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环流>第73章

  “笃笃笃。”

  门被叩响,坐在办公桌后的小护士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门边上站着一个大约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男人长相英俊,气度不凡,穿着一件剪裁合体样式考究的衬衫,冲着她微微笑了笑。

  “……”小护士被他笑得心尖一颤。她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您、您好,请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男人走到桌前,一只手搭在桌上,垂下眼看着她,态度温和道,“我是504病房病人的家属,想看看他的病历,可以么?”

  “504病房?”小护士稍一愣神,随即回想起了那间病房里的病人——原因无它,因为那位病人本身就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她记得那位病人长了一张十分瞩目的脸,但却很少笑,甚至很少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与起伏。她每次进504病房时,那位病人总是半靠在床上,侧过头看着窗户的方向发呆,或是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厚书,像是对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即使是在换药的时候,那位病人也只是皱紧了眉一言不发。在她换完药重新包扎好伤口后,还会冷淡但彬彬有礼地同她道谢。她曾经听护士站其他的同事闲聊时提起过,说那位病人的职业似乎是……警察?

  “您好……您好?”

  男声打断了小护士的思绪,她有些慌乱地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病历车前:“等、等等,我给您拿……”

  “谢谢。”男人微笑着同她点了点头,而后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动作。他的目光略带一点惯处于高位者的威压,小护士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在他的目光下,快速地在那一叠病历中翻找起来。

  越急越乱,本该好好躺在病历车中的病历像是人间蒸发无辜失踪了似的,小护士来回找了两遍也没找到。她想着也许是上次不小心放错地方了,正想换个地方再找找看时,男人忽然开口了:“对了,今天一整天都是您在护士站值班么?”

  “……啊?”小护士怔了怔,“是、是的。”

  “是么?”男人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掠过她在病历车中翻找的双手,貌似无意道,“对了,504病房的病人今天来过护士站吧?”

  他这么一说,小护士立刻想起来了。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走回到办公桌前,在办公桌上那几本胡乱摊开的病历本上翻找了起来。

  几秒后,她终于找到了目标。她将病历本递给男人,笑道:“我这记性……谢谢你提醒我。他中午的时候,曾经来过一趟护士站包扎伤口,那时候把他的病历本翻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放回去。”

  男人接过病历本,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开口道:“包扎伤口?我能问一下,是什么样的伤口么?”

  “……”小护士回忆了一下,“嗯……记的不是太清楚了,不过我记得,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烫了一下?”男人道,“是香烟么?”

  “好像……他似乎是这么跟我说的。”小护士有些唏嘘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总之,他的脖子上被烫了一个明显的印子……挺深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要是留疤的话……”

  她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在心里无声道,要是留疤的话,真是太可惜了,毕竟他长了一张那么好看的脸。

  “香烟……”男人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神情,“是烟灰不小心烫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关于他的伤口,你还有印象吗?”

  “不像是烟灰,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小护士思考了一会儿,“更像是有人把香烟直接摁到了他的身上。”

  话音刚落,她就被自己的形容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怎么回事?!他、他该不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虐待吧?要不要、要不要报警啊!”

  “不会,我了解他。”男人的语气有些冰冷,脸色也不太好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多半也是他自己干的……他受伤的位置,除了那处烫伤,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么?”

  “值得注意的东西……”小护士重复了一下男人的话,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他的伤口虽然有些深,但面积不算很大,其实只要涂上烫伤药膏再贴块纱布就能处理,但他却要求我用绷带,将他的整个脖子都包扎起来。”

  说到这,小护士又有些担忧道:“他真的没事么?看起来,不太像是没事的样子。你既然是他的家属,你和他……”她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你们、你们是什么关系?”

  男人轻飘飘地一笑,随口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她:“你觉得呢?”

  “……”小护士语气飘忽,“兄、兄弟?”

  “我们长得有那么像么?”男人摇了摇头,“不是。”

  “……”小护士的语气更飘忽了,“难、难不成,你们是……父、父子?”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你是觉得比起恋人,我和他更像父子么?”

  小护士:“……”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怎么、怎么会呢,二位看起来真是郎才郎貌,般配极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抬了抬下巴,面部神情却像是被这个回答取悦到了似的,奇迹般的柔和了一点。他开口道:“在一段融洽的感情中,拥有彼此独立的私人空间是很重要的一点,你应该能理解吧?所以,我尊重他的想法,也理解他会在某些事情上对我有所保留,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担心他。”

  “如你所见,我的这位恋人,在一些情况下,会做出比较极端的行为或者选择。”男人诚恳一笑,“为了他的安危,希望你能配合我,尽可能多的和我分享有关于他的信息。”

  小护士似懂非懂:“请问比较极端的行为或者选择是指……”

  “也没什么。”男人语调平淡,“大概就是以一敌二孤身面对两名持刀歹徒,然后喜提医院一日游;或者从富春江大桥上跳下去追逐罪犯,再不济为了救同事肩膀被枪手打了个贯穿……”

  小护士一脸惊恐。

  “大概就是这样。”男人淡淡道,“说回刚才的话题,他脖子上除了烫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么?”

  “我想想……”小护士皱起眉头,努力地回想了一会儿,突然“哎”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喉咙的地方,似乎、似乎有几个手指印!”

  男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

  “说清楚些。”男人上前一步,低下头,目光冰凉地逼视着小护士,“什么样的手指印?”

  “我、我不能确定。”小护士被他吓得往回缩了缩,“只是……他喉咙和周围好像有些红色的印子,但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皮肤太白,所以印子看起来特别明显……”

  “我知道了。”男人面色严肃,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开口道,“谢谢你的信息。”

  “不用、不用那么客气。”小护士小声道,“能帮上你们的忙就好……”

  “嗯。”男人拿起病历本,转身朝外走去。在中途,他的脚步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一下,像是在犹豫什么,但随即,他又很快重新抬起腿,继续朝着门外走去。

  邢司南反手关上护士站的门。

  楚白在编织一个蹩脚的谎言,而他是这这一幕中演技拙劣的主演。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他们相安无事;而事实上,他们彼此都怀揣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心思,在进行一场永不停歇的、无声的较量与斗争。

  他这三十年里,侦办过无数棘手的大案要案,遇见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自以为在揣测人心方面颇有心得……但唯独对楚白没什么办法。

  他走到病房前。

  隔着白灰色的百叶窗,他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楚白的身影。那个人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背对着他坐在床上,身形消瘦,脖颈和肩膀处都缠着厚厚一层绷带,看起来脆弱又易碎,像是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在阳光里。

  邢司南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掠过他黑色的发梢,以及发梢下露出的一丁点儿白色绷带。

  到底是为什么……

  他有很多个问题想问,有许多疑惑亟待解答,也可以采取很多种方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该说什么呢?质问,责难,还是苛责?他几乎能预想到楚白对此的反应,而这又将成为下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拉锯战,重蹈覆辙般的故事情节,在他们之间不断上演。

  他忽然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原来即使转换了身份,即使我们的距离更近一步——你也依然对我有所保留,依然不愿对我开口。

  他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楚白,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身后忽然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像是有一群人正在朝他的方向走来。

  邢司南下意识地转过头。

  他看见宋既明走在最前面,嘴唇紧抿,神色是罕见的严肃。他身后跟着三位穿着标志性制服的陌生男人,面容冷峻,神态严厉,肩上的金属肩章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邢司南几乎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他天生就对人的五官比较敏感,再加上工作的缘故,临平分局,甚至可以说整个越州市的警员,他或多或少都见过几面,能凭借模糊的印象大概回忆起对方的身份。然而站在宋既明身后的三个人,他却毫无印象——这即是说,这三个人,至少不属于越州。

  再结合宋既明的神色……邢司南忽然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楚白,深吸一口气,迎上去:“怎么了这是?这么大阵仗,我和我队里的人应该都没犯什么事儿吧?”

  “去。”宋既明瞪了他一眼,厉声呵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少掺和。”

  邢司南眼里闪过一瞬的异样,但被他很快压了下去。他冲着宋既明笑了一下,尽量以一种随意的语气开口道:“怎么没关系?里面躺着的是我的人,和他有关系,和我多少也沾点吧?我说三位……”

  他转向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三个男人:“来这里是有什么贵干么?”

  听见他的话,为首的男人转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大概和宋既明一般年龄,眉心和眼角有岁月镌刻下的深深烙印,嘴角向下,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长年累月的不苟言笑形成的——一言以蔽之,一张不太好惹的脸。

  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了邢司南片刻,沉着声开口道:“你是……邢司南?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这个开头宛如“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惊悚,然而男人接下来的话却让邢司南笑不出来了:“你们局长说的没错,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现在离开这里,才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我说了,”邢司南直视着他的双眼,稍稍加重了语调,“里面躺的是我的人,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和我没有关系’这种可能性。”

  男人瞥了他一眼,朝着宋既明的方向皮笑肉不笑道:“老宋啊,不愧是你带出来的人……还真是跟你当年一样的固执呢。”

  “别听这混小子胡说。”宋既明语气和脸色都不太好看,低声道,“我说老秦,这孩子是傅时晏亲自看着长大的,就算当年……那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就算不看我的面子,看在傅时晏的面子上,你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意思意思一下得了呗……”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秦重复了一遍,蓦地冷冷一笑,“你知道这件事是上面亲自盯着的吗?再说,他这个身份,要是哪天闹出点什么事儿来,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能闹出什么事儿来。”宋既明顿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傅时晏养大的小孩,能有什么问题?他的履历你也是看过的,别的不说,这两年的功绩是实打实的吧?你看这……”

  “他有没有问题,你比我更清楚。”老秦绕过宋既明和邢司南,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声音远远地飘来,“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他在贵分局这半年都干了什么么?依我看,这就是他性格中不稳定的那部分正在逐渐显现出来,让这样的人继续留在队伍里……”

  他回过头,掷地有声道:“这样的风险,我承担不起,你也承担不起。”

  邢司南眉心一跳。

  他来不及深究男人话里的深意,抢先一步在宋既明开口前挡住了老秦的去路:“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点!”

  老秦眯起眼,语气不善:“小子,说话的时候放尊重点!”

  邢司南丝毫不为所动:“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行,老宋,这就是你带的人。”老秦看了一眼宋既明,怒极反笑,“实话告诉你,我们收到消息,称前二级警督傅时晏涉嫌利用职权,为其养子楚白编造假身份,并帮助其利用这一身份入职公安机关。”

  “我们此次前来,就是前来调查这一消息是否属实。”老秦冷冷道,“如果内容属实,以他的真实身份,根本不可能通过政审。这样的人呆在警察队伍里,无异于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我们不能放任其发生。”

  “……”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太大,邢司南静了三秒,还是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你他妈在开什么国际玩笑?!”他难以置信道,“他为了救一个孩子,为了保护队友,被狙击枪打了个对穿,现在还躺在病床上……这种时候,你跟我说你要调查他,要停他的职,要把他开除出队伍,就因为什么陈年烂芝麻谷子的身份信息伪造?!”

  “你觉得他行事出格,但他这半年里……”邢司南重重喘了口气,声音沙哑,“他哪次出格是为了他自己?!他哪次出格不是为了尽快查明案件的真相,不是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和财产安全?!”

  气氛一时拔剑张弩,老秦带来的那两个年轻男人抱着档案袋僵立在原地,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宋既明一拍额头,心说完了。

  他从接到消息那一刻就开始想方设法拖时间,就是为了避开邢司南这个鳖孙……他就知道以这俩的臭脾气,要是碰上面了,那就是火药桶遇上引信,一触即发,一点即炸。

  他在内心亲切地问候了对峙双方的十八代祖宗,而后先挑了个软柿子下手,冲着邢司南怒道:“给我闭嘴!你也想陪着他停职是不是?!”

  邢司南愤愤甩过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说你在这咋咋呼呼什么?”宋既明道,“人老秦不都说了么?他们只是收到了信息,也不能确定楚白身份就一定有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有……那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从楚小同志为组织立下的汗马功劳来看,协调协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至于能不能协调,要怎么协调,那是上级领导要关心的问题。”宋既明把眼睛一瞪,“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手头的工作完成,其他的还轮不到你来操心,明白了么?”

  “……”邢司南的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握紧了拳,最后一次看向病房里楚白的位置,沉默良久,哑着声音道,“知道了。”

  随后,他转过身,大踏步朝着与病房相反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拖更狂魔给大家磕头了TT但是主线写起来真的好痛苦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