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 蜀府,西川城。
箭雨嗖嗖,襄平侯方锦弦被一众持黄金大盾的侍卫护在自家塔楼上, 远远望着蓉河上那艘高悬白龙旗的龙骧船,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疯子:
白帝城这公孙淳星, 比之他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非是颠倒黑白说他害死他最疼爱的小妾,因而要发兵复仇。
然而说是复仇,他们这帮白帝城的贼寇却每日只来骚扰一番:
若则从蓉河上发兵,驾驶大船攻打侯府, 但又只是放箭不下船;若则从地下水道派人摸进府, 四处放火。
总之是不与他们正面冲突, 事情眼看闹得很大, 人却没杀几个。相反一开始, 他不明所以派出影卫迎敌, 还被白帝城抓了仨, 真是得不偿失。
方锦弦暗中握紧拳头,心中一口气不上不下。
他千算万算, 偏是漏算了个白帝城。
如今情势不尴不尬:他若派出尸人迎敌,反而坐实了他的罪名;可若只派影卫, 这群人刁滑古怪、声东击西,只怕“复仇”是假,逼他暴露破绽再救人才是真。
方锦弦呿了一声, 他还真是小瞧了这顾云舟, 不愧是他好哥哥凌铮的亲儿子。当年老子就坑他良多,如今儿子也是这个样儿。
啪嚓一声, 方锦弦徒手掰断了他轮椅上仅剩的那边扶手:这样的损招,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不过你有千条计, 我也有过墙梯。
方锦弦拍去手掌上的木头渣,打响指叫来影卫,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过去:
“这个送到西南大营,送到时,替我问杨统帅一句话——‘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大将军当惯了,是否还记得乐源峰上,苜蓿草下的黄龙玉’。”
影卫愣了愣。
“记住了吗?”方锦弦睨他,“务必一字不差。”
那影卫立刻抱拳拱手,“是,属下必定带到。”
方锦弦点点头,“去吧。”
影卫走后,方锦弦看着自己这把已经损坏大半的轮椅——明明是去年新做的,却这么不经用。
看来,得请木匠师傅提前多做些备用的,存在库房里。
他暗叹一声,又问道:“夫人在哪里?”
上前打扫清理的奴婢听了,回话道:“夫人听您的话,一直在西苑侍弄她那些花草动物,并未出来。”
方锦弦哦了一声,“那抬我去看看她。”
几个家仆上来,正准备动手,又有个小侍婢提裙跑来,上塔楼后就恭敬跪下道:
“侯爷,夫人那边正请了大夫,这会儿还没完、正在乱着呢,让您不必专程跑一趟。”
“大夫?”方锦弦皱眉,而后脸色一变,“是夫人的胎有不好?!”
“不是不是,”婢女连连摇头,“是上回新换这位白大夫开的方子夫人吃着觉着好,现在小公子又大了月份,夫人便请他再来瞧瞧、是否需要调整用药。”
襄平侯府原本有两位府医,但其中一人年老还乡,另一人因怕战祸,提出请辞后却被方锦弦杀了。
因此府医一时空缺,便由官牙介绍新荐了几个来,其中这位白大夫是白族,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在西川城内名望很高,百姓都称道他的医术高明。
本来柏氏是坚持不用大夫的,说她自己就会看方子,但方锦弦坚持,最后就只让这位白族大夫进了西苑。
如今柏氏既觉着好,方锦弦也放下心长舒一口气,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子,可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再说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用大夫、不要产婆的,柏氏到底年纪小,往后他多劝劝,哪怕是用苗人仆妇呢?
方锦弦高兴,自然要赏那跑过来传话的婢女,可垂眸一看又觉着她面生,便皱眉问道:
“你是哪院的,本侯之前怎么从未见过你?”
“回侯爷,”那婢女回道,“奴婢叫小霞,就是西苑里的,最近刚入府,所以还没什么福气见您。”
“……日前刚进府那批?”
“是,奴婢是两日前刚入府的。”
放进心爱想到什么笑了笑,转动轮椅上前亲手扶了小霞起身,叫人给了她厚赏,“好,小霞,本侯知道了,去回夫人,让她好好养胎,我晚上再去看她。”
小霞捧着赏银,连连叩首告谢。
外面都说襄平侯府凶险、进去了就很容易出不来,她来两天了,怎么一点不觉着?
夫人的性子是怪些,但待她们下人也都还算客气,侯爷看起来也是大方和善,传个话的赏银都有这么多。
她摸着怀里的银饺子笑了笑,拜谢侯爷后蹦蹦跳跳地下塔楼、返回西苑当差。
而方锦弦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唇角勾了勾,转头问身边心腹,“夫人还是没试出白骨贮最后一味配方么?”
心腹摇摇头。
西苑之前一批的小厮、侍婢都死光了,侯爷这般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却还是赶不上夫人试药的速度。
前几日,他们还被迫去乐源峰上盗掘了几处荒坟。
方锦弦遂吩咐道:“那就趁大战之前,再多招些人进来,以免到时候城内百姓都跑光了,我们无有助益、后继乏兵。”
“……是,小人会去办。”
“官牙找太慢,给条件开丰厚些,也不用太挑,只要来的全部都留下,有家眷亲人的更好,让他们给家人也接到我们府上。”
这次白帝城攻来,府上流失的人手不少,正好趁机招兵买马。
方锦弦看着远处鸣金撤离的龙骧大船笑,将来功成,他一定记这帮贱|民的好,一定给他们建高庙宇、立大牌坊。
而心腹看着襄平侯满脸疯狂,舔舔嘴唇、掩去眼中的畏怯,低头拱手道:“是,谨遵您吩咐,侯爷。”
○○○
西南大营在蜀府北部乐源峰的阳坡下,统帅杨参,居正二品将军位,已在西南二十年。
杨参原也是将门,只是其父随军时的领将不幸是那好大喜功、指挥失利的方林图。
因而方家被流徙时,方林图手下这些兵丁也多少受到牵连,他们杨家就是男丁皆被罚到乐源峰牧马、铡草。
后来乌蒙山上三家苗人“叛乱”,杨参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一路拔擢升迁成为今日的大营统帅。
四月廿六,这日夏至。
杨参正在大营点将台上看兵丁们操练,却忽有副将上前耳语,说襄平侯府有信使到。
听得“襄平”二字,杨参的眉头就拧了起来,再知道是“信使”,立刻连脸色都变了。
他胸膛起伏两下,垂着的双手都攥紧成拳,“……人在哪儿?”
副将指了指中军将帅府方向。
杨参便轻咳一声起身,让令官继续监督练兵,自己疾步、带着那副将回到府上。
信使,也即是襄平侯府影卫,先躬身递上了信札,等杨参接过去后,又道:
“将军,除了这封信,侯爷还让我给您捎句话。”
杨参神色一凛,“什么话?”
影卫将襄平侯那话转述了一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
杨参本就铁青的脸色在听完“黄龙玉”三字后变得更难看,黑得似锅底一般,憋了好久,才道出一句:
“侯爷的意思,末将知道了。”
见那影卫听完这句还在等着进一步的回话,杨参心里烦,挥挥手让影卫先回去,说他之后自会回信。
等影卫离开后,他才摔了手中信札、踹翻堂上桌椅,愤愤怒骂一句:“卑鄙小人!”
他不否认,当年他能脱了罪籍、走出乐源峰伐马场,是得了襄平侯莫大的助益。但往后他这统帅位,却是自己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当年那事,确实做得不够光彩:
他一心报国但急于求成,听信了方锦弦所谓“苗人叛乱”的谣言,请命带兵攻山后,却又发觉好像事实不是那么回事。
就在他停火准备细查时,方锦弦亲自找到他,对他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说苗寨虽非叛乱,但战火已经烧起,若不抓紧这个机会坐实对方的罪名,朝廷追查起来,要受责罚的就是他们这群兵丁。
“反正我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年轻的方锦弦似笑非笑坐在轮椅上,“倒是你,本就在罪籍,要再加上这么一重罪,将来不知——要多少年才有出头之机?”
当时他刚满二十岁,空有一身武器、偏偏报国无门,被方锦弦这么一说,果然犹豫。
方锦弦曾经是皇子,跟他母亲容妃一样是最懂察言观色、算计人心。拿眼一打,就知道杨参动摇了。
“再说那些都是苗人,本就非我族类,死了就死了,只要坐实他们‘叛乱’之名,你就是平叛有功的功臣,罪籍的事,我也会替你上奏转圜。”
方锦弦笑得狡诈,“你放心,我那皇兄不是先帝,他空怀仁念、最是心软,我保证我们会没事的。”
“再者,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事成之后、来往书信我们一总焚掉,神不知鬼不觉。再给那些‘叛党’处决,就能成就你我的大计。”
杨参思忖了三个日夜,最终还是咬牙、狠下心,并未向上封通报实情,继续领兵攻打乌蒙山上苗寨。
三个苗寨百姓无辜惨死,死后还背上了通敌叛国、犯上作乱的恶名。
但西南大营里,他们这支前往“平叛”的队伍,却得到了朝廷的嘉许。而且,承和帝如方锦弦所料,还给他封赏了侯爵尊位。
杨参的罪籍被一笔勾销,如愿离开了乐源峰伐马场,成功被调遣到西南大营里做了八品麾下使。
事后,他心中一直不安,派人暗中查探,才逐渐了解到,这场“苗乱”,根本就方锦弦筹谋已久的刻意为之——
被迫出嗣后,方锦弦就一直在想办法重谋尊位。
了解到乌蒙山上有众多苗寨,而那些苗寨需要通过一位精通汉苗俗务的“中间人”向朝廷上税后,一条毒计就渐渐在方锦弦心中酝酿。
先故意接近那中间人,许以重利后诱他提高税收、盘剥苗寨。等苗寨百姓不堪重负、愤怒询问时,又借机引发民乱、趁乱杀掉那中间人灭口,反污苗民叛乱。
之后,上表朝廷、找到西南大营,可谓是种种连环计层出不穷,更最后找到他合作,也是想暗中培植自己在军中的势力。
等杨参明白这些时,他已经沾染了满身污泥,站在襄平侯这艘船上想脱身也难。
这些年他心中一直难安,也想尽力弥补,当年押解那三个苗寨“叛军”上京时,他也暗中着人保护。
只可惜京城里山高路远,他也年轻、实力不足,最终并没能成功护着他们脱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刑部官员刑讯、变卖为奴。
杨参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只是自欺欺人,三个苗寨惨死那么多人,他做的这些事算不了什么。
却没想到,方锦弦这小人,根本不愿放过他。
所谓黄龙玉,其实是他们杨家家传的一块玉佩,当年他在乐源峰伐马场上做苦役时不慎遗失,军中熟悉他的兄弟们都见过。
乐源峰也是多年前他和襄平侯密谋的地方,如今方锦弦再提起乐源峰和黄龙玉……
只怕那东西是被方锦弦暗中拾了去,隐忍不发等待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在关键处将他一军。
近日白帝城和襄平侯府的纠纷杨参早有耳闻,这些年方锦弦在谋划什么他不是不知。
如今方锦弦派影卫来这般诘问,便是给他架在火上烤,逼他在皇帝和襄平侯之间挑边儿站。
他若不允襄平侯,方锦弦势必会亮出那枚黄龙玉,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用当年苗乱的事情祸害他。
可若是站在方锦弦这边,不仅是他等同于乱臣贼子,西南大营这众多的士兵,也要被迫因为他的决断跟着做了乱。
事成还好,事败,那手底下这些士兵不就又重新走了他父亲、他的老路,又要被牵连受过、甚至枉死。
杨参左右为难了三日,最终还是不能决断,便使出一计拖延,叫人给方锦弦送信,说他病了、病得很重。
想帮忙也有心无力,但襄平侯府受难他深表同情,因而特派亲卫一队五十人,希望能帮上忙。
方锦弦得着消息、又看那五十人小队的兵丁,心中也知道这是杨参的诡计。
但其实,他手上并没有杨参家传的那块黄龙玉,叫影卫过去说出那般的话,也不过是兵不厌诈。
本以为杨参会乖乖就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学刁滑了,竟然使出一记拖字诀。
方锦弦低头捻了捻自己衣襟上的垂穗,半晌后嗤笑一声:称病是么?那便派个大夫过去给他好好诊治,看他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来人!”方锦弦喊道,“给本侯抬到书房,我要给皇兄上表,告诉他、他的忠臣良将病得很重,还想伏乞个御医来。”
……
五月,端午节后,西南大营统帅杨参,上表启奏——原为陛下犬马、平白帝城民乱,替主固守西川城,以策城内百姓及襄平侯平安。
朝廷准其所奏,并特遣钦差携带御医一名并粮饷物资远赴蜀中。
闻听得消息时,李从舟正在曲家帮的艮城舵内。
艮城是长河支流上的一座小城,隐在深山之内,能行船走舟,又与蜀府西川城内的蓉河相连。
曲帮主和江雁夫妻已从蒲干国登舟,四五日内就能赶回来,到时候也是营救云秋莫大的助益。
白帝城在这些日子里帮了大忙:
有他们担下“民乱”之名,银甲卫、曲家帮众,还有江家三郎派来的兵丁,都可顶充作白帝城兵丁。
而且,还有乌影带着他的属下打头阵,这么些日子已经查清楚了襄平侯府内的地形:
侯府地上的园子并不大,只是个两进的小跨院。
前院内有正堂、回廊、直房、灶房等常见的建筑,只因襄平侯不良于行,所以没有假山盆栽等造景。
后院分东西两苑,中间是一方大大的莲池,北面以回廊连通一座八角亭,襄平侯素日很喜欢去那里钓鱼。
莲池是活水,其中的水连通城北的高山——乐源峰,又有暗渠通往蓉河。
西苑为襄平侯第二位夫人柏氏所有,去探查的中原汉人皆称该苑阴森恐怖,宛若地狱。
只有乌影和他的下属不以为意,说不过是些普通的植物和小宠物,端得是你们汉人大惊小怪。
与西苑隔莲池相望的东苑是方锦弦的住所,但里面就有他一间书房,大部分区域经过改建后都让出给了莲池。
除了成婚那几个月他会与妻子同住,其他时间都是宿在书房,也不愿让人近身伺候,想来还是忌讳别人瞧见他的残疾。
相对的,侯府地下的建筑和水道就十分复杂。
白帝城深谙水性的兵丁下潜探查,摸查出来少说是有地下两层,其中一层连通着西川城的地下水道。
而且侯府地宫很大,少说从城内一直连通到了乐源峰下,地宫四面隔绝,仅有水道与外界相连。
只是那水道中有许多被人刻意豢养训练的食人鳄,外来者只要靠近就会被它们群聚追杀,险之又险。
白帝城因此折了七八人进去,来回几趟也只能探知出——地宫里是横七、竖八合共十五条道,最多的情况下,可能有四十个左右的岔路口。
而西苑正下方的几处水道出入口被精心加上铁栅栏隔开了,看样子像是很要紧,云秋可能就被关在那里。
反正襄平侯这小人性子恶劣,过去这么半个月时间也不来与他交涉,大约是——想看他焦急难过的样子。
李从舟也不想与他客气,正在计算攻打的方式策略,突然耳畔就传来咚咚两响敲门声——
抬头望去,只见曲怀文笑着走进来,看他正趴在襄平侯府的地形图上,曲怀文摇摇头,侧身让了一步:
“世子,您看看都谁来了?”
曲怀文身后,是一身绛色圆领劲装的苏驰,而苏驰身后还跟着善济堂那位女大夫,以及——云秋新招到云琜钱庄的那个小厨工。
李从舟愣了愣,“苏大人,你们怎么……?”
苏驰正了正衣冠,扯了扯衣襟上的一圈圆领,“朝廷诏命、入蜀钦差,怎么,世子瞧我不像吗?”
……钦差?
李从舟皱眉,朝廷往各地派钦差多用四品以下的官员,苏驰现如今身居高位,户部尚书眼看就要告老……
苏驰一眼就瞧出来李从舟疑惑,他踱两步到桌案边,伸手点点点那张图纸后笑道:
“我家小云老板都叫人掳走了,我这做大哥的怎好意思高台安坐?正巧又是运粮送军饷,我便主动请命来了。”
“再说——”他挤挤眼睛,“一山不容二虎,林大人有济世之心,正合适做那户部尚书。”
“我呢,不好意思忝居高位,这不,正想借西南这事情挪挪窝呢。”
明明是仗义救人,怎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这样难听。李从舟哭笑不得,苏驰这样的性子,他还真是不擅应付,只能偏头看着他身后两人:
“那他们两位是——”
尤雪带着吴龙上前,恭恭敬敬拜了李从舟,她还未开口,李从舟倒先想起来公孙贤那龙凤子母佩的事。
于是他揉揉眉心,看向尤雪,“是来寻亲的吧?”
尤雪点头之后又摇头,“您这就是给我看扁了,我来确有寻亲这一重目的,但并非只为寻亲。”
她看了看身后的吴龙,两人一起默契地再拜下,“东家有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想尽绵薄之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原来云秋遇险的事情,经由曲怀玉、苏驰等人最终传到了几家店铺和田庄上,众位掌柜、伙计是急得团团转,陆老爷子险些亲自收拾东西来蜀府。
珍娘在桃花关上偷偷躲着哭了一回,小昭儿和小邱两个暗中筹钱想托付说动丐帮的兄弟。
几位掌柜也是各走各的路子,往关中、西北和东南方向上走关系、找帮手。
就连与云秋只是合作、引介关系的姚远老板、陈乐大厨都提出想帮忙,崇礼斋学正也送来了一包银子。
情势如此,大家伙干脆坐下来商量。
几番议论后,众人都觉着各大掌柜还是不要轻易走动,以免又有同业用他们东家出事这一则阴谋暗害。
只派遣了尤雪、吴龙二人做代表,跟随苏驰与朝廷兵马一起入蜀。
尤雪是大夫,医术高明,这个李从舟知道。
但——
他困惑地看向吴龙,这位小厨工是来做什么?
总不能是专程来给云秋做饭的吧?
吴龙对上李从舟审视的视线也不怂,躬身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后道:
“在下能有今天,全仰赖东家愿意给我一纸身契,让我从漂泊孤苦无依之辈变成了有家之人。”
吴龙跪在地上,说别看他现在这样,早年间为了活命,他在江湖上混事也学了不少。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有能用上我的地方!世子爷,小的是孤儿、人命危贱,不似他们还有亲人、朋友在这世上,东家对我有知遇之恩,若能牺牲我一命救得东家回来,小人万死不辞!”
他目光灼灼、满面诚恳,从李从舟的角度看,那样的神态动作倒不像个人了,反而像是跟随主家多年、在忠心耿耿安宅护院的小狗。
听到这里,站在一旁的苏驰也笑盈盈帮腔道:
“是呢,世子可以让他试试,这小子语言天赋极高,这一路走来可叫我大开眼界。”
朝廷军队南下入蜀是走大运河,绕过生乱的关中一代和“生乱”的长河区域,辗转从陆路来的蜀中。
“这一路上,全赖这位小兄弟帮忙,倒给我剩下不少麻烦,他听过一道当地话,就能学个八九分,好几处的官员都相信了他就是本地人、跟他认了老乡呢。”
“……真的?”李从舟问,“那蜀语也会?”
吴龙看看苏驰,得到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后,仰头声音洪亮:“啷个不会?我会哩可多。”
他突然一下切换自如,倒让李从舟都愣了下。
吴龙说完又红了脸,“除了这些,我还能做别的,您、您……肯定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李从舟看看他,点点头先给他从地上拉起来,并感谢了尤雪他们这份心。
他一直以来单打独斗惯了,这辈子,倒是因云秋的关系,结识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人。
这时候,远津正好跑进来,也没注意看这一屋子的人,就是喜气洋洋、跑得气喘吁吁——
“公子公子!点心哥哥醒了!”
李从舟立刻推开众人,直朝点心养伤的房间赶去。
点心昏迷了小半个月,曲怀文请来的三个大夫都留在舵上轮班守着,两次险些救不回来。
不过多亏尤雪在他们临行前递上的那一匣药,再加上曲家帮、白帝城都拿来了不少上等灵药,点心的状况终于天天好起来。
李从舟走得急,推门进去时,那大夫正在给点心检查他的腿伤,骨头倒是都长好了,也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点心的脸色还很白,看着李从舟却着急想起身,“世、世子,我家公子……?”
李从舟连忙坐过去,远津也去搀扶点心、拿过来软垫给他撑着后背和腰。
知道自己昏了半个月时间,点心连忙开口道:
“伤我是四个黑衣人、身量都在九尺左右,唯一开口那人说的是蜀中口音,离开的方向是……”
李从舟连忙止了他,以免扯动伤口,“这些我们都查到了,没事的,点心,你别着急,养好身体要紧。”
“是呀,点心哥哥你快好好歇着,”远津扶着他,“你安心养着身体,将来云公子回来还要你伺候呢。”
点心这才稍稍镇定了些,听着李从舟和远津一人一句地给现在的状况交待清楚。
知道公子虽然被困,可大家都在勉力营救后,点心的脸微微红了红,转头拍拍远津、小声道:
“你、你不用照顾我,我自己能成。”
李从舟却打断他,“云秋一直当你是自家兄弟一般,他回来肯定想看到你平安无事,有远津近前照顾你,我也好放心。”
点心眨巴眨巴眼,有点不好意思。
这时候苏驰、曲怀文也带着尤雪、吴龙走了进来,点心听了他们的劝,这才安心躺着养伤了。
而苏驰见了李从舟、看望过点心,也准备去西南大营做他的事,临行前,他专程与李从舟议论了一番:
“襄平侯之前曾上表朝廷,说杨参抱病、希望朝廷派御医前往诊治,结果没几日杨参就说他病好了,还主动请命要理会襄平侯府的事。”
“我猜这里头是襄平侯威胁了杨参,这才导致他不得不与之合作,至于是怎么威胁的——”
苏驰笑着拍了拍李从舟肩膀,“我去探,你且等我的信儿。”
他们说这些时,没重新挪地儿,就当着点心他们的面儿,点心听着暗自心惊,忍不住替苏驰捏把汗:
“这样……会不会影响大人你?”
“兵者诡道,”苏驰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小点心你以后就知道了,好好保重身体。”
苏驰的动作很快,离开艮城舵没两天,很快就给当年杨参和襄平侯的事套了个七七八八。
“反正就是——杨参本是罪籍,正常在军营里熬着不会那么快能立功封官,但他通过襄平侯走了点捷径,二十岁的时候就得了个八品将官做。”
“当年那件事做的不光彩,杨参的一块家传黄龙玉落在了襄平侯手上,因而才被他威胁。”
苏驰说到这儿,垂眸戏谑一笑,手指点点桌面道:“不过我更偏向于相信——襄平侯是说出来诓他的。”
“若真有这样关键的证据,那为什么早不拿出来用呢?之前西北战事紧张,不正好是他发兵的机会?”
苏驰耸耸肩,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我觉得方锦弦没这么蠢,所以什么黄龙玉,多半是拿出来吓杨参的。”
杨参这人,李从舟前世交手很多,他发兵跟着襄平侯谋逆,打到京城时,因围城久攻不下,而被方锦弦杀死、做成了活死人。
如今听苏驰这么一讲,他才算终于明白了始末。
“苏大人,”一道声音突然从旁响起,吴龙站出来开口道,“您说那……黄龙玉是什么东西?”
他比划了一下,“听您所言,应当是块玉佩?不如我去给偷回来。”
“偷??”
吴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说了一个我字后,在屋内东张西望半天就瞧见了一个曲家帮刚好腾空的熏笼。
那熏笼四方大小,横宽皆在一尺有余,深也不过两尺左右,吴龙蹬蹬走过去将那熏笼抬过来。
“我……我小时候为了吃上饭,偷东西别抓进县衙里关着,有幸跟一位、一位师傅学过缩骨功——”
他一边说着,一边人就钻进了那个熏笼,手脚柔软扭曲,看得李从舟和苏驰都瞪大了眼,纷纷站起身来。
吴龙给自己整个人都塞进熏笼后,又自己钻出来,“比这再小一点儿的地方,我也能挤进去的。”
乌影正好靠在房梁上休息,斜眼看见这一出好戏后,倒是点点头道:
“白帝城的兵丁们不是说么?那下面的地宫有许多小出口、小通风口,如果有吴龙兄弟这本事,那就真可以来去自如了。”
李从舟:“……”
最终众人一番商议后,由苏驰定下三条连环计:
第一,需白帝城众人配合,给事情闹得再大些,最好是让西川城戒严、百姓惊惶;
第二,事情闹起来后,杨参肯定不能坐视不理,苏驰就回去建议他封锁西川城,然后给愿意逃难的无辜百姓放走;
最后,听乌影的人说襄平侯府这些日子招人用工多,吴龙就在那时候趁机混进去,既安全、方锦弦也不会起疑。
“我问过杨参,东西就长这样儿,”苏驰从袖中取出一张画,递给吴龙,“小吴兄弟,找得到就找,找不到你自己顾着性命。”
吴龙点点头,给画收收好。
“除此之外,要是有你不能应付的危险,或者是有小秋秋消息,你就吹这个——”
乌影递了个哨子给吴龙,“方法我昨天教过你的,含在嘴里可别吞肚子里去。”
吴龙点点头,憨憨笑了声:“您放心。”
而苏驰正经想了想,目光又转回到李从舟身上,他弯下眼睛笑,走过去一拍李从舟道:
“做戏做全套,你也正经做出个伤心难过的样子来,好叫襄平侯放松警惕,比如说——买个醉什么的?”
伤心买醉?
李从舟摇摇头,他不是嗜酒的人,也办不出这样的事来,倒不如做出个妄图杀入襄平侯府的样子。
“只是要有劳少帮主——”
曲怀文笑着还礼,“好说好说,敬陪末座。”
○○○
宁王世子和曲家帮少帮主两个人大打出手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西川城中,百姓都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是为了准世子妃的失踪着急,有说是因为商业生意上的事产生了分歧,总之两人都伤都挺重的。
消息入侯府时,是五月十五。
方锦弦却无暇顾及去验其真伪,因为云秋病了。
他这病来得怪,之前一个月都好好的,可这两天却吃什么吐什么,人看上去恹恹的、脸色也寡白。
之前方锦弦还怀疑他是装的,结果云秋这样四五天了,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有一天守卫才端了饭菜下去,他闻见饭菜的油味儿就直接吐了。
方锦弦实在无奈,思来想去只能请那位白大夫下地牢看看——老人家看见柏氏西苑那些毒花毒草都能神色如常,料必下地宫也合适。
他安排布置一番,重新给云秋那间牢房安置了架子床、挂上了纱帐,摆满了各式家具陈设、铺上地毯。
然后又警告了白大夫一番,才带着人下到地宫里,让他给云秋诊脉。
云秋在床上躺了两天,没胃口,明明什么东西都没吃,却总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往上反,心里还烧得慌。
襄平侯这坏东西怀疑他装病,哼,他还怀疑他给他下毒、下小虫子呢!
云秋怀里揣着个汤婆子,闷闷地焐着肚子。
听见外面咚咚脚步声也懒得吱声,只当是襄平侯又变着法子来跟他说那些没意义的话。
结果来人竟然来到监牢外,还咔哒咔哒打开了门上的铁锁和锁链。
虽然下意识捂住鼻子,但云秋却偷偷瞥了眼外面新搬来的更漏——这不是还没到送饭的时间?
心里正嘀咕着,外面就传来了方锦弦的声音,“伸手,我找了个大夫来给你诊脉。”
……大夫?
云秋抬头,襄平侯专门搬来这张新床倒是好得很,是架子床、离地面也软,四面都挂着帷帐、很暖。
他偷偷从垂着的纱帐缝隙看出去,好像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爷爷,身后还跟着个背药箱的小学徒。
云秋喔了一声,自己伸高高手,给腕子递出去。
白大夫刚下来的时候就有些心惊,他在西川城多年,见过贵人家的腌臜事也多,但还从未见过襄平侯府这样的——
地宫、监牢,暗无天日的地下水道里藏着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
老人家心中虽生恻隐,却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能治病,却不一定能救得了人。
何况襄平侯草菅人命、权势滔天,单他在府上这些日子,就见过四五场人命案子。
死了这么多人,可城中府衙一次都没来过,不仅没来,那些人的尸首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诊脉的时候,柏夫人也用苗语告诉他,让他谨言慎行,不听不看不问,否则会没命。
白大夫牢记这些,搁好脉枕后就跪到地上,低头垂首、根本不看帘帐中躺着什么人。
他这儿切着脉,那两个护卫给云秋近日的状况说了说,白大夫听着点点头,结合指尖流利如滚珠的脉息,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不过医者望闻问切,他收回手,又跪着躬身一点道:“那请奶奶略露金面,医者好观瞧脸色开方下药。”
他这话才说完,方锦弦和那两个护卫还未来得及解释,就听得架子床帘帐后传来噗嗤一声。
云秋忍不住咯咯笑,他坐起来、挑开帘子探出个脑袋,“老先生,您瞧仔细了,我可是男的。”
他墨发披散,眉眼虽明艳,却也不至于男女莫辨。
白大夫瞪大眼睛看着他,啊了一声半晌没回过神来——他刚才切脉,此人身上的脉象分明就是女脉!
而且脉搏流动流利、动跳很快,分明就是滑数脉。
本来加上那些食慾不振、反胃恶心和呕吐的症候,白大夫可以肯定,这就是害喜。
只是这位“娘子”年轻,脉息有些紊乱,所以才会反应得厉害些,他本来都想在看见面容后道一句恭喜。
如今瞧见架子床中是个男子,险些绷不住自己的老脸,要放声怪叫起来。
方锦弦也黑了脸,“白大夫,你怎么回事?这切个脉连男女都分辨不清了么?”
白大夫飞快地眨眨眼,喉结上下动动咕咚吞了口唾沫,额角都因紧张而渗出大滴汗来。
他举起袖子擦了擦脸,重新给脉枕放到床沿:
“那那那……请公子换、换只手,容、容老朽再看看、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