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25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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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体内自有一个规律的时钟,即使他本人的意志再坚强,也忍不住在黑夜里一阵阵地发晕发困。持盈在他身边已经睡着了,呼吸很缓,赵煊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这真的是梦吗?他应该睡在皇帝的龙床上吗?

  可他很快又破罐子破摔地想:如果这不是梦,就凭他刚才做的事,皇帝别说把他废了,把他杀了都行。可如果这是梦……

  下一次梦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果断滑了下去,钻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持盈缓慢地贴向他,在他的怀里蜷着睡了,皂荚的芬芳渡过来,有点橘子的味道,那是刚才赵煊一点点亲手抹的,安静,宁神,香味飘过来,赵煊全面放弃抵抗,也睡着了。

  梦结束在天光大亮的清晨,皇帝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赵煊原本睡得很熟,但耳朵里就是听见了,他的心开始不断往下掉:好,梦结束了。

  帷幄拉开,他两个人的衣服都尚算整齐,赵煊缓缓地坐起来,预备接受审判。

  皇帝却没有对他说话,只是身体向后缩,缩到了他怀里。赵煊下意识伸手去搂住他,一只手指向了帐外的一个人。

  天子近臣陈思恭眼下青黑,面容憔悴,一看就是强打着精神,看到他俩依偎在一起,面色差点绷不住了。不过他的职业素养还是很良好:“官家要起身吗?”

  持盈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从唇齿间蹦出一个字:“你?”陈思恭满怀疑问地抬头,看起来想要去摸一摸他的脑门。

  持盈转向赵煊,拽一拽他的袖子,急急地要他说话:“他?”

  赵煊被他一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索性闭嘴。陈思恭出现在福宁殿里有好值得皇帝惊讶的?真正突兀的人不应该是自己吗?

  果不其然,持盈收敛了惊慌的神情,在赵煊怀里坐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喊:“陈思恭?”

  陈思恭开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事:“臣在。”

  持盈离他有一些距离,不太凑手,直接转头在赵煊脸上打了一下,那一下力道不重,却不知道怎么着,把赵煊满眼眶的泪都要打出来了,持盈问他:“痛么?”

  赵煊不敢喊痛,可持盈还坐在他怀里,他没办法跪下,昨天做了这样的事情,挨打是应该的,可…可也不是他单方面的吧?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如果是梦,梦里怎么还要挨打?这要是现实,怎么就打一下算完了?

  持盈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他只能摇头:“臣万死!”

  持盈的眼光扫扫他的脸,又指外面,对陈思恭道:“去外头拿本札子来我看,随便哪本。”他虽然说的随便拿,但陈思恭绝不肯随便找,他退出寝殿来到书房,特地找了宰相王甫报告明堂巨木已经徙至东京的奏章,准备让皇帝愉悦圣颜。

  他回去时,赵煊已经起床,跪在持盈的脚踏边,得亏福宁殿里足够温暖,他俩都穿得单薄还不发抖。抖的是陈思恭,他捧着札子走近,看见了赵煊垂头时露出来的,脖子上暗红色的斑点吻痕。他确定昨天赵煊从东宫出来的时候脖子上干干净净的。虽然昨天宫人进去收拾床铺的时候已经被他三令五申地封了口,可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他去看持盈的脸色。持盈坐在床上,把札子拿过,粗粗翻了两页纸:“明堂……”又遽然低头看赵煊:“你今年是十八岁?”

  赵煊觉得心里有点空茫茫的,他没有抬头,床帐上的金线勾珠晃他的眼睛,父亲已经记不得他几岁了,而那边萧琮又躬身入内奏报:“官家,李相公请见。”

  持盈正满脑门子官司,立刻否决:“不见。”

  李相公即李邦彦,著名的一位浪子,蔡瑢的门生,持盈前些日子刚把他升做了少宰,同于副相。国朝重文臣,持盈对这美容颜玩得花的浪子又青睐,很少有这样拒绝的时刻。

  不过这个时辰,李邦彦急吼吼地进宫干什么?

  萧琮也没想到他这样果断,加了一句道:“相公说是沅州之事,候官家圣裁。”

  持盈坐在床边,双脚踩在红彩祥云的脚踏垫上,赵煊无从落目,只能盯着他的脚看。

  “等他来报,恐怕贼子都已经在洞庭湖上称王了。”不屑的声音,“告诉他,太子已将这事和我说了,太子比他们都好,叫他回家去。”

  这话传出去,李邦彦果然被打发走了。

  持盈对这浪子显然评价不高,可不高怎么还让他做副相?但其实赵煊告诉持盈沅州的事已经有将近半个月了,在半个月里持盈在南郊斋宫举行了明堂大礼,如果他真的“好”,持盈为什么…为什么不带着他去明堂大礼?

  打断他思路的是宫人退出去的声音,看来持盈并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寝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持盈把脚抬起来,踢踢赵煊的胸口:“还不起来么?”

  赵煊俯下身去:“臣、臣冒犯君父……”

  一声哼笑,那双脚收回了床上,持盈缩在被子里,侧着身和他说话:“不是我叫你来冒犯的吗?”

  赵煊被反问得哑口无言,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但退一万步来说,他冒犯君父也是有错,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再允许也不能,昨天那一场情事的影子急急在他脑内掠过,皇帝的臀丘上布满了他印的红痕,白精流出来……持盈很快给了他一个台阶:“因为爹爹病了。”

  赵煊原本盯着那一方织锦的脚踏毯,听到持盈说自己病了,赶紧抬起头,正落在他的一双笑眼里:“爹爹何病?”他就说父亲病了,昨天那样燥热而迷乱的神态,急切的索求,原来都是病么,他有一点失落,但好像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持盈说:“我什么病,你昨天没有看到吗?”理直气壮的。

  什么病?

  赵煊的脑海里又掠过那个翕张的穴口,粘稠的、透明的液体,被他捣如牡丹花瓣,他觉得有点口渴,可他又很懊丧,因为这病他没法治:“爹爹…怎么不去……”怎么不去找医生呢?或者这样奇诡的事应该找道士、僧人,但他其实不想让持盈的异样给任何人看见。

  持盈的声音又放轻,听起来像某一种诱惑:“爹爹只能找你来治病。”

  他看起来可怜极了,谁会觉得皇帝可怜?可赵煊就是这么觉得,这个器官是不正常的,一国的皇帝生出这样的器官,他会不会惶惑、无助?赵煊喃喃地重复他的话:“臣来治?”

  果然那声音又多了一丝楚楚:“是。不然这事还能叫谁晓得?只有咱们两个是一起的。”

  赵煊的内心忽然被猛敲了一记,他挪动双膝,来到持盈的床前,持盈侧着身,拉过他的手。

  真荒谬的理论,太子和皇帝,本来就是相互争夺不能共生的,太子的长成必然代表着皇帝的衰老,他们就像叶子一样,一个掉下来,一个才能长出来,天大的笑话,太子和皇帝竟然——

  但怎么不是?赵煊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做皇帝,那他的正统性就来自于他的父亲!谁想要染指皇帝的宝座,第一个就得跨过赵煊的尸骨,是这样!是这样!赵煊恍然大悟,并且迎接了父亲赞许的眼神。

  怪不得,怪不得他长出……来以后,把我叫到了他的寝宫!因为别人他都不放心!皇帝有那么多的宠臣,可他敢叫他们知道吗?他们可是异姓,会篡夺他的江山,因他长出这样一个器官就对他口诛笔伐;皇帝有那么多的儿子,可他敢叫他们知道吗?他们可是同姓,他们也有继承江山的权力,他们会让皇帝退位。

  只有我,我不会,我好!他只要排队就可以继承皇位,并且没有插队的想法,所以父亲在生病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

  赵煊的胸膛很热,他确定不是一场梦了,他感谢上天给他父亲增加了一点小麻烦,又委派了他,让他可以解决这些麻烦!十四岁时侯的梦想实现了,父亲病了,可能够治病的人只有我!

  持盈接下来的话又给他的胸膛加了一把火:“你愿意给爹爹治病吗?”

  赵煊不知道自己在点头还是在摇头,他只感觉持盈在他的眼前上下摆动,可持盈其实没有动:“臣、臣愿意!”

  持盈窃窃地笑开,拉拉他的手腕,让他上床来,温暖、柔软的床铺再次承接了他,持盈给他一点被子盖,赵煊和他挤在一起,持盈说:“像昨天那样,给爹爹治病,你也愿意吗?”

  赵煊问他:“现在吗?”

  持盈好像被他问得愣住了,他有一点犹豫:“嗯……咱们再睡一会儿吧,昨天累不累?”

  赵煊有一点失望,他并不累,一点也不。但他很庆幸父亲现在没有病,他从被窝里起来,被窝是很温暖的,冷气钻进来,持盈惊讶地问:“怎么起来了?”

  赵煊说:“臣要……”他应该去读书了,他的身体内有时钟,这是他该读书的时刻,可福宁殿太温暖了,皂荚的香气散去以后,持盈身上又涌出熟悉的宣和香,一切都在消磨他的意志。

  他滑下去:“刚才太热了,臣透个气。”持盈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的解释,帐子一拉,光斑如箭一样射进来。他们再次闭着眼睛睡过去。

  箭光把赵煊的身体烘得很热很热,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在福宁殿,也不在庆宁宫,他来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

  他保证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睡过这么简陋的床,纵然他在东宫以节俭而闻名。

  这张床连床架上的雕花都很粗糙,他的身体也因为床的简陋而沉重、笨拙,他努力地吸气,可气怎么也涌不进来。

  但为什么没有人?他其实习惯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看着。东宫里有很多的人,他把他们当成一把尺子来约束自己。

  人很快就出现了。

  夜里的风并不冷,赵煊看见了他。

  “他”是谁,赵煊心里知道,但他几乎不敢承认,他没有见过这个人穿得这样简陋、朴素过,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美丽。

  他看着这个人走到自己的床前,打开了一个匣子。

  赵煊并不觉得匣子里的东西有什么好稀奇的,可这个人很开心,唇边有两道笑弧,赵煊看见他笑得露出了牙齿,像贝壳,或者贝壳里面的珍珠,床前没有蜡烛,只有一盏油灯。

  怎么能让他用油灯呢?

  花烛、香烛,还有夜明珠在哪里?

  “含两片还是三片?”持盈问,“三片会不会太多?”

  他看起来很犹豫,那根人参的品相相当不错,但即使有一千年,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好珍惜的?

  在床上的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你切?”不信任的,质疑的。

  赵煊想,这个人虽然长得和我很像,但说话也太放肆了,父亲会训斥他的。

  可持盈没有,他眨了眨眼:“是,我给你切。”他拿出一把刀,很大很大的一把刀,上面没有宝石,看起来像是切菜的,他的手只能拿画笔、鲜花,为什么要拿这样一把菜刀?

  赵煊的语气不太好:“你找人来切。”可剁下去的声音已经出来了,木桌子上一个震动,持盈很笨拙地切了好大一块,他没有回答赵煊的话,自顾自地想要把人参块切成人参片。

  赵煊问他:“你把人送走了?”

  持盈还是没说话,“咚”的一声,他把人参块切成两半。

  金国的完颜宗隽——死去二太子完颜宗望的同胞弟弟,刚刚派人来到这座小小的城池,希望获得两个内侍。

  宋朝的内侍,尤其是侍奉过曾经宋朝上皇的——之所以是曾经,因为这位上皇随着儿子的废黜而废黜了,即使他另外一个儿子又再一次遥尊了他——那都是金国贵族最为追捧的,他们需要这样晓事能干,长相俊爽的人才来帮他们料理家务。

  他是亲宋派,和他的兄长一样,甚至提出要把河南还有陕西归还给宋朝,即归还给上皇逃出生天的第九子赵熹。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得罪的,在旧臣的劝导下,上皇无奈地赠送给他两个人,又给他写信,希望他优容这两个跟随他艰苦万状、播迁至北方的内侍。并隐晦地提起,即使是他身边也没有人了,用生人交换物品,这岂是可以的呢?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掀起了一阵索要的浪潮,其中最渴求的是谙班勃极烈夫人,即金朝的太子妃裴满氏,她派人送来了很多的药材,希望能像宗隽那样获得两个内侍,或者一个也行。宋朝的内侍有时候比黄金的首饰更加值钱,持盈拒绝了,他说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请夫人见谅。

  裴满氏的人遗憾离开,可没过几天,赵煊就生病了。

  在春天进入夏天的时候,季节的变换总是会让人生病,更何况他一贯不生病,一病就很厉害。持盈感到很惊恐,有一段时间赵煊甚至陷入了昏迷。持盈撰写过医书,他知道赵煊是什么病。

  但这个地方没有珍贵的药材,只有普通的一点,对赵煊的病看起来没什么帮助。持盈派人向五国城的看守声明这一点,五国城的看守其实并不严谨,持盈曾经偷偷放出去过很多人,宫女、大臣,金国人懒得管,因为宋朝俘虏的群体实在太庞大了,只要最关键的那两个人没有跑出去,什么都好说。

  宋朝并没有灭亡,在应天府、扬州、建康或者杭州、明州、台州来回迁徙,但总归是越来越南。赵煊和他都被攥在手里,并且一时半会儿金廷不希望他们死亡,面对赵煊的病情,他们隆重地派来了萨满,在他们眼里比药材更珍贵的东西。

  萨满的作用很有限,甚至还帮倒忙,但他们不能说萨满一点用也没有,赵煊就这样病着,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裴满氏的人,因为出这片囚牢需要很多很多的手续跟审批,他抚摸赵煊的脸颊,泪水是温热的,但比赵煊的体温低一点。

  可持盈今天获得了人参。

  最后的两个内侍去哪里了呢?

  赵煊再次审视那个缺了一条腿的人参,那点须末满天飞:“这是高丽参。”

  女真人的圣山长白,另一面居住着另外的国家,宋朝曾经的藩国高丽,这只人参并不是金国的品种,像高丽曾经朝贡过的物品。

  持盈肯定了他:“是。”他把人参又切得再薄一点,但他的意识里并没有洗药材的步骤,于是两片人参被递给了赵煊,赵煊含在牙齿里,很苦的味道。

  持盈摸摸他的嘴唇,把人参上面的粉末蹭下去,脸上很开心,似乎已经看到赵煊病好的那天了——赵煊千万不能病,病魔象征着死亡,他不能失去赵煊,两个罪人,少了一个都不行,他不要独自一个人承担,他是很自私的。

  “你知道吗?”他用一种给小孩子讲故事的,很新奇的语气,在赵煊床边和他说话,他把赵煊抱起来,抱在他怀里,即使他的怀抱并不宽广,“高丽离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很近,原来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他即位之后只有一团乱麻,谁来管这样一个藩国?他只记得宣和的某一年,高丽的使者在集英殿上大哭,说他们的国王薨逝了,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托生到中国,见到如日照四方的大宋皇帝陛下,这番表演换取了持盈的一声叹息,和无数的赏赐。

  人参在赵煊嘴里,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高丽人来了这里?”

  五国城实在太偏僻了,但商人的足迹总是会在的,五国城也有一些女真人,他们会和宋人进行一些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他们比较自由,有时候能带来一些东西。持盈说:“是的,前几个月有一支高丽商队要往南方去,刚好路过我们这里,我才知道他们离我们很近,你说巧不巧?”

  其实赵煊对他们现在在那里一点感知都没有,大宋最精细的舆图也刻不出这个地方,包括高丽,他对高丽在哪里也没有确切的体感。

  但说了半天,内侍去了哪里?把内侍交换给商人吗?他想持盈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因为还不如给裴满氏:“他们有药?”

  和平的对话,也许是因为赵煊病了,持盈变得很和蔼,很像样子:“是的,当时我想要一点人参,但他们带来的都不好,我就叫他们派人回国去拿,刚巧到了,可以解你的病。”他原本觉得自己拒绝裴满氏是害了赵煊,可人参又来的那样及时,他自己在心里和自己扯平了。

  他开心地对赵煊说:“人参很合你的症候,你马上就会好的。”

  不同于他天真的父亲,赵煊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的,连父亲也没有义务要爱他。

  他当即反问:“‘要’?”持盈的呼吸放轻了,赵煊问他:“拿什么换的?”

  金国人允许他们保留一定的财产、土地还有护卫,让他们耕种自足,并且每年供养他们一定的钱,大概是一万贯或者相应的绢布,但人很多。

  良久,持盈回答他:“不用钱。”

  这支商队要往南走,往南走,一路走啊走,跨过黄河,跨过长江,来到宋朝南迁的行在,继续向大宋皇帝进贡。

  持盈和他说:“他们会找九哥要的。”

  人参的苦涩再一次弥漫了赵煊的牙齿,他被刺激出了很多的口水,吞咽下去:“噢。”

  赵煊有点后悔这么逼问了。

  持盈恍然不觉,他的声音压低了,害怕人听见:“我让他们也跟着商队走了。”

  他们,就是最后的那两个内侍。赵煊病了很多天,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持盈经常放一些人回去,两个或者一个,金人不会发现,除非是皇子或者驸马大臣。但他们就像融入大海的水那样没有回音,他们带走过九王妃的手镯,带走过持盈的手帕,带走过韦妃的叮嘱,持盈问赵煊有没有什么话要带走,带去给赵熹,赵煊没有,他一贯持比较悲观的态度。

  他和赵熹不能说不熟,甚至还有仇,他曾经两次把赵熹送到金营里去。

  最后那两个内侍走了,走向南边,走向赵熹的所在,带去他父母的音讯。

  持盈把赵煊抱在怀里,摸摸他的脸颊,好像他是个小娃娃,他们相处起来还是很尴尬,总之是互相连累的一对父子:“九哥是个好孩子……九哥是个好孩子。”

  他的论断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也许是赵熹的生母韦妃,也许是韦妃的好姐妹乔妃,也许是乔妃的长子、五哥赵炳。赵熹离开他们太久,容颜都朦朦胧胧的,但他们一致认定,宽慰持盈:“九哥是个好孩子。”

  因为赵熹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了,持盈只跑出去那么一个孩子,如果赵熹出事,即使赵家继续做皇帝,也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他和赵煊说:“前几天宗隽来信和我说,他已经向吴乞买上书,希望把陕西、河南还给我们……”汴梁就在黄河以南,金国人在那里立了一个傀儡。

  赵煊心里很麻木,宗隽的哥哥宗望还说要把你还回去呢,然后呢?

  可持盈的声音很期待:“等和议成功,咱们就能回去了。”

  这样的话并没有让赵煊感到动容,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持盈看到他笑了,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又搂着他继续说话。

  “女真人和我说,朝廷出了一位将军,很厉害,收复了湖北,就算金国不愿意议和,也许他也能打过黄河去。你猜他长什么样子?”他自己让赵煊猜,赵煊还没猜呢,他就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赵煊躺在了一起,他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撑大,又把另一只眼睛闭起来,“听说他是个大小眼,就像这样。”

  赵煊没有笑,持盈把眼睛撑了半天,也讪讪地放了下去。

  他静静地躺在赵煊身边,赵煊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因为他费尽心思说笑话给自己听,但赵煊也不想道歉,他很麻木,很恐惧,如果有一天赵熹真的能和议,真的能把人接回去——那天就会是他和持盈的分别之刻。

  五国城唯二的两个囚徒,持盈还有一丝希望,而对于赵煊,则是什么也没有。他有的时候觉得持盈很欠他,但又觉得自己把事情弄得很糟,总而言之,他们互相连累。但时间有点久,又太痛苦,汴京的大雪都纷纷远去了。

  持盈很安静地缩在他旁边,手脚都很规整,他侧躺着看赵煊,过了不知道多久:“吐出来吧,含的差不多了。”他坐起来,把手伸到赵煊的嘴边,新手父亲接婴儿吃剩的肉糜,试图接住赵煊嘴里的人参片,他总那样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比如在赵煊已经长大成人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学习着去做一位父亲,好像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后悔药那样。

  赵煊没有吐在他手上,他找了一块手帕,遍布着齿痕的人参片就吐在了手帕上面,持盈一直坐在床上,看向他,明明赵煊才是那个病人。

  过了很久,赵煊把被子分给他一点,分到他的膝盖上,持盈揪着被子的一角。

  赵煊的声音响起来,还有一点鼻音,他生病了:“九哥是个好孩子。”

  持盈没说话。赵煊心想,自己也的确少一些安慰人的天赋,因为乔妃还有韦妃或者五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持盈都会点头,会开心,但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持盈就木呆呆的,不会动。赵煊觉得很烦躁,说赵熹好,他不开心,难道要他说赵熹不好吗?说赵熹不好,他恐怕会哭的。

  但他忽然有一点羡慕赵熹,因为赵熹是个好孩子,他不是,他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五国城的风霜艰苦,他要负起另一半的责任。

  所以,只有他俩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地被关在这里。

  也许是冷了,持盈躺进了被子里。

  如果持盈愿意的话,他们不用挤在一起,但近乎于默认的,持盈睡在他身边,一夜也没有离开过。

  临睡前,持盈喃喃地祷告:“九哥是个好孩子。”赵煊心想,你果然是很爱听这句的。他感觉到很疲惫,身体也很热,也许是人参起效果了,他想要睡过去,梦境会把他的身体调理好。

  可门被打开了,很粗鲁地一把推开,但从声音判断,应该不是用踹的。

  门口站着两个女真人,站在前面的那一个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女真话,持盈坐起来,阴影后面,一个稍微面相柔和一点的女真人开口说了汉语:“道、道君君陛下。”

  很久违的称呼,赵煊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持盈的手按在赵煊的眼睛上,不让他看,一种迟来的做父亲的本能:“忽里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灯火通明,整座城池都醒了过来,向他们的房间涌动。

  忽里说:“你的第十五个儿子赵、赵烊,还有你的女、女婿刘文彦,向守卫报、报、报告你谋反的事,郎主派、派、派我们前来调查——”

  “请你、你、你和我们走一趟——”

  赵煊忽然觉得很慌张,他惊叫一声:“不能走!”

  暖融融的福宁殿,持盈被他闹醒了,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起来在很努力地缓和自己的起床气:“你……”

  赵煊去摸他的胳膊,持盈被他摸得很烦,打了他一下,又顺了两下气,在被子里狠狠地哄了两下自己,才对赵煊心平气和地说话:“你饿了?咱们吃饭?”

  也许是吃饭两个字给了赵煊一点刺激,他有些恍惚地念道:“人参……”

  持盈皱起眉毛,轻轻骂他一句:“小小年纪,吃这么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