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07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6

  

  赵煊被臊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可刚修好的御街没有地缝,他情急无奈之下,竟然抛开持盈的手,蒙头跑到了人堆里。

  持盈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回头。

  “哎——郎君——”持盈在后面拖长了音调喊他。

  他戴着高高的楼子花冠,穿月白绫褙与湖蓝的罗裙,连裙头都用珍珠打了穗结,一望即知是一位仕女,可声音却不如女子那样婉转清丽,即使拉高了调子,在旁人看来也有点稍显低沉,一喊之下,所有人都向他看来。

  持盈是很不怕人看的,他任人打量,任人看,头都没有低一下,风拂过他的流光纱,拂过他冠上的流苏,耳边的垂穗。

  “郎君留步。”持盈说,“怎么不稍等妾身?”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人群中有一位穿着和他罗裙同色?袍的青年郎君。

  大家就齐齐笑开。活泼大胆的女子向心上人求爱,这是上元节的老传统了,多少人在此夜成就好事?

  于是将揶揄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赵煊,对他喊道:“我说这位郎君,那边的娘子喊你,你不曾听见吗?”

  “快去呀!快去呀!”

  赵煊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烫,好想要烧着了,他想往自己脸上放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会变白——他盯着大家炯炯的目光冲出人群,拎着持盈的手腕,在人群的哄笑声中远走。

  走了一阵,他把手下移,捏了捏持盈的手心。

  又走了一阵,他的手指钻进了持盈的指缝。

  两个人十指相扣在一起,持盈叹道:“郎君方才抛下妾独行,妾好伤心。”

  赵煊咬牙切齿,心想是谁刚刚嘲笑我的,面上却自动开启了木脸防御:“有什么好伤心的,娘子从前没有我,不也走过来了吗?”

  持盈故作可怜:“可这里人这样多,又这样黑,郎君不怕找不到我了?”

  赵煊心想,你冠子这样高,足足二尺长,人群中高高竖着一只,我看不见谁也不会看不见你,可嘴上却道:“那娘子还是跟紧我吧。”

  持盈却不愿意了,他很忧虑:“可郎君总摔,妾会不会跟着一起摔?”

  赵煊也大觉丢脸,他走了一会儿,为自己辩解道:“雪天路滑就是这样的。”

  持盈很少走没有扫清过的道路,那天在燕山的台阶上,他摔得四脚朝天。

  那是很痛,很痛的。

  他感同身受地说:“总摔倒,多痛呀。”

  赵煊心想,痛倒是不痛,就是丢脸,可他看着持盈的目光,盈盈的,闪闪的,掺满了爱怜,他已经不再痛的伤口都隐隐约约地发痒,嘴上却故意道:“没关系,我反正还很年轻,再痛也会好的。”

  果然持盈的声音轻轻的,穿过了渺渺层云:“再年轻,也不能这样摔呀。”他把赵煊的手扣得很紧,“唉,郎君二十多岁了,才被爹爹教着学走路,真可怜。”

  他就牵着小孩子那样,在上元节的御街上带着赵煊走路,赵煊以前一直跟在他后面,现在他俩同声同调,持盈迈左脚,他就迈左脚,持盈迈右脚,他也迈右脚,持盈夸他走路走得好,真厉害,学得真好,左脚像左脚,右脚也像右脚。

  在这样奇妙的氛围里,赵煊忽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是在福宁殿长大的,恐怕真的要在这样的溺爱下要变成一个混世魔王,十五岁的时候,他把父亲的衣服撕掉……

  父亲也会夸他有力气,真厉害。

  这样的遐想使赵煊心花怒放,他步履轻快地带着持盈去彩棚上看百戏,持盈每年都要在宣德楼上看,他看百戏,别人看他。

  棘台上正在演一出弄孔戏。“弄孔戏”乃是杂剧的一大特色,专门嘲笑孔子、孟子等先贤,但孔子、孟子和大家伙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借着他们骂当朝罢了。

  果然,他俩上楼时,上一出杂戏刚演完,正听得末尾一句:“公冶长,你怎么不救你丈人,却看别人女婿如何!”

  持盈扑哧一笑,对赵煊说老帐本:“在骂荆王和蔡瑛呢。”

  蔡瑛是荆王的女婿,也是蔡瑢的弟弟,十几年前就死了,他曾做过哲宗的枢密使,任上极端推崇荆王,而公冶长是孔子的女婿,说公冶长不救岳父,意思就是骂蔡瑛被太过于推崇岳父。

  赵煊看他一眼,知道他爱荆王,可荆王被嘲讽,他怎么也开开心心的?真奇怪。

  但他还是安慰了一句:“他们乱演的,不必当真。”

  持盈点点头,心想当然是这样,他自己还经常扮戏子呢,还用戏词和顺口溜骂过李彦和王甫。他最爱扮的还是大将军和自己的亲爹神宗皇帝,蔡攸说他缺什么补什么。

  唉。

  持盈把目光转向棘台,弄孔戏下去以后,一个小丑扮作紫袍官员的样子,大摇大摆地上来,人群顿时炸开,大家左顾右盼,将目光集中在一处,持盈眼尖看到了目光的中心:“吴敏在呢。”

  赵煊往下面看去,果然吴敏穿着燕居服和同侪们坐在一处:“他前几天就定州事上半点不帮我。”

  持盈笑道:“他胆子小,你甭吓他,没了李伯玉他就没了魂,你听事时,须自己果决,拖着反易生事。”

  持盈旁的没有,就是乾纲独断,赵煊想,可果决也容易果决出事,那怎么办呢?

  稍等了一会儿,戏已经开唱了,唱了几句,他俩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家伙都往吴敏那里看了。

  这戏唱的是蔡瑢。

  这里和蔡瑢关系最近的,不就是差点成了侄婿的吴敏吗?

  赵煊没想到大名府的百姓如此的好议时事,上来演了两场讽刺戏,都上元节了,大家不能演一点情情爱爱的戏吗?

  倒像是他故意的那样。

  这戏文讲了某朝某个太师、某国公、某仆射宰相某蔡,鼓动某皇帝,设立各色福利机构,救助无父无母的婴儿、赡养无子无女的老人,结果,这些钱,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出,戏文的最后,百姓不堪其忧,和妻子两个自杀,大喊“天下百姓一般受无量苦”,结果他们的孩子因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被抱到机构抚养,竟然过得比从前还要好。

  这戏唱完,色变之人不少,谁叫此刻大名府中多的是随军的官员、将领,蔡瑛、荆王死了太久,谈一谈没什么,蔡瑢戴罪而死,骂一骂也不要紧,可是这机构不是拿来赈济孤儿的慈幼局吗?这可是仁政啊!

  持盈恻然沉默良久,对赵煊道:“我有一天出来踏青,走马至外城,见一汉子怀抱女婴出来,又将之扔在一个木桶里,我开始还以为他要给女儿洗澡,可后来才发现那是一个恭桶。那小孩就死了。我要治那汉子罪,陈思恭劝我说,民间贫者有多子,又不愿养女儿,生下来便给杀死。可那小孩哭得很响,不像四哥。”

  持盈的第四个孩子只活了一天,夜里生出来,天亮了就死,生出来的时候哭都哭不出,脸都是紫的,连名字都是持盈给他追封时起的。

  “我总觉得她该活下来,我觉得应该有个地方管这些。父母养不起小孩的,便送来这个地方养,小孩长大了,读书、耕地、女工,自力更生了,再把这个钱还回来,不是刚刚好吗?就有了慈幼局。”

  持盈是很爱动弹的,赵煊是很不爱动弹的,他很怕麻烦,他一听就能感觉到很麻烦,有的时候不折腾反而是一种美德。救小孩的慈幼院、养老人的居养院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早就成了摊派的借口了,但这又是仁政,赵煊不能取消,取消了就是不仁,不体恤,就只能把它们扔在那里。

  要怎么办呢,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这个问题能解决,但他想不出来。

  “好节日里何必伤怀呢。”赵煊只能说,“一切总有办法的。”

  持盈也只能将问题后推了,他反正是管不了了,可世上谁能管得了?

  彩棚上、台下的诸人开始不满了,哪有上元节给人看自杀的,像不像话啊?上元节,那是情人节好吗,来点情情爱爱的粉戏成不成?

  老板出来告罪,保证下一出上好戏,保证是情情爱爱、缠缠绵绵的、感天动地的、至死不渝的。

  侍从买了吃食上来,持盈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堆,台子重建好,持盈拿了根算筹肉条子在嘴里吃着解闷。

  戏台子上跑来两个俊俏小生,一着黄袍,一着紫袍。

  那黄袍的转了两圈,忽而长叹道:“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市井小民快活!欲出门观看市景亦不可得,方知天子也不自由!”

  这词如炸雷一样,把四座吓得不轻。

  须知当下的杂戏,都是市井百姓所写,怎么新奇怎么来,怎么刺激怎么来。

  但这么新奇、刺激的,还是头一回。

  赵煊不知想到了什么,侧头看时,持盈果然认领:“到我了,到我了!”

  骂完蔡瑛骂蔡瑢,骂完蔡瑢,竟然到他了,怪不得他总觉得欠点什么呢,作为目前被骂的唯一活人,他竖起了耳朵。

  紫袍安慰道:“陛下要游玩市景,此事容易!何不扮作一个秀才儒生,臣等妆为仆从,自后謻门出,自然可以恣观游景。”

  持盈先警告赵煊:“这事儿是假的。”

  赵煊说:“演都没演,怎么知道是假的?”

  黄袍愁苦道:“卿此言甚好,奈何宫墙高高,朕如何得出哇?”

  紫袍善解人意道:“臣有办法!”

  两个青年手拉手转了一圈,在杂戏中代表着“同行”,持盈将目光看了看那位紫袍的青年,接着,仆从推了一块木板上来,示意那是“宫墙”。

  紫袍蹲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意思就是要把黄袍驮过去。

  黄袍踩在紫袍的肩膀上,够到了墙顶,又坐在墙上下不去,紫袍绕了一圈,又到墙外去,接着黄袍。

  宫墙太高了,黄袍坐在墙上犹豫。

  紫袍的喊道:“踩下来,神宗皇帝!”

  黄袍的唱道:“耸上来,司马相公!”

  一时之间,大家也不管戏中的人乃是道君皇帝了,纷纷大笑起来。

  赵煊凉凉地评价:“情情爱爱、缠缠绵绵、感天动地、至死不渝。”

  持盈忍痛割爱,分了一根肉条给他堵嘴:“后謻门就在庆宁宫旁边,我在那里翻墙,你能不知道?”

  他出宫去还用翻墙?真是天大的笑话!

  赵煊微笑道:“臣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就好像臣才知道,爹爹如此爱重司马温公。”

  持盈一时无语,黄袍和紫袍翻过宫墙以后退场。少顷,台上走来一位身量纤纤,宝鬓如云的妙龄女子婉转唱歌。

  黄袍自后头缓缓步出,一时之间看得目瞪口呆。

  黄袍问道:“前头是谁氏之家,帘下佳人姓甚名谁?”

  女子含羞带怯地回道:“奴不过一东京角妓,姓李……”

  持盈眉心一跳:“怎么又是她!”

  他要睡了肯定会负责的,不就是歌技吗,洗个白就是了,这又难不倒他。

  肉条也堵不住赵煊的嘴,持盈在那一大包吃的里面翻找有没有自己不爱吃的,堵赵煊两句,可还没等他找到,赵煊已开口了:“姓赵的那个,怕人以为是本家。”

  持盈说:“你倒查得很仔细。”赵元奴正是他爱去的另一家。

  赵煊掠眼看向台上,黄袍已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某是殿试秀才,欲就贵宅饮几杯,未知娘子雅意如何?”

  女子应道:“寒门寂寞,过辱临顾;无名妓者,何幸遭逢!”

  黄袍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女子却几回,黄袍死死不放,两人就搂在一起。

  大家哄哄地开始笑起来:“谨谢娘子,不弃卑末,知感无限!”

  果然是情情爱爱、缠缠绵绵、活色生香的一出粉戏,女子请黄袍饮酒,词越说越露骨,酒过三巡,黄袍微醺:“娘子啊,我是汴梁生,夷门长。休说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某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今住在西华门东,东华门西,后载门南,午门之北,大门楼里面——”

  “哎!哎!”下头有人喊道,“不兴说了,不兴说了!”

  黄袍住了嘴,又有人喊道:“怎么不兴说,接着唱,你自家姓什么来?”

  黄袍刚张开嘴,忽然下面声声的动静,吴敏抱着衣服赶紧起来,他那帮酒友也跟着他起身。

  持盈睨了他们一眼:“有胆子来,没胆子听。”

  赵煊心想,你最有胆子,你听得最乐,他看持盈吃得很香,准备伸手也拿一根算筹肉条吃,可油纸袋子里面空空,只有持盈的嘴巴里面是满的。

  “你要吃,怎么不叫人买两份来?”持盈逗他玩,“没钱到这个地步,我倒可以接济接济你。”

  黄袍犹豫唱和不唱之间,早有那随驾来大名府的官员恐生事端——开玩笑,他儿子还在城里呢,就演他去狎妓,这胆子也太大了!当场呼朋引伴地起来要走,一时之间彩棚上进进出出,赵煊和持盈不动,显得尤为突兀。

  赵煊往下看时,正见吴敏抬头看他,二人对视一眼,吴敏的脸色凝固住了,然后又变得很奇怪。

  赵煊呆了几秒,转过头去直接把持盈冠子上的头纱扯下来到脸前来,持盈不在乎台底下演自己的风流粉戏,本没有要走的意思,手里还拿着一块做成小狗形状的米糕吃,可眼前忽然多了一层纱,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台下的景色被纱晕得光怪陆离。

  有人喊道:“不愿意听的人都走了,你家接着唱来。”

  赵煊拉起持盈的手腕就向外走,过了人群中最拥挤的一段,他们下彩棚,像一滴水,又融进了一滴水。

  台上的声音接着传来:“姓赵,排房十一,某乃赵十一郎也——”

  那声音渺渺远远的。

  持盈跟着赵煊走,有时候能看得清,有的时候看不清,满街的花灯,被纱拉成了一个个橘色的点。元宵节是狂欢日,没有女子会在这个时候遮面,持盈戴着高冠,又被轻纱扑了满脸,很突兀地穿梭在游人间。

  赵煊往哪里走,他就只能往哪里走,只有垂下眼的时候,地上的景色是干净的。

  赵煊迈左脚,他就迈左脚;赵煊迈右脚,他就迈右脚。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与情郎淫奔的女子,聘则为妻奔是妾,暗合双鬟逐君去。

  完了,真做他小老婆了!

  情夫带着他走,拐进一个小巷子口,外头亮堂堂的,里面黑漆漆的。

  持盈靠在墙上明知故问:“跑这么急干什么?我东西还没拿呢。”

  赵煊说:“吴敏看见我们了。”

  持盈早猜到了,但隔着这么远,吴敏能看见什么?他笑话赵煊是鼠胆子还敢装猫,但嘴上却道:“好险,好险,要不是官家急智,妾险些无地自容。”

  他手上还捏着一块做成小狗样子的米糕,纱幕微拂:“给官家吃吧,就当是妾多谢官家的。”

  赵煊怀疑持盈是自己吃不下的才给他的,持盈刚才整张嘴只在第二场结尾的时候才停了一会儿。

  但是。

  但是他这么聪明,这么厉害,难道不该得到奖赏吗?

  赵煊准备接受自己的奖励,可持盈的手腕往纱幕里面藏了一藏。

  隔着一层轻纱,持盈的面貌,脸上的珍珠,鬓边的绢花,耳上的垂穗,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持盈说:“但官家还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赵煊心想,一块米糕,还是我给你买的呢,怎么要求这么多?

  持盈问:“官家为什么拿我做裙子时裁剩下的料子做衣服?”

  月亮是什么颜色的?月亮是白色的,微微发蓝的,可通体的白又不好看,大家就穿白衣服,蓝裙子。

  赵煊湖蓝色的?袍和持盈的罗裙交织成一个颜色。

  赵煊说:“布料太长了,扔了可惜,省点钱。”

  米糕又往里面伸了伸,持盈说:“讲实话。”

  赵煊不愿意讲实话,他是个很诚实的人,如果不讲实话,他也不想再撒谎了。

  他掀开了持盈的头纱。

  轻纱将他们两个笼罩住,把赵煊的衣服遮成了一种发白的蓝。持盈好像被他吓了一跳,赵煊顺理成章地衔走了一块小狗米糕。

  他应该溜出这层轻纱,但是他没有,他在纱底下和持盈对视了几秒钟,持盈把整个米糕一点点塞进他嘴里,好像试图噎死他。

  赵煊满意极了,得意极了,月亮是圆的,雪是白的,人声鼎沸,叫卖声远远传来,他和持盈在黑漆漆的小巷子里。

  他把持盈的头纱掀起来,两个人准备走出去。

  可拐角处出现了面色凝重的李伯玉。

  李伯玉身上也是一件大氅,野服,手上甚至还有一盏八宝珠灯,明显刚刚也是在逛灯会。

  李伯玉看向带着妃嫔出来过元宵的皇帝,前者见到他来,匆忙地把头冠上的面纱遮到脸前,就那么一瞬间,李伯玉掠到他的面容,忽然想,莫非这个陈美人真是皇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找出来的钦慈族人吗?她的眉眼竟然很像……

  可他没有空管这些了,他告诉赵煊:“方才报来,金酋又行寒盟之事,已纵兵犯阙,请官家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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