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采礼,乃清代帝后大婚之首礼,由皇帝谴使携礼到皇后府邸,以示订婚之意。

  这不是顺治第一次娶亲了,一应流程皆有前例,礼部按照顺治的要求,并未比初次大婚时稍减半分,反而着意增加了许多。

  就比如说顺治亲手猎来的那一对儿大雁,便是上一次大婚时没有的。

  满人尚武,皇帝的纳采礼按例为配有鞍辔的文马十匹、甲胄十副、缎百匹、布二百匹,而顺治这一次特意加上的一对大雁,实际上是汉人婚礼才有的习俗。

  表面上看,这是顺治对新皇后的看重,而有心之人却能从中看出,这是皇上重视汉人的表现。

  不过这些都与昭宁没什么关系,即便是外面纳采宴再热闹,也闹不到她的头上,她依旧在自己的小院里安安静静的待着,外面的风光,是属于绰尔济和科尔沁部的。

  纳采宴过后,鄂缉尔亲自将那一对大雁送到了昭宁院里,至于其他东西,按例都归了绰尔济。

  “我瞧过了,那些缎子布料都很普通,乌仁图娅你也用不上,就让他们拿去给底下人做衣裳吧,也算是沾沾你的喜气,”

  鄂缉尔怕昭宁不悦,特意解释道,“族里给你准备的嫁妆我已经叫人都收在旁边无人的院子里了,嫁妆单子等会儿就送来,你有空的时候去瞧瞧还缺什么,我再出去给你买。”

  昭宁轻笑摇头:“我的嫁妆按例该由皇室来准备,家里给的算是心意,没什么讲究的,哥哥不必担忧会有不妥。”

  便是真的缺什么,她也不可能叫鄂缉尔满京城的去买啊,那还不得叫天下人笑话吗?

  鄂缉尔挠了挠头,有些憨厚的笑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摞纸,塞到昭宁的手中,又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你收起了,以后用得着。”

  昭宁展开去看,却是一叠银票。

  “我从科尔切带来的金银,都给你换成了银票,这是没人知道的,你只管随便用,若是不够,就写信给我,我再想办法给你送来。”

  鄂缉尔的目光里满是对妹妹的疼爱,他知道家具摆设衣服首饰这些昭宁定不会缺,所以干脆给准备了银票,也不放在嫁妆里,而是直接送到昭宁手中。

  有了这些银钱,昭宁若想做什么事,总能更顺畅一些。

  昭宁看着手中的银票,红了眼眶。

  这轻飘飘的银票中饱含着一个哥哥对妹妹沉甸甸的爱,她受之有愧,可也舍不得拒绝,叫鄂缉尔失望。

  最终,昭宁还是将那银票收下,她认真的对鄂缉尔说道:“哥哥,无论将来你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记得,还有我在。我虽然身在后宫不涉朝政,但终究是能说得上话的,别的人事我不会管,但哥哥的事,我会尽力。”

  这是她替原来的昭宁说的话,为了这世上难得还惦记着昭宁的人。

  或许将来有一天,这个承诺会给她带来大麻烦,但她却觉得值得。

  来这个世上走一遭,能有一些人叫她牵挂,也算是跟这个世界多了一份牵绊,对她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然而鄂缉尔却用力摇了摇头,表情变得严肃:“乌仁图娅,答应我,好好做大清的皇后,不要管科尔沁的事情。”

  昭宁疑惑。

  “嫁给了皇上,你就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你要事事为你的丈夫着想,他才会更加爱重你,”

  鄂缉尔苦口婆心的劝道,“不要让他觉得,你的心还在大草原上,你要学会依靠你的丈夫,让他心疼你,保护你。”

  这些话,本该是出嫁前由昭宁的额吉来跟她说的,但她额吉早逝,绰尔济又压根不把她放在心上,只有鄂缉尔这个当哥哥的,虽然说的不太清楚,但还是努力的在教导妹妹婚姻之道。

  昭宁好声好气的答应着,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她要让她的哥哥放心。

  纳采礼过后,婚礼便迫在眉睫,昭宁也重新开始忙碌了起来。

  不止是要核对科尔沁给她的嫁妆单子,更重要的熟记婚礼当日的流程、礼节以及试婚服、试妆。

  一旦忙碌起来,日子就过的飞快,等终于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时候,大婚之日已然不远了。

  “主子这吉服真好看,”

  果儿和谨雅一起将昭宁试好的婚服收好,“这大红色除了咱们主子之外,其他妃嫔都不能用的。”

  “你小心着些,这缂丝金贵的很,可不能有丝毫的闪失,”

  谨雅小心翼翼的叠着那吉服,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其实那件明黄色的朝袍也贵气,只是皇上说,咱们主子穿大红的更好看些。”

  “即是大婚,还是大红色的更合宜,”

  福嬷嬷坐在一旁盯着她们收拾,“明黄的倒是不如这件稀罕,按规制,皇贵妃、贵妃也都能穿,唯有这大红色,才是咱们主子独有的。”

  昭宁心里清楚,这是福嬷嬷见她神色疲倦,故意说来哄她开心的。

  其实满人不似汉人那般重嫡庶,太宗在时,虽然当时的大福晋稳居中宫,但其他四宫福晋的地位也不低上多少,所出子女也算是嫡出。

  如今入了关,沿用了汉人后宫的规制,将皇后与其他妃嫔区分的更开,但也有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历史上的董鄂氏封了皇贵妃后,又哪里又比孝惠皇后差呢?

  说到底,还是要看顺治的心意,若她如历史上那般不得宠,此时她的婚事也不会有如今这般隆重。

  主仆四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闲聊着,进宝却是急急而来,禀道:“主子,府里闹起来了,镇国公不知为何使人捆了大爷,要动鞭子呢。”

  昭宁心中一惊,知道这定是出大事了。

  过几日便是大婚的正日子,鄂缉尔定要出席的,若无大事,绰尔济怎么会此时对他动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昭宁也不能不管,赶紧叫进宝带路,快步赶了过去。

  昭宁赶到前厅的时候,鄂缉尔已经挨了好几下了。

  蒙古人手重,几鞭子下去鄂缉尔的后背上已然见了血,可他却是一声不吭,不争辩,也不反抗。

  “住手!”昭宁大声喝道。

  可是那执鞭的蒙古人却完全不理会,手上的鞭子依旧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只是这鞭子还没落到鄂缉尔的背上,就被跟着昭宁的侍卫用刀格挡开了,侍卫上前挡在鄂缉尔的身前,不许人靠近。

  “乌仁图娅,不管你的事,”

  绰尔济面色阴沉,语气不善的开口说道,“回你的院子里去。”

  昭宁自然不肯,上前道:“过几日我大婚还要哥哥送嫁,额祈葛你现在将哥哥打坏了,是想毁了我的婚礼吗?”

  对付绰尔济这种人,软语哀求是没有用的,昭宁直接帽子扣上去,他反倒不敢乱来。

  “你还护着他!”

  绰尔济气的来回踱步,“你自己问问他干了什么,看看他到底在不在乎你的婚礼!”

  鄂缉尔此时方才直起身来,他的手被反绑在背后,腰杆却挺得笔直,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毫不避讳的说道:“乌仁图娅,我杀了巴哈嬷嬷。”

  昭宁愕然,疑惑的问道:“你杀她做什么?就算要处置了她,也犯不着亲自动手吧?”

  鄂缉尔抬头看向绰尔济:“她日日在额祈葛耳边胡说八道,竟是做梦想跟着你一起进宫,我不忍额祈葛被她诓骗,所以亲手帮额祈葛永除后患!”

  他这一番话说的那叫一个义正词严,绰尔济用手指着他,半天硬是没能说出半个字。

  “哥哥确实是太急躁了些。”

  昭宁却是话锋一转,突然说起鄂缉尔的不对。

  绰尔济总算是听到了一句想听的话,立刻附和道:“说的正是这个理。就算她再不对,也是你妹妹的额么,便是要处置,也轮不到你来动手。”

  昭宁“嗯”了一声,轻笑道:“额祈葛说的对,像这种刁奴,哥哥你一刀杀了岂不是便宜了她?我身边伺候的进宝,跟尚方院的人熟得很,论起逼供的手段,可比哥哥你强多了。下次哥哥若是再发现有刁奴,只管交给进宝处置,总能叫她吐出更多的东西来再死。”

  昭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仿佛不是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而是在说门口的花为何开的那般鲜艳。

  可绰尔济却是神色一变,看着昭宁的眼神里竟是带上了一丝畏惧。

  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女儿一直都是怯弱的,便是前次相见他落了下风,也只当她是仗着顺治的宠爱和身边的刁奴,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罢了,并没有当回事,甚至还想着叫巴哈嬷嬷入宫管着她。

  可如今见昭宁说起杀人逼供之事不但神色不改,甚至还笑意盈盈,仿佛这不是什么恶毒残忍的事情,而是一件很好玩很有意思的事。

  这样的昭宁,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孟古青,她尚未出嫁之时也是这般,骄傲、跋扈、视人命如草芥。

  科尔沁部有犯人要被砍头的时候,会有族人乐意围观,但大多都是血性的男子,女孩儿纷纷回避,可孟古青却从来都不怕,甚至每次都必到,看着犯人人头落地,她还会哈哈大笑,鼓掌庆贺。

  绰尔济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妹妹很可怕,而如今,他却从昭宁的身上,看到了孟古青的影子。

  绰尔济心中萌生出了退意,他突然觉得就算鄂缉尔没有杀了巴哈嬷嬷,就算巴哈嬷嬷如愿跟着昭宁进了宫,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甚至可能比直接死了更惨烈。

  “我是管不了你们了,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绰尔济硬撑着撂下一句话,然后带着手下转身离开,那背影,多少有几分狼狈。

  昭宁很满意自己这段即兴表演的效果,亲手将鄂缉尔扶了起来,鄂缉尔看着昭宁的眼神却没有畏惧,只有欣慰。

  “乌仁图娅真的长大了,你这样,哥哥就放心了。”

  侍卫帮鄂缉尔解开了绳子,昭宁扶着他到一旁坐下,劝道:“哥哥如今这样,却是叫我不放心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明知道要吃苦,又何必非要在明面上跟他对着来?大可以使些手段,叫他拿不到你的把柄。”

  鄂缉尔笑得略有些憨意:“若是不急,我也是会些手段的,但眼看着你就要大婚了,若是再拖下去,怕是更不好处置,所以干脆直接杀了,倒也干净。”

  这是莽夫手段,但也不能说错,昭宁挥手叫所有人都出去之后,干脆直白的说道:“哥哥若是打定了主意将来要成一番大事,就该早做准备,这般处处受制于人,又要到何时才能成事?”

  鄂缉尔一愣,不解道:“如何早做准备?”

  “额祈葛如今不过是个镇国公,哥哥有能力有抱负,在军中的威望早不在额祈葛之下了,当真就干等承袭爵位?”

  昭宁这话是为了鄂缉尔,也是为了她自己。

  绰尔济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后盾,只有鄂缉尔立起来了,她心里才更有底气。

  “这些事,哥哥比我懂,只是从来未曾想过罢了,”

  昭宁放柔了语气,“但如今,哥哥应该好好想一想了。今日为了一个刁奴,额祈葛便这般不管不顾的动手责罚,他日若是再有不合,哥哥还打算束手就擒,将性命寄于他人之手吗?”

  若鄂缉尔与绰尔济父慈子孝,昭宁今日决计不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这些日子她一边在记忆中搜寻往事,一边经常与鄂缉尔聊天,对于科尔沁如今的情形也有几分了解。

  鄂缉尔早有军功在身,但碍于绰尔济的压制,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抱负,他们父子两个积怨已深,终将会是水火不容之势。

  昭宁今日将话挑明,就是想让鄂缉尔能早做准备,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让绰尔济占了先机。

  鄂缉尔沉思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昭宁满意,不再多言,赶紧叫人进来将鄂缉尔扶回去上药养伤,刚她那话却是不假的,她还等着鄂缉尔送嫁呢。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近婚期,昭宁足不出户,几乎没有什么消息来源,宫中的事情,还是进宝时不时回去打听了,再回来与她说上几句。

  石映月和董鄂婉瑜都已经册封进宫,就如同那日顺治与她说的一般,石映月封了福晋,而董鄂婉瑜却是庶妃。

  顺治又从剩下的满人秀女中选了一个瓜尔佳氏出来,直接封了惠妃,如今人已经住进了承乾宫,也算是全了满人的颜面,叫世人无可指摘。

  昭宁早就知道她们会先一步进宫,为大婚后拜谒中宫做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

  她跟顺治之间的感情还是笔糊涂账,而如今,却又多了那么多人。

  尽管进宝说,顺治至今还未曾翻过那些新人的牌子,一直在专心准备大婚,但拖得了一时半刻,拖不了一辈子。

  大婚之后,她到底能独占他多久,或者说,太后和他又能允许她独宠多久呢?

  那些妃子福晋选进宫来不是摆设,顺治不可能永远不碰她们,甚至还要尽快给予恩宠稳定朝局民心,而那时,昭宁身为皇后,不但不能阻止,甚至还要亲自安排。

  如今便是想想,都叫她心里堵得想哭,此时她竟是有些后悔,自己为何那般把持不住,顺治对她好一些,她竟然就真的动心了。

  若她与顺治仍然像她刚进宫时那般的关系,若她此时依旧能置身事外,只想着顺应历史等着当太后,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迷茫了?

  这些话,昭宁不知道能对谁说,只是整日里一个人胡思乱想,就连已经搬过来陪她的琪琪格,都不能叫她如之前那般欢喜了。

  若是放在原来的时代,这大概会被叫做恐婚,谈恋爱的时候怎么都好,一心想着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可一旦面临婚姻,又会多思多虑,总觉着未来的日子不会顺畅,有一种恨不得甩开一切不管不顾逃婚的冲动。

  “你若是掉下去,那过几日就得叫人背着大婚了。”

  顺治突然而至,伸手将坐在窗子上的昭宁拦腰抱下来,“进宝说你这几日一直魂不守舍的,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哪里是魂不守舍,怕是丢了魂了吧?”

  顺治眯着眼睛盯着昭宁:“你该不会是突然后悔了,想要逃婚吧?”

  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昭宁却默然没有反驳。

  顺治急了:“怎么回事,竟是真想逃婚?”

  昭宁叹了口气:“我要是真要逃,难道还会坐在这儿等着你来抓我吗?”

  “想也不行,”顺治霸道的将人紧紧搂在怀里,“你是我的,永远都是,你的心里眼里只能有我,不许你胡思乱想!”

  不知为何,被顺治这般紧紧抱着,几乎喘不上气来,反倒让昭宁的心安宁了许多。

  他其实心里还是有她的吧,不然也不会因为她不开心便偷偷跑来看她,也不会只是觉得她想逃,就这么在意。

  “皇上,对于你来说,我到底是昭宁还是皇后呢?”

  昭宁埋在顺治的怀中,闷声闷气的问道。

  顺治好似突然明白昭宁在想些什么,也问道:“昭宁,你叫我皇上,却问出这样的问题,会不会不太公平?”

  昭宁挣脱开顺治的束缚,直勾勾的看着他,顺治也毫不躲避的与她对视,复又问道:“昭宁,你应该先问问自己,对你来说,我到底是皇上,还是福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