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宿舍, 507。

  晴愿轻轻敲了敲宿舍门,问:“有人在吗?”

  里面男声传来:“有啊, 谁啊?”

  “你好, 我是新来的,校长分我来这里住。”晴愿探头,拉着行李箱, “我可以进来吗?”

  屋子里是一个有几分小帅的男生,他努了努嘴:“来呗, 你叫什么名字?”

  “李晴晨,你呢?”

  见室友挺好说话,晴愿的笑意也爽朗了许多, 进门找自己的床位,开始收拾。

  他住在临窗的下铺,位置还不错。

  “陈错。”男生穿着高领的毛衣, 多打量了晴愿两眼, “你为什么进来的?”

  “网瘾。”晴愿说出自己的罪名,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就是打游戏啦。”

  “哦,那还好,那过一个月你家人就来接你了。”陈错耸了耸肩, “这一个月,老师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知道吗?不要反抗他们。”

  “当然了,我会听老师话的。”晴愿有些疑惑,歪头看向这名室友, “反抗?说得好像老师们很凶一样。”

  陈错呵了一声:“走吧,马上上课了。出门后离我远一点。”

  晴愿应了一声, 匆匆拿起纸笔,远远地跟着陈错走。

  到了教室,他俩自然地坐在了一起,成为同桌。

  这节的国文课和晴愿学过的很不一样,在念的是一些毫无逻辑的内容。

  以听话为荣,以反抗为耻。

  以孝顺为荣,以顶撞为耻。

  以脚踏实地为……

  晴愿觉得奇怪,小声问:“这是品德教育吗?”

  陈错压低了声音:“别问,好好读,一会要抽背的,背不出来会挨揍。”

  “挨揍?”晴愿没想到这么严重,赶紧开始背。好在记性不错,哪怕是这种东西也能记住大半。

  他记忆的时候习惯转笔,一个不小心,手里的笔就飞落到了地上。

  台上的老师顿时出声:“谁的笔?!跟你们说多少次了!不许做小动作!”

  晴愿愣了愣,一时间没敢说话。

  陈错猛地站了起来:“我的。”

  “又是你!”老师很生气,几步走下台,拿起手里的教鞭,直接凶猛抽在陈错的脸上,“不长记性的东西!比畜生还不如!”

  霎时间,晴愿眼睁睁看着陈错的脸上出现了一道狰狞血口,血珠飞快凝聚、汇集,然后沿着少年的下巴淌落到脖颈。

  晴愿心里一阵惊慌,深吸口气。

  他又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但是猜到了这课堂是怎么严苛的。觉得陈错既然挨罚了,一定不会想让自己再说实话,就偏过头去,当没看见。

  陈错像是早已习惯了一样,站得笔挺,任由老师打骂,不动如山。

  老师见他这样,却更加恼怒了,一把拽着陈错站到了讲台上。

  就在此时,教室门被敲响了。

  校长站到了门口,面目和蔼:“孙老师,干什么呢?”

  孙老师看了校长一眼,顿了几秒才说话:“陈错扰乱课堂秩序,我教训教训他。”

  校长呵呵笑了两声:“哦,除了他,班里还有别的做错事的学生吗?”

  孙老师疑惑地看了看校长的视线,又看了看其他同学:“暂时没有,只有陈错上课转笔。”

  校长哦了一声,走进教室来,捡起地上的笔打量了打量:“这笔挺新啊。”

  新到像是刚买的。

  晴愿装作与自己无关,用好奇地眼神往那边看了一眼。

  陈错轻啧了一声:“我翻墙了,出去买的,怎么了?”

  校长阴鸷的目光落在了陈错身上,冷冷哼笑了一声:“胆挺大啊。拉去一楼吧。”

  孙老师得令,立刻拽着陈错往外走,校长也跟着背手走了出去。

  教室里再无老师,但却没人敢做别的事情,无一例外,都在继续默背着课文。

  晴愿看着面前的前桌同学似乎颤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学院不对劲。

  陈错是为他顶罪的。

  于是晴愿立即站了起来,对其他同学说了一声:“如果有老师问,帮我说一下,我内急,想去上厕所。”

  随后,他出了教室,悄悄追上走掉的几个人,一路走到一楼。

  陈错被几个人高马大的老师架着,关进了一间破旧的铁门后,孙老师与校长也跟了进去。

  不一会,里面顿时传来了刺耳的电流声和少年声嘶力竭的哀叫。

  隐约的还有不堪入耳的责骂、如恶魔一般的催眠低语,以及不断重复的诘问。

  “错没错!错没错?”

  “脏东西!没用的社会垃圾!”

  这是虐待,这是违法的。

  这里是地狱。

  而里面的人在代他受这种违规的刑罚。

  晴愿躲在转角的仓库处,心情沉落到谷底,他捂着嘴,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声放到最小。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才被打开,如一滩烂泥一样的少年被丢到了地上,几个大人漠不关心地离开,孙老师临走前,还踹了他一脚。

  见没人在周围,晴愿走了上去,把陈错托了起来:“喂,你能动吗?”

  陈错颤抖地缓过了神,呸掉嘴里的被电出的唾沫,深吸口气:“没事,一会就好了。”

  晴愿尝试把这人背起来,正好听到下课铃声,要带回宿舍,小心地问:“现在,可以回去吗?”

  “可以。”陈错深吸口气,“你别害怕,你是网瘾进来的,看着还乖,家里人应该会很快来接你。小心点,就不会受伤。”

  晴愿就背着陈错走在惨绿墙色的走廊里。

  他把这话听进心里,边走边说:“是你帮我顶罪,我会报答你的。”

  “报答我?省省吧。”陈错笑了两声,“你老老实实的,说不定两周后探望日,你爸妈能直接带你走,别在这里面受罪。”

  晴愿觉得陈错真好。

  两人上了楼,进了宿舍。

  晴愿再问:“那你呢,你在这受罪多久了?”

  陈错闭眼:“一年了。”

  “那么久,为什么进来的?”晴愿拧了把毛巾,帮人擦擦脸。

  陈错沉默了一会,缓缓睁眼,对着晴愿微微笑了一下:“同性恋。”

  青春期时已经觉醒取向的晴愿了悟,他也喜欢男孩。

  “哎。”晴愿笑了笑,拿妈妈给自己准备的医疗箱,“我出去要是被发现这个,还得再进来一次吧。”

  他拿酒精、纱布和药,处理了陈错脸上那条可怕的血痕。

  “不一定啊。”陈错闭着眼,有些懒洋洋的,“说不定那个时候这里的人都死光了,就不用进来了。”

  说得好像他要把这里的恶毒校长和老师全杀光似的。

  “你要干嘛?”晴愿警觉道,“虽然这个学院违法,你不能违法。”

  “我没想干嘛。”陈错笑了,“我可不是英雄,不聊这个了,你打游戏,打什么游戏?”

  “临终档案,玩过吗?不,这个才出一年,除非你刚玩就被抓进来。”晴愿坐在床边开玩笑,“我很厉害的。”

  “没玩过,但我知道。”陈错眼中微亮,“我家遥遥玩,他也很厉害。”

  提起这人,陈错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仿佛不服输的人终于肯低头一样。

  “他是谁?”晴愿好奇问。

  陈错笑:“我男朋友,一年没见了。”

  一年没见了,那还是你男朋友吗?

  晴愿闷闷笑了两声,别过脸去:“那还……不是,嗯,没准我和他打过。”

  陈错眯眼:“你在笑什么呢?”

  “我想到以前打游戏高兴的事儿。”晴愿欺骗道,指着陈错脸上贴的纱布,“你要好好养伤啊,到时候出去,别让他认不出来了。”

  陈错笑了两声,笑容又渐渐淡了:“遥遥也被抓了,不过没在这个校区。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两个少年就在这里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陈错自从得知晴愿也打那个游戏后,对他的保护欲便强烈了起来。

  晴愿都忍不住说:“老师们对我挺好的,我会跟他们周旋的,也会装乖,你不用管我。”

  又一次挨了揍的陈错撕开晴愿带来的、只剩下小半卷的纱布,轻啧一声:“他们不讲理的,说打就打,我听遥遥说,你们打游戏不能受伤,你好好的,我没事。”

  “没那么金贵。”晴愿再度叹气,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半天。

  不得不说,他被陈错保护得很好,这份恩该怎么报呢?

  再过一段时间,晴愿说不定能完好无损地出去。

  在校长又一次巡逻仍未发现新来的某位同学错处后,他终于把陈错叫了出去。

  晴愿惴惴不安等了半节课,才看见脸色有些差的陈错坐回了座位。

  “找你做什么?”晴愿担忧地问。

  “没。没什么。”陈错额角有些汗水,他转过头来,盯着晴愿半晌,才开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就等你开口呢,什么事?”晴愿眼睛一亮,高兴地露出笑容。

  陈错深吸了一口气:“我想,逃出去,你帮帮我。”

  晴愿自然不会拒绝,他对陈错无限信任。

  “好,你对这里熟悉,你想办法,我帮忙,无所谓什么后果,你已经帮我挡了太多事了。”晴愿说。

  “学校西门的电网是破的,今天起,晚上我去调开保安,你去帮我从墙根挖一个能钻出去的洞。”陈错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坚持说完了这一段话。

  这座学院建很久了,路面是土路,随着年复一年的雨水冲刷,已经变得疏松。墙砌得也不是很牢固了,看着应该能拆。

  “好,把我电话留给你吧,你出去后,还能联系。让我爸妈把我接走再好不过了。”晴愿说着,就去翻行李箱,找到了一把剪刀和一把雨伞。

  “好。”对方这样答应了他。

  晴愿望着陈错担忧的脸色,眨眼笑了:“怎么,怕你对象没了?没关系,出去之后,如果他不跟你了,我跟你好。”

  “哈……”陈错有些神情复杂地笑了笑,“我一定会补偿你的,一定。”

  晴愿夜里的秘密行动就这样展开。

  他在巡夜老师查完房后,用剪刀和伞柄当工具,真的去西门口做了这件事,每次都弄的灰头土脸回来。

  但晴愿不在乎。

  陈错是他在这里的唯一朋友,是一直保护他的人。

  在那段仅依赖对Check的仰慕根本无法支撑的灰暗时期,没有什么比陈错更让晴愿信任与安心。

  一连三天,在那个洞口初具雏形的夜晚,正在挖土的晴愿身后一亮,他的身影被照在墙上。

  身后是校长似笑非笑的声音:“这是谁啊?想偷偷逃走吗?放下工具,你已经被举报了。”

  举报?是谁干的?

  学生路过发现的吗?

  晴愿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自己被罚倒是无所谓,陈错这下该怎么逃?会不会也被发现了?

  他缓缓起身,转头时挡了挡脸,无可奈何地承认说:“嗯,对不起,我是想这样做的。这儿的日子,太无聊了,我想回家。”

  随着强光散去,在保安与校长的身边,晴愿见到了他无法相信会站在这里的一个人。

  原来是这样呢。

  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啊。

  晴愿默默看了陈错半晌,眼神从慌乱变得冷淡,再到空无一物,什么都没说。

  校长笑着拍了拍陈错的背:“好孩子,你回去收拾吧,明天早上,你的那个好朋友,也会离开B校区的。不过回去要记住了,你们只是好朋友哦?”

  陈错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语。他的额头满是汗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晴愿的目光一般。匆匆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晴愿的视线。

  晴愿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反抗,被带到了学院一楼的禁闭室。但奇怪的是,只有校长跟了进来。

  男人坐到了电疗床旁的椅子上,笑着对晴愿招了招手:“小晨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这次只是一时糊涂,对吧?”

  “嗯。”晴愿微微应了,但没再多说什么,盯着那张电疗床看了半晌。

  他不笨。

  陈错竟然会被直接放走,校长刚刚又在自己面前专门说了那段话,像是不打算直接惩罚自己。

  显然两人是商量过了什么事。并且,陈错依然选择了出卖晴愿。

  校长循循善诱的声音就在耳边,中年男人粗糙的手也慢慢揽上了晴愿的腰:“老师不罚你好不好?不过你要和老师玩个游戏,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晴愿往后退了退,低下眉头,语气微冷地说:“老师,我家里很有钱的,过几天也一定会接我走。”

  校长牙关咯吱咯吱地咬了咬,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冷笑一声:“行,有骨气,孙老师!保安!进来!”

  随后晴愿被强硬地按到了电疗床上,他仰头时,看见一圈人在电灯下围着他看。

  面目可憎。

  呲啦——

  “不服管教的小孩。”

  呲啦——

  “难怪被丢掉啊!猪狗不如的畜生。”

  呲啦——呲啦——

  “你不会再有人要了,你就是个应该被处理的恶心玩意!”

  呲——

  晴愿不想再看他们的脸,被迫闭上眼,感觉到了从头到脚的尖锐刺痛。

  仿佛有一根钢筋从他头顶插入,狠狠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五脏六腑和大脑都搅了个稀烂。

  他的世界里天旋地转,只有那些脏话在耳畔萦绕不去。

  痛,痛得让他想叫出声来,又或者他已经尖叫了出声,他不知道。

  头痛欲裂,理智崩盘,呼吸几乎停滞过几次。

  仿佛有一万年那么久,又仿佛已经死过了一次。

  不知多久后,他才勉强回神,眼神涣散,嘴角是无意识中呕出的呕吐物,浑身上下仿佛被卡车狠狠碾过,又被粗暴地拼起。

  “带回去吧。”校长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响起,“我们只是正常管教而已,后天他家长来发现什么,就拿着当时签的责任书挡回去。”

  接下来的两天,晴愿晚上睡在冰冷的宿舍里,白天在教室相当乖巧听话。

  这样的日子很难熬,但也很习惯了。

  直到两天后,晴愿在接待室了见到了神情担忧的父母。

  母亲立刻迎了上来,满是心疼:“晴晨,怎么瘦那么多了,来,妈妈看看,妈妈看看啊。”

  晴愿凑了过去,轻轻抱了一下女人:“妈。”

  这一声喊得女人眼眶都红了:“诶,想妈妈了?好了啊,别提打游戏的事情了,行吗?咱们回去读书。”

  晴愿忽地想起了临终档案,想起那个很厉害的电竞选手,想起那个被装饰得满满当当的小屋。

  好久不见,他会不会想我?如果没有……

  算了。

  他不敢再去想这些,不敢再对别人抱有期待。

  但,就这样回去吗?不甘心啊。

  度过了伪装的、乖巧的、无聊的十几年,终于找到有趣的东西却被勒令夺走,又进地狱似的地方走了一遭,要再回去好好做乖孩子吗?

  那有什么办法呢?

  还有一张底牌。

  晴愿用微颤的手指轻轻撩起衣服,露出肋骨上一道道烧伤的痕迹。

  他近乎哭腔,委屈地说:“爸,妈,这里不好,我想回家。”

  一阵死一样的静谧后,女人尖叫的哭喊和男人疯狂的怒吼响彻了这一整个学院。

  “回家!我们回家去!”晴愿只记得女人搂着自己,哭得歇斯底里,“我要你们进监狱!你们这是非法虐待!我拼了这条命也要给我的儿子讨个公道!”

  他在当天就被带了回家,父母甚至不敢把他送医院,请了最昂贵的私人医生,来家里为他检查身体。

  母亲拉着晴愿的手,哭得睁不开眼:“我的宝贝,我的晴晨,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都和妈妈说,妈妈都给你。”

  所有的补偿,都要付出代价。

  晴愿没多想,恢复了往日的微笑:“我还是想打电竞去。”

  父亲颤抖地捏着烟,沉默很久,才划出了最后的底线:“可以,但你至少考了大学再去,不能休学。”

  “嗯,爸爸妈妈和我说好了。”晴愿点头应下,目光注视了爸爸许久,“千万不要骗我。”

  不然就再也不做乖孩子了。乖孩子没有好下场,会被背叛的。

  在那年高考后,晴愿参加了当时正在招人的CAT的青训。

  再过了一个月,鱼鱼以联赛内足与Check比肩的巨额签约费签下晴愿,让他作为CAT第一首发鬼怪。

  又一个月后,DAL联赛S3秋季赛正式开幕。

  首战,前冠军队伍Star对阵新兴队伍CAT。

  双方选手入场仪式环节。

  晴愿站在离Check二十步外的台下,望着那身着深色队服,犹如身披万千星辰的背影。

  再走二十步,他就能走到那人身边。

  而这二十步的背后,是十七岁的晴愿走到十八岁,走得遍体鳞伤,走得险些众叛亲离的路。

  晴愿见到Check的第一句话是:“你好,CAT,晴愿。不是晴川也不是晴天晴晨。”

  “来了啊。”眉眼中带着少年独有轻狂的Check轻轻笑了一声,和晴愿对了一下拳,“晴……嘶,记不住,以后再说吧。小狐狸。”

  晴愿一笑而过,像小狐狸一样歪了歪头。

  从此,他以微笑为诱饵,以蜜语为筹码,以伤痕为底牌,一步一步,小心地靠近着那最初的心动。

  谨慎,警觉,不能相信,却又想要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