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和孔四贞在窗边对坐,一个眼睛红肿满目哀伤,一个若有所思不知该从何说起。

  “昭宁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孔四贞开口问道,“皇上哥哥不是让你来劝我的吗?”

  昭宁叹了口气:“他若问起,你便说我劝过了吧。”

  昨天晚上在顺治面前,她没敢出言拒绝,但她也着实没办法对孔四贞开这个口。

  面前明晃晃就是一个大坑,她的良知让她做不了推孔四贞的那只手,可她一夜未眠,也没想出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她自己都逃不掉挣不开这既定的命运,只能被动的接受,努力让自己能过的更好一些,然而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努力会不会是徒劳。

  特别是经历了孔四贞这件事,让她意识到,她自以为是的恋爱,也许只有她一个人当真,对于顺治而言,她不是昭宁,她只是他未来的皇后,无论这个身份换成谁,如今可能都是一样的结果。

  “昭宁姐姐,谢谢你,”

  孔四贞又红了眼眶,“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傻子一样糊弄。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们如果直白的跟我说,我反倒不会这般难受。”

  “昭宁姐姐,我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当初被额娘收养在宫里的时候就知道了,”

  孔四贞垂泪,“若非为了利用我的身份,我这样的孤女又怎么会被收养在宫里呢?只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以为终是有几分感情的,便是要利用我,也会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可却不想——,终究还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其实,也并非完全不顾及你,太后和皇上,还是疼你的,”

  昭宁实事求是的说道,“当初若不是孙延龄自己私自入京见你,太后是打算让你留在宫里的,虽然这其中或许也有为着你的出身,但亦是想让你一生无忧。”

  “后来你执意遵守与孙延龄的婚约,不管为什么,皇上和太后终究也顺了你的心意,而如今,指婚的圣旨已经昭告天下,阿贞,这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昭宁并未说出自己昨晚的猜测,如今这个时候,多说只会叫孔四贞更痛苦。

  “我当然清楚,昭宁姐姐,不瞒你说,我早就知道这事是不可回旋的,”

  孔四贞苦笑道,“我闹无非也是想让他们对我更心疼更愧疚些,也就能多补偿我一些,若是注定了所托非人,我总得为自己多想想。”

  孔四贞的眼神迷离,“昭宁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心机太深了?我,我只是——”

  “没有,我只是心疼你,”

  昭宁起身坐到孔四贞的身边,将她揽入怀中,“人这一生,总会有不如意之事,我很庆幸你没有自怨自艾,反而勇敢的想要为自己多争取。阿贞,不管将来如何,你都要多为自己考虑,没有什么事能比你活的舒心更重要。”

  在这个时代,便是身为帝王的顺治都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更别说她们这些女子了。

  说到底,顺治也不过是推波助澜顺势而为,究其根本,还是孙延龄以婚约和旧情哄骗了孔四贞,却又心怀鬼胎,不知到底想要做什么。

  “姐姐不必为我担心了,如今这样也好,叫我没了期待,将来也不会失望,”

  孔四贞自己擦干了眼泪,“皇上哥哥说,叫我自己在京城里选个地方做公主府,我就选这里好不好?改建的时候,这个小院不动,还给姐姐留着,若是将来皇上哥哥惹你生气了,你就来我这儿住!”

  昭宁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拒绝孔四贞的好意。

  虽然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身为皇后,她又怎能轻易留宿宫外?

  但有个念想总是好的,知道有人还惦记着,心里也能有些安慰。

  昭宁不知道孔四贞回宫之后是怎么跟顺治说的,但第二日,宫里送来的赏赐就堆满了她的屋子。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看得人眼花缭乱,却是用一个花季少女一生的幸福换来的。

  “都收起来吧,等阿贞成亲的时候,一并送给她。”

  昭宁倚在窗口,对那些赏赐毫无兴趣,随口吩咐了一句,就继续看她的天去了。

  福嬷嬷见状,走上前说道:“主子可是觉得闷了?”

  昭宁打了个哈欠:“是啊,整日里都在这院子里待着,闷得慌。”

  “那主子为何不出去逛逛?”福嬷嬷又问道。

  昭宁摇了摇头:“不去,万一碰到我额祈葛,又要闹,烦得很。”

  福嬷嬷低笑道:“奴才说的不是在府里逛,而是去外面街上。”

  昭宁惊讶的瞪大眼睛问道:“嬷嬷您是说我可以出门?”

  “为什么不可以呢?”

  福嬷嬷反问,“您带上人,大大方方的出去便是,难道镇国公还敢阻拦?”

  这不是绰尔济阻不阻拦的问题,而是昭宁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然可以出去逛街。

  她一直以为出宫备嫁只是换了一个住所,还是像在宫中一样不能轻易出门,可听福嬷嬷这语气,却像是她可以自己做主一般。

  “那我可真去了?”昭宁试探的问道。

  福嬷嬷依旧笑着:“主子换一身简单些的衣裳,叫进宝先去安排,他手底下有暗地里的人,也省得带太多侍卫看着显眼。”

  昭宁自是无不答应,换了一身不知何时备下的汉人衣裙,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梳了辫子,倒是一副豆蔻少女的模样。

  谨雅和果儿自然也换了衣服跟着,主仆三人还真有几分像寻常人家的小姐出去玩的模样,只是身后还跟着进宝和两个便装侍卫,又叫人觉得定是出身不凡。

  昭宁离府这一路都十分的顺畅,无论是顺治留下的人还是绰尔济带来的蒙古人,都无人阻拦。

  进宝命人准备了小轿,昭宁却没有用,而是跟谨雅和果儿一路说说笑笑,慢慢往街上走去。

  北京城里自然是热闹非凡,昭宁一路逛过来,很快跟着的侍卫手里就提满了她买的东西。

  都不贵,但都很新鲜,寻常宫里是见不到的。

  喜欢买东西是女人的天性,这一顿肆无忌惮的买买买之后,昭宁心中堵着的那一口气竟是消散了许多,兴致也更高了,逛完了一条街,又惦记着还想继续去别的地方。

  进宝赶紧说道:“主子,您逛了一个多时辰了,要不咱们找个地方歇歇?前面有间饭庄在京城里很有名气,里面的菜色都是外面没有的,您要是不嫌弃,去尝尝如何?”

  昭宁瞬间便有了兴致,招呼着进宝在前面带路,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进宝说的地方。

  那是一座两层小楼,装饰的十分精致,门口挂着一个牌匾,上书四个大字——

  有间饭庄。

  这店名字别致,门口招呼客人的小二穿的也别致,竟是宽袍大袖,颇有魏晋之风,只是配着那半光的发型,着实是平添了几分滑稽。

  “几位客官里面请!”

  见到昭宁一行人过来,店小二热情相迎,“几位是大堂还是楼上雅间啊?”

  进宝向前一步道:“二楼莺歌,已经定好了。”

  店小二闻言更加热情,立刻前面引路:“小姐小心脚下,楼上雅间已经收拾妥当,您这边请!”

  昭宁若有所思的看了进宝一眼,跟在小二身后便上了楼,果然不出她所料,一进门,就看到窗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还道怎么今日叫我出门,原来是九爷安排的啊。”

  出门在外,昭宁自觉改了称呼,“您也不叫进宝早些告诉我,可是等很久了?”

  屋内的桌上放着一盏残茶,已经没了热气。

  “若是叫人催你,你还哪能逛得舒心?”

  顺治含笑走过来牵着昭宁,“我刚刚站在窗口,一直在找你的身影,本以为在人群中想要找到一个人很难,但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你。”

  顺治看着昭宁的眼神中带着无限柔情,“我的昭宁,即便换上最朴素的衣裳,也是最耀眼的存在。只不过这衣服配不上你,等回去我叫他们给你再多做几身华丽的汉人衣裳,让你穿着玩。”

  这不是顺治第一次说她的衣裳太素了,他好似更喜欢她穿鲜艳的衣裙,还记得那次在温泉庄子里,她为了试探博果尔换了一身大红的蒙古衣裙,那时顺治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惊艳。

  “怎么不说话?”

  顺治低头看着昭宁,“还在为阿贞的事情不开心?其实孙延龄也未必就那么不堪,他是有自己的心思,但与阿贞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又怎么会真的不在意阿贞呢?”

  昭宁并不了解孙延龄带底是什么样的人,更何况如今既然已是无可更改的结局,再去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不管他到底如何,皇上,您都得按最坏的结果来替阿贞打算,”

  昭宁替孔四贞争取,“不能等出了事再去想办法,得未雨绸缪才行。”

  顺治点了点头:“放心,阿贞婚后的一切都按和硕公主的规制安排,若她不愿意,孙延龄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昭宁这才对着顺治笑了笑,但那笑容多少有些勉强。

  顺治在昭宁的脸颊上戳了戳,又道:“不要再想那么多了,今儿出来,就是为了哄你开心的,等会儿吃饱了,你若还想逛咱们就继续逛,让你玩够。”

  顺治对昭宁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很满意。

  他知道昭宁对孔四贞的婚事不满,但他叫她去劝,她还是劝了,并且也劝成了。

  他不介意自己的皇后有脾气,女人嘛,偶尔的怄气撒娇是很可爱的,但在大事上,她得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以他的利益为先,就像是她遇到事情,他也会坚定的护着她一般。

  昭宁心里自然还是不痛快的,但她也知道,过犹不及。

  如今顺治得偿所愿,正是对孔四贞心有歉意,对她怀有感激的时候,自然是愿意哄着她们,顺着她们,就连孔四贞都知道见好就收,她又何尝不懂?

  “那皇上你得陪我去挑好看的布料回去做衣裳,”

  昭宁靠进顺治的怀中,将自己眼里的思绪藏好,“你还得亲自给我画花样,我要独一无二的。”

  顺治在昭宁的耳边低声挑逗:“想让我给你干活,叫皇上可不行。”

  昭宁疑惑的抬头看去,却叫顺治瞅准机会偷了一个香吻,顺治得意的哈哈一笑:“你刚刚进门的时候叫我什么来着?”

  “九爷?”昭宁眯了眯眼睛。

  顺治坏笑:“把前面那个九字去掉。”

  呵,臭男人。

  昭宁偏不叫顺治如愿,一把将他推开,然后自己大喇喇的坐在了桌子旁边,对着门口高呼一声:“快些上菜!”

  守在门口的进宝应了一声,立刻叫小二准备上菜。

  顺治凑到昭宁旁边坐下,不死心的继续想要忽悠昭宁改口,昭宁只管笑呵呵的看着他表演,却不肯叫他如愿。

  她大概能理解顺治为何有这般的要求,左不过就是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想要体验一下寻常人的快乐罢了。

  她毕竟拥有不属于这里的记忆,与顺治相处之时,难免少了几分敬重,多了几分随意。

  也许对于顺治来说,这样的她是与众不同的,但对她而言,顺治如今对她的这份心意,还远远不够。

  她想要的是真心实意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但顺治想要的,也许只是一个温婉善良又能帮他做事的皇后。

  昭宁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受了孔四贞的影响,这几日所思所想皆是毫无依据的怀疑,但她就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担忧和恐惧,怕自己陷得太深,再也无法自拔。

  有间饭庄的菜肴的确美味,但这一顿饭昭宁却是吃得没滋没味的,没用多少便放下的筷子。

  顺治又哄着昭宁吃了一个小包子,方才道:“本想叫你尝尝外面的吃食,没想到竟是不合你的胃口,罢了,不喜欢就别强撑,回去再叫他们给你做好的。”

  昭宁点了点头,顺治又问还想不想继续逛,却被昭宁拒绝了。

  “困了,”

  昭宁伸手揉了揉眼睛,“想回去睡一会儿了。”

  “吃饱的就想睡,小猫儿一样。”

  顺治调侃了一句,也不勉强,拉着昭宁下了楼,饭庄外早有马车等候。

  昭宁先上了车,本想开窗跟顺治道别,却不想顺治竟是也跟了上来,大摇大摆的坐在了她对面。

  “皇上不必送我,这儿又不远,”

  昭宁以为顺治是想送她,“我直接回府去,不去其他地方了。”

  “怎么,刚吃了我请的饭,就过河拆桥?”

  顺治纹丝不动,“我也困了,去你那儿睡一觉再回宫。”

  昭宁气结,她正是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顺治,才想要早些回去的,可这人却是完全看不懂眼色,竟是还想跟她一起回去!

  可顺治执意如此,昭宁又能如何,只能气鼓鼓的缩在马车一角,用眼神不断的控诉着。

  马车行至府门停下,进宝在外面打开了车门。

  昭宁不动,瞪着顺治等他先下去,顺治低眉一笑,凑过去将人禁锢在车壁上。

  “我忍你很久了,”

  顺治的声音低低的,仿佛真的在忍耐什么,“昭宁,你要不是真的想邀请我共眠,以后最好少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我虽然不想婚前逾矩吓到你,但我毕竟是个男人,受不住你这般撩拨的。”

  专属于男子的炙热气息洒在昭宁的耳畔,提醒她此时面前是一只急待觅食的猛兽。

  昭宁往后缩了缩,背后却是坚硬的车壁,让她退无可退。

  “敢撩不敢认了?”

  顺治又贴近了一点,“你好好叫我一声,我就放你出去,如何?”

  好好叫,怎么叫?

  昭宁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顺治在她耳边吐气:“别装糊涂,就按在饭庄中那么叫。”

  这人,竟然还没忘记这茬。

  昭宁深吸了一口气,控制脸上的肌肉摆出了一个十分虚假的笑容,娇里娇气的叫了一声:“爷——”

  然后瞬间收起笑脸,语气毫无波澜的说道:“是这样叫吗?”

  顺治:……

  顺治不再客气,直接堵住面前那气人的朱唇,将昭宁尚未出口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马车门被重新关上,车内只剩下昭宁轻轻抗拒的呜咽声。

  一直到快要喘不上气来,昭宁忍不住用力在顺治唇上咬了一口,顺治吃痛,这才将呼吸的权利还给昭宁。

  昭宁恶狠狠的瞪了顺治一眼,拿出手帕擦掉自己一嘴的狗口水,然后起身推开车门,毫不留恋的跳了下去。

  顺治倒是没有跟着,只是掀开了窗,探头出来笑嘻嘻的说道:“虽然昭宁盛情相邀,但我今日还是不便入内,此事暂且记下,等来日,咱们再好好算一算。”

  昭宁权当没听到,压根没有回头,径直走进府内,只听得后面又传来一句——

  “后日纳采礼就到,皇后,你可期待?”

  昭宁顿了一顿,却依旧没有回头,又继续走了进去。

  期待吗?

  她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