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00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7

  

  他们继续前行,持盈有时候骑马,有时候乘车,片刻都没有歇下来过,他的骑术从来没有用到过这样紧急的时刻上来,赵煊有的时候和他并辔,有的时候跑在他前面——持盈不太分得清东西南北,如果跑到前面去拐错了弯,还得叫人上去喊他。

  每路过一个,或者每两个驿站,他们就进去喂马、休息一阵,持盈在高高的墙下捧着水喝,忽然笑了起来,赵煊问他笑什么,持盈给他就念诗:“一骑又一骑,双骑如星流。平阳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赵煊原本想问他辛不辛苦,可看他笑得那样开心,就咽下了这句话。

  这样奔波的旅途,白天的,黑夜的,宽的,窄的,赵煊都经历四遍了,有什么好开心的?可持盈就笑,就开心,那种情绪感染了他。

  弄得他也开心了起来。

  持盈又从驿站开始数,二十里或三十里一个驿站,不管皇帝是谁,驿站总要在的,大家伙都要寄东西、传情报、远行,都要补给、喂马、歇脚他们今天从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到现在才过了几站来着?

  赵煊回答他:“二百里。”

  持盈很不满意这个数字,他类比:“急脚递一日行五百里,咱们一天怎么才二百里?”

  他喝完了水,又忧愁,又跃跃欲试:“咱们继续走吧,还有一晚上呢,我总不安心。”

  赵煊把他的水杯接过来,捏捏他的左耳垂,带他去收拾好的地方休息:“急脚递每过一站,换人换马,星夜不停,才能行五百里。冬天夜里黑,又有雪,摔倒了更不值得。”

  持盈若有所思:“那咱们这样,要在路上走四天才能到大名府,中途生起变故来又怎么办?”

  赵煊道:“完颜宗望后院起火,怎么会同我们起事?若有事时,我已令李伯玉全权处分,再来报我。”

  持盈和他进房间里去,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不说话。赵煊看他凝神,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左边肩膀上,作安抚状。

  持盈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问了:“李伯玉怎么放你出来的?”

  赵煊不说话,持盈一想便知道,赵煊已有实权,李伯玉还能拦得住他?哪怕是蔡瑢当年,他铁了心要干什么,蔡瑢难道还能置喙?也就不问了。

  “李伯玉跟着你到了北京,那,你把程振放在东京了?”

  赵煊回答了:“我罢免他了。”

  持盈最要看到程振罢相,可程振真的罢相了,他也忍不住劝了赵煊一句:“我退位、你即位不过两年光景,已换了五个宰相。宰相,怎么能轻易变呢?”

  可他又想起来,在他二十年的统治中,蔡瑢做了十五年的宰相,甚至有十三年时间是独相,换宰相不好,不换宰相难道好吗?他不问赵煊为什么罢免程振,只问道:“那谁在汴京监国?”

  汴京交通四海,必须有个人镇在那里。一般来讲,皇帝出巡,太子监国,可赵谌才几岁?赵煊说:“照真宗皇帝故事,命王弟监国。”

  持盈问:“五哥?”他二子、四子早夭,成年的皇子中,赵焕不提,剩下最大的就是赵炳了。

  赵煊顿了一下,回道:“九哥。”

  持盈一时半会儿绕不懂他的心思:“怎么选九哥?”倒不是他对第九子赵熹有意见,男子以十五岁裹幞头做成年,赵熹去年刚成年呢,就在他禅位前一个月举行的仪式。

  赵煊看向他:“照爹爹看,我该选谁?”

  持盈想了想:“五哥稳重,六哥也听话,七哥也没做错过事,很本分。”他第八个儿子早夭,因此不数,自古长幼有序,虽然这几个孩子本身也没差几岁,但在他眼里俱是好孩子,赵煊何以跳过他们?难道曾有过节?

  赵煊又恢复了那张木脸:“五哥、七哥俱是乔娘子所生,同气连枝,她膝下还另有我三个没成年的弟弟,叫他们管事,我怎么敢?”

  持盈不知怎么着一噎,试探着问:“那六哥呢?”

  赵煊有时候要被他溺死,有时候又要被他气死,木着脸道:“六哥是刘‘娘娘’生的,名字又那样好,臣岂敢!”

  赵煊特地加重音在娘娘二字上,娘娘这两字只有称呼皇后时能用。六哥母亲刘玉柔生前本不是皇后,然而红颜薄命,她死以后,持盈悲伤不已,几度恸哭。郑若云就出来认了刘玉柔做养女,持盈立刻借坡下驴,说玉柔是皇后养女,身份尊贵,追封她做了皇后。

  有一就有二,他的另一位宠妃玉华死后,他也追封了做皇后,可追封的皇后和生前的皇后区别大了去了,他不过是为了给一个哀荣罢了,至于名字——

  “他名字有什么问题?”

  赵煊原本要憋在心里一辈子,可持盈问他,他就有一点委屈,好像少年时候的那点怨望又涌上来了:“赵焜名字里有个‘日’字。”

  持盈莫名其妙地问:“你名字里不也有?”

  赵煊不说话,持盈心里警报大作,坏了!他给忘了!

  果然:“咱们家里尚火,尚日,太宗、真宗、英宗即位后改名字里都带日,爹爹给他起这个名字,又追封他姐姐做皇后,难道不伤我的心?”

  持盈辩解道:“从火的字颠来倒去就是那些,我是无意起这名字的,你少冤枉我。”

  他儿子那样多,火字都起不过来了,只差造字了,还管得了什么日不日的?

  赵煊不知道信还是不信,只垂着眼睛,持盈把他拉到自己对面去坐。

  持盈笑一笑,温软了语气。赵煊不想看他笑,然而持盈的笑就在他眼睛里、脑子里。

  “你在东宫时,天天就想这个呀?”

  赵煊讨厌他语气像哄小孩,持盈那时若肯多垂顾他一些,他何以这么左思右想的?但持盈仍然窃窃地笑话他:“不过,你还是百密一疏。”

  “你恐五哥、七哥俱是阿乔生的,同气连枝,做下你不知道的事,却不想九哥的姐姐韦氏是阿乔引荐给我,她俩情分殊异,常在一处,九哥和他们与一母同胞的又有什么分别?”

  赵煊上哪知道后宫娘子们的事,他五六岁就到东宫去了,若不是郑若云膝下抚养了合真,又是皇后,他怕都要不认得,因而咬牙道:“我上哪知道去?”

  持盈就笑,他看向持盈,又恨他不知在得意个什么劲头,更生气了。

  持盈笑他不打听清楚,可又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爱面子,出了差错下不来台,哄道:“没想到就没想到吧,叫九哥处分又怎么样,左右不过盖个章子罢了,他小,却懂什么来?”

  赵煊当然知道赵熹的作用不过是盖个章子:“我难看爹爹来者不拒罢了!”

  持盈这才知道他纠结什么。

  果然,赵煊的下一句话就来了:“真宗皇帝宝爱章献皇后,甚至册封她前夫作太尉,呼之为哥;爹爹爱重乔娘子,连她的朋友亦要封诰,使之诞育天支;刘娘子生下六哥,爹爹亦给他用带‘日’的名字,这些,都叫‘爱屋及乌’,是不是?”

  持盈不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赵煊,赵煊大着胆子看回去,觉得自己没说错,又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可过了一会儿,持盈站起来了,往外走。

  “爹爹!”赵煊站起来。

  持盈的步子都没停一下:“不许跟来!”

  从小到大,鲜有持盈自己开关门的时刻,他走了,连门也不关,夜风吹进来,赵煊就被他那句话定在原地,心想坏了,这棒子打过头了!怎么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连他从前的事也要干预?他还能把这些弟弟塞回各自母亲的肚子里去不成?可这话不知不觉就溜到嘴边了,赵煊坐下来,不服气地想,这话有什么错,给六哥起这样名字,难道不叫人多想,他说没有就没有了?

  持盈最爱屋及乌的他还没说呢,睡了爹,又推恩到儿子头上的那一家!

  可持盈半天还没回来。

  他要不要追出去找持盈?赵煊迟疑了两步,他想,持盈是不会走的,他还要回家去呢,没我,他怎么回家?

  可他和我生气了!那一个笑影晃一晃就消失在赵煊的脑海里,他又委屈起来,我跑了四千里来见你,说几句话你就和我生气?

  可我为什么总惹他生气?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赵煊在椅子上起起坐坐,他想冲到镜子前看自己的舌头,就是你惹他生气的?

  可持盈的身影又出现在夜风里,外面点着灯火,天很暗,很冷——他干什么去了?

  赵煊立刻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又忍不住偷瞄持盈,瞄到他手上多了个布袋子。

  持盈把袋子“啪”扔到桌上,到他对面坐下。

  他俩穿得很像,都是窄袖的缺袴袍,赵煊自从掌握了持盈的穿戴大权以后,很少给他穿窄袖子,贴身的衣服衬得他人更瘦了。

  他吃了苦,赵煊想,我还不好好和他说话吗,我还气他吗?可我只不过多说几句罢了,他刚才还说情愿,还说爱我呢!

  持盈开口了:“我听赵焕说,你曾和完颜宗望密谈了一刻钟的时间,你们说什么了?”

  赵煊木着脸:“没说什么。”

  持盈提醒他:“爱屋及乌。”

  赵煊垂了一会儿头,不说话。

  “你既然是他侄子,应该常进宫去,知不知道他身边曾有一只白鹰?”宗望的声音响在他脑子里,“那鹰是我送他的,他为此多谢我。你们南人常说,爱一个人时,连他房子下的乌鸦都喜欢,他这么喜欢那只鹰,自然是很欣赏,欣赏我的,只碍于地有南北罢了。自古天下英雄,不在中国,就在四夷,你赵家一百四十年,并不曾出一位雄主,可以一统九州,难道天命不该在我?若在我时,自然也没什么南边、北边,尔皇帝既然这么爱孝顺父亲,希望来日做我庭下虏臣时也不改心意。”

  持盈把桌子上的那个袋子打开。

  袋子里面竟然是一盒针线。

  竟然还不是绣花针,是缝衣针,粗粗的一根,上面已经穿了线,持盈将线放到灯油上面浸润,湿淋淋的一根。

  他把针线递给赵煊,让赵煊捏着。

  赵煊下意识拿过,又问:“爹爹拿这个做什么?”

  持盈反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你再捏我的左耳朵,它就要比右耳朵大一圈了。”持盈道,“不捏的时候就拿眼睛看,上面有个耳洞,怎么,你没见过?稀奇?”

  “我……”

  持盈忽然靠近他,吓得赵煊赶紧把手抬起来,以免铁针刺到他。

  持盈对他说:“你小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你,使你多想,这是应该的。可六哥的事,你真是冤枉我。他们从火,不都是跟着你定的字辈?你不爱听我提三哥,可三哥原本已经从你的‘亶’字起名字了,你叫那名字时,身体总不好,我找人算来你属火,给你改名字,后面弟弟也就跟着你改,结果你现在还和我计较一个‘日’字,是不是伤我的心?”

  “现在又拿爱屋及乌的话来伤我,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用叫完颜宗望来教你成语?”

  持盈把话说得那样直白,可身体上又很软,他靠到赵煊怀里去,捉赵煊的手,放到自己的右耳朵上去。

  他要赵煊给他再打一个耳洞。

  赵煊不肯:“我只恨他羞辱爹爹,并没有说爹爹爱他的意思,他和我说每一句话,我都不信,从没有这样的想法!”

  持盈摇了摇头:“他给我穿耳,我不情愿,这是羞辱;我对你情愿,这就不是。”

  他又问赵煊:“你不想看我戴耳环吗?”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眼神,也是一句很诱惑的话语。烛火照映着持盈衣服上振翅欲飞的鹤纹,他没有戴耳环,只是倚在赵煊的怀里,赵煊无端地觉得他耳朵上正有一串宝石、珍珠或者黄金在照耀。

  你不想吗?

  持盈坐到他怀里去,然后教导他:“把这根针烫红,然后拉直我的耳朵,穿过去,会不会?”

  赵煊把针扔到桌上:“爹爹是天子,玉体岂能有毁伤?我听人说,穿耳的痕迹是可以愈合的……”

  “我不想它愈合,我为什么要它愈合?我就要这个洞在我耳朵上留着,到我死。”

  “留着?”

  持盈肯定地说:“留着。”

  赵煊不可置信:“他这样羞辱你!”

  “关他什么事,他算什么?他将我掳走,给我穿耳,做这样的标记,羞辱我,这并不是他的强大,而是我的失德。天赐我太阿之柄,使我做二十年天子,我却使生民流离、金瓯缺残,为君时失德,为父时失责,愧对上天、祖宗,此是上天赐警于我,我要留着这个耳洞——”持盈说,“这是我自己招致的,我要永远记着它。”

  “那一个也够了。”赵煊空着的那只手摸摸持盈的左耳垂,丰盈的耳垂肉上的一个小洞,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但他捏上去的时候甚至有点肿,硬硬的一块。

  持盈摇头,忽然笑了一下,甜蜜蜜的:“不够,够什么呢?我要记着它,也要记着你。”

  “记着我。”

  “我要你给我穿一个耳洞,我要记得你,记得你爱我,为我冒这天大的风险,这是你送我的,一辈子跟着我,好不好?”

  赵煊好像傻了,他找不到自己的舌头,或者说找不到自己的心灵,他只会重复持盈的话语: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

  给……父亲一个标记。

  蜡烛烫红在穿衣针上,跳动在持盈的眼睛里,他的半边脸陷在赵煊的怀里,只露出一个右耳。

  他和赵煊说话:“我刚刚出去找了好久,才有一位在这里歇脚的老姥带着针线,才问她买来,她还问我干什么用来,要不要我帮忙,我说——”

  “你说什么?”

  针对准了持盈的耳垂,持盈说:“我和他说,我儿子有东西破啦,我给他补一补,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原来一样呢?”

  针穿过皮肉。

  血淌落下来,持盈疼得要命,又恐赵煊手软,叫也没有叫一声,可脸上已经皱了起来,他一边抽气,一边指挥赵煊:“茶叶,拿梗子堵着!”赵煊吓得手抖,泼了一盏茶在桌上,手忙脚乱地在水洼里找茶叶,血沿着持盈的耳垂流下来,吸在黑衣服上,赵煊给他擦,持盈又把他的手拉住了。

  赵煊注意到那只手上秃秃的,一点指甲也没有,没有指甲,持盈怎么弹琴呢?

  持盈问他:“你还在这儿和我说什么‘爱屋及乌’吗?”

  赵煊含着眼泪摇头,持盈骂他:“我穿耳朵,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赵煊擦一擦眼泪再去看持盈,发现持盈早已经痛得满眼泪花。他心想,还你不哭,你最要哭的人了,怎么不哭?

  可持盈就是不哭,到半夜里,也许痛得厉害了,他还作起妖来,把赵煊闹醒,其实赵煊压根没睡,他在夜里看着持盈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有眼睛还有点儿反光。

  持盈也不说自己痛,他就是自顾自把赵煊捣醒,他一贯就这样,自己要睡不着,大家伙都别睡,谁睡谁就惹到他了。

  “咱们回去,要四天是不是?”

  “是。”

  持盈说又问他:“你来的时候,用了几天?”

  赵煊说:“三天不到。”他是在除夕的凌晨赶到燕京的,原本想和持盈过一个年,可宗望拿了他的东西,却要他再等一天。

  三天不到,那就是每天一天三百里,比他们今天的路程快了一倍多。

  可持盈“哼”了一声,赵煊都被他的“哼”声吓得心乱如麻,有什么好吓的,一天三百里,除了睡觉,我一刻钟也没歇下来过,怎么就换了一声“哼”呢?

  持盈窃窃地笑,放低了声音:“太宗皇帝当年在高梁河,身披箭伤,还能一晚上行三百里,而你,一天才只有三百里,太宗皇帝是乘驴,你却骑马,你说你是不是没有用心?”

  赵煊想笑,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直起身子,把持盈的嘴也给捂住了,不要他笑,两个人在黑夜里都清醒了,赵煊想,你笑吧,你就笑吧,明天赶路的时候有你累的——

  结果他自己也憋不住了,胡乱说话,但强撑着不笑,说话的声音都在抖:“驴跑得快,马跑得慢。”

  持盈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是驴好,马不好。”

  赵煊肯定:“驴好,马不好。”

  持盈说:“那太好了,咱们的马少,驴却很多,明天叫他们骑驴打仗去。你不是亲征吗?改明天你上战场时第一个骑,做个表率,吓死他们的拐子马。”

  赵煊憋不住,终于笑了,他怕持盈听见,把持盈揽过来,埋在自己的怀里,不许他听。

  持盈好像只为了逗他笑才特地醒过来那样,在他怀里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茶叶苦涩而潮湿的气息,填满了赵煊的鼻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煊也要睡着了,半梦半醒的时候,持盈又忽然说了一句话,没头没脑的。

  他说:“你这倔驴。”

  赵煊在心里反驳他,可是驴好呀,马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