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环流>第72章

  医院楼下有个小花园,没什么特别精巧的设计,只是简单地放置了两排长凳,外加一些在城市里常见的灌丛和高大乔木。时至初冬,干枯的落叶在枝梢上摇摇欲坠,花园里也略显冷清,只有二三行人奔着抄近路的目的而来,又匆匆忙忙地远去了。

  一名身穿病号服的年轻男子坐在长凳上,仰起头看着天空。

  花园设计的原本意图就是为了那些不方便行动的病人散心锻炼,因此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值得引人注目的事情。但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以及在温度只有个位数的越州,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病号服。

  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几秒后,另一个男人从走廊支柱后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比穿病号服的男人更年轻一些,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大半张脸藏在围巾里,但露出的眉眼依稀可见青涩与稚嫩。

  他走到男人身边,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开口道:“‘Lust’,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楚白冷冷道:“我们不是早就见过了么,’wrath’。”

  Wrath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讶异,他兴致盎然地“哦”了一声。

  “在‘繁花’酒吧,在那个商场的地下车库。”楚白语气淡然,“这么多天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也真是难为你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wrath在他身边坐下,“既然知道是我,你还敢一个人下来,就不怕我对你做点什么么?”

  楚白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又怎么确定我是一个人?”

  “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调查过一圈了。”wrath单手撑着侧脸,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呵……你家那位队长管得可真严,你这么随便地跑出来,他会生气的吧?”

  楚白沉着脸没说话。

  提到邢司南,wrath却突然来了兴趣。他转过头,以一种不那么令人舒服的方式,毫不收敛地用自己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楚白打量了一圈后,评价道:“你真的很在意他。”

  “他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那么在意呢?”wrath微微皱起眉,像是陷入了沉思,“跟老板比起来,他真的没什么优势……哎你知道么?老板看到了你们两个的照片,嫉妒得要发疯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断断续续道:“你真应该听听他当时的语气……咳,他命令我杀了他,最后枪却打到了你的身上——”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情不自禁的笑意,像是在为什么事情而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与愉悦。

  楚白皱着眉打断他:“你冒着被抓的风险,避开季沉的耳目特意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为了对我说这些吧?”

  “真是敏锐啊。”wrath嘴角的笑意微微收敛了一些,“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那么,让我们跳过那些弯弯绕绕的试探,直接进入正题吧。”他笑道,“你大概率不会相信,但‘Lust’……我是来寻求合作的。”

  合作?虽然wrath并没有明说具体的合作内容是什么,但就他的身份和工作性质而言,他们的合作大抵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楚白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wrath就像看透了他内心所想似的,先一步道:“我要杀了季沉。”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却如千钧重一般,砸得掷地有声,砸得楚白心头一震。

  他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于是罕见地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情。

  “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比我更想杀了他。”wrath狠狠咬牙,侧脸看起来有种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坚硬和阴冷。

  他看向楚白,缓缓道:“如果有,那个人一定是你。你对他的恨意,一点都不比我的少,不是么?”

  楚白静静地看着他。

  组织在人员管理上有非常严苛的规定,比如禁止他们私下来往,再比如开会时必须佩戴特制的面具,以防身份外泄——总而言之,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见“Wrath”的脸。

  这个在组织中有刽子手之称,被季沉誉为最锋利的剑,杀人如麻,双手上不知道沾染过多少无辜者或背叛者鲜血的男人,比他所设想的要年轻太多。

  他想起第一次在“繁花”酒吧中遇见“Wrath”时,他便是靠着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成功转移了楚白的注意力。

  但那也只是“wrath”所扮演的一个角色罢了,像他们这样的人,都相当擅长假扮成另外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或是用癫狂淡漠来掩盖真实的情绪,只会在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才难以克制地真情流露。

  比如此时此刻,虽然楚白并不知道这种情绪的具体来源,但有一点可以确定——“wrath”对季沉的恨意,的确是无比的真实。

  “告诉我理由。”楚白开口道,“为什么要杀他?以你的立场,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因为他毁了我所珍视的一切。”wrath目光阴沉,“我们这些人,能活到今天,全靠什么东西吊着。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件事……但就像你的那位‘好同事’一样,他总是可以轻描淡写地毁掉你所珍视的那些东西,而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我想让他也体会一下……失去,是种什么滋味。”

  他恨恨地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挤道:“我要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楚白眸光一闪,在这个瞬间,他很合时宜地回忆起了以前在组织里的一些传闻。

  面具和严苛的规制并不能堵上悠悠众口,反而使得那些亦真亦假的流言甚嚣尘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听到过有关自己的传闻,例如他身份不明,来历成疑,难堪大任——而“wrath”在这一点上则表现的和他恰恰相反。

  组织内部命令禁止有关他们的身份信息流出,但他还是探听到了一些有关“wrath”的传闻,例如他是七位执行者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也是最晚加入组织的一位;再比如他是季沉从训练营里亲手选拔出来的,父母双亡,家族凋零,这世上但凡和他沾亲带故点的人,都已经先他一步奔赴阴曹地府了。

  楚白曾经去过训练营,那是个地狱般的地方,而季沉亲手把“wrath”从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拯救了出来——他应该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忠心耿耿效力季沉才是,又怎么会对季沉怀有如此强烈而深沉的恨意?

  “他的所作所为?”楚白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是他把你从训练营里带了出来,并且一手提拔了你……即使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对于你个人来说,这个理由,似乎并不那么站得住脚。”

  “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私人原因。”wrath有些刻薄地笑了笑,“我们的关系应该还没有好到可以共同分享私事上。”

  “一次良好合作成立的前提是双方开诚布公地提供信息,互通有无。”楚白起身,“我对你促成这次合作的诚意保持质疑。”

  “我的诚意?”wrath尖锐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紧接着,一阵巨力突然将他重重地掼到了不远处的树干上。楚白闷哼了一声,肩膀随之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感到呼吸困难。

  有人用力扼住了他的咽喉,wrath那张扭曲的脸和他近在咫尺。wrath笑着看着他,拉长了声音:“诚意,我的诚意?你的相好还好好地活着,你只是受了点小伤,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聊天,不正是我最大的诚意了么——”

  “又或者,”他尖利笑道,“季沉不是很在乎你么?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他也尝尝失去他爱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楚白瞳孔微缩,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死死地攥住了“wrath”的手腕,拼尽全力地往下拽,企图挣脱开这令人窒息的桎梏。

  “他……”他颤抖着,艰难地断断续续道,“他不……在乎我……”

  “他……在乎的……是他……自己……”

  他脖子上的力道忽然一松。

  Wrath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楚白脱力似的靠在树干上,捂住喉咙,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像不小心玩的稍微过火了一点。”wrath视线散漫地扫过楚白脖颈上那道鲜明的红色勒痕,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你准备怎么跟你家那位控制狂解释?”

  “咳咳……”楚白终于缓过了气。他撑着树干直起身,声音沙哑,“所以狙击枪的反光,是你故意……”

  wrath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笑了一下:“我说过了,我喜欢和聪明人对话。”

  楚白沉默了。

  他深知以wrath的实力,不可能犯下狙击.枪反光镜反光这样低级的失误,于是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浮现在了他的眼前,wrath故意通过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及时察觉到了危险所在。

  而在这个逻辑链条的终点,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wrath并不想杀掉他或者是邢司南,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wrath背叛了季沉。

  “这样的诚意,足够么?”wrath双手抱胸,冷静地逼视着他,和方才那副癫狂的样子判若两人,“应该足够说明我和他的立场,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了吧?”

  “……关于你提的合作,我会再考虑。”楚白沉默几秒,“为什么是我?”

  “原因有很多。”wrath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给出了答案,“首先,我相信你的实力;其次,你我有着共同的目标;最后,除了你之外,我好像……也没什么其他的选择。”

  “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Lust’。”wrath抬手看了一眼时间,“不过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耐心。”

  他朝着与楚白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冲着楚白微微一笑:“以及,对季沉的命令阳奉阴违是需要承担风险的,而我只会为那些我认为有价值的事承担风险。如果你们无法提供给我我所预期的价值,那么很抱歉……”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言下之意却相当明显。楚白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冷冷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那就好。”wrath朝着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朝着医院大门走去,很快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楚白走到不远处的洗手台镜子前,盯着自己脖子上的红痕思考片刻后,转身朝不远处的一家零售店走去。

  “劳驾。”他垂下眼,手指点了点柜台,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道,“给我拿包香烟。”

  邢司南走进病房的时候,空气中似乎隐隐约约地弥漫着一股烟草特有的苦涩味道。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病床——病号楚白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他低着头,黑色的头发紧贴着他的颈侧,末尾处露出一点点白色。邢司南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几步走到病床前,弯腰撩开楚白的头发——一截白色的绷带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

  “……”邢司南拧眉道,“怎么回事?”

  “哦……那个……”楚白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到邢司南脸上,短暂地对视了两秒,又很快低下头,含糊其辞道,“抽烟的时候不小心烫到自己了。”

  邢司南气极反笑,一时不知道该先质问他什么时候背着他偷偷摸摸学会的抽烟,还是先质问他人要怎么抽烟才能让香烟烫到自己的脖子。他忍着怒气道:“抽烟能烫到这儿?你还不如说你出门不小心磕到脑子了。”

  楚白思考了一下,居然认真反驳道:“磕脑子也磕不到这里吧。”

  “形象的比喻罢了。”邢司南道,“要不是磕到脑子,你能编出这么扯淡的借口?”

  “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嘶!”

  楚白抬起头瞪着邢司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你有病啊”四个字给咽了回去。邢司南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默默将手从他的绷带上移开了。

  几秒后,他咳嗽一声,强行转移话题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抽烟?”

  “没必要让你知道。”楚白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平时很少碰它。”

  “那这次是怎么了?”邢司南在他床沿坐下,非常自来熟地“啪”一下合上了他的书页,将书随手放到一边后,握住他的手,“心情不好么?”

  “有点。”楚白沉默几秒,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想起了太多以前的事情了吧。”

  邢司南注视着他,没开口,无声地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宽阔、坚实、温暖、有力,一如往昔。四面八方都是邢司南特有的气息和雪松森林的味道,楚白犹豫一瞬,卸了力,将脸深深埋在了邢司南的胸口。

  他听见邢司南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上面传来,与此同时,邢司南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发顶:“……适当地发泄压力是件好事,不过,想要放松,可不是只有抽烟这一种方式。”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我这里还有一种更好的解压方式,你要不要试试?”

  楚白怔了一下,有些迷茫地抬眼看向邢司南。下一秒,邢司南低下头,将他的嘴唇覆盖在了楚白的嘴唇上。

  楚白:“……”

  大概是顾及到他的身体,邢司南这次破天荒地只是浅尝辄止了一下,很快便松开了他,而后暗示性很强地用手指摩挲着他的嘴唇。

  “明白了么?”

  楚白:“……”

  他一点儿也不想明白。

  邢司南冲他勾了勾手:“没抽完的烟呢?”

  “……”楚白犹豫几秒,拉开旁边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包烟,随手抛给邢司南。邢司南打开检查了一番,发现只少了一根之后,表情略微缓和了一点。

  他将烟盒翻到正面,仔细端详了片刻上面的文字,嗤笑了一下:“……你还真是有够勤俭持家的——怎么来的?”

  楚白小声道:“……楼下买的。”

  “楼下?”邢司南看向他,目光和声音重新又变得严厉起来,“你还下楼了?医生不是说让你不要随便走动么?”

  “医生也说过适当的运动有助于恢复……”

  “适当的运动,”邢司南看着他似笑非笑,“是指某些人下楼只是为了买包烟然后把自己烫伤这件事么?”

  楚白:“……”

  最后,他只能有气无力道:“如果你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奚落我,那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邢司南哼了一声,握紧了他的手:“有时候我也希望,你能别落那么多把柄在我手上。”

  楚白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只好默默拉高了被子,闷声闷气道:“……劳驾,我要休息了。”

  邢司南满脸都写着“你骗鬼呢”,但看着楚白病恹恹的脸色,他还是退步道:“……你最好是真的要休息了。”

  楚白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嫌弃之情溢于言表。邢司南失笑,凑过去,摩挲了两把他后颈上格外凸出的那一小块椎骨:“我加班加点工作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才抽出点空过来看你一眼,你就这态度?”

  “……”楚白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怎么?还要我敲锣打鼓地迎接你么?”

  “那也不必。”邢司南吻了吻他的后颈,“你主动亲我一下就好了。”

  “……”楚白咬牙道,“我看你还是回去继续加班加点比较好。”

  “啧。”男朋友太过于油盐不进,邢司南只好从病床上站了起来。他看着楚白的背影,低声道:“我晚上可能没什么时间过来,给你订了餐,一会儿记得吃。”

  楚白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的背影看起来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倦怠和疲惫。邢司南沉默着注视了他几分钟,转身走到病房外,动作轻缓地关上了门。

  但他并没有选择立即离开,反而是朝着和电梯相反方向的护士站走去。

  作者有话说:

  考完试以后就出去玩了!加上最近过年要拜年走亲戚回老家买年货什么的!真的太忙了所以没时间更新不好意思QAQ

  不过大家放心,作者不会弃坑的,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把他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