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剁了剁脚,地面随之泛开圈圈涟漪,就犹如踩在水面上,表面却坚硬如石。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这不是张家的祭台吗?”吴邪猛抬头。

  张起灵蹲下身,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往下戳了戳,抬起手无意识捻了捻食指和拇指,说道,“镜面湖。”

  张海客补充道,“不论是这里还是祭台,镜面湖都是初代族长的最爱。”

  谁的最爱?

  吴邪还没问出口,张起灵霍然起身。

  这镜面湖犹如听到了召唤,湖中自下由上突然窜出几条金色锁链。每条锁链都由契约二字滚动而成,如蛇灵一般攀爬上人的腿肚,到膝窝处堪堪停止。一旦繁纹附在了人体上,转瞬就没进了皮肤。

  吴邪一慌,忙倒退两步躲开这些鬼魅,可腿部似是灌了铅不能挪动分毫,反倒是身躯由着惯性后仰了几分。

  张海客反应快,惊呼着这什么鬼东西,立刻原地弹跳躲离,可还未蹦多高,就被锁链扯回困在了原地。

  张起灵伸手托住吴邪后背,欲开口解释,谁知湖四周立刻泛起了浓雾。

  这浓雾一碰到洞壁就将之侵蚀,不消片刻功夫就笼罩在了三人的周围,对人倒是无害。

  张海客再看向身旁的瞬间,已经找不见二人的踪迹。

  吴邪在起雾的那刻就抱住了张起灵的胳膊。这浓雾与脚下的镜面湖对他来说再可怖不过,那年抓祭经历的事情如梦魇一般如影随形,跟了他好几年。

  张起灵伸手挥了挥,那浓雾竟有灵性般向四周扩散,渐渐聚集在二人面前形成人形。吴邪看得稀奇,朝雾形小人一点,雾气瞬间消散,露出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

  吴邪一愣,还没收回来的手指已经被其中一个小人握住了。

  那小孩笑嘻嘻地咧开了嘴,用稚嫩的嗓音问他,“主人,你来找我们的吗?”

  吴邪的手指如被火灼烫了一般,倏然收回,转头看向另一个和七岁闷油瓶长的一模一样的小孩,又看看和五岁时的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小孩,又转向身旁的闷油瓶,见他蹙眉不发一语。

  吴邪扯了扯张起灵的衣角,悄声问他,“幻境?”

  张起灵摇摇头,目光却没离开过那个小号的自己。

  小闷油瓶目光低垂,跟吴邪身旁那人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他冷冷淡淡地看了面前二人一眼,用清澈的嗓音说道,“跟我来。”

  小吴邪牵过吴邪的手,后者不自觉倒退半步,正想说动不了,脚上的重力却奇迹般消失,那锁链竟也没再出现拦着他们。

  张起灵低头,看向面前一动一静,一活泼一安静的两个小鬼,沉吟了片刻,问道,“谁召唤的你们?”

  小吴邪听到主人跟他讲话,连忙转头看向张起灵,笑弯了眼道,“我们是刀灵啊,当然是主人你们召唤的。”

  吴邪听闻楞了一下,随即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走了一段路,感觉都在湖面上绕圈。小吴邪转身,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过来,拉过吴邪的手,满脸担忧的问他,“主人,你是不是累了?”说完整个人挪了两步扑在了张起灵怀里,扯着他的衣角焦急道,“主人主人,你快抱抱他,他难受……”

  张起灵略显局促地抬起双手,料他活到此般岁数也没有人敢这么搁他面前撒娇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想后退又不能后退,想躲开又躲开不了的尴尬境地,最后居然只能朝放大版的撒娇鬼发出求救信号,而那人明显一副看好戏不愿收锣的怡然自得姿态。

  吴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到前方小闷油瓶也停下来看他们,十分别扭地注视着漫天雾气,又偷偷皱着眉,用余光似有若无的瞥着吴邪,想关心却又说不出口。

  最终还是小闷油瓶皱眉把小吴邪扯了过来,结束了这场名为四人行的哑剧,一行人才继续朝雾里深处走去。

  小吴邪藏不住话,边走边念叨,“从你们融血入古刀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孕育出来啦,可以说我们两个是用你们的血凝集出来的。平时我们积攒的灵气不足够我们幻化人形,这里就不一样啦。”

  吴邪奇道,“所以每样用来抓祭的物品都能幻化出器灵吗?”

  小闷油瓶难得接了一句,“不是,只有你们可以。”

  小吴邪停顿了一下,转头问身后的两人,“主人,你们是不是在找生门?”

  吴邪朝张起灵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小吴邪莞尔,“这就对啦,我们就是引你们过去的。”

  吴邪放轻了声音问,“我们怎么召唤的你们?”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两个刀灵,两小孩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只知道主人要找生门,然后他们就出现了。

  越往前走,浓雾散的越多,前方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黑影。吴邪眯了眯眼,冲雾里一摆手,那黑影就露出了轮廓。

  那是抓祭时候的大鼎?

  小闷油瓶走近大鼎,那鼎面竟犹如大门一般打开了一边,他指着黑洞洞的大鼎说道,“跳进去就是了。”

  小吴邪拉过小闷油瓶的手,欢快地冲两人道别,他们的任务一完成,就化作了一团浓雾散进周围。

  张起灵往前走了两步,一把被吴邪拉住。他在吴邪的虎口无意识的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无意识安抚了后者忧虑的心思。

  “他们的话能信吗?真的不是有人刻意引导我们进来?”

  张起灵摇头,看了大鼎一眼,“试试。”

  吴邪笑了一下,“试,不然怎么随了有意者的愿。”

  两人一起走向大鼎,伸手的瞬间,空间如漩涡一般突然扭曲,直接将鼎外人员吸了进去,片衣不留。

  对吴邪和张起灵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四周已无洞壁,白茫茫一片雪山连耸入云,皑皑白雪环绕四周,脚下的镜面湖如蓝天般透彻。

  吴邪环顾一圈,看向张起灵,“张海客……”

  话音未落,原先依附在腿上的锁链霎时金光闪烁,渐渐从上方退到脚踝,形变成一根套锁,不待吴邪反应,一把把人往湖里拖。

  张起灵只来得及抓紧吴邪的手,同一时刻二人就如魂魄般穿过了湖面,入了湖中。

  既没有预想到的寒彻刺骨,也没有湖水呛鼻入耳,温暖舒适的湖水就犹如羊水一般包裹着二人。

  一入了水,脚上的锁链就自动褪去。脚上的重力一失,吴邪挣扎两下就想往上游去。

  张起灵拉住吴邪,间或吐了两个泡泡,手指地下示意吴邪跟上。吴邪顿住,只能无奈的紧跟着张起灵的背影,两人加速往下游去。

  吴邪憋着最后一口气,在即将冲破自己最后极限的时刻,湖底隐隐传来一阵光亮。

  平静的湖面沉在这地底不知道几千年,倏地溅起两道水光,硬是打破了这份寂寥,从湖中心冒出了两个人。

  张起灵撸了一把脸,拉过吴邪递来的手,看后者喘着粗气,踉跄了两步爬上台阶。

  两个人浑身湿漉漉的,水渍一路滴到了石阶口。再往前就被两扇宽大的城门堵了去路。

  吴邪一下坐在了石阶上,脱下外套顺势拧干。转头看向在城门前摸索的张起灵,问,“我们两个能找到生门是因为有刀灵,那之前那批人是不是没有走这条通道?难道路口的鬼面石人不是他们放的?”

  张起灵用指尖划过门锁,若有所思。乍一听吴邪的话,转身走回他身边坐下,帮他把湿衣服逐一脱下示意,只剩下一件衬衫。

  万幸周围的温度不低,刚过了水也不觉得寒冷。

  “我以为只要见过镜面湖的人,应该都能找到生门,看来并不是这样。”张起灵顺手脱下自己的衣服搭在台阶上。

  吴邪点点头,“所以张海客也进不来……”吴邪顿了一下,嗯?张海客什么时候去过祭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灵光,吴邪大惊,“张海客几岁了?”

  张起灵垂眸,手肘抵在石阶向后半躺,事不关己道,“不记得了。”

  “靠!抓祭时候的那批张家人里就有他?他为什么这么年轻?张隆半都已经成了中年人!”吴邪停顿了一下,瞬间瞪大了眼问道,“张隆半,多少岁了?”

  吴邪直愣愣盯着张起灵的脸,要不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甚至怀疑面前这人都是千年老妖了。

  张起灵抬手戳了戳吴邪的面颊,看到白嫩的脸凹进了一个酒窝,才满意道,“张家,除了族长外,其他人必须服用赤丸才能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什么年岁吃的赤丸,样貌就会停留在什么年岁。”

  吴邪抓下张起灵的手,也没放开,把玩着沉思了片刻,实在不知道是应该对张起灵的话里意思感到震惊,还是应该对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个句子感到震撼。

  奈何此刻他话意正浓,竟仍往下说道,“你不是跟我说过,小时候张隆半给过你一个瓶子。”

  吴邪默然点头,已经麻木了。

  “那颗就是赤丸,你吃了?”

  吴邪单手抵着下巴,眯眼挠了挠说,“吃了吧,只记得瓶子空了,醒来后居然有点记不起来为什么吃它了……”心下接着补充道,好像就是吃了那玩意之后,才开始做些奇奇怪怪的预言梦。

  吴邪面上一喜,“哎哎,那这么说来我也有长生不老的能力了?”

  被吴邪握在手里的手指一顿,张起灵别过头,暗暗隐下眼中聚集的冷气,过了片刻才说,“会有副作用。”

  吴邪没心没肺的笑着,副作用……这不是报应来了吗?不然老子吃饱了撑的跑这里来。

  吴邪挪动身躯,靠近张起灵一点,摆正了那张英气逼人的脸,问他,“你明明知道有人不服你,摆明了想篡位,你还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陪我去苗寨,就不怕那些人真的把本家给推翻了吗?”

  张起灵一眨不眨的看向吴邪,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此刻满是冷漠,下一刻又缓缓爬上了温度,直至眼眸里只有吴邪的倒影。

  他说,“吴邪,我不在乎。”

  张家也好,族长也罢,他都不在乎。

  从某个人莽莽撞撞闯进他生命的那一刻开始,其他的一切,都已无关紧要。

  吴邪笑容渐失,还想问什么,可张起灵已经抽离了手,不再说话了。

  在苗寨的那一晚,他并不想离开。

  他想陪吴邪到最后。

  可有些军阀为了自身利益,在张起灵明确拒绝张家不愿帮扶的情况下,竟私下联络了那些叛军暗地里往其他家族施压。上面想要你获罪,给个什么由头不是罪名。

  张家从上一任张起灵那代开始,就已经分崩离析,在军阀堆里混的风生水起的那批人,早已反戈。

  张起灵想置身事外,可有些人总能拿着你的软肋来威胁你。

  张家一旦倒台,其他家族的处境只会举步维艰。才一个多月,张家本家就已被军阀由着名头封押了。

  可有人总觉得还不够,还想着派张盐城撅了张家的灵脉,拿到张家长生不老的秘密。张隆半抓到了几个叛徒,逼供了才知道那些人真正的意图,忙写信让他赶去巴乃阻止。

  灵脉一断,秘密重现,张家就彻底毁了。

  就算海外仍留有一个张家的分支,也只不过是强弩之末。

  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命运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岔路口,可有些人总喜欢在选择的过程中加上使命二字,这样选择的道路总会更加神圣。

  他从来没有这个觉悟,他生来就是个错误。

  如果当上族长是使命,那他只是为了替补吴邪没有成为吴家当家;如果当上蚩尤是使命,那他只是为了吴邪找寻一份解药,无效也没关系,因为他可生死与共;如果这次来这里平乱也算是个使命的话,那可能他只是单纯为了,不想当吴邪知道自己的父母深陷囹圄时,看到他难过吧。

  这些,张起灵永远不会让吴邪知晓。

  因为,沧海桑田,唯有那一人,当初同他说过,小哥,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