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嘴上是答应了董鄂婉瑜,但心里其实并未拿定主意。

  巫蛊之事一旦坐实,势必牵连甚广,甚至血流成河,这样的场面,绝不是昭宁想要看到的。

  但若是放任不管,昭宁又怕董鄂婉瑜按捺不住另寻他法,让这件事以一种无可遮掩的方式被世人发现,到时候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顺治也不得不严惩。

  “进宝,叫人封了董鄂庶妃的住处,就说她病了,恐会传染他人,故而先行闭宫调养。”

  在没有定论之前,昭宁先得看住了董鄂婉瑜,以免她再与旁人说起。

  其他人不知道事关重大,还道是董鄂婉瑜突然冲撞了昭宁,昭宁略施薄惩而已。

  心里装着事儿,昭宁也没心情再逛园子,随意走了走便说困了,与孔四贞告了别,回了坤宁宫去。

  一回宫,她就谴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床上,在心里反复思量着到底应该如何处置。

  说到底,还是因为如今她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手,否则至少可以先想办法核实一下再做决定。

  进宝是林升的徒弟,谨云也跟尚方院关系密切,若要他们去查,那就等于是直接告诉顺治了。

  昭宁并不想是瞒着顺治,只是觉得不该这般没头没脑的说出来,怕自己小题大做,反而适得其反,引出更大的风波。

  然而以顺治对昭宁的关心,她相瞒也是瞒不住的。

  不多时,顺治便匆匆而来,一进屋就直奔昭宁身边,担忧的问道:“是不是董鄂氏对你不敬了?她有错你只管重罚,何必自己怄气呢?”

  昭宁强撑起笑容:“你不是说今儿要与朝臣议事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阿贞叫人去前面传话,说董鄂氏冲撞了你,我哪里还能坐得住?”

  顺治坐到昭宁身边,揽着她说道,“别气了,气大伤身,为了她不值得。”

  “所以你就扔下大臣们跑回来了?”

  昭宁瞪大眼睛,“明儿是不是骂我的折子就要送进宫了?”

  顺治没想到昭宁的关注点竟是这个,憋笑道:“也用不着明儿,现在他们应该就已经当场写折子了。”

  昭宁的眼睛瞪得更大,似乎看到了自己被骂红颜祸水的场面,气恼的推了顺治一把:“那你还不快点回去!我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等晚上回来再说也一样。”

  顺治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在昭宁要急了的时候抱紧了她道:“放心吧,我的贤后,今儿的政事都商议完了我才过来的,没人敢骂你!”

  他的昭宁就是这般懂事,生着气呢还不忘提醒他不要耽误了朝政,这样的好皇后,怎么还会有不懂事的人惹她不快呢?

  简直是十分的该死。

  “我听说你罚了董鄂氏禁足?也太轻了,至少也得罚奉半年一年的,让她好好过过苦日子。”

  顺治故意撺掇道。

  昭宁瞪了他一眼:“休要胡说,我才没罚她,我叫人看着她是因为——”

  昭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瞒着顺治,“是因为事关重大,我怕会被别人知道。”

  顺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今儿在御花园,董鄂庶妃突然拦住我,与我说,说宫中有人行巫蛊之事。”

  昭宁一边观察着顺治的脸色一边说道,“我瞧着她十分郑重,竟不像是假的。”

  顺治脸上的笑意尽收,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巫蛊之说他之前与太后提过,但只是凭空臆测,并没有什么证据,后来太后抛出了水井案转移视线,他虽然心中有些不满,但为了博果尔大婚之事,还是忍了,顺着太后的意思,没再提起搜宫之事。

  可没想到今日董鄂婉瑜竟是突然出面指证,难不成他之前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顺治沉声问道:“是静妃还是喜妃?”

  昭宁也不再瞒着,直言道:“是储秀宫。”

  “果然是她,”顺治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来,“原以为她虽然蠢笨爱作,但至少心地不坏,却不想她才是最最恶毒之人!”

  顺治腾的站了起来,就想往外走:“我这就叫人去搜储秀宫,若她当真敢以巫蛊之术诅咒你,我定将她碎尸万段!”

  昭宁赶紧拽住他,急道:“你冷静一点!这可不是小事,若真的当场搜出来,你想好了要如何处置吗?”

  顺治握紧拳头,站在原地喘息了一会儿,方才压下了心中差点爆炸的怒气。

  昭宁说的对,事关重大,他不能意气用事。

  无论如何,喜妃都是科尔沁的格格,处置她的时候必须要考虑到对科尔沁的影响。

  因为昭宁与绰尔济断绝关系的缘故,这段时间来自科尔沁的请安折子都变多了,言语之间都是在担心因此影响了清廷和科尔沁的关系。

  顺治不得不多番安抚才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若是此时在处置了喜妃,还是因为巫蛊这般的重罪,就算他不迁怒于科尔沁,科尔沁也会人人自危。

  “福临,此事你还是得跟额娘商量一下,既是咱们自家宫里的事情,尽量不要影响到前朝为好。”

  昭宁耐心劝着,“无论如何都是她一人所为,她入宫多年,总不至于还连累家里。”

  “你就是心软,”顺治拍了拍昭宁的手背,“罢了,毕竟是血亲,走,咱们一起去慈宁宫问问额娘的意思吧。”

  说到底,还是因为喜妃是科尔沁的格格,顺治才会不得不顾忌许多。

  这若是换成寻常满汉嫔妃,顺治早就直接去抓人了,又何必如此麻烦?

  昭宁又拦了一下:“要不还是先派人暗中去探查一下吧,毕竟只是董鄂庶妃的一面之词,究竟事实如何,尚且还不清楚。”

  “傻姑娘,若她没有把握,又怎么敢往你面前说?”

  顺治拉着昭宁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再者说便是要查,也不必偷偷摸摸的暗中去查,回禀了额娘,直接叫人搜宫便是了。”

  道理的确也是这个道理,对于顺治而言,确实没有暗查的必要。

  不管能不能查出来东西,他想搜宫便搜宫,谁还敢抱怨不成?

  慈宁宫中,太后听到顺治所说之后,沉默了半晌。

  之前她一直觉得顺治说的巫蛊之事纯粹是毫无依据的怀疑,又怕顺治会故意报复捏造事实,故而拦了又拦,终是没叫顺治搜宫。

  可如今看到顺治将昭宁都带来了,心里却是信了的。

  她知道自己儿子又多么爱护昭宁,便是他有什么算计,也决计不会叫昭宁牵扯进来,现在昭宁既然来了,那此事必是实情了。

  “叫人去搜吧,别闹太大动静了。”

  太后长出了一口气,神色恹恹,“若是搜出了东西,就将人一起带过来。”

  林升领命而去,昭宁见太后神色不佳,坐过去拉着她的手安慰道:“额娘别忧心,无论如何都是她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我只是觉得有些难过,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让我给养成这样了呢?”

  太后叹息道,“她才多大啊,若是肯好好的,还怕以后没有好日子过吗,怎么就非得想不开,硬是嫉恨上了你呢?”

  顺治坐到太后的另一边,说道:“她嫉恨的不是昭宁,而是这个后位,不管今日坐在后位上的人是谁,她都会做一样的事情,欲求不满罢了。”

  顺治觉得,昭宁这是无妄之灾。

  其实从头到尾,昭宁都没有招惹过喜妃,可喜妃却恨之欲死,真真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不该将之牵扯到昭宁的身上。

  “知道了,你的媳妇最好,谁都说不得行了吧!”

  太后翻了个白眼,撇开顺治的手,改用双手握着昭宁的手,“还是我的昭宁贴心,知道心疼我,不像有的人,有了媳妇忘了娘。”

  顺治无语:“额娘您要不要好好捋顺一下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昭宁却低笑道:“嗯,额娘说的都对。”

  两句话高下立见,太后扭头再也不看顺治一眼,倒是有几分像是个赌气的孩子。

  顺治无奈的看向昭宁,昭宁对着他眨了眨眼,却不替他说话,而是顺着太后又哄了几句,哄得太后重新挂上了笑脸。

  看着眼前仿佛是真正母女俩的额娘和媳妇,顺治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啊,还是应该可怜一下自己,不过这两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能和睦相处,他便是受些委屈也是无妨的。

  慈宁宫里倒是还算温馨,而此时的储秀宫却是天下大乱。

  喜妃从来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看到林升带人闯进来,迎面一个茶杯就砸了过去。

  林升闪身躲开,公事公办的拱手道:“喜妃娘娘,奴才奉命来查些东西,请您就在这儿待着不要离开。”

  “奉命,奉谁的命?我可是喜妃,是科尔沁的格格,你若敢搜我的宫,我就要了你的狗命!”

  喜妃双目圆睁,又摔了一个茶壶,“没由来的不许我出去,现在又带人来搜宫,真当我是泥捏的这么好欺负吗?”

  林升脸上的笑容不变:“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这宫里,谁敢欺负您啊!再说了,又不止搜您一个地方,这宫里丢了几个人,也是怕藏在哪儿叫您受了惊吓,奴才们会仔细着些,不会砸了您的东西的。”

  他这完全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就是欺负喜妃一直被禁足,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然而喜妃却怒道:“你这狗奴才真当我好糊弄?丢的那几个奴才不是早就查清楚了吗,今日你还敢拿着鸡毛当令箭胡来,就不怕太后动怒,皇上也保不住你?”

  “喜妃娘娘知道的倒是不少嘛,”

  林升脸色一沉,回头吩咐道,“去将储秀宫外值守的人都拘起来,好好问问到底是谁往里面递了消息。”

  喜妃被关在储秀宫中已经许久了,按理说这宫里的消息她都不该知道,如今脱口而出便是宫里前几日丢了几个奴才,可见还是有人在给她传递消息。

  喜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着嘴坐了下来,林升也不再跟她多说,只管叫人搜仔细了。

  储秀宫说大不大,但若是每个角落都要搜捡到,也需要不小的功夫。

  负责搜宫的尚方院中人得了命令,知道这储秀宫里必然藏着什么东西,故而搜的时候也非常的谨慎,最终在佛龛后发现了异常。

  林升得了回话之后,也不拖沓,立刻叫人带着喜妃一起去慈宁宫回话,喜妃自是不愿,怒叫连连,林升不得已叫人堵了喜妃的嘴,以免这一路动静太大,惹出更多的猜测来。

  太后看到喜妃被堵着嘴狼狈而来,便知道不妙了。

  林升亲自举着托盘上前,托盘上是一尊瓷像,乍一看有些像是观音的模样,然而仔细看却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这瓷像竟是一袭蒙古衣裙,本应该是嘴唇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孔,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苏茉儿找了根针过来,亲手将东西从瓷像的嘴里挑了出来。

  那是一条白布,上面用不知道用血还是朱砂写着一行生辰八字。

  顺治瞬间暴露,大手一挥就想将那瓷像扫落到地上,却被太后一把抓住了。

  “别动,还是找大师来处理,以免有旁的妨碍。”

  太后的眼神变得冰冷,转头看向喜妃的时候,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

  “喜珠,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这句问话,是太后为了血脉亲情,给喜妃最后的机会。

  历代皇族最忌讳的就是巫蛊之术,不知有多少人因此抄家灭族,而如今,喜妃竟然为了一己私欲行此诅咒,这不是完全没有将科尔沁的死活放在心上啊!

  太后这一生,最看重的一是顺治,二就是科尔沁。

  她十三岁便离开科尔沁嫁给先帝,对于侄女们又能有多少亲情在?

  之所以这般护着喜妃和静妃,一则是为了年少时与哥哥的情谊,二则更是为了科尔沁的安稳与荣耀。

  然而这两个侄女却没有一个让她省心的,她们一次次的挑战她的底线,完全不把科尔沁的荣辱放在心上。

  一个宁可被废也不肯安分守己,让科尔沁成了天大的笑话,另一个,更是冒着灭族的风险做出这等无稽之事,又何曾考虑过后果?

  这样的两个侄女,她还护着她们做什么!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就是讨厌她,怎么了?”

  事到如今,喜妃依旧不觉得自己错了,“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我也是科尔沁的格格,凭什么她能取代我做皇后?太后,姑姑,你又何曾替我着想过?”

  “你可知道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的后果吗?”太后强忍着怒气又问道。

  喜妃却有恃无恐:“什么后果,抄家灭族吗?有本事您就去抄了科尔沁,灭了科尔沁啊!”

  太后浑身一颤,差点仰倒过去。

  昭宁赶紧扶住太后,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此时此刻,太后再也无力维持自己坚强的伪装,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伤心欲绝。

  “昭宁,你陪着额娘去里面歇歇,”

  顺治实在是不忍心见太后如此,开口说道,“这儿的事儿我来处置。”

  太后摇了摇头:“你让她说,我倒要听听,她有多么恨我。”

  太后自问对喜妃不薄,为了喜妃,她不知道多少次与顺治争执,只是为了能给她多一点点尊荣,多一点点厚待。

  就在顺治和昭宁大婚之前,太后还为了喜珠能不能参与拜谒中宫与顺治起了争执,如今看来顺治是对的,若是当真让喜珠去了,怕是要在宗亲面前丢人了。

  喜珠不知道太后在背后为她做了多少,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太后的付出和关爱,她只在意自己得到了什么。

  “对,我恨你,都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喜珠此时也是毫无顾忌了,“当初你要姐姐给皇上做皇后就罢了,为何还要我进宫?我那时候才八岁啊,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将我要进了宫,却不给我位份,表面上我是尊贵的科尔沁格格,实际上私底下就连奴才都敢给我脸色看!”

  喜珠越说越气,“皇上也不肯进我的屋,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得宠,寒冬腊月我想多要个炉子都得哀求别人,那时候你又在哪儿?”

  “你在帮姐姐收拾烂摊子,你的眼里只有姐姐,何时在意过我?你以为给了我福晋的份例,偶尔叫我去慈宁宫说说话,我就能过的好了,可你知道耳边都是嘲笑声的滋味吗?”

  “后来姐姐终于被废了,我以为从此以后,你会开始关心我,我以为后位会属于我了,可你却宁可再从科尔沁要一个旁的人来,也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我是恨昭宁,因为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可我更恨你,姑姑,还有你,皇上,你们都是那么的冷血无情,就算我拼了命的想要让你们注意到我,甚至不惜拿着自己的命去冒险,可在你们眼里我依旧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们又何曾真正的关心过我!”

  话至此处,喜妃亦是泪流满面。

  现在的她早没了之前的荒诞不羁,只有满心的愤懑。

  就像她说的,她又何曾真的是那般荒唐的人,只不过不知道如何才能被人关心,才会故意做出各种引人注意的姿态,然而到最后,却还是没有人真的在意她。

  喜妃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就连顺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何止是太后觉得亏欠了喜妃,他亦是如此,否则又怎么会容忍她一直胡闹,也不曾真的责罚过呢?

  只是感情之事本就强求不来,更别说他算是看着她长起来的,又怎么会对她产生旁的想法呢?

  对他而言,喜妃就像是妹妹一样,永远也成为不了他的妻子。

  “可是这些话,您从来都未曾对太后说起过,”

  苏茉儿不忍太后伤心,开口辩驳道,“您又何尝不是自怨自艾,只觉得所有人都对不住您,却从来不曾看到别人对您的关心呢?”

  “若太后真的不在乎您,又何必为了您跟皇上相争,您说她只在意静妃,可怎么不想想,您胡闹了那么多次,哪一次不是太后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苏茉儿也生气,“您跟贵太妃合谋做了什么,难道还要奴才说出来吗?便是如此,您还不是封了妃,安然的住在储秀宫,若没有太后的偏爱和皇上的包容,您难道还能过得如此舒服?”

  “你们果然都知道了,”

  喜妃完全听不进去苏茉儿的话,只是冷笑一声,“怪不得将我囚在储秀宫,这是打算将我关一辈子吗?什么封妃,不过是你们为了自己的颜面好看罢了,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罢了,多说无益,”太后终究还是放弃了,“昭宁啊,陪我进去吧,我是真的累了。”

  昭宁应了一声,扶起了太后,有些担忧的看了顺治一眼。

  顺治对着她点了点头,安抚道:“别担心,你好生陪着额娘,不要多想,我会处理好的。”

  太后不再看喜妃,与昭宁和苏茉儿一起往外走去,喜妃这时候却突然慌了起来,连连叫了好几声姑姑。

  她之所以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最大的倚仗还是自己科尔沁的出身和太后的疼爱。

  不管她嘴里怎么埋怨太后不在乎她,不关心她,但心里却很清楚,若太后真的完全不在意她,她只会比现在更凄惨万分。

  可是如今,太后竟是一副当真不想再管她的模样,让她如何不慌?

  “姑姑,你当真绝情至此吗?”

  喜妃见太后头也不回,高声喊道,“你若是不管我了,就别怪我将你的丑事全都说出来!”

  太后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只是淡淡的道:“随你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左右你也没多少时间能说了。”

  都到了这么地步,喜妃想的不是哀求,竟还是威胁。

  笑话,她如今又有什么丑事是怕她说出来的呢?

  左不过就是些情情爱爱的陈年旧事,若是在之前,或许她还会担心儿子不能理解,可如今,却是不怕了。

  太后握紧了昭宁的手,心中突然畅快了许多——

  不管那姐妹两个怎么说,至少昭宁这个儿媳妇,算是娶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