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08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7

  

  上元节的末尾,谁也没有过好。

  钟声一响,一大批穿着大氅野服的官员将领连公服都来不及换,纷纷从灯会上、床上涌向行在。

  吴敏坐轿子来,到了行在前下轿步行,所幸皇帝的行在不过是临时借用的他人宅邸,并不大,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议事厅,皇帝和李伯玉已经在里面了。

  什么事能让皇帝在上元节的晚上把大家伙都叫过来?吴敏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皇帝和李伯玉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苦恼的表情。

  尤其是皇帝,面上十分镇定,甚至有空问他:“吴卿,今天台子上戏好看否?”

  大冬天的,吴敏看到皇帝身上那件不曾换过的湖蓝?袍,汗落如雨:“臣眼花了,不曾看、不曾看。”

  皇帝但笑,又赐他坐,他就蹭到李伯玉旁边坐下,两条腿还在打抖。

  过了一会儿,人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皇帝起坐更衣,绕到后面去了。

  大家松快了一些,李伯玉转脸问他:“元中今日里也同官家在街上碰见了?”

  吴敏呼吸一窒,小声道:“也?你、你也碰见了?”

  李伯玉并不在意:“我原本就在街上,中官接到战报时,出来找官家,先碰见了我,我和他就和他分头去找,结果先叫我找着了。”

  李伯玉见自己越说,吴敏的脸色越难看,以为他觉得皇帝微服出门不好,便劝慰道:“元中怎么迂腐起来?今天是节日,难道就许咱们出来,不许官家游玩?”

  皇帝才二十岁,耐不住性子,要到外头去逛灯会、看热闹,这有什么的?吴敏也真奇怪,他俩虽然是同学、同年,但吴敏受蔡瑢的青睐,早做了中书舍人,预备枢府,道君甚至夜宿倡门,也未见他说一句,皇帝出来逛个灯会他皱什么眉毛?

  过了半天,吴敏的眉毛死活不松:“你见到官家旁边的……”

  李伯玉了然,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不是自古之理吗?况且,从前是我等误会官家了。”

  吴敏重复道:“误、误会。”

  李伯玉点了点头,以为他不曾见过陈娘子:“我等从前以为官家破格晋封一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妃,又假称她是钦慈之族,恐官家重蹈真宗、哲宗故事,有损圣明。但我今日一见陈娘子,才知道官家之心。”

  吴敏拿袖口吸了吸汗,眉头倒是松开了,但嘴巴也松开了:“你见到他了……不是,凤宾,你、你知道什么了?”

  李伯玉道:“若非缘见,我亦难信大名府中会有钦慈后人。元中,你若见了陈娘子,必然也知我意。陈娘子面容与道君圣容颇似,想必血出一脉,根由亲近,这么一推,她必然是钦慈后人。官家这么晋封并不破格。何况官家特意选她为妃,必然是为了慰安道君之心?足见官家圣孝本乎天成,想必两宫之欢择日可结,你也不必忧虑。”

  皇帝特地在大名府挑选钦慈的后人做自己的妃嫔,不是向天下宣告自己和父亲毫无芥蒂吗?李伯玉原本还想,道君身在金营,但双龙小印已经回朝,皇帝实在不想接回自己的生父又能怎么样?可道君做了二十年天子,朝中多有人受他的恩典……退一万步说,皇帝若对自己的生父都这么绝情,天底下谁又还敢效忠他?

  他愿意和父亲和好,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李伯玉很是欣慰,然而吴敏的脸色却并不太好。

  真奇怪,吴敏和道君的关系那样亲近,道君第一次下御笔的特例就是蔡瑢请旨为吴敏封官。他本来都因为拥立皇帝做了少宰,却因为天家父子两个闹嫌隙又被扔了下去,好不容易才复位。眼下道君和皇帝和好,他不应该欣慰吗,怎么在这里流汗?

  可能是衣服穿多了,李伯玉想。

  不一会儿,皇帝换了件衣服出来,人也差不多到齐了。

  中官将誊好的军报传发下去,冷气倒抽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在厅堂中。

  最坏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宗望果然因为定州城的归属大怒,将宋使遣回,并且撕毁了和议,从燕京出兵,向南而来。

  大家伙看向皇帝:我们都说要你好好想想,结果你一意孤行,现在出事了,你怎么办吧?

  皇帝告诉他们怎么办:“朕要亲往定州。”

  大家两眼一黑:“陛下,燕地离定州仅有四百里!”

  但凡打输一仗,皇帝就会被人围死在定州城里!

  当然,定州城一旦破了,就是中山破了,中山破了,围死汴梁也不过十天罢了。

  去钱塘好呢,还是去应天府好呢,去升州,还是去益州?这真是四个难以抉择的地方啊!

  可皇帝旁征博引、大言不惭:“曩者真宗皇帝出征之时,辽军三面包围濮阳,真宗皇帝亲自上濮阳城门督战,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辽军闻之丧胆,方有‘澶渊之盟’,朕岂能堕祖宗之威名?”

  大家张了张嘴,目光投向李伯玉,果然李伯玉满脸赞同,显然已经和皇帝通过气了。

  好你个寇准转世!你真是一只野狐精、臭黑猫,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褒姒、妲己有什么区别?

  是立肃王赵炳好呢,还是益王赵焜?康王赵熹虽然监国,但大家好像对他不太熟啊?唉,嘉王,你笨啊,你要是晚跑一步,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了!

  陈美人也这样想。

  皇帝和陈美人说这话时,陈美人散着头发,穿着窄袖褙子,手里正摆弄着一盏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鹤灯,也许是民间几十文钱的小玩意,仙鹤不像仙鹤,像一只吃满饲料的肥鸭子,陈美人也不嫌弃,要用生漆给鹤点眼睛。

  皇帝也许觉得陈美人心情不错,试探着开口道:“我准备去定州督战。”

  生漆凝固成一个黑豆子,野鸭子一边眼睛长了两个眼珠子,和舜一样成了重瞳帝王,陈美人没说话,用大拇指把生漆蹭掉了。

  赵煊被他吓了一跳:“这怎么用手摸起来?”生漆又不是墨水,蹭到手上是要起疹子的。

  持盈半天反应过来,伸出手让赵煊给他一层层地擦油,吸走指腹上的生漆:“你刚才说什么?”

  赵煊给他擦油的手顿了顿:“我预备……”

  持盈没听他说完,直接打断道:“哦,你去吧。”

  赵煊的手顿了一下,持盈又叫人进来裁纸头做签子,赵煊问他这是干嘛,持盈微笑道:“不干嘛,你不是要亲征吗?”

  人家把纸头裁好,持盈就往上写字,赵煊打眼一看,上头是他三个弟弟的名字,持盈将纸捏好,随便找了个插花的瓶子扔进去,就开始摇晃,摇了一会儿,他把那瓶子给赵煊:“倒一个出来。”

  赵煊隐约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已命九哥监国,这事不必改。”

  持盈摇头:“监国是监国,皇太弟是皇太弟,不一样。”

  赵煊即使知道持盈在激他,也忍不住道:“我膝下已有子嗣,爹爹难道不该立谌儿?”

  持盈冷笑道:“赵谌算上在娘胎里也不过一岁半,我朝一岁半的太子,我想一个也够了。再说了,赵谌是我的孙子,孙子哪有儿子亲?我爹爹、你大爹爹神宗皇帝驾崩时,我六哥最长,也不过十岁,正是主少国疑。宣仁太后便要拥立皇太弟,是我娘娘力止方罢。我六哥少年时曾生大病,而医药不继,你以为宣仁怎么不给他看病?”

  向太后要立哲宗皇帝,太正常了,哪怕哲宗皇帝还有亲娘也一样。王弟即位,她就成了皇嫂,立刻会被赶出权力的中心。但对于宣仁来说,孙子和儿子有什么区别?

  赵煊给他擦油的时候,用指尖在他的指腹上掐了个月牙:“爹爹圣德,远过宣仁,怎不自己出临百官、重掌太阿?”

  持盈摇头:“我厌了,不是做皇帝的料子,亦不欲再做皇帝。你弟弟若能孝顺我,便孝顺,不孝顺我,就放我在延福宫里死了便罢。也许延福宫也不叫我住着,叫我去宁德宫也行。你妻、子,我在一日,便看顾一日,也算不辜负你;若不在时,你自求他们多福吧。但我想你要是出事,谌儿也难保住。”

  太祖皇帝传位给太宗,他的儿子怎么样了?

  赵煊沉默片刻:“爹爹这话说的,便打定主意我赢不过完颜宗望,会死在战场上?”

  持盈道:“你凭恃什么?你以为宗磐给你通气,你就高枕无忧了?定州和燕山只隔着四百里,他知道你是定王了。”

  河间、太原、中山,三镇都是军事重镇,但为什么偏偏要中山边上的定州?

  他知道你是定王了,那就是说……

  “他也知道‘赵定倾’是谁了,你甭管他怎么知道的,你有人通气,他就没有?至于死——”

  “我倒不觉得你会死。”

  他也不要赵煊给他擦油了,只用手帕擦干净自己的手,生漆化成了一点灰色的痕迹,他告诉赵煊:“你活着才好,完颜宗望当初给我开了什么价?你不会比我便宜的。”

  他爱怜地摸一摸赵煊的头发,亲一亲他的眉心:“你去吧,去得好,任他开多少价,爹爹都把你赎回来,只怕你弟弟要不愿意。”

  被他说的好像妇人离婚以后补贴前夫那样。

  更厉害的还在后头,持盈袖口的销金纱滚过他的额头:“爹爹还没凑够钱时,你就得在宗望手底下呆着,你叫他看我情分上,对你好些,不许再给你吃饺子了,知道吗?只是他们那里常吃猪肉,吃饭,你爱吃羊肉,吃面,这可怎么好?但你多少吃一点,撑到爹爹赎你,好么?”

  什么狗屁的情分!

  赵煊僵着声音说道:“我就束着手任他抓么?”他不会跑么?

  持盈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说的是!”

  赵煊听他的认可,也没有半点的开心,内心又是一突。

  果然持盈绕到屏风旁取出了一长串珍珠腰穗,莹莹绕在胳膊上,又拿剪子剪碎,珍珠四下迸开来,持盈把它们拢到盘子里,又往外喊人。

  持盈吩咐道:“取官家战袍与络子条来。”

  赵煊道:“你拿络子条干什么?”络子条是取来络缝钉珠用的,可以叫珍珠牢靠地钉在衣服上,络子条本身又有诸多的花样,也是一种新奇。

  可持盈别说钉珠子了,他连穿针都不曾学过啊?

  侍从见赵煊不曾开口阻拦,便跑出去捧了战袍,持盈接过那件战袍,又将络子往上比一比。

  赵煊简直求他了:“爹爹干什么来?”

  持盈微笑道:“给你在战袍上打个珍珠络缝。”

  赵煊正疑惑不解的时候,持盈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刚才是我狭隘了,官家讲,自己并不会束手叫他抓,我想也是,官家长着腿,怎么不会跑呢?只是官家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买东西连还价亦不会,又学了一肚子大道理。我怕两兵交战的时候,官家连驴车都不好意思抢人家的,想了想,还是把珍珠钉在官家衣服上,到时候官家就把珠子剪下来和人家买吧,记得好声好气的,啊?”

  他在灯底下穿针引线,但其实线穿了半天都没穿进去,他又叫人进来给他穿,穿好了,可他并不会钉珠子,就叫人拿下去钉:“这么几颗珍珠也够了……记着,要买驴,不要买马,驴快,马慢。大名府离定州五百里,你快的话,一天一夜也就到了。”

  赵煊:“……”

  他终于崩溃了:“爹爹何必认为我一定会输,焉知我不是李世民?!”

  持盈被赵煊这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儿,他张了张嘴,又闭住,过了半天,他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你是谁?”

  赵煊结巴了一下,也觉得不好意思,缓缓低下头去:“也许我并不会输……咱们若不赌这一把,定州就真的要没有了!”

  定州就在中山的旁边,越过中山以后,骑兵只要十天就能横扫平原,到达汴梁。

  持盈禅位给他,也是因为听到金兵跨过中山。

  金兵如果占据中山,谁还能睡下一日的安稳觉?纵然此刻金国内乱,但总有一天他们的内乱会结束的,到时候怎么办呢?

  持盈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定州和皇帝相比,谁轻谁重呢:“咱们不能派别的将领去吗?”

  赵煊问他:“爹爹觉得谁还能用?种家?他家世代西北,只能打山战,不能打骑兵。将领都是一样的,只有我去……我不干什么,我不干涉他们行事。而且我、我听说……”

  持盈摇头:“我并不是认定你会输。”

  赵煊出了口气,但紧接着,持盈告诉他:“两军交战,有输就有赢,这是自然之理,可你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会输,我都受不起。我不知道李伯玉和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又听到了点什么。但我告诉你,如果你敢去,但凡有那么一点闪失——我就会杀了他,我不杀,也有人杀他。你是皇帝,你犯错,是要有人给你付出代价的,你知道吗?”

  他站起来,把赵煊抱到自己怀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想谁,也许是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