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待这阵风波平息后,可想过寻个去处?”

  吴邪一愣,将目光从车窗外略过的景物上抓回来。自上路来吴邪的病就没好利索,总是昏昏沉沉地靠在车里不知今夕何夕。

  张海客有意让吴邪养精蓄锐,自知到了巴乃吴邪的情况只会一天坏似一天,故从未多做言语只专心开车。像是今天这般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之言,更是从未有过。

  吴邪苦笑一声,“还能去哪儿啊”,转头接着看向窗外,呐呐道,“家是回不去了,以后你帮我照应着点,是我对不起二老。”

  张海客一打方向盘转弯开进山道,天上流走的云不安分,遮着阳光,投下忽明忽暗的光线印在吴邪脸上。张海客用余光看了看吴邪,发现他并没有怎么悲秋悯人,才放心地接着问,“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跟我说共生断了之后的事,有想法吗?”

  吴邪转头看向张海客,怔愣良久,才失神一笑道,“他此生恐怕不会再记得吴邪二字。”

  张海客心下了然,断了共生一起记忆烟消云散,吴邪若活着还好说,人都不在了再告诉族长以前的事,平添他痛苦做什么。

  吴邪心里泛起一阵苦涩,摸出几片薄荷干嚼了两下提神,接着说道,“我若完成了这件事,你帮我寻个去处安顿了吧,不要告诉他我在哪里,也不要提起我这个人。他这半生过的不好,下半生至少也能安稳一些。”

  张海客有些听不得这些类似遗言的话,咧嘴一笑打破气氛道,“别老说这些丧气话,万一你啥事都没有还活蹦乱跳的,还用得着我?你自己屁颠屁颠就又把族长给追回来了不是?”吴邪被气笑了,问张海客,“在你眼里老子就那么喜欢上赶着找罪受?”

  说完吴邪也懒得再心伤什么,路是自己选的,当下多了几份闲谈的心,跟张海客絮叨道,“其实我以前还想过要不把张起灵敲昏算了,管他什么张家吴家,绑进麻袋里就扛走。从家里捞点古董出来,开个古董店数数日子,过着小资生活多美好。可惜啊,单就打晕你族长这件事……我就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琢磨……”

  张海客往后视镜看了一眼,眼神逐渐暗了下来,打开车窗手撑在窗沿往外扔了几颗东西,不欲吴邪察觉随口接他的话问,“那你想把店开在哪里?”

  饶是张海客小心,吴邪还是察觉了异样,吴邪莞尔装作无意道,“江浙一带就不错,那里安静。”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张海客渐渐将车速慢了下来拐进左侧的丛林,两人早先就将其他的张家子弟安排回了北平,张隆半需要人手调配不说,这么一群人明目张胆地来张家古楼,被余下的叛乱之人察觉岂不是找死么。

  山路没有官家主铺过,这些横七纵八的道道被来往外界的人踩实后就形成了轮廓。况且这条道外面设了阵,只有张家子弟知晓进阵的入口,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在这个动乱的节骨眼,离着张家古楼不远的山林里出现了陌生车辆,怕是来者不善。

  张海客将车隐在一截大树墩下,这树估计前不久刚经历过天灾,拦腰横断的角度刚好能遮去后面人的视线。张海客绕道树后将车弃在那里,下了车确定那波人还没跟上来,才招呼吴邪从车上下来。

  山上的植被异常茂密,除了能容一辆车颠簸通过的诸多小道,大部分都由阔叶树覆盖,令吴邪咂舌的是,越往深处走竟能见到许多银杉。说来倒也奇怪,这银杉已然不多见,寻觅这世间也难得几株,若没有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这成片的银杉又如何长成?供给他们生长得需要多少养分?若不是自己出来走一遭,还不晓得竟能有幸亲眼见识这些活化石。

  张海客倒是见怪不怪,两人躲到一处矮坡藏好,见人暂时没赶上来悄声说,“这片山地也是张家祖辈传下来的,原本也是一处偏凉之地,一般过来看守的都是犯了错的一些张家子弟,本以为那些劣根因惧怕那东西不敢放肆,况且还有个张隆升坐镇,上述几代都相安无事,谁料偏就这个节骨眼起了反心,说没人撺掇我头一个不信。”

  吴邪瞄着来路,轻声问,“看守什么东西?”

  张海客正欲回答,杂乱的脚步声分沓而至。

  吴邪冒出眼角侧耳听着,为首一个壮汉似十分恼火,压着嗓门骂道,“他奶奶的真他妈晦气,开个车都能被钉子扎,轮胎刚瘪的那会儿要不是哥儿几个身手好,可不就撞上树当场翻车了么?谁不知道这条路是通他家祖坟的,八九就是他设计的陷阱。当初说好五五分,出了墓就翻脸不认人,呸,什么东西,要不是老子念他在张家还能说上几句话,早就把他作了。”

  后面跟着的七人都默不作声,只是闷声赶路。本就是背后发牢骚,壮汉见没人附和自己也没了趣味,刚想再骂几句了结一下心中愤懑,离他稍近的一人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壮汉才回过神来他嘴里的杀星已经从掉队的后面赶上来了。

  壮汉收回目光,再也不出声了。赶上来的人也无所谓其他人背后龃龉,倒是张海客听到壮汉的骂语皮笑了下,却在见到那人后脸色刷的白了。

  吴邪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随即直愣愣的看着那人的手回不过神来,这五指等齐不说,可他妈也太长了吧?张家人都是怪物吗?

  张海客看那一行人扫着落叶急速走远后,才收回目光用低声说道,“路前方有个岔口,往左我们就可以在天黑前到张家古楼,往右就是上山的路,本来我想带你去张家古楼修整一下再做打算,但不知道那伙人得了什么消息往山上的地牢赶,你做个决定吧,青铜铃就在地牢里。”

  吴邪靠在矮坡背面沉思几分,余光不经意间又瞥到几抹身影,立刻躲好怕泄露了踪迹。抬头目光所及,在看到为首那人时,吴邪心里蓦的一缩。

  无论多久不见,那人都能惹得吴邪心乱不堪,酸疼无比。

  张海客虽知晓族长在巴乃,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他们赶上遇见了,正想拉着吴邪回张家古楼修整打算,回头间就听见吴邪喑哑的声音飘来,那人目光沉沉道,“上山。”

  张海客一把拉住吴邪,蹙眉不赞同道,“你什么准备都没有,现在跟过去,能保证自己不受族长的影响狠下心来吗?”

  吴邪自是知道张海客在说什么事,可从看见张起灵的那一眼开始他的心神就跟着那个背影远去,当下很是心虚地嗫喏答应着。张海客恨铁不成钢,刚想一拳抡过去敲晕算了,就见吴邪猛地背靠坡面,抬起手臂挡着眼睛深吸了口气。

  吴邪放下手一拳砸在了地面,泛红了眼眶咬牙道,“上山。”

  正当午时,天空却逐渐趋于黑暗,乌云滚滚而来遮天蔽日。饶是如此光景,也遮挡不住山顶这棵屹立千年而不倒的庞然大物。

  这棵王树耸入云霄,粗可百尺,上万条气生根从旁垂挂,根根入地三分,以王树四周为界郁郁葱葱,满地的灵气滋养着这脉山田。可以说漫山的银杉靠王树给予的养分才足以成活也不为过。

  张盐城抬手,徒手迅速拉过虚空盖住遮挡王树的结界,放任其余人顶礼膜拜。张盐城走进王树,探身将手覆在王树裸露在地表的根部,手下一个发力,竟生生将王树的其中一条气生根从地里扯出,横轴截断。

  王树成了精,像是能感受到身体被撕扯的痛苦,无风却响起飒飒落叶声,悲鸣似天音。

  张盐城握住气生根在王树周围不停的轻敲,刚刚走在前面的壮汉不明所以,悄声问队伍里资历最老的同伴,“这是做什么?”齐老六眯紧了双眼,一刻不落的盯着张盐城的动作,听闻小辈的询问很是不屑,“什么都不知道还跟着来,玩命盗财?”说完冷哼一声,还是解释道,“下面埋得是张家的祖坟,那小子正找方位,起术下地。”

  壮汉抬手抡了一把自己的平头,奇道,“乖乖,连自家祖坟都盗,掉钱眼了吧。”

  旁的一个矮小个子听到也惊呼了一声,“上面只是派活,到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实在,找不到墓居然来挖自家的。”

  齐老六啧啧几声,实在不明白上头为什么派这几个人过来跌面,当下很是不满也不欲跟他们透露太多,张家的祖坟,埋得可不只是好东西。

  张盐城充耳不闻那些碎言碎语,在一处方位站定渐渐向后退,直至看清楚了自己想要见到的东西后,重心迅速下移一记扫腿,树根直指地表圆弧起画五行阵图,他的笔画晦涩难懂,却笔笔入木三分,整个图案覆盖面巨大,几乎将整棵王树围了起来。每当他画下一笔,天上的黑云就厚上一层,眼看黑云就要挨着地面滚滚而来,一柄古刀突然横天而向,直直斩断了张盐城作画的树根,插进地表。

  张盐城倏地停顿,斜睨了一眼远处飞奔而来的一伙人,冷笑一声,捡起被主人抛在一旁的黑金古刀,不慌不忙的接着用其刻下阵成的最后几画,速度却在不知不觉加快。直到黑云完全覆盖地表,张盐城猛地将黑金古刀朝阵心插去,转身就朝百米开外疯狂奔去。

  张起灵暗道不好,蹙眉忙冲身旁正打的不可开交的一群人吼道,“都出去!”

  阵图开始起了异样,不过几秒功夫,阵中心轰的一声炸裂,一团气冲天喷出,随后阵里的土地犹如一百度沸水一样开始冒泡。

  起先只是小个小个的黄色气泡不停往外翻涌,气泡里流动着犹如久治不愈开始溃烂的脓液,每一次炸裂都带起液体一片。小脓包越积越多,逐渐居然开始融合向阵中心汇集,不同于黄色气泡轻薄的表面,每当两个脓包结合,表面就坚固一分,脓液也随之减少一分。

  美好的事物,它的过去都伴随着丑陋。

  小小的堆叠总能引发质的飞跃,融合的气泡慢慢开始脱离阵图,一瞬间围绕整棵王树,满天满眼都是泛透出七彩琉璃般光洁的大气泡。靠近阵边缘的几人刚才撤离的快,但并没有撤出太远。那彩色气泡像是致命迷药般,吸引阵前的几个小喽啰挪不开眼,其中一个更像是着了魔一般伸手就抓破了其中一个气泡。

  齐老六刚想抬手制止,可变故来的比想象的更快。

  那人睁大了恐惧的眼眸,看着自己从手心开始迅速肿胀腐烂,全身上下瞬间长满大大小小的脓包,每个脓包里至少有过十条蛆虫在蠕动。有些脓包膨胀的快要炸裂,蛆虫在表皮死命挣扎,想要冲出一层膜的束缚。不过眨眼之间,那人身上已无一处完好的皮肤,甚至连求救的信号都还未发出,就已经倒地送了命。

  腐烂的气味在每个人的鼻腔里泛滥,犹如在嘴里咀嚼着上百条蛆虫一般恶心。齐老六也算是见过诸多世面,眼前的景象也愣是让他头皮一阵发紧,死死扣着树皮忍受胃里的翻江倒海。

  张盐城无声靠近靠近张起灵的背后,阴笑道,“玫瑰都是带刺的,越是鲜艳最致人命。”

  张隆升闻言走近张起灵,以防张盐城心生歹念。张盐城嗤笑一声离了张起灵,跟那几个同伴嘱咐道,“我用古刀镇住了中心,气泡不会脱离阵图的控制,在它破灭之前不要靠近。这个人刚入道不久,抵挡不住气泡的迷诱被毒死在了这里,可有可无的人,不救也罢。”

  壮汉听到这话第一个不满,撩起袖子就想跟张盐城干一架,这动作还没有形成却被齐老六一把拉住,刚想出声呵止他的莽撞行为,就被张起灵清冷的声音盖了过去。

  “不好,这尸体不对劲!”张起灵忙摆手招呼其余人回避。

  原先肿胀非常的尸体表面已经开始膨胀,本来单独的小泡由于皮裹张开渐渐合拢,再这样无止境扩大,这人非炸了不可。

  张起灵扒下上衣一个箭步朝“炸弹”冲去,尸体一压对折,双手交错将他捆在了衣服里,随后动作十分干练迅速的退到安全地带。没半秒功夫,只听闻轰的炸裂,衣服里的尸体已经血肉横飞,连蛆虫都被打的乱窜,飞出来的白色物体不断收缩张开,扭曲非常。

  被这脓液溅到的草木也在同时间枯萎,那具尸体的身旁已经焦黑一片。壮汉一边后退一边嚷嚷,“我操,这脓液也有毒!”齐老六教训道,“这人死了也不想让靠近他的人活命了。你再好心一点给他下个葬,估计把自己都得搭进去。”壮汉闻言虚惊不已,登时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抹汗。

  吴邪和张海客紧赶慢赶,看到一行人还未下地,刚想等着喘口气,脚下的土地犹如浸泡了长年的雨水瞬间变得松软,地面也开始微微轻颤。吴邪一手扶住身旁的树干才稳住了身形。张起灵带着众人快速远离阵中心,此时阵图里的气泡已经消失,由阵心为起点的土地卷起漩涡,范围扩散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张盐城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对他来说那些同伴不过是踏脚石而已。

  吴邪喘着粗气渐渐靠近退后的人群,却在看到阵中心的一物时,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发了疯的向前朝漩涡奔去。

  张海客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拉住跟拼命三郎似的吴邪,还没待他思考好怎么跟族长解释他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吴邪就已经被张起灵一把拉住往回扯了。张起灵双手反扣将吴邪固定在原地,力道大到似能把骨头整折了。他沉下嗓音,暗黑的眼眸盛着怒气,咬牙在吴邪耳边吼道,“你想死吗?!”吴邪心下焦急,也并不知这个阵图的可怕,现下满心满眼的都是黑金古刀,使出全身力气就想推开张起灵,等先拿到古刀再予以解释。吴邪死命在张起灵的手掌里转圈,充血的手腕在下一秒好像就要寿终告寝,吴邪红了眼怒道,“放开!!你他妈没看见黑金古刀要沉下去了嘛!你不要老子还心疼!”

  不知是不是张起灵突然悔悟了,抓住吴邪的手突然松开,吴邪刚想一个箭步就要往前冲,就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抓住肩膀甩到了身后。吴邪还来不及反应什么,就见张起灵跳进漩涡,飞身扑向黑金古刀。

  吴邪周围的空气霎时静止,心被一把揪紧,沉到了谷底。

  漩涡中没有立足点,幸好王树的气生根遍布紧密,还能给张起灵缓冲的空间。他借着沖势的力道,两三步点根就到了中心,抬脚倒挂在气根上。张起灵单手朝黑金古刀捞去,但是漩涡下沉的速度非常快,古刀的重力之大导致沉落深度加剧,他的指尖也只能勉强够到刀柄。

  像是得到了感应,漩涡的速度渐渐开始减慢,张起灵探身撩拨,一把抓住了黑金古刀的刀柄,哪知意外就是这么的突如其然,地表一个强震,张起灵的重心全都悬空在漩涡上,脚背根本吃力不住,整个人随着黑金古刀直直的摔入了漩涡中。那漩涡也似等到了猎物,速度比刚才提升好几倍,人瞬间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被吞了进去。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漩涡沉入了地底,只留下一个直径十米的大洞,深不见底。

  就在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的瞬间,一道身影跟着跳入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