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01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8

  

  第二天起来,持盈果然迷迷瞪瞪的睁不开眼睛,赵煊心里笑他真是属狗的,半夜里作妖,白天醒不来,又恐他困倦时骑马要出事,让他去坐车。

  持盈还不愿意:“风一吹就醒了。”

  赵煊无奈,只能和他一起坐车,持盈在车里补觉,赵煊看紧急送来的札子。

  过了一会儿,持盈睡醒了,百无聊赖地去逗燕子玩,把燕子都逗蔫了,又凑过去和赵煊一起看札子,是宋金和议的章程之一。持盈看了两眼,见边疆线还是基本维持宋辽和议时的规制,大觉满意:“吴敏和他们商定的?”

  赵煊点头:“只多要了岁币。”

  这倒没什么所谓,金国上一次对宋宣战时,持盈就派使者过去,同意加岁币以议和,金国没有同意,仍旧南下。持盈退位,金军第一次围城汴梁以后退兵,赵煊和他们议和,当时也说是要加,数目都商定好了,但也没给成。

  因为还没到给的时候,金国就第二次撕毁和约了。

  持盈问是多少,赵煊给他比了个五。

  持盈大惊失色:“五百万?这太多了!”

  赵煊摇摇头:“五十万。”

  然而持盈听到这个数字,也没有喜色:“不好,五十万亦不好。”

  赵煊劝他:“五十万两白银不多,尚不及一年茶钱,就是一百万又怎么样,也照样给得起。”

  程振有句话倒没说错,宋朝失却燕云,马都无有几匹,更吸取前代教训,绝不让武将拥兵,地方上的厢军都是用流氓强盗充的数,只要他们不造反就行了。军队中只有禁军能看,但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得留在汴梁拱卫皇室。

  一百万岁币,和豢养兵士的钱,和武将独大的风险比起来,实在太少了。

  持盈叹道:“就是因为五十万太少,我才说‘不好’,他要是开一百万,我就信他是真不想打了。可他现在只要五十万,又在边界线上退让许多,显然是想让我们退兵休战,他自己好抽身回会宁府去。”

  宋军战斗力就算再弱,也架不住赵煊只往东打,消耗宗望的兵力,西边的粘罕已经回国,宗磐要的就是宗望死,卖情报给赵煊卖得毫不手软,宗望自然也不堪其扰,以完颜亶的名义促进议和,只等料理好内乱以后再次南下。

  反正一望无际的沃土平原,骑兵摧折下来不过是十天半月的功夫,现在多给点也无所谓。

  持盈又想起他退位前夕战报一日三传的境况,觉得那点领土上的便宜也形如没有:“算了,盟约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只可惜汴梁没有险要。”

  澶渊之盟以后,宋辽和平百年,并不是双方守信,而是两边半斤八两。一旦有机会,持盈不是立刻撕毁盟约了吗?只是金国还不如辽国呢,真是失策!

  可金国那时候肯定是要打辽国了,他不跟着分一杯羹,夺回燕云十六州,难道要去帮助辽国不成?谁知道金国把辽国的领土打下来以后,辽国会不会在他们这儿讨便宜弥补损失?

  持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感觉有人掐着他脖子那样难受。

  赵煊宽慰他:“治国在德不在险。”

  持盈叹气:“也的确没有比汴梁更好的地方了,真到了洛阳、益州去,更要出事。且仰赖祖宗遗德、上天保佑吧!”

  赵煊觉得祖宗、上天都那样飘渺,可不这样能怎么办?持盈又补了句:“还得仰赖官家好好做天子。”

  赵煊笑了笑,显然觉得自己比祖宗、上天更飘渺。

  持盈看到他苦涩的笑容,由衷生出一种恻隐和爱怜来,摸了摸他的鬓角:“是我失德,累你实多。”

  赵煊将札子合上:“爹爹使我想起了一段书。”

  持盈问他想起了什么,赵煊对他说:“宋其兴乎!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春秋的时候,宋国发大水,庄公使人慰问,宋国国君说,是我的过错啊,对上天不尊敬,导致他降下了灾祸,还让你们的国君担忧。

  臧文仲说,宋国就要兴盛了啊!大禹、商汤那样的君王,怪罪自己,所以他们的国家很快就兴盛了起来;夏桀、商纣那样的昏君,怪罪他人,他们的灭亡就是那么的迅速,突如其来。

  赵煊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持盈是最讨厌别人读春秋的,可持盈听了这一段话以后并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接道:“有恤民之心,是宜为君。”

  这话传到臧孙达的耳朵里,他感叹说,一个君王,如果能爱护他的百姓,这就差不多了合格了吧!

  他竟然开始读春秋了吗?赵煊想。

  好像又不是,持盈很快不再和他讨论这段历史,而是换了个话题:“咱们到哪里了?”

  赵煊以为他还是害怕金人追来:“已经过沧州了,后天就能到军中,爹爹不必惊忧。”

  沧州是宋辽的边境城市之一。持盈说:“到了沧州过后,就是清州了,是不是?”

  赵煊说是。

  持盈对赵煊说:“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是在清州得到你的亲征诏书……嘶!”

  马车忽然一个惊动,把持盈惊得后仰,赵煊扑过去,用手垫在他的脑后,惊急地向外看去。

  很快,侍从就报来:“郎君恕罪,是天上下雹子,惊动了马匹,恐怕不能前行了。”

  下雨、下雪天都能赶路,可下雹子时绝不行。即使人能戴帽子撑伞咬牙走路,可马却不行,马被砸得痛了是要发狂的。他们就只能在雹子中勉强穿行几里,停在一所驿站之中休息。

  驿站中人流熙熙攘攘,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和马匹的嘶叫,冬天里下冰雹实在太罕见了,大家纷纷都说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就有人讲起了去年的大雪,去年的冰雹,女真人骑着马扬着雪尘冲杀进来,冰雹砸塌了汴京的城墙,即使是百岁老人,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噩梦。

  一个极端寒冷的冬天,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和女真人一起,降临在宣和十六年的冬天。

  持盈和赵煊在檐下站着,人流挨挨挤挤的,持盈问他挤过这么多人没有,赵煊说没有,持盈得意地告诉他:“我挤过。上元节前后,东京街上的人比这还多一杯,全部围在鳌山灯前面,要踮起脚才能看到画。”

  赵煊不说话,他想,你是和谁一起去的呢?刘玉华吗?持盈为她的死哭晕过去好几回,在正月十六的时候写词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他俩应该一起去看过上元节的花灯,那时候的月亮什么样?

  持盈拢着大氅,但好像还是很冷,他把赵煊的手牵住了:“今年来不及了,明年带你去看。”

  月亮不就是月亮吗,哪年哪月不都是一样的吗?早看晚看,能看到不就行了吗?东京城的月亮,和清州的月亮,有什么区别呢?

  赵煊的鼻子忽然一酸。

  持盈目向前方,好像人流、马匹,拥挤的行囊,灰扑扑的雪泥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一样:“以后咱们都可以一起看。”

  赵煊拉紧了他的手,持盈侧过身看他,他拉着赵煊在走廊里穿行,下冰雹导致大家都在这里挤着,更有甚者就地一坐开始摆起了摊,卖一些自己用不到的旧物、土物,还有卖衣服、鞋子的,持盈走到一个伞摊面前,问摊主要买伞。

  摊主见他穿得好,外头又下雹子,不撑伞绝不能到外面去,于是坐地起价到一百五十文一把,赵煊直接准备付钱,持盈却笑着说:“你这汉子好毒,两把伞而已,怎么卖得这么贵?”

  赵煊万万没想到他还会杀价,忘记把钱收回去,摊主眼疾手快地拿了赵煊的钱,强买强卖给了他们两把伞,共计三百文,并且耍赖说找不开了,怎么办吧,可以多拿几把伞走,随便拿。

  就是把他整个摊子上的伞都拿走,也抵不了那一块银子。

  赵煊懒得和他计较这些,可持盈一直走到外面了还在埋怨:“你给钱那么快干什么?”

  赵煊给他撑伞,他们抛开侍从,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不断有车马来投靠驿站,冰雹啪、啪地击打伞面。

  赵煊说:“我又没有零钱,不管怎么样都是那个价格。他找钱我也没地方放。”

  他能记得带钱就不错了!

  持盈道:“哪有出门带这么大块银子的,你要是买吃的怎么办?”

  赵煊心想,买吃的就买,找不开就找不开了,要找得开干什么?他也不在外头吃东西。

  持盈见他久久不回答,以为他是心虚,逼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和人杀价才这么快付钱的?”真奇怪,杀价这么好玩的事,赵煊怎么不爱玩?

  赵煊说:“不是。”

  持盈不信,他把赵煊腰间的钱袋拿过来翻找,里面果然有金子、银子乃至于珍珠,就是没有一点零钱。

  持盈不信邪,在里面拨啊拨,拨了半天,终于给他找到了一文钱。

  持盈可算找到了罪证,大张旗鼓地把它捏出来,晃到赵煊跟前去:“这不是零钱吗?”

  赵煊把他的手拉下来,怕露在伞外面被冰雹砸到,又要他把钱放回去,持盈不肯,和他闹着玩儿:“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赵煊无奈地说:“这是零钱。”

  持盈要吃他的错处:“小郎君,你刚才骗我是不是?认不认错?”

  他得意地看向这枚铜板,他得寸进尺的本钱。

  然后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崇宁通宝。罕见的崇宁通宝。

  赵煊十五岁那年,他送给赵煊的压祟铜钱。

  他年少时写的瘦金书挟着二十年的风霜扑面而来,持盈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把这枚钱放进赵煊的钱袋里。

  他贴着赵煊,声音轻轻的:“我冤枉你了呀,小郎君。”

  为了表示补偿,持盈知错能改,决定带赵煊去一个地方。

  赵煊的心总是被他一惊一惊的:“爹爹认得这里的路?”

  持盈不认得,但他会问,他问别人黄河在哪里,黄河旁边有个灵源庙又在哪里,赵煊隐隐约约觉得灵源庙这个名字熟悉,可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他们沿着别人指的路前行,一路走一路问,持盈偶尔还会和他们聊几句天。在雪地里,他俩踩下一个个深深浅浅印子,过了一会儿,冰雹都停了,他俩还是撑着伞。赵煊跟着他走,也不问持盈要去那里干什么。

  走啊走,走啊走,他们终于找到了灵源庙。持盈带着他进去,赵煊心想这可是一座佛寺,持盈怎么敢进去拜,菩萨会保佑他吗?就是他也不信佛啊!

  可持盈进去了,他只能跟着持盈跨门槛,左脚,右脚,好像那年持盈给他裹幞头告太庙的时候,天子的红舄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有时候藏在裙摆底下。

  他们进入庙里,露天的地方有一块碑。碑很高,很高,有一位戴着斗笠的老丈人在那里张罗油棚,把棚搭得高高的,让那块碑不用挨冰雹的砸。

  老丈人也许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来拜佛,听到动静以后吃惊地转头来看,可在见到持盈后却忽然笑了:“陈官人,是你啊!”

  是持盈北上燕京的时候,在清州的山上与他见面,给他一块枣糕的老人。

  持盈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和他重逢,大喜过望:“老丈缘何在此?”

  那老丈人从梯子上爬下来和他们说话:“刚才天上下雹子,我老汉恐砸坏了道君的碑,因此来搭个棚子,不想能见到官人,真是缘分啊!”

  他由衷为持盈感到开心:“官人这是得以回国了吗?”

  持盈点头:“是啊,我回家时路过此地,恰巧天上下雹子,无法前行,便想来这里看看。上次在山中得见老丈,受惠实多,多谢,多谢!”

  丈人摆手道:“我不过给官人一块枣糕吃,那本是我为庆贺道君诞辰而做,官人要谢,就多谢道君吧!”

  持盈笑了:“丈人不知,你那块点心外头包的黄纸,乃是当今的亲征诏书,我在虏中心如死灰,见此诏书,方知王师奋起,使我不至流落胡尘,心中期冀万千,丈人以为只是赠我一块点心,却不想是活我性命,如此大恩,言语实在不能报偿。”

  他扯过赵煊的钱袋,捏了一枚铜钱出来掖进袖子里,把剩下的金银全部给了这位老丈:“我不知老丈在此,只带了这些,实在见谅。”

  老丈疑惑极了:“即使我那无心之举使官人知道了王师亲征又怎么样呢?这么多钱,我老汉实在受不起哇。”

  持盈仍然劝,老丈仍不收,最后赵煊也开口让他收下,老丈人不认识他,只问道:“你是陈官人的弟弟吗?小官人,你怎么由着你哥哥胡来,不多规劝规劝?即使家财万贯,又如何能这样挥霍?”

  持盈憋不住笑:“丈人,这是我家中长子!”

  老丈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道:“官人成亲早,成亲早。是我看岔了。见谅!”

  持盈大乐,赵煊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好半天才对那丈人憋出一句话来:“收着吧,我家里有钱。”

  持盈又哈哈大笑,那丈人推拒不过,又得了这一大笔钱,倒也开心。

  告别时,持盈对他拜了一拜:“我从前遇见丈人时,丈人说‘愿做宋民’,愿我‘得归宋土’,今日王师北上,收复失地,我业已归家,丈人的愿望,想必也不日就要实现了。”

  老丈非常开心:“是啊,是啊,我听说当今官家有万夫不挡之勇,曾连发弩机射死敌酋,身披十余伤尚能力战,想必克复之日就在眼前了!”

  持盈闻言,嘴边又露出两个笑弧来, 赵煊却羞得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持盈目送那老汉越走越远,确定他走了,才爆发出一阵笑音。

  赵煊看他笑了半天,心中羞恼,又怕他笑得肚子痛:“有这么好笑吗?”

  持盈反问他:“连发弩机?身披十余伤?”

  赵煊想要去捂住他的嘴。

  先不说宗望压根没有认真打,就算打了,赵煊也得坐镇中军,真等到他杀敌时,恐怕大宋真完蛋了,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抢车逃跑而不是回去打仗,还身披十余创呢,这只是传闻罢了,可有这样的传闻,不也代表着一种期许吗?

  持盈笑了一会儿,不笑了,可肚子还是酸的,他拉着赵煊的手和他来到河渎碑面前。

  碑上刻着持盈曾经的御笔。

  “猃狁来王,氐羌入贡,黔中岭表,龙水播川,遗酋群丑解辫屈膝愿为臣妾者,具见于兹。”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看这一块碑文,碑文很高很高,他们很小很小。

  持盈最喜欢把御笔留在这样的匾额、山石上,他这样自得自傲自己的字,期许他的万年寿长。

  持盈嘴边的那两个笑弧仍然存在着,他爱惜地摸过这块石碑,黄腊腊的油棚罩下来,他脸上都暗了,看不清神色。

  “这是从前黄河河清时,我命人立的颂德碑。常言道,‘黄河清,圣人出’,立这块碑文的时候,我以为我就是那位圣人,天降我完成一统大业,我想让四夷朝贡称臣、服膺教化,到时候他们越过黄河,来东京朝见我时,这块碑就能看见,替我做个见证,上告天帝。那时候完颜旻发书愿与我合兵攻打辽国,我就欣然应允,我想拿回燕云十六州,万世不祧、青史留名,死的时候得见我爹爹,亦使我爹爹快意……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可是他们不仅没有做臣妾,还差点成了我们的主人。我半生收回祖宗失土不知凡几,却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想,是不是我得罪了天帝?是不是我不够虔诚?是将领蠢笨,还是士兵不够勇敢?难道我少给他们军饷了吗?我当时怪了所有人。”

  “可后来我禅位给你,在镇江时,见南方之民因我的花石纲、免夫钱衣不蔽体,饱受强盗欺辱,甚至上天天谴,使我生出……接着又因三哥去了濮阳,又自濮阳至燕京,一路上民生溃败,百姓憎恶……几入骨髓,却不敢恨我,只能牵连先臣。但我心里知道,那其实就是恨我,我那时候想,原来作恶真有报偿,我戕害百姓至此,即使斧钺加身、身履汤镬、远朝北国,又真能赎罪吗?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死以谢天下,可我又怕死,恐见父母祖宗。”

  石碑是冰凉的,他也只是无心赐予了那么一点福祉,却让人感戴至今。

  “十月初十那天,我来到了清州,在山上遥拜先祖,又遇见了刚才那位老丈人。他因我多年前曾减免他们赋税,福泽他们地方,为我遥祝生辰,用你亲征的诏书包一块枣糕给我。正因为我曾做下这一点微薄功德,天要我知道你亲征北上,知道我还没有被你放弃。今日里天上下雹子,他还给我的碑文搭棚……我今日得以归家,不至于魂归他国,靠上天的宽宥,靠祖宗的遗泽,靠你的孝诚,也靠他的祝愿。”

  “咱们做天子,一举一动,皆有感应。你做恶时,恶有其偿;你做善时,善有其报……天要我们停下赶路,让我来带你来看这个。”

  持盈爱怜地摸摸赵煊的脸,他的孩子,他的延续,他的报偿。

  他的指尖因为摸过石碑冰冰凉。

  “你对我说君王‘罪己,其兴也勃焉’;我愿告诉你,‘有恤民之心,是宜为君’,愿你往后里做官家时,能记得这位丈人活过我的心,救过我的命,愿你能因为他的事,善待百姓,赎偿我的罪孽……我,我对他们不好!”

  他的罪孽何其之多啊!赵煊生成他的孩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可除了赵煊,谁又能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救他、爱他、赎他呢?

  他满怀希冀地看向赵煊。

  良久,赵煊吐了四个字出来:“‘善善恶恶’。”

  持盈没有说话,赵煊静静立在碑前一会儿,伸出手摸了摸碑文,和他一起回转,这块曾经记载过持盈政绩的颂德碑文被抛在他俩的后面。

  他告诉持盈:“圣君贤主,我做不了,我只能做到这四个字。”

  我只能称赞好的事,憎恶坏的事。

  可什么是好的事,什么是坏的事?这就说不好了。若我一辈子都能听从真正好的事,那我就能赎偿你的罪孽,如果我不能……咱们也只能一起了。

  雪地里又留下他们两个人回去的脚印,凌乱的。

  持盈说:“能做这四个字亦好,这四个字亦难做,是我连累你。”

  赵煊不以为累,他反问道:“这么说,只有我能帮爹爹,是不是?”

  持盈说是啊,不然呢?天渐渐暗沉下来,雪地里间或夹杂着几个小小的冰雹。

  他们把伞收了,赵煊张开氅衣拢着他在怀里:“所以爹爹要对我好,知不知道?”

  持盈失笑:“这怎么话说的,是我仰赖官家,不该是我求官家对我好吗?”

  赵煊不说话。他心想,持盈绝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很愿意对他好的,根本不用求。

  可持盈好像一直都对他不是很好,但又不是很坏,总之不让人绝望,又很难看到希望。

  他追逐着父亲,就好像追逐一只美丽的,永不停歇的蝴蝶。

  怎么能让父亲对他好呢?这是横亘在赵煊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持盈喜欢的人什么样?蔡瑢、蔡攸、赵焕乃至于林飞白,都是能说会道的。赵煊一遍又一遍审视自己的舌头,到了持盈面前仍然说不出话来,或者结巴,或者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让持盈生气。

  “汴京城发大水的那一年,你亦病了。林飞白说我和你相克,导致你生病,叫我登城祝祷,你记得吗?”

  持盈怎么会不记得?

  “我那时候见你病了很难过,心里想,如果真是我克的你,那是我不孝,我愿去死。”

  持盈拢紧了他的手,赵煊自嘲地笑了一笑:“可我只怕我死了也白死,到头来你还是不知道我的心肠,于是心中又怨你不肯爱我,不肯懂我,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讨厌我,不肯爱我?”

  雪是松松软软的,他们踩过去。

  “我当时想,要是你生病了,唯一的解药是我的心肝,那多好!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它剖出来给你。你把我生下来,我还你的债,这是应该的。我只要你喝药的时候为我流一滴泪,知道我爱你,不比任何一个人差,我要你后悔,你因为我不会说话,不喜欢我,后悔你错看我……”

  持盈骂他:“若真有那时候,你死了,我后悔有什么用?汉武帝杀了戾太子,哪怕后来为他筑思台又怎么样?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质问赵煊:“你现在不是很会说吗,以前哑巴了?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会戳我的心肠?”

  赵煊闭嘴,舌头在他的上颚、下颚游走转圈。

  他们静静走在雪地里,胳膊挨着胳膊,手牵着手。

  良久,赵煊终于告诉了他答案:“因为我现在是皇帝,你仰仗着我,我才不怕你生气,才敢说这些话。”

  他感叹道:“做皇帝好,做起皇帝来,什么事都容易了。”

  持盈的声音微微哑:“太祖皇帝说‘天子亦大艰难’,天子上孝顺天意、下荷黎民,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容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冰雹又簌簌地下了起来,持盈手忙脚乱地撑伞。

  伞底下,赵煊有自己的想法:“若真艰难,谁还愿意做皇帝?做皇帝好,做皇帝时,爹爹亦为我哭。”

  持盈说他没有哭,那是冰雹砸到了脸上,赵煊和他撑一把伞,手拉着手,持盈觉得赵煊的手冰得吓人,翻出来一看,赵煊竟然接了一块鹅卵石大小的冰雹在手里,湿淋淋地往下淌水。

  赵煊将满手的冰雹水抹在他的脸上,持盈满脸都湿漉漉、亮晶晶的。

  赵煊说:“好吧,是冰雹。”

  持盈却不愿意了:“不是,是眼泪。”

  赵煊说:“好啊,真好,要不然都说做皇帝好,叫爹爹为我而哭,是不是?”

  持盈回答他:“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他们走回驿站,灯火重重,何其美丽、繁华、安宁的景象,不管皇帝是谁,百姓们都得吃饭、睡觉,在这个驿站里面穿梭,水和眼泪干涸在持盈的脸上,赵煊给他擦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身到箱子里取出一条织金的红裙来。

  灯下,那条红裙闪着昳丽的光泽。

  “爹爹说起‘石榴裙’,我倒想起来了……后天咱们到军中时,恐怕爹爹得穿这个了。”

  持盈虽然也爱穿裙子,但这条红裙,显然是女子的服制。

  持盈瞠目结舌:“你疯了?”

  赵煊显然没疯,反而冷静地告诉他,“按理来说,爹爹得在延福宫养病,怎么能来到大名府?若不俯就,恐怕只能与臣分离,居于别帐了。”

  赵煊的王帐之中,显然不能住进去别的人,除了他的嫔御。

  一场蓄谋已久的阳谋,赵煊的眼神看向他,问他,爹爹愿意和我分开住吗?

  持盈接过了那条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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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来有几天的女装出镜??我个人的一点小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