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来珺的问题朱皓反应得艰难。之前他信誓旦旦,很大程度是出于对薛可愿的信任,但现在证词不攻自破连信任都显得岌岌可危。

  因为朱皓的犹疑场面一度接近失控——死了亲人的几位压制已久,心里早就把凶手用十大酷刑凌迟了千百遍见他犹豫便默认为是承认,当即便将薛可锤为凶手浑身杀意腾腾,准备上前去收拾人渣。

  来珺再一次发挥了□□的作用提醒即将失控的诸位:目前最要紧的是找到失踪的管姨和被偷的尸体,如果直接就把凶手给残了、剁了,是打算一辈子困在这楼里吗?

  按照当初定制的文明规定,薛可愿被束缚了起来,绑在247房间方便进行审问,而且以防暴力事件发生,朱皓、薛沉和众人进行了谈判最终决定本次审问主要由来珺负责。

  这么个安排,算是给了薛可愿相对安全的环境防止她遭到受害者家属的围攻但是似乎也因为有了保护她变得淡定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精明。

  不论来珺怎问她就是那副说辞:出来只是为了提醒邻居晚上注意安全因为顾忌自己安全,于是随身带了刀。至于管华的失踪,以及田甜、周英自和闫明鑫的死,她一概不知,也不知道失踪的尸体到哪里保鲜了。

  这番回答,已经足够让人火冒三尺,更让人火冒三丈的,是她答话时的态度,不慌不忙,甚至平稳得冷淡,没了眼镜,她的目光失了准头,看人时像在走神,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那副神态似乎在说: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认我是凶手,是你们脑子有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来珺几乎要被激怒,快从正义法官,变成暴走刽子手,但白木青感叹了一句,让她有了些自知之明:嗐,要是把你扔到这审讯凳上,态度估计比薛女士还要差吧?

  来珺的怒气减了一半,为自己是这副招人恨的德性,感到略微的抱歉,不过她是“天生的”,但薛可愿的冷淡和敷衍,却是有意为之——像在掩藏什么,故意兜圈子、甩脸子,不是真的不屑一顾,而是怕人看穿她真实的心声。

  如此一来,就更是暗藏玄机,她越隐藏和推脱,来珺就越想撬开她的门牙,让她吐个干净。

  不过这次的嫌疑犯,和其他人不一样,薛可愿不是“孤军奋战”,她有家属后援团——薛沉和朱皓就是她坚实的后盾,无论证据多么如钢似铁,他俩都坚决挡在她面前,断了其他人用刑的念头。

  况且现在在他们看来,证据还不算如钢似铁,顶多只能是差强人意。毕竟薛可愿都逐一给了解释,而且并没把来珺怎么着,反而是来珺和白木青“钓鱼执法”,把人给打伤。

  来珺再一次见识到了亲情的伟大,伟大到可以蒙蔽双眼,麻痹大脑,增厚脸皮。

  田双和宋一倩见薛可愿不认罪,想来场硬的,他们人数占优,8:3,就算真的干起架来,也丝毫不虚,大不了把一家子都绑住,来个团伙审讯。

  但是来珺把他拦了下来,她摩挲着下巴,开始为“敌方阵营”说话。

  “虽然薛可愿可疑,但是朱皓提出的一点,也值得我们深思——”来珺说着,扫视了一圈己方阵营,“凶手的作案手法比较固定,先用麻药使受害人失去意识,再破开胸膛,杀害受害人。但是我们给薛可愿搜了身,没有发现麻药,这与之前的作案手法不符。”

  田双烦躁地一刨头发,他虽然脾气暴,但脑子却时常好使,可以扔出各种可能性。

  “那可能是麻药用完了,也许麻药就只剩三支,这次她趁你背对门时接近,就是想从后面抹脖子,一刀致命,也没声响。”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们也说了,都是可能性,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只要不是唯一的事实,朱皓和薛沉就不可能相信薛可愿是凶手,也不可能配合我们审问。”白木青挨着来珺坐在沙发里,下了判断,“失心疯”的人设一脱,她立马成了理智担当。

  詹平骂了句脏话,又开始上蹿下跳,来珺她们把刀具都收了起来,怕他冲到247去砍人。

  “这都拿刀站脑门后了,还不算证据,难道非要一具尸体摆在他们眼皮底下,他俩才肯认理?”

  “对啊,而且我怀疑朱皓和薛沉他俩,是故意包庇,他们仨可是住一起的,薛可愿半夜出门,朱皓居然都没有察觉,这不是撒谎吗?”宋一倩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到这种关头了,还要讲道理?要讲去和受害人讲啊!

  白木青没接她的话,另起了个话头:“怎么说呢,我现在回想起来,发现薛可愿身上确实有诸多疑点,比如相比于我们中的大多数,她要冷静镇定得多,这也符合凶手的人格特征。而且我总感觉,她有点排斥易叔,时不时就会偷偷观察他。”

  这话说完,众人终于安静了半晌,目光统一投向桌边的易双全。

  来珺的一方阵营,现在坐在124房间,如最初时那般商讨“大案”。只是稍显凄凉,人数由最开始的14人,锐减到如今的8人,几乎折了一半,不过氛围却是只热不冷,易燃易爆炸,长桌附近需要禁止明火。

  现在这场景,勾起了来珺的回忆,从她第一次见薛可愿起,就察觉到了她的精明和睿智,有时被田双和詹平闹晕了头,她都暗自感叹,如果整栋楼的住户,都像薛可愿一家人,不用为处理肢体冲突耗费时间,那案子的进展不知要快上几倍!

  但如今一琢磨,冷静、克制、睿智、内敛——这难道不是凶手的标配特征吗?

  来珺也转向了易双全,想听取他的意见。

  易双全急于知道管华的下落,耐心不比田双的余额多,说起话来火急火燎的:“其实我也感觉到了,小薛她对我一直心存芥蒂,如果要说在这栋楼里,我和哪家的纠葛最深,应该就是她了。”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老薛有次心脏病犯了,需要送急诊,黄哥不在,我就临时上了阵,做了些急救措施,但是没什么效果,之后老薛到医院去后,虽然抢救了回来,但是身体更差了,越发不如从前。”

  “但这不能怪你呀,他犯病又不是你起的头。”

  易双全摇了摇头,神色居然带上了愧疚:“不过总归是我心肺复苏的技术没起作用,从那以后,小薛对我一直不冷不淡,应该是嫌弃我不学无术,又或是怀疑我故意为之,影响了急救效果。”

  众人也跟着摇头,包括顾征明和徐洁,也小声议论起来,觉得薛可愿这人吧,看着内敛斯文,但没准是内心阴暗,所以看谁都觉得居心叵测。

  来珺和白木青对视了一眼,同时想起了现实中的对应点。

  6年前,在珞玉市第一医院心脏外科手术室,薛沉死在了手术台上,当时的主刀医生是易双全,而助手之一,就是闫明鑫。

  薛沉被送进珞一急诊科时,情况就已经危在旦夕,他是主动脉形成了一个夹层[1],血管壁非常单薄,厚度比正常人少了五分之四,但是血液在其中奔涌堆积,薛沉稍微打一个喷嚏,都可能使血压陡增,主动脉瞬间破裂,除非当时就在手术台上,否则会当场毙命。

  因为主动脉病变,失去了弹性,已经无法改善,只有更换成人工血管,代替原来的血管通路。

  易双全的心外手术团队,负责该成手术。在手术之初,操刀医生便感受到手术的艰难——因为薛沉体型过大,又属于脂肪性超重,厚密的皮下脂肪,将血管包裹围绕,难以分离。闫明鑫和宋朗拿着手术刀,片刻不敢分神,快速锁定和游离股动脉和腋动脉,为之后的主动脉置换手术做铺垫。

  见他俩顺利完成任何,易双全有了信心,很快完成人工血管的替换,全程用刀精准,没有划伤附近的分支血管,有出血,但是及时得到了控制。

  最后是血管缝合,易双全就算医术再精湛,也不可能独立完成,所以两个左膀右臂就显得格外关键。宋朗和闫明鑫站在他身旁,负责分离腔内组织,将缝合点暴露而出,方便主刀医生下手。

  这不仅考验各个医生的技术,还考验主刀和助手间的默契程度。

  上百个缝合点,几百个针脚,三位医生同时低头俯身,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他们像之前成百上千次那样,循环进行,默契配合,极致专注,最终完成了人工血管的置换,把病变动脉成功替了下来。

  但是体外循环撤下,心脏主动脉恢复供血后,病人突然大出血,整个心脏像是被踩爆的血袋,上千毫升的血液在几分钟之内喷涌而出。

  团队扑上去抢救,已经无力回天,最后只能围成一圈,目视蓝色的手术台变得刺目,身上的手术衣和手套染得凌乱,红得艳丽,却像征着白事。

  手术之后,薛可愿带着薛沉去做了死亡鉴定。珞一医院的医疗缺陷委员会,当着易双全心外团队的面,开了医疗失误讨论会,最后分析原因为,疑似在人工血管的缝合中出现了问题,正常供血后,缝合的血管再次破裂,病人出血过多而死。

  易双全和闫明鑫的配合,可能出现了失误。病人体型特殊,厚重的脂肪层阻碍了视野,闫明鑫在分离组织时操作不完善,易双全下刀时角度困难,划伤附近血管,操作时疲于止血,针脚出现瑕疵。

  珞一的综合接待办,给薛可愿做了解释。易双全特意赶来,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背脊像灌了铅,很久都直不起来。

  薛可愿面色惨白,脸部肌肉都隐隐抽搐,目光如同挖成了空心,集中又呆滞。

  综合办主任以为她会爆发,医护人员以为她会爆发,朱皓也以为她会爆发,但她没有,背上死亡鉴定资料就走了,并且从此再没来过珞一医院,也并没试图走司法程序。

  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已经平息,没想到一路潜伏到了这里,以一种极度狂虐的方式,爆发而出。

  “易叔,你收到的那两封威胁信还在吗?”

  易双全对两封信是随身携带,当场从夹克里掏了出来。

  来珺接过后,又好生检查了一番,“既然薛可愿那么恨你,那这两封信,应该就是她写的。”

  而写威胁信的人,也就是绑走管华的人。

  众人一听,立马围拢上来,眼珠子都定在了纸页上:只要能证明这两封信,就是薛可愿所写,那从失踪案到连环杀人案,就可以形成一个闭环,证据链正式完整。

  那是两张老式信纸,纸页发黄,页眉顶端横有一线红色,纸页软薄,上面的字体工整,“四肢”舒张,若是从字相学的角度分析,写字之人心胸宽阔、为人豁达,一看就是成大器之才。

  来珺她们当时怀疑,写信者故意变换了用笔习惯,也就不怕暴露笔迹,于是也没去对比字迹,但是现在有了重点怀疑对象,便需要顺着信纸挖下去。

  白木青注意到了那抹红痕,若有所思:“这两张纸,很像是从一沓信纸上撕了下来,纸顶还有红线。”

  来珺颔首:“写信人的家里面,很可能还有一沓一样的信纸。”

  “不过她应该都扔了吧,留在家里是个祸害,肯定都扔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信纸肯定都扔了,”白木青眼睛一亮,“不过之前她家,没准也用这信纸写过东西,然后纸页随便扔在各个角落了,只要我们找到类似的纸页,那就可以实锤。”

  被这一话一激发,众人立刻精神焕发,准备横扫208房间,气势汹汹——那个磨刀霍霍的劲头,之前找人寻尸时,都没这么亢奋过。

  为了搞突袭,他们在搜查前,先确认了朱皓和薛沉的位置,薛可愿关在247,他俩就在246忙活,准备给一家人做饭。

  但做到一半,他们察觉到动静,见所有人都去了他们原本的房间。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好奇,他们连忙飞奔回了208房间,见众人掘地三尺,居然在肆意翻找。

  朱皓不满,当场呵斥了起来,“你们在做什么?之前搜楼时不是搜过了吗?现在是几个意思!?”

  白木青一向喜欢讲道理,但她现在都没了那耐心,恳请朱皓和薛沉先回避回避,别扰乱办案,破坏“现场”。

  朱皓和薛沉像是真怕搜出什么,一急之下,对着田双和詹平动了手。田双和詹平本就压着火气,见他们送上门来,当场就撸起袖子迎战。

  这下房间里热闹了起来,有人往外拖,有人往里挣,有人往外掏,有人往里塞,翻箱倒柜本来就够乱,再加上这么一场混战,好好的一间房,顿时乱如烂粥,连厕纸都满天飞。

  来珺没有参与混战,自己搜自己的,但还是好几次被误伤,她直起了身子,把杂物袋往床上一扔,一张脸冷到了零度以下:“两位,我们可以不搜,只要你们签字画押,承认房间里有罪状!”

  朱皓和薛沉住了手,面色也是难看:“来小姐,你们要搜房,这个我们可以理解,但也至少得和我们说一声,就这样横冲直撞进来搜,会不会太没教养了?”

  “没教养?”田双当场反唇相讥,“那麻烦你转告薛可愿,下次让她半夜出门时也注意教养,别拿着刀一声不响站人身后!”

  这话说完,空气再一次被点燃,双方红脖子绿脸,目眦尽裂,准备开启第二轮群架。

  但这爆裂的火花还没燃起,白木青就结束了战斗。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了本教科书,开口向下抖了抖,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张信纸现了身,在空中飘飘扬扬了几下,随即在地上舒展了开。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动脉夹层:主动脉壁分为内膜,弹力中间层和外膜,主动脉内膜发生病变,原本的血液会流到中间层,形成夹层血肿,从而导致主动脉膨胀扩大,动脉壁变得单薄,破裂风险大,是一种严重的心血管急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