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02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1

  

  自古以来,有肖父的皇帝,自然也就有不肖父的皇帝。

  那么是肖父好呢,还是不肖父好?这是一个问题。

  一般来说都认为前一种好。因此每位皇帝登基的前几年,都会或多或少打着自己爹的旗号做事,譬如本朝神宗皇帝的两位嗣君——哲宗与当今的道君——登基时,都曾经“绍述”过他的志向。哲宗改年号做绍圣,道君改年号做崇宁,都是证明。

  那什么时候不肖父的皇帝更好呢?

  当你的父亲……实在不怎么样的时候。

  譬如当今的天子赵煊,就是一位很不肖父的皇帝,而他的不肖却使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

  不为别的,实在是因为如今的大宋朝再经不住新的一位道君皇帝了!

  无他,这位道君皇帝实在是太好动,太会花钱了,并且花得有水平,花得有创意,花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花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本朝的太祖皇帝曾要做一个熏笼驱蚊,然而这几十文钱的熏笼竟然十数日还没有送来。太祖大怒,细察缘由才知道,他要造一个熏笼,先要问过尚书省,尚书省同意后下部,部后下寺,寺后下局,局呈御览以后才能开始修造这个熏笼,被管得还不如外头一个土乡绅。

  宰相就安慰他:虽然陛下造熏笼困难,但陛下的子孙如果以后要造什么奢侈的东西的话,也要经过这一道程序,这样一来,自然有人阻拦他,这一道拦不住还有下一道,都拦不住时,台谏也会知道,会劝谏皇帝,这样一来,陛下的子孙就不会靡费了。太祖深以为然,不再追究,且将这个规矩传了下来。

  到仁宗皇帝时,他开御笔赏赐宫人都会被宰相驳回。因此,赵家的王君都节俭,实在是宰相抠得慌,台谏又闲得慌,连后宫拿来洗头的皂荚用多了,宰相都要查过账来,真让人不堪其扰,还不如不花了。

  可到了本朝道君这里,他不认这个理。也许是他从小做的是王爷,并没有一天想过做皇帝,因而并不知做天子的艰难。他先和蔡瑢搅弄风雨收揽权柄,御笔独断,尚书不认他就换尚书,侍郎不认他就换侍郎,宰相不认……宰相蔡瑢一般只有顺他的,无有逆他的。

  结果真叫他做成了七代先君不曾做成之事,躬揽权纲,指哪打哪。

  华阳宫、神霄宫、延福宫,宫殿的修造,花石纲的运送,军费的开支,这些还不算完,他还经常突发奇想,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譬如罢免科举,在地方设立一些奇奇怪怪的学校,譬如宫学、太学、辟雍一类,想让人按部就班、由易到难地读书、升学,甚至提出过为孤儿聘请保姆,让官府发药材给病患,有些自然是很好的,但钱最后流向了谁,大家就不知道了。

  更叫人烦的是,他和宰相蔡瑢两个人这儿动动,那改改,从国家的祭祀大典改到王室的成年礼,把公主改叫帝姬那都是小事了,这两个人竟然还把手伸向了官制——经赵持盈妙手一改,朝廷的官员比仁宗年间多出了足足三倍!本来养官就费钱了,这下更好,钱从哪来?

  户部每年和他哭穷,他不仅不帮户部解决,还给户部雪上加霜。

  前朝的官多,怎么样?他后宫的官更多。

  他实在是一位风流天子,并且风流得认真,风流得尽责,风流得大方。

  在他以前,妃嫔在晋位上是很困难的。皇帝睡了以后叫“侍御”,这是没有名分的,连章献皇后刘氏都做了足足七年的侍御才成了美人。若实在喜欢的才封郡君,郡君即是女官,是要给钱、发俸禄的,但也没有品级。如果要一个“名分”,就得怀孕、生子。

  譬如赵持盈的亲生母亲,钦慈皇后陈氏,仅仅是一位侍御,连郡君也不曾做得,走大运生了皇子,才得了一个名分,成了美人。

  自然也有为爱破例的,但很少,大家伙都怕骂。

  但到了赵持盈做皇帝时,后妃的品级就直接通货膨胀了起来,只要是召幸过的便封郡君,再幸进阶,都不必诞育子嗣,导致后宫的高位妃嫔济济一堂,远迈前朝,每年的脂粉首饰钱都是一笔巨大开支。后妃去世,他必定哀荣追封,大办典礼,连皇后都追封了两个。祭祀方丘、寻得祥瑞之时还要大肆封赏,加上他那繁多的儿女,不说嫁人、娶妻的大事,平常过年过节他就在那里漫天撒钱。

  户部给他批钱,就好像是把钱扔到了水里,有水花,但不多。

  赵持盈还谦虚地明知故问:后宫里人多,住的有点挤,这怎么办呢?

  蔡瑢和他一唱一和:那必须得把延福宫修一修,修大一点。

  赵持盈坚辞不受,蔡瑢意切恳求,赵持盈拗不过他,只好俯从。户部咬牙去和延福宫旁边的寺庙、民居谈拆迁,太宗皇帝曾经想要扩建过宫殿,因为和周围百姓们谈不拢价,最后不了了之。一百年后,还是大宋朝,户部迫于赵持盈的淫威,竟然真的花大价钱把这事给干成了,只是含泪又一个赤字。

  相比之下,赵煊就非常好,好就好在他不爱花钱,半点不像他那骄奢淫逸的父亲。

  从修造上,他连改造福宁殿的心思都没有,就着他爹用剩下的凳子椅子接着坐,垫子坐褪色了就直接扔,洗多浪费水?他不要垫子了。

  从官制上,他目前还没改革官制,但那是早晚的事,他把蔡、王的门人扔下去一批以后,朝廷上的官员顿时清爽了起来。

  从后宫上,除了必要的皇后和必要的继承人外,他的后宫别说嫔妃了,连一位侍御都没有。而且他人瘦,吃的也少,主动把自己的菜从一百道降到三十道,平常就在福宁殿不动弹,好像意识不到这个世界上有事情可以花钱,给什么就用什么,半点不挑吃挑穿,非常好养活。

  大家真是长长出一口气来:好好好,终于来了一个既听话、又省钱的,这次终于不超标了!

  还好他不像他爹啊!

  可大家那一口气还没有喘匀,皇帝就干了一件惊人的举动。

  他在军中遥遥向宰相报告,要册封一位陈姓女子为美人。

  新宰相徐处仁新官上任三把火,以仁宗皇帝的标准对待这位天子,对皇帝的使者王孝竭义正言辞地表示了拒绝:“这是哪里来的女子?官家怎么能行如此不合礼仪的事?”

  王孝竭一脸牙酸:“陈娘子出自于钦慈之族。”

  钦慈太后是道君的亲生母亲,皇帝的亲生奶奶,徐处仁掐指一算,亲戚关系上来说,此人应该算皇帝的表亲,但:“要合礼仪!”

  别说只是钦慈之族,就算是钦慈亲生的也不能不合礼仪!

  王孝竭满怀悲悯地看他一眼,说,相公再考虑考虑吧。

  徐处仁不考虑,他驳回了皇帝的申请。谁知道你上哪找来的女人,你在打仗,就不能忍到亲征结束了以后再封吗?哪有皇帝在军中册封自己女人的,传出去像什么话?就算是怀孕了也得憋着,不能和你爹学,知道吗?

  这个陈氏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媚惑君上,没轻没重!

  接着,他就收到了皇帝的御笔。

  道君朝的噩梦扑面而来,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这个世界上,没有儿子会不像父亲的。

  他听说李伯玉开始被皇帝信任,可后来因为太学生上书的缘故,让皇帝觉得他名望太重,想要罢免他,李伯玉挂冠南下,皇帝又让内使去拉,这和蔡瑢的五回命相有什么区别?

  他的宰相位子还没坐热乎呢!

  徐处仁奉行了御笔。

  正四品,他绝望地想,这也太不符合礼制了。即使是道君皇后郑氏,曾经服侍过向太后,没生孩子时也不过是破格封了才人,仁宗皇帝苗贵妃的母亲,还是仁宗皇帝的乳母,她也是从郡君做起。

  “持禄固宠”这个罪名很快就会安到他头上了,他会被台谏骂得狗血淋头,希望皇帝会记得救他。

  而他万万想不到,即使这样的破例,陈美人还以为不足。

  皇帝给他穿鞋子,他还躲着不肯穿。

  白绫袜踏在毛毯上,陈美人从椅子上俯下身去,将那一纸御笔在皇帝面前晃了晃:“怪不得大家都说,这世上慈父多,而孝子少,只有父母绞尽脑汁为儿女打算的,却少有儿女思虑父母的。”

  赵煊见地上有毯子,也就任凭他不穿鞋了,心里想,谁都有资格说这话,除了你。面上却是很恭谨地低头:“愿受圣训。”

  陈美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脚在毛毯上踏了两下,显然腹中在酝酿檄文,可檄文还没酝酿完,他就觉得地上还是冷,决定还是让赵煊给他穿鞋子。

  他坐下来,问道:“我问你,美人是几品官?”

  赵煊答:“四品。”

  骄横的陈美人“哼”了一声,翘着脚,石榴红的裙摆就摇摇晃晃地磨在鞋尖:“你出生时,我封你做什么官?”

  皇帝不说话,陈美人提醒他:“你一出生,我就封你做司空了,你呢?”

  他图穷匕见:“你却只封我做四品的美人,难道不是应了这句话吗?”

  这世上还没有皇帝蹲着,美人坐着的道理,持盈穿好鞋子,在房间中巡视了一番,但半点出门的意思都没有,懒得出门去丢人现眼,别碰见了熟人,叫人以为皇帝纳了个长得像亲爹的女子做妃嫔,那真是……算了,皇帝纳了自己的亲爹,不是更加吓人吗?

  可他即使不出门,还是收拾起自己来,赵煊让他扮女装,他就尽职尽责,甚至真的削薄了自己的眉毛,用黛墨勾出来两道柔如柳叶的眉毛来。

  赵煊看他对着镜子描眉:“爹爹画眉功底甚佳。”语气里不乏追究的意思,持盈说只给他娘娘勾过眉毛,鬼才信这个。

  持盈一心对着镜子描描画画,不理他,赵煊一会儿没注意,持盈甚至在自己的额间画了一朵小小的蓝色梅花,赵煊觉得这妆容有一点儿熟悉,但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时下多用珍珠点在额间,蓝梅花是哪来的说法?

  持盈在镜子里看到他疑惑的表情,提醒他:“《捣练图》呀。”

  他对着镜子笑,赵煊在他身后也能看到,那一朵幽蓝色的梅花就盛开了,赵煊恍然大悟。

  持盈临摹过张萱的捣练图,在绢上作画和在脸上作画有什么区别?他今天脸上的落梅妆容,和图上的捣练女子一模一样。

  可持盈很快就皱起眉来,他给自己描完额妆,将奁上的口脂罐子铺陈开来,挑三拣四道:“这口脂不对。”

  赵煊问他:“哪里不对?”

  持盈拿起三盒在他面前对比,赵煊凝眉细看,恍然大悟:“爹爹想说,他们偷懒,买了三盒一样的口脂来骗我吗?”

  持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反省什么一样。良久,他说:“没有,这是三个不一样的红色。”

  赵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但持盈说是就是吧:“那是哪里不对?”

  持盈说:“都太艳了。”

  他很有心得地告诉赵煊,化妆就和画画一样,是要有主次的,他已经在额上画了这样一朵梅花,怎么还能涂特别鲜艳的口脂来夺走梅花的风采呢?这样一来不就喧宾夺主了吗?就好像调香一样,难道可以君香与臣香不分吗?

  赵煊原本想说,你又不出去——他笃定持盈不会心大到出门乱逛,虽然是在军中,可李伯玉等人都在旁边呢——还把颜色挑的那么细致干什么?但他的手拂过持盈的眉,柳条一样细细弯弯,好像蒙了一层翠绿色的烟雾那样。

  父亲是美丽的,精神的,活泼的,即使这妆容只有自己这一个观看者,他也要弄得漂漂亮亮的,决不让男子的面貌和女子的打扮奇怪地结合。

  他抚弄了一下持盈脸上的绿雾远山:“这里不必家里,回头送信时,叫他们从家里给你带来吧。”

  他想,还得让持盈告诉他到底什么样的口脂不太艳丽?算了,都买来吧,但这笔钱绝对要走自己的私账,若要徐处仁知道时,又要多问,将来书上怎么记这位陈美人呢?破格而奢靡的宠妃,哗一下出现,哗一下消失。

  属于他一个人的陈美人。赵煊看得满意极了,开心极了,嘴上却说:“真漂亮,可惜就我一人看,真该画下画来。”

  才不可惜呢,赵煊想,只有我能看到,太好啦!

  持盈很奇怪地说:“就是给你一个人看的呀!”

  赵煊的手停在他的肩膀上,持盈的头发还没梳髻,闲闲地披下来,一转头就扫到了赵煊的手背上。

  “给我一个人看的?”

  “是呀,不然我给谁看?”

  持盈转了个身,在梳妆凳上仰着头看赵煊,那一朵幽蓝的梅花在他的眉间盛开,蓝得突出,蓝得冶艳,别的颜色都是淡淡的,连面上的胭脂、眉上的绿云都只有一层。

  赵煊想,我懂了,梅花是“君”,大家伙都得衬托它、簇拥它,就好像我是你的——

  前星。

  持盈问:“好不好看?我第一次给自己画,也并不艰难。”

  他好像天生知道什么是美丽。

  梅花是粉色的,为什么用蓝色画?可赵煊抚弄持盈的眉心额头,那朵梅花好像就有了香气。

  赵煊说:“好看。”

  持盈就满意了:“你觉得好看就行啦。不用让他们从家里送来,拿传递军情的马匹为我传递胭脂,我成什么了,你又成什么了?”

  本也就不怎么打仗了,赵煊陈兵在这里,就是为了加速和议罢了:“杨玉环和李隆基。”

  持盈真的求他了:“上次你和我说完‘侍儿扶起娇无力’,我就真被送到马嵬坡去了,你少说几句吧,拢共几盒胭脂,你还想和人家送荔枝的比?这可真是花小钱办大事。”

  赵煊想,人家哪里比得上你,人家要荔枝,你要荔枝树,千辛万苦从闽南运来,养大,还不好吃。

  他看向持盈的红裙,石榴比荔枝更鲜艳,更明媚。

  持盈笑他:“本来凭空封个美人就破格了,你要是再这样,这么多年的名声可就都没啦。”

  赵煊心想,原来你还知道破格:“我以为爹爹嫌官小,不肯做。”

  持盈说:“是官小呀,四品官哪里大了?我一出生就封国公了,做官哪有越做越小的?这可怎么好?”

  他仿佛很忧愁那样,眉间的梅花都泛起一层蕊来,赵煊心意一动,想要去亲亲那朵花,熨平那层花蕊,可持盈却把他挥开,十分刁蛮:“没干呢,别给我弄花了。”

  赵煊好大一个没脸,他坐在持盈旁边的圈椅上:“嫌官小,还不肯努力。”

  他和持盈坐得近,持盈抬腿就能踢到他的袍摆。赵煊挨他近了,他要挥开人,赵煊到旁边安安分分坐着了,他又要招惹人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说没干,不让亲,你就不亲啦?

  陈美人看向十分不解风情的皇帝,十分努力,他上身穿着一件比石榴裙颜色稍浅一些的胭脂粉衫,整个人轻盈、明媚,像一缕霞光一样昵在皇帝的脖间:“官家愿意给妾一个名分,妾就知足了,哪里还有别的二话?官大官小,妾都不在乎,只是妾害怕……”

  赵煊垂下眼看他,只觉得那对绿雾远山又盈盈轩起,好像真的很哀愁那样。

  “害怕什么?”

  赵煊把他从梳妆的凳子上抄起来,斜抱在自己怀里。

  云履一勾一勾地挂在持盈的脚尖。

  “我从前是官家的爹爹,官家自然该对我好;可我要是做了官家的嫔御,官家待我好,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嫔御要付出什么代价?

  明晃晃的暗示下,他们的眼神对视,赵煊明知故问:“那你愿不愿意付呢?”

  陈美人很哀愁,他在计算利益得失以后果断投降了,揽着皇帝的脖子,将额头上的那一朵梅花蹭在皇帝的颈侧,哀哀地求饶:“好像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付了。毕竟还要仰赖官家过活……”

  他斜倚在赵煊怀里,说完那话,就用还不曾涂过口脂的唇从赵煊的脖子开始,一路轻轻舔吻到他的下巴。

  他抬眼,赵煊垂眼,两个人的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持盈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咬了咬赵煊的下巴。

  赵煊扶着他的腰,持盈的头发如蓬草一样散落在他的手背上,赵煊的声音都放得低了,听起来好像有点不满:“怎么还咬人?”

  天子的玉体,怎么可以轻易毁伤?陈美人好像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他看起来惊慌极了,但很快,他就带着那种惊慌,再次咬了一下皇帝的下巴:“可妾是属狗的呀。”

  他那双眼睛无辜地看向赵煊:“官家不许吗?”

  赵煊心里许,但他嘴上不说,持盈就只能很落寞地垂眼:“官家不许就算啦!”

  “……许的。”赵煊很快艰难地接上了。

  持盈弯着眼睛笑,直起身体,跪在赵煊的腿上,轻轻咬他的下巴,他捧着赵煊的脸,快乐地说:“妾一听官家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