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荏苒,光阴如梭。
紫禁城里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似乎每一年都并没有什么差别,但住在其中的人,却是在不断的成长。
永寿宫中,昭宁坐在廊下,看着果儿带着小宫女们收拾院中的花草。
时值秋日,这些花已有凋零之像,即便是不摘,也只会落花成泥,倒不如趁着花瓣还算新鲜摘下来做成干花,冬日里插在屋子里,也算是留住了一抹春情。
一晃三年过去,当初娇小稚嫩的少女如今竟是长高了三寸,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婉动人。
长开了的面庞终于有了几分来自家族遗传的艳丽,却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让人在感叹娇美的同时,亦心生亲近。
“主子,襄亲王三周年的祭礼已经都准备妥当了,只是苏姑姑说太后不想出宫,叫您陪着皇上去即可。”
谨雅亦是愈发的沉稳,这两年她帮着昭宁处理后宫事务,如今宫中都尊称一句姑姑。
“嗯,就依太后的意思吧,叫惠妃和石福晋好生照顾着,莫要让太后站的太久。”
昭宁懒散的说道,“去告诉董鄂庶妃一声,明日叫她跟我一起去襄亲王府。”
一转眼,博果尔已离去三年。
贵太妃终是没能熬过那年冬天,而在贵太妃去世后,静妃亦是跟着病倒,不出一月,便也去了。
淑太妃大仇得报,自知不容于太后,故而自请去五台山修行祈福,一去两年多,至今未归。
董鄂婉心在慈宁宫住了一年后,独自回到了襄亲王府,前两个月宗室里选了一个阿玛战死的男孩儿送了过去,董鄂婉心虽然留在身边抚养,却至今尚未松口同意过继之事。
董鄂婉瑜当真改变了许多,她本就是个有能力的人,全心扑在宫务上后,成了昭宁的好帮手,虽然如今依旧是庶妃,但无论是日常用度还是在宫中的地位,都不会输给一宫主位,等到后宫晋封之时,必会有她一席。
“主子忘了,董鄂庶妃这两日身子不适,昨儿就说了不出去了,”
谨云拿了披风过来给昭宁披上,“前几日她出去帮着襄亲王福晋布置,想是该说的话都说过了,明儿祭典上人多口杂,她不去也是好的。”
“好吧,那便随她,”
昭宁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她如今已经不在意董鄂婉瑜出不出风头了,但董鄂婉瑜想要避嫌,也不是坏事,“公主府派人问过了吗,阿贞怎么说?”
谨云答道:“公主说要去的,明日在襄亲王府恭候。”
今年春日里,孔四贞终究还是嫁给了孙延龄。
婚后两个人倒也算是和睦,昭宁身在宫中,也总能听说孙延龄追着孔四贞满京城的跑的消息,公主府夜夜红灯高挂,可见孔四贞虽然面上别扭,但却也不是真的不待见这位额驸。
说话间,进宝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笼子,笼子里是一只米灰色的大肥兔子,是去年秋天顺治亲手抓来的小崽子,给昭宁养着玩的。
“你怎么又带它出去野了?”
昭宁轻笑,“上次玄烨跑来告状,说它偷吃了他种的青菜,还吓跑了他养的小鸡,害得我将皇上送的小马驹都赔了出去,今儿这是又祸害谁去了?”
进宝嘿嘿一笑,挠头道:“奴才瞧着灰大爷今儿食欲不好,就带着它去尚膳监打打牙祭,主子放心,绝对没有祸害东西。”
带兔子去尚膳监打牙祭?
去看自己的同类是被红烧还是被炭烤吗?
也就是她养的兔子没心没肺,不然还不得被活活吓死?
“小灰从来不胡乱祸害东西的,三阿哥那青菜小鸡是怎么回事儿,主子您还不清楚吗?”
谨雅替兔子说话,“怪只怪白兔生的小马驹太可爱。”
“怪小马驹做什么,要怪就怪那个明明答应了儿子,偏又送给我做人情的人。他还教玄烨来忽悠我,若不是玄烨乖巧跟我说了实话,看我怎么收拾他们父子两个!”
昭宁不满的轻哼,却听到院门口出来熟悉的声音:“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快发现了,原来是玄烨这小子不靠谱,把我给卖了!且不用你出手,等会我就罚他抄孝经。”
顺治背着手走进来,一身气度比之三年前更加尊贵。
年岁见长,他亦是褪去了残余的青涩,英俊挺拔,看起来再无半分稚气,只是这一开口就立刻漏了陷。
“你可省省吧,”
昭宁也不起来请安,“也不知道那孝经跟你有什么渊源,没事就想起它来,非得叫人抄一抄才舒服!我可告诉你,你乐意抄了去祸害额娘我不拦着,但我可不想看那个,你少欺负玄烨。”
“我欺负他?”
顺治挑起眼睛,“那小子才搬到阿哥所几天,就闹得鸡飞狗跳的,今儿师父来告状,说他说问为什么我们要围着太阳转的,而不是太阳围着我们转。”
昭宁略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强辩到:“日心说的理论不是早就有了吗?要不你叫他去问问汤若望。”
“你说的很对,所以我直接叫汤若望去学堂任教了,”
顺治走到昭宁身边坐下,抢走了她还没喝完的半杯茶,“我倒是不反对玄烨多认知一些西洋的玩意,但如今他还是要以打基础为主,先将经典都学通才行。”
顺治自己年幼时因多尔衮的强权,并未能好好读书,后来他一边求学一边理政,吃了很多辛苦不说,还做了不少不合适的决策,后来虽尽力弥补,但终究留下不少遗憾。
故而他十分重视阿哥们的教育,福全和玄烨都是四岁开始启蒙,五岁就搬进阿哥所,每日到学堂听课。
福全本就憨厚,让学什么就学什么,虽然进度不快,但胜在踏实,可玄烨却太过灵动,总是想去探究课业之外的知识,顺治担心他好高骛远不肯踏实求学,故而对他的要求更加严格,但却依旧拦不住儿子的好奇心。
“堵不如疏,玄烨精力充沛,你非要他按照福全的进度学,他自然觉得无聊,”
昭宁给顺治递了一块茶饼,“只要不耽误正经课业,他愿意多学难道不是好事吗?前两日他还跟我说想学跳舞来着。”
跳舞?
顺治表示很惊悚:“你不会答应了吧?”
他儿子乐意学点西洋玩意,他倒是不介意,但跳舞,这是一个阿哥该学的东西吗?
“哪能啊,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昭宁翻了个小白眼,“我跟他说,那西洋舞是要两个人跳的,男女授受不亲,哪能随便学?等他什么时候娶福晋了,再叫他跟他福晋一起学。”
顺治很想说,在教育孩子这个问题上,你确实不怎么靠谱,但想归想,当着昭宁的面儿,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你说的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顺治点头附和,“就叫汤若望去操心吧,他会的东西杂,能治住玄烨。”
边说着,他边握住了昭宁的手,深深的看着她:“别管那臭小子了,咱们是不是也该抓紧时间好好努力努力?李太医给的药你吃了吗?”
昭宁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该吃了都吃了,许是缘分还未到吧。”
早两年因为她年岁不足,故而一直用着避孕的汤药,今年她满了十八岁便停了药,可数月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别急,这才多久,”顺治安慰道,“我再多努力努力。”
还怎么多努力?
昭宁娇嗔的瞪了顺治一眼。
自从她嫁进宫来,他就一直都只对着她一个人努力,即便是她用药避孕的那两年,他也从未曾招幸过旁人。
昭宁知道他帮她顶着多大的压力,若不是他三番五次的去慈宁宫游说,太后也不能一直容着他们这般至今。
可自打她封后以来,宫中三年没有阿哥公主降生是事实,即便明面上有个“宠妃”石映月顶着,但终究是叫朝野上下议论。
当初他帮她断绝父女关系扯起的可怜小白兔的皮子,如今也有些顶不住风言风语了,前段时间阿丽玛进宫的时候都试探的问了几句,可见宗亲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十四年的时候,郑亲王济尔哈朗薨逝,济度承袭了亲王的爵位,封号却没变,称简亲王,而阿丽玛也随之成为简亲王福晋。
阿丽玛的儿子德塞封了世子,女儿敏敏却被顺治接进宫中抚养,名义上是昭宁的养女,实际上一直住在慈宁宫里陪着太后。
今年过年的时候,顺治以皇后养女的名义将敏敏册封为和硕端敏公主,故而如今宫里都叫她端敏格格。
顺治没有直说,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为何敏敏会有如此高的封号——
顺治子嗣艰难,如今还在的只有二公主一个女儿,身子又弱,自是舍不得外嫁的。
而公主联姻本是旧俗,顺治礼重蒙古再加上还有云贵藩王,自是需要“养女”出嫁和亲,敏敏只是其中之一而已,据说其他几位亲王家的格格,也要陆续送到宫中抚养。
对此,昭宁其实是不愿意看到的,但却也是无力反对。
满蒙联姻就连顺治都逃不掉,更何况是公主们?
而且昭宁听着顺治的意思,是不打算再让阿哥们迎娶蒙古福晋了,那这和亲的重任就全都落在了公主们的身上,她的“养女”只怕会越来越多。
涉及政治,昭宁没资格反对,她能做的就是给敏敏以及将来要进宫的公主们安排好教育,不但让她们学文识字,还要学习骑马射箭以及各种生活技能,让她们不管将来所嫁何人,都能好好的生活。
就像是,孔四贞一般。
几月未见,孔四贞虽一身素淡衣裳,却依旧高贵骄傲,并未因为嫁人而损了风采。
博果尔的祭礼过后,顺治留在前面招待宗室,而昭宁则跟孔四贞一起,随着董鄂婉心回了内院。
“这园子也太荒芜了些,”
孔四贞望着没有半分颜色的庭院,叹息道,“博果尔哥哥已经走了三年,嫂嫂也该好好生活了。这襄亲王府这般精美,若是荒废了,岂不是可惜?”
“公主说的是,只是我一向不精于此道,故而也没上过心,”
董鄂婉心轻轻浅浅的微笑,绝美的面庞让冷清的庭院平添了一抹颜色,“早就听闻公主府是你亲自设计的,里面十步一景,美轮美奂,不知我可有幸能去见识一下?”
“嫂嫂愿意来,我求之不得,”
孔四贞笑道,“等过几日,我在府里摆上一桌,到时候请了嫂嫂和皇嫂一起来玩,就咱们三个,不带旁人。”
“那你额驸呢,难不成将他撵出去?”昭宁故意逗她。
孔四贞撇了撇嘴,哼道:“谁要管他,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府邸,整日里在我面前晃,晃得我心烦。”
“这好办,皇上正要派人去热河练兵,你只管去求了皇上将孙延龄一起打发了去,包管不叫他再惹你烦心,”
昭宁继续逗她,“若是你不好意思,我替你去开口也成。”
“皇嫂!”
孔四贞跺了跺脚,“你再欺负我,我可要去皇上哥哥面前告状了!”
“真稀奇,我还怕你告状吗?”
昭宁笑眯眯,“你只管去,正好我也想清闲几日呢。”
董鄂婉心有些羡慕的看着昭宁和孔四贞互动,不由得又想起与博果尔曾经短暂却甜蜜的日子。
那段日子博果尔许是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恨不得将一辈子能对她的好都表达出来,如今她的屋子里还全都是当初他送的礼物,库房里还有许多未曾打开过的。
他说每年她过生辰的时候都可以打开一箱,他一直给她准备到了一百岁的。
思及此处,董鄂婉心不由得红了眼眶。
昭宁见她这般,对着孔四贞示意了一下,孔四贞连忙转开话题,挽着董鄂婉心的胳膊问道:“嫂嫂,我听说宗室给你送来的那个孩子十分乖巧懂事,不如叫来让我们见见?”
提到孩子,董鄂婉心重新露出了一抹淡笑:“他叫苏和泰,今年才四岁,却懂事的很,我请了先生教他识字,也学得不错。皇后娘娘和公主若是想见,我叫他过来。”
苏和泰虽然是顺治和宗室打算过继给博果尔的人选,但毕竟董鄂婉心尚未点头,今日的祭典自是没有他的位置。
昭宁原本以为董鄂婉心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才迟迟不肯同意,如今瞧着,却好像并非如此。
“那就见见吧,”昭宁开口说道,“若是个懂事的孩子,留在你身边也算是个依靠。”
顺治给博果尔选的儿子,自然不会差的。
苏和泰眉清目秀,竟是有几分博果尔的神韵,虽然年纪很小,但无论是行礼还是问安都规规矩矩的,一副小大人儿的模样。
孔四贞很喜欢苏和泰,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玉佩给他戴,苏和泰回头看向董鄂婉心,见她点了头,方才奶声奶气的道了谢收下。
孔四贞爱不释手的拉着苏和泰说话,昭宁和董鄂婉心坐在一处看着他们。
昭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你若是觉得他好,便早些将他认下,我瞧着他已经懂事了,这身份不尴不尬的,怕是叫孩子心里惶恐。”
董鄂婉心有些犹豫:“回皇后娘娘,臣妾是觉得苏和泰不错,可他阿玛虽然没了,但亲额娘尚在人世,我总担心将来他长大了,会,会——”
“会更向着他亲额娘?”
昭宁笑着摇了摇头,“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了,赶明儿你进宫一趟,我叫佟佳福晋与你好生聊一聊。”
“臣妾知道,三阿哥一向得皇后娘娘喜爱,您就不曾担心过他会更顾着佟佳福晋吗?”董鄂婉心问道。
“他顾着他亲额娘有什么不对吗?”
昭宁反问,“婉心,这又不是男女之间想求个一心一意,他若是个连自己亲额娘都不顾念的孩子,你还能指望他会孝顺你吗?”
“这孩子既是给了你,如何教养便是你说得算,你若能将他养育成材,将来还怕他不好?”
昭宁看着尚且有些拘谨的苏和泰,“至于他亲额娘,若是个好相处的,你便照顾一二,不要叫孩子担忧,若不是个好相处的,你只管与孩子讲清楚,若他混账不明事理,总还有我跟皇上替你做主。”
这番话本该是太后来与董鄂婉心说的,可太后今日身子不太舒坦,不想出宫,故而交代了昭宁将话带到。
其实董鄂婉心也明白,既然顺治已经将苏和泰送来了,过继到博果尔名下便是早晚的事,她便是心里再纠结,也无法改变宗室的意愿。
好在苏和泰当真是个很好的孩子,她也很喜欢,正如昭宁所言,既然注定了是她的儿子,那还吊着孩子干什么呢?
莫不如早定了名分,她管教起来也算名正言顺。
“是,臣妾明白了,多谢皇后娘娘教导。”
董鄂婉心站起身来,对着昭宁福身,然后又对着苏和泰招了招手,等他走到面前时说道:“从今儿起,你就改口叫我额娘吧。”
苏和泰有些不安的看着董鄂婉心,却还是乖巧的喊了一句“额娘”。
董鄂婉心蹲下将他搂在怀里,低声道:“好孩子,别怕,你既然喊我一声额娘,我就会护着你一辈子的。”
看着面前母子相拥的一幕,昭宁暗暗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也不知道她此生还能不能有子女缘分,玄烨虽好,但她依旧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无论将来有没有出息,都好。
……
昭宁说顺治打算派人去热河练兵,并不是假的,甚至顺治是要亲自去的。
太后第一个不同意,只道:“眼看着就要冷了,皇上这时候出京做什么?”
“额娘,这不是还没冷呢么,我快去快回,最多月余,一定在下雪之前回来的。”
顺治解释道,“我是去看他们练兵,又不是去打仗,您担心什么啊。”
“昭宁,你就由着他胡来?”
太后不跟顺治说话,而是看向昭宁。
昭宁有些尴尬的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决定跟着一起去,好生看着皇上。”
太后:……一对儿不孝子!
“行行行,你们都去,就留我老婆子一个人在宫里!”
太后气得扭头,“苏茉儿,瞧见没,都说养儿防老,全是屁话。”
苏茉儿憋着笑劝道:“奴才瞧着,皇上就是寻个由头,想带皇后娘娘出去散散心,您要是乐意啊,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他们总不敢不带着您的。”
顺治跟着起哄:“就是就是,要不额娘您跟我们一起去吧,热河有汤泉,正好给您好好养养身子,这样我们也不用着急赶回来了,可以多住些日子,等看过了汤泉雪景再回来。”
“你说的倒是轻巧,”太后瞪着顺治,“你们俩甩手走了,我也跟着,那这宫里谁管着?你的闺女儿子都不要了?”
“宫务上有惠妃和石福晋呢,这几年她们也是管熟了的,即便有什么不好决断的,也可以跟每日的折子一起送到热河来问,”
昭宁解释道,“两位阿哥有阿哥所的师父们管着,还有他们额娘也在宫里,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至于二公主,我想带着她一起去,她身子弱,泡泡汤泉调养一下,也是极好的。”
太后还是不太想动,昭宁转了转眼睛,又道:“不过二公主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叫敏敏跟着她吧,两个人也能互相做个伴。”
太后一听急了:“你这坏丫头,当真是拿捏住我的心尖了,你把二公主和敏敏都带走了,我一个人在慈宁宫里天天数星星吗?”
慈宁宫里的众人都笑了起来,苏茉儿趁机又劝道:“太后若是舍不得,那便一起去就是了,奴才也有好些年没去过热河了,倒是有几分想念。”
太后又瞪向苏茉儿,苏茉儿笑眯眯的看着她。
“行,听你们的,真真是一群祖宗!”
太后叹了口气,状似不愿意,但脸上却带着笑意,“将阿贞也叫上吧,她最近总嚷着在府里待着无聊呢,若是落下了她,非得闹翻天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