下的触碰,如今回忆起来,才觉得那个夏天确实美好,比过去十几年的夏日更炎热焦灼,清晰印在记忆深处。
三人听得越来越沉默,方才的笑意也跟着散去。
江钟暮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她这个人总是顾虑太多,自以为是年纪大一点,就可以预判到全部事情,并自己做出决定。”
笑意不及眼底,堆积的苦闷染上眉梢,打着石膏包着纱布的少女,像打了败仗的小狗,恹头塌耳、可怜兮兮的模样。
“你看她真的特别讨人嫌,怎么会有那么独断专行的人,”她以手抚住额头。
宿舍楼传来一阵声响,继而所有灯光都熄灭,四人围坐着黑暗中,好一会没人说话。
直到唐黎打开手机手电筒,直直打向自己黑红的脸,幽幽道:“诸位,我也有一段故事要细说。”
“今天是我和我前女友分手的第五天。”
江钟暮三人震惊,猛的抬头看向她。
“细说!”
“详细说!”
这次喊话的是夏向晓。
江钟暮终于不再后靠椅背,甚至往前挪了挪,表情认真。
正所谓安慰一个悲伤的人,所有的鸡汤宽慰都是无用的,最好也最有效果的安慰只有拿出比她更惨的往事。
比如唐黎苦追两年、终于在高三在一起的学姐,在她入学的前一天把她甩了,原因是唐黎考得大学太好,她觉得压力很大,而且两人还是异地。
“……她不喜欢异地早说啊!我当时就想报她那所大学,可是她非我说我这个分数可以选择更好的,不让我报!”
“再说我考得好怪我咯?”
“我怎么知道我能考那么好,我明明整个高三都在忙着谈恋爱,谁有心思学习啊。”
唐黎双手蒙脸,痛苦又扭曲:“这能怪我?!”
坐在对面的江钟暮一下子便觉得好了许多,犹豫了下,拿出塑料袋里的苹果递过去。
唐黎正饿呢,方才军训就急急忙忙赶回来,半点夜宵没买,刚好有苹果送到手边,她抱着就是一口。
边悲伤欲绝边吃了一半,继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苹果是不是没洗……”
江钟暮点头,坦诚:“没洗。”
“你怎么不拿旁边洗好的给我,”唐黎委屈。
江钟暮幽幽回答:“那是她洗干净的。”
三人:……
“江钟暮!你要不要那么恋爱脑,”唐黎一脸扭曲,又咬了苹果一口,反正都吃了,不吃白不吃。
她咬着苹果,狰狞道:“难道你就没有从我的故事里听出什么?”
江钟暮眨了眨眼,眉骨上的纱布也跟着颤动。
夏向晓和李逸思对视一眼,一样的迷茫。
“要听出什么……”
唐黎扼腕叹息:“孺子不可教也。”
“对这些年纪大的女人,我们不能一直猛追猛打!要欲擒故纵!不能让她们轻易得到!”
江钟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小江!今日苹果之恩,我唐黎必然以毕生感悟相报!你等着瞧!”
江钟暮默默后撤,少有的声音磕碰:“也不至于这样吧……”
一整日没充电的手机突然关机,手电筒的灯被熄灭,寝室彻底陷入黑暗,只剩下咔嚓咔嚓的坚定吃苹果声。
————
时间一晃眼便是一个星期过去,昨夜一场大雨,将浔阳酷暑的闷热吹散些许,整日低垂的树梢都扬起了些,显得青翠浓密。
明亮且宽敞的办公室内,勾线笔从洁白桌面滚落,摔入柔软地毯中,不过很快就被人弯腰捡起。
长卷发随之散落,如撩人藤蔓摇曳,探出的手匀称白皙,衬得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越发润泽,那泛红指尖微微一勾,便将细笔握在手中。
随着起身,老板椅咿呀响了声,紧接着谢知意出现在眼前。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挺翘鼻梁上搭着副无框眼镜,金色镜架上挂着同色细链,给柔妩眉眼添了几分知性,也遮住了眼睑下的青紫。
相比以往的精致,她今天穿得很是简单,中长款的骆色针织开衫,里头是白色打底和宽松深蓝牛仔裤,加之她腰细腿长的纤细身材,颇有几分初秋慵懒之意。
被捡起的勾线笔被放到一边,摆在前面的纸页草草花了几笔就推开,手机更是被丢在远处。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随意抬手撩回凌乱的发丝,继而眼神恍惚一瞬,便再也没聚焦起来。
直到有人从过道急匆匆走来,开门就喊:“谢知意你下班没有?说好今天陪我去吃日料的,结果消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
办公室门一下子被打开,穿着高跟鞋的女人气冲冲地走进来,低头往桌面一看。
她顿时诧异道:“你还没有画完?这都几天了?!”
“这次的客户特别刁钻?宝石不好设计?你没有想法?”徐秦桑一连冒出几个问话。
再看谢知意,好像这才回神,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疲倦:“还没有画完。”
“要不我先陪你去吃吧,等晚点再回来加班,”谢知意后靠向椅背,里头的短袖在拉扯中,领口往下垂,露出一截细长锁骨。
这次的顾客催得急,谢知意得尽量加快进度。
但作为多年好友,徐秦桑一眼就看出对方不对劲,拉过椅子一坐,便道:“你怎么了?”
不再急着去吃什么日料,表情多了几分担忧。
“没事……”谢知意下意识想隐瞒,却又在好友严厉的眼神下,声音逐渐低弱。
“谢知意!”她提高声调喊了一声。
谢知意顿时泄气,无意识拿起旁边的勾线笔,夹在指间,便道:“你还记得那个小孩吗?”
徐秦桑皱眉,然后突然就变得面色凝重,试探道:“小镇里的那个?”
“对,她考到浔大来了,”说完这话,谢知意好像突然松了口气,几日的烦闷终于有了个地方出去。
“这小朋友挺厉害的啊,那你怎么知道的?她告诉你的?”
“我去辞职的时候撞见了。”
“然后小朋友就来找你再续前缘,你犹豫不定、伤心难过,画不了稿?”徐秦桑很快接上。
“不是这样……”
笔在指间转了个圈,谢知意话到嘴边又绕了个弯,最后还是选择坦然说出之前的经过。
徐秦桑越听越皱眉,忍不住点评:“你这人怎么那么渣。”
谢知意扯了扯嘴角,但却没有反驳回去。
“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以后,你那个小朋友就一下子清醒了,不肯理你,开始主动和你拉开距离,”徐秦桑看着好友愁眉苦脸,实在不忍心批判,只能话风一转,帮忙分析。
“对,”谢知意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问她,她还是会回我的。”
“比如呢?”徐秦桑挑眉。
“我问她有没有吃饭了,她说吃了。”
徐秦桑想骂又忍住:“然后呢?”
“我问她伤势怎么样,她说挺好的,”谢知意说得连自己都心虚。
“你是不是还告诉她什么事就和自己说,她回一句好的,然后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你,”徐秦桑忍不住吐槽。
结果谢知意居然还点头答应了。
她一下子双手抱住脑袋,声音绝望:“谢知意,你怎么能那么渣。”
“我徐秦桑认识你那么多年,居然没看出来你是个渣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向来聪慧成熟的年长者,头一次陷入困境里,难以抉择。
徐秦桑露出眼睛,试探道:“那试一试?”
“怎么试?”谢知意抬眼看她。
“你们两人见一面?”
“怎么见?”
徐秦桑无语至极,又道:“人家为了追你都把腿摔断了,你不给她送碗骨头汤补补?”
不等谢知意答应,徐秦桑一下子就站起来,自顾自决定道:“走!吃日料,然后给你的小朋友买骨头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