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茫然地眨眨眼, 给汤婆子换到左手。
因躺着姿势别扭不方便,他干脆盘腿坐起来,给帘子拉到身后别好、扯过被子盖好腿, 才给右手伸出去递给白大夫:
“喏,老爷爷你看吧。”
他这些天不舒服, 今日也一直躺着,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声音软黏黏的。
一双柳叶眼干净澄澈,白大夫只看了一眼,就连忙垂首、搁下脉枕:
方才切问这位贵人左手, 少阴脉动甚、寸口异动频, 分明就是妊子之状。
可……
这位一看就明显是男子, 容貌是清丽了些, 但也并非男生女相。
白大夫抬手抹脸又擦了把汗, 闭目深深吸一口气、凝神认真查探云秋右手尺脉的状况:
右尺候肾。
肾脉若是鼓动, 也是有子之兆。
他手指抬起放下又放下抬起, 最后犹犹豫豫看向云秋,想问什么, 又下意识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襄平侯。
正巧此刻头顶石板响动,片刻后, 有个影卫急匆匆走下来与襄平侯禀道:
“白帝城那帮人又来了!”
方锦弦啧了一声,“什么玩意儿?!怎么又来了?!他们是疯了吗他们?!”
“杨统帅派来的人已经……”影卫的声音渐渐压低,两人嘀嘀咕咕, 瞧着是一时无暇分心。
那白大夫这才大起胆子、压低声音飞快问了一句:
“少爷您、您一直是……男身么?”
云秋:???
“啊???”
白大夫在西川城时间久, 自然也听过些域外传言,说在蛮国以南的瓦底江畔, 有一族异人氏是雌雄同体。
他们的先祖有东海鲛族之血统,在传说中, 鲛族孕育后代的方式就是将卵产在雄性的育儿袋中。
不过观瞧床上这位小少爷的模样长相,根本就是中原汉人的模样,哪里会是什么域外的异人,或者东海鲛族的遗脉。
白大夫这儿胡思乱想着,云秋却打从他问出那个怪问题后,就一直微微蹙眉观瞧着他的表情。
偏是他神色这般凝重,看得云秋也暗自心惊。
他心中咯噔一下,抿抿嘴,翻过手腕握住老大夫的手,气鼓鼓道:
“老爷爷你悄悄告诉我,是他给我下毒了是不是?”
白大夫刚开始还没明白云秋在说什么,但抬头瞧见云秋眯眼瞪襄平侯,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不、不是……”
不是?
云秋不信,压低声音悄悄告状,“老爷爷你不用帮他遮掩,就是他这坏东西给我掳来这里关起来的。”
白大夫:“……”
他骇然地看着云秋,到襄平侯府做府医这么几个月里,还头一次见府里有人敢这样说侯爷的。
老人家吞了口唾沫,看看云秋明艳的脸,又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这间装潢布置十分精致的地下牢房。
他眼神震惊,年轻时候在大户人家见识过的那些密辛又一件件浮上心头,其中的关键词有:
强掳、强抢、强制,以及巧取豪夺。
白大夫一言难尽地看看云秋,然后又转过头去看了方锦弦一眼——
没想到,襄平侯表面上仅有一位妻子,私下里竟然在地宫中藏有一容颜清丽的男子?!
白大夫闭了闭眼,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觉得自己是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密辛。
他只是个大夫,自身难保、有心无力,噎了半晌后,只能轻咳一声道:
“真不是毒,少爷您宽心。”
云秋看这老爷爷面善、也不像是助纣为虐之人,便信了七八分。
只是既不是毒,那刚才老大夫为何那般神色?
仔细想了想,云秋倒抽一口凉气,“不会是什么绝症吧?!”
毕竟他前世今生加在一起三十多年,从来都是吃嘛嘛香,可从没有这般难受过。
——而且算算日子,他被掳来这里也少说有一个月了,之前大鱼大肉吃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白大夫看着这位贵人少爷一下白了脸,就知道他是想多了,忙温声劝道:
“您放心,不是绝症、不是绝症。”
他刚才那般惊讶,大约是——想岔了。
男子怎会成孕?
这要不是在襄平侯府,换个普通人家,老大夫肯定要给云秋请到他自己的铺子上,好生检查调养。
若是确诊无疑,这可是数百载都难逢的一例!
记载到脉案上成书立述,往后能造福多少子孙后代,后世医者也可照例开方子拿药!
只可惜,这妊子脉象瞧着并不太稳,若是女子,那白大夫确实能推是一月左右,但男子……
他摇摇头,他就拿不太准了。
或许是自己诊错了,又或者是这位小少爷体质特殊——阴阳逆脉,男生女脉之类?
左右云秋现在的反应只是没有胃口、呕吐,万一报喜之后是自己诊错了,那按着襄平侯的性子,他项上人头可能就要没了。
白大夫嘶了一声,思量再三,决心先瞒下此事,毕竟怀胎十月,人体上还会有其他变化。
他得先留住自己这条老命,下个月、下下个月再来,总是能确诊、查个明白的。
而且这位小少爷只是食欲不振,也可按脾胃不好、气机不顺这么样先治着,总也不会伤身。
他在心中盘算好后,那边襄平侯也安排好了防御白帝城的事,方锦弦转过头来皱眉问道:
“看明白没,白大夫,他到底什么症候?”
白大夫擦擦汗,转身对着襄平侯拜下,“这位小少爷应当是气机不顺、脾胃不和,没什么大碍。”
“没大碍?”方锦弦拧紧眉头,“可他吃什么吐什么、已经在床上躺了四五天了。”
再这样下去,不等他给顾云舟提条件,他的人质就要先给自己饿死了。
方锦弦盯着白大夫,眯眼审视。
而这位白大夫能在蜀府行医数十载,也有自己一套生存的本事在,他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解释道:
“这便是气机升降失常,这屋子深藏地下,四面不透风,久而久之,肺固失其清肃、胃里又失其和降。”
“因而气机逆乱,以至于食慾不振,再加上你们准备的饭菜中油腥很重,积食不化、自然呕吐。”
方锦弦虽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白大夫老神在在,便渐渐放下心、料想这病不重。
“所以,此症应当如何用药?”
白大夫捻了捻胡须,本想建议襄平侯给云秋搬到一个开阔通风、能晒到阳光的地方,但想起来刚才这位小少爷说的坏东西、强掳等用词——
于是他飞快眨眨眼,不敢掺和他们襄平侯府的私宅事,只清清嗓子道:
“我会草拟个调理脾胃的方子,您照例管府上药房抓来吃就是,然后饮食上切忌大油大荤,稍清淡些。”
然后,白大夫又转头叮嘱云秋:
“也别贪凉吃生冷的东西,可用些新鲜瓜果,待少爷你身体好些,还是多下床走走,别成日躺着。”
云秋乖乖点头,想想后又轻轻扯住白大夫袖口:
“老爷爷,我怕苦,药里面能不能……能不能少放些苦东西呀?”
他声音软,声线很干净,让人一听就心生亲近。
而且白大夫垂眸看,这位小少爷病了多日,本就白皙的肤色更衬面白,薄唇紧抿,一双柳叶眼泪汪汪的。
对着这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他哪里还能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只能拱手道:
“是,老朽尽量。”
知道云秋并无大碍,方锦弦也放下心来,请老大夫写方子、拿药,并着人给云秋重新预备清淡的饭菜。
药不能空腹饮用,不然更易伤了脾胃。
所以襄平侯让白大夫
先带徒弟去后院药房教府上的药童煎药,并吩咐侯府下人们按着他的建议给云秋重新备菜。
半个时辰后,端下地宫的都是蒸煮清炖一类,还有一盏添了山楂的酸甜口汤羹。
云秋呕了这些天也有些怕了,看见装饭菜的食盒下意识就抬袖掩住口鼻,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反应。
他歪歪脑袋,试着松开手,用鼻子小心嗅嗅,却发现除了地宫内那股已经闻习惯的潮湿味儿,并没额外闻见什么特别刺激的腥腻味道。
相反,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饭菜清香,倒真勾着云秋,让他觉着瘪瘪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声。
两个守卫瞧着云秋并无多大反应,这才试探着给食盒的盖子统统打开。
三碟子小菜很清爽,一份是山药勾芡的木耳青笋,一份是用鸡汤熏蒸出来的菘荇,还有一碟汤炖后沥出来的花生芸豆。
闻着味道都蛮鲜的,云秋齐齐筷子,尝试夹了些放在自己碗中,然后小口小口扒拉了些。
那种胃被顶着的酸胀感还在,但没有前几日那般不能忍受,他啃了两片用鸡汤熏蒸出来的菜叶子,又换了花生和芸豆试试。
都能入口,也不算难吃,不过比起正经的三盘菜,他更感兴趣那一盏羹汤:
去果核煮的山楂果红艳艳的,窝在添了银耳的晶莹羹汤上,白里透红、看着就很有食欲。
云秋尝了一口,酸酸甜甜,还蛮开胃——
不过再好吃的东西他也知道不能贪多,喝两口羹汤后就每样菜都用了点,给肚子填个五分饱就及时停箸。
他揉揉肚子站起来,靠在床架边歪站着,缓过那阵劲后,竟破天荒没作呕吐出什么。
诶?!
云秋眼睛一亮:原来这么多日,他真是脾胃不协!
那白胡子老爷爷还真是神了。
他高兴,连带着两个陪在外面、胆战心惊的守卫也高兴,他们可终于能保下自己这条小命了。
急匆匆赶往东苑报喜,闻听这一切后,方锦弦也高兴地抚掌大笑,不住地赞白大夫医术高明。
“快快快,来人看赏,那我的牌子去库房拿雪花银三十两出来,给白大夫送去!”
侯府管事应声领命,带人到柜上取了银子,用红布盖在托盘上摆码好了,就送到后院药房上。
襄平侯生性多疑,从不信外面的药局和生熟药铺。
他侯府里有自己的小药房,一应药材、器具都有专人看管,称取用药也要专门登记造册。
府医问诊开方后,就给方子送到药房,第一回煎药时,更需开方府医亲自到药房上盯着,药童煎出来还得由人试过无毒,才会送出去。
若是长久用药,像襄平侯自己,双腿残疾、经络不通,一直吃着一副前任府医留下来的调养方。
他的药就是由专门两个小药童在药房内煎好,然后每日每日往东苑的书房里送。
也是因为这样的规矩,从前侯府里的府医,是都需要住在府上的。这样主人家有个头疼脑热,他们也好方便出诊。
但白大夫不同——
他虽是顶了襄平侯府上府医的缺儿,但他在城中有自己的药铺和宅子,家人也都在西川城内。
所以当日跟着官牙来见工时,他就专门提出来同襄平侯谈妥了,往后他晚上都不住府里。
也是柏氏夫人有孕后,白大夫才在府上时间久些。
管事到的时候,白大夫正在药房上监督那侯府里的药童熬药,看见那一托盘银子,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为自己的小命,也为那羁押在地牢里的小少爷。
还好还好,没有冒然断出来一个喜脉。
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了。
在管事离开后,白大夫又暗自摇头,在心里嘀咕一句奇怪,他摸着就是像孕脉,可男子怎么会有孕脉?
这事真是怪。
“师傅你一个人那儿叨叨什么呢?”替他背着药箱、拜师跟他学艺的小徒弟走过来,在他眼前晃晃手掌——
“这儿的药煎好、试过了,他们正要送出去呢,问您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白大夫啊了一声回神,看见小徒弟身后两个小药童正睁大眼睛等他的话。
“呃……”老爷子捋捋胡须,想了想道:“没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就是……尽量保证患者身心愉悦吧。”
小药童不知白大夫心中转的那些念头,只原原本本送药、给他的话带到。
方锦弦看重云秋这个人质,听了药童回话后,就叫来影卫,让他们去问问云秋还有什么需要——
“不是太离谱的,你们就不用来回了,尽量满足他就是。”
影卫点点头领命,然后不多一会儿就进出地宫两次,一回带了两串糖葫芦,一回拿了一盘果子。
方锦弦看着云秋这边好起来了,也就重新部署准备他的大事。
倒是那白大夫拿了赏银,带着小徒弟出府后,一路上还是摇头觉着怪——
他行医少说四十年整,不说医术有多高明,至少经验足够丰富,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
男子生了女脉不说,竟还能被他左右手都诊出孕脉,怪了……当真是怪。
白大夫的药铺开在与与承阳大街平行的、同样东西走向的长丰街上,前面是药铺,后面就是他家的院子。
远远看过去,家中已经升起炊烟,黄昏日落,也刚好是吃饭的时间。
老大夫心里揣着事,自顾自头前走,却没注意身后的小学徒不知什么时候拉下了很大一截。
夕阳金辉里,白大夫自己不知道,他刚才嘀咕那段话,其实并非在心中默念,而是不小心低声说了出来——
而且,还被跟着他的小学徒听了个真真切切。
那小学徒骇然极了,直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站在原地双手捂住嘴、浑身一阵阵战栗:
天呢!
这天下,竟有男子可以成孕?!
——那难怪今日师傅表现得那样怪异!!
“发什么愣呢?!”白大夫的声音从前面遥遥传来,“快跟上,回去吃饭了!”
小学徒涨红了脸,连忙晃两下脑袋跟上去。
就算跟师傅、师娘一家吃完了晚饭,他一边刷碗还一边琢磨这事儿,走神间差点摔碎个碟子。
“师兄你今儿是怎么了?”
看他状态不对,跟在旁边打下手的小药童好奇问了一嘴:“从那贵人府上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这位学徒是已经跟了白大夫五年多,也知道去往高门大户里面看诊的规矩,是不听不看、不问不说。
但——
那样的惊天大秘密,他怎么可能憋得住?!
为了不给师傅惹麻烦,他擦了擦碗,神神秘秘给小药童拉到一边,然后观瞧左右无人后,才小声道: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跟别人讲。”
小药童嗯嗯点头,甚至还竖起三根手指对天立誓,“打死我也说,说了天打五雷轰!”
学徒遂压低声音,凑近了跟他咬耳朵:
“我同你讲哦,那些有钱人当真是为富不仁,手段花样层出不穷,我跟着师傅、我们今天……”
“我们今天撞见一桩惊天大事,侯府里下面竟然有一座地宫里,地宫里关着个人,而且还怀孕了!”
小药童撇撇嘴,“这算什么秘密?襄平侯怕老婆在外边养小,人家肚子大了现在弄回府来偷偷生产呗。”
瞧他眼神不屑,学徒连忙捉住他,“不是!嗐,你听我说完!不是女子!”
小药童还不明白,“什么不是女子?”
学徒跺跺脚,忍不住踹他,“我说那襄平侯府上关着、那个有孕的,不是女的,是个好漂亮的小公子!”
“你说什么?!”小药童的声音一下就高了,“男子有……唔唔?!”
“别喊、别喊!”学徒连忙伸手捂住他嘴,“小祖宗,你要给师傅喊过来骂我们啊?”
小药童瞪大眼睛,一边扒拉他捂住嘴的手,一边却兴奋得脸都红了,站在原地连蹦了三蹦。
学徒见他实在兴奋,生怕这家伙喊出什么声儿来,师傅过问起来又要责罚,便干脆拉人回了屋。
两人挨挤在桌边坐下,摸出来之前攒钱买的炒锅巴、香瓜子。
药童的年纪小些、坐下来就忍不住兴奋捶桌:
“真的真的?!真是男人怀孕啊?”
“师傅还不确定,只当是气机不顺开的调理脾胃的方子,但我瞧着还有温宫的几位药,根本就是安胎。”
“好家伙,厉害死了,”药童竖起大拇指,“我瞧着襄平侯根本不良于行啊,这怎么……这么厉害呢?”
“嘘……这事就我俩悄悄说说噢,你可别到处说,到时候给师傅惹祸,连带我们都要遭殃,你是没见到——那襄平侯杀人如麻呢。”
“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好哥哥你跟我说过好几回了!我都记着呢,你刚才还说——那少爷生得美?”
学徒点头,稍稍描述了一下云秋的外貌,“不过我也没敢仔细看,万一看多了被侯爷发现呢?”
“不过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恃宠生娇了,跟师傅去侯府那么多次,我还从没见过敢当面骂侯爷的。”
“而且他就算骂了,侯爷好像还不生气,还叫侍卫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往他房间里送呢。”
药童点点头,若有所思——
肯定是襄平侯对那小少爷一往情深,然后小少爷另外有意中人,襄平侯求爱不成、得不到心就要得到人……
啧啧,药童和学徒两个对视一眼:彼此确认了眼神,侯府里这些关系,还真是乱得很。
人都说秘密是藏不住的,学徒给自己心里的事说给药童听,他当天晚上倒是睡得很踏实。
可小药童听着这个惊天秘密后,总是憋得慌,最后忍不住就告诉了他们药铺戈壁卖茶果子的大婶。
不过他隐去了襄平侯府这一项,只说是他听来的闲话,随便说与那婶子听。
大婶听完将信将疑,“男人怎么可能怀孕?你这小猢狲怕不是编瞎话来哄我玩的吧?”
药童还待分辨,那边白家师娘又使唤他去买菜,他只能徒劳地强调两遍,“真的真的,我可没诓你!”
偏巧大婶是卖茶果子的,来往客人多,偶尔也会在她这里探听消息。西川城哪那么多消息好说,问来问去,她也只能给药童告诉她这奇闻当新鲜说一说。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男人成孕一事,反而没几天就在整个西川城里传开了——
而且各家分茶酒肆、饭庄酒楼里传的版本还都不一样:有说是富商捞了东海鲛族的,也有说是男狐狸下凡报恩的……
总之是玄乎的玄乎,离谱的离谱。
还更有茶博士窥着商机,连夜写本子、改故事,硬给弄出了十几折荡气回肠、引人泪下的书。
几日后,五月廿一。
吴龙按计划,趁乱顺利混入了西川城。
他谎称是来城中寻亲,可惜亲人搬走、自己路费盘缠又都用光的蜀府娃子,先混到茶摊上帮忙做事。
吴龙很有天赋,一开始怕自己说多了露馅儿,就装作是不好意思腼腆害羞,话只说自己熟悉、用惯的几句。
但在茶摊上听得多了、也模仿多了,老板一家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就是从小在蜀中长大的人。
来往的常客也一点没听出来他的京城口音,还总是跟他讲蜀中家乡的事。
听得多了,吴龙就给这人发生的事情讲给那人听,反之亦然,很快就给整个茶摊一片都混熟了。
众人听了他的遭遇也是十分同情,其中就有人提到了襄平侯府——
“他们最近急用人,娃儿你阔以克试试。”
“你莫坑求人家!那侯府头吃人不吐骨头哩!”
吴龙心道一声妙计,表面上却佯做不知,只凑过去问个究竟,“叔,你们说哩这个侯府是……?”
前面那人指指承阳大街,说在那尽头就是。后面的老伯人厚道些,挥挥手让他别听他胡说。
“那侯府里头,三天两日呢死人,娃儿你年纪轻轻哩,莫克那里头,小心命都莫得喽!”
老板也劝,让吴龙也着急,再想想别的办法。
吴龙笑笑记在心上,第二日就生演了一出——收到亲戚来信,说他母亲在老家病了,急需要用钱。
老板一家子仁善,却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万般无奈下,只能同意介绍吴龙去襄平侯府试试。
茶摊老板是经年在西川城的,侯府管事没多问,自然就给吴龙招了进去。
管事瞧着吴龙机灵,又听说是本地小伙,便心生恻隐,只安排他做些洒扫擦洗的工作,并不让他往襄平侯身边去。
这样的安排倒正中吴龙下怀,洒扫擦洗庭院嘛,能去的地方就很多,加上白帝城兵丁们绘制的地图:
——他只用了五日时间,就给这襄平侯府内部摸了个清清楚楚。
西苑戒备森严,柏夫人也不让他们这些下人靠近,但是每日都会有几批影卫带着药房的药童送药进去。
一开始吴龙只以为是给柏夫人送安胎药,后来发现送药的人是有两批,而且间隔很近。
而且,还有一批人是一日三餐往里面送,即便柏夫人不在西苑、跟襄平侯一道儿用餐,也有人往里送饭。
那就能推断出:西苑里除柏夫人之外,还有一人。而且,有很大可能就是他们被掳走的东家云秋。
东苑是襄平侯的,里面那间书房白天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吴龙有一次故意在里面擦博古架,被护卫看见了也没说他什么。
屋内的布置很简单,和一般富贵人家的书斋也没什么多大分别,只是多添了襄平侯一张床。
书房里面也没有密室暗格,要紧的东西都是锁在床旁边一面墙高的大柜子内。
大约是对自己府上的影卫很放心,所以柜子的外锁只是个普通铜锁,吴龙借着洒扫由头凑近看过,只要没人盯着,他须臾就能撬开。
又在侯府上混了三五日事,吴龙正觉着差不多可以动手了,管事却突然给他叫了过去——
“小吴啊……”
似乎是事情棘手,管事脸上的神情不尴不尬,搓搓手犹豫了半天,才缓缓道:
“我听说你是……你是着急用钱,是不是?”
吴龙点点头,给家里母亲重病那套作假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那……”管事由于再三,“小吴,我瞧着你是个聪明娃儿,在我们这样人家当差的规矩,你晓得吧?”
“不听不看、不问不说,”吴龙笑嘻嘻的,“您老都教过,我记着哩。”
管事点点头,这孩子进府以后口碑很好,三五天的光景里大家都喜欢他,说是什么活儿都抢着干,而且人会来事、嘴也甜。
虽说不想给他牵扯进侯爷那些事里,可是眼前这桩要紧活计,纵观阖府上下——还真是只有这小伙子能办。
“小吴呀,”管事重新堆起笑脸,“你听我讲,事情它是这个样子哩——”
……
云秋吃了白大夫几日的药,感觉身上轻松多了,也渐渐吃得下去东西,胃口也恢复不少。
昨日,他还破天荒多吃了小半碗米饭,吓得守在铁栅栏外面的两个守卫一宿没合眼。
想到那两人一惊一乍的样子,云秋嘿嘿偷乐,从袖中摸出枚雕梅球丢进嘴里。
这是蜀中蛮国一带白族人特有的小吃,在盐梅或青梅果上雕花,然后拌上红糖、蜂蜜腌制而得。
吃起来既有梅子的酸味,又有蜂蜜红糖的甜,而且回甘不见涩、还能生津止渴。
云秋本来也没有这般爱吃酸甜口的东西,但自从那日试过那碗羹汤后,他好像就开始喜欢上这些了。
至于这雕梅,是护卫给他带过来的,说是比吃山楂、吃冰糖葫芦好些,不会吃了体热上火或牙疼。
云秋在靠里一面墙壁上,偷偷划正字,算算日子他被掳走已经一个多月时间,现在也该是到了六月里。
也不知道小和尚在外面怎么样了,云秋拍拍手,转头看了眼他藏在床上的琴盒:
娘亲,你可千万保佑小和尚平平安安的。
不过成日就这么待着看书,云秋也觉得闷,便找门口守卫叫来侯府管事,说出了自己的新要求——
“我在这里一个人待着也闷,大伯,你能给我找几个特别会讲俏皮话的人,陪我聊聊天解闷不?”
管事噎了噎,这要求放在寻常人家并不算什么,但放在他们侯府,就显得有点……难。
侯爷就是那样一般喜怒无常胡乱杀人的性子,夫人又性子阴沉,成日里摆弄她那些毒花毒草。
他们这一整个府上,大家都是谨小慎微、提着脑袋做事,哪会有什么能讲俏皮话的人。
勉强从影卫中找了个心大、性子有些憨的,剩下一人却生生愁坏了管事。
云秋也就是被拘着闷得慌,管事若真找不到人,他也不会一次发难闹起来,只是心情有些低落罢了。
没想跟那瞧着憨憨傻傻的影卫面面相觑了两日,头顶石板就动了动,管事蹬蹬迈步带着人下来——
“云少爷,按着您的吩咐,这回这位,包管您能满意!”
云秋听着没当回事,还窝在他新讨要来的一张藤编的摇椅上看他的带彩描图本子。
“来来,见过云少爷。”管事给吴龙往铁栅栏旁边一推,该交待的事情他都在上面交待清楚了。
他没讲得很深,只假说是主家帮忙藏的人,不能放出去是因为关着的这位少爷带罪之身,用铁栅栏拘着也是有保护的用意。
吴龙表面上装作自己信了,内心却咚咚直跳,晓得自己这回必然能见着东家。
“云少爷你看,这是我们新招进府里的杂役小吴,他嘴皮子利索,听过外面许多趣事呢!”
管事热情地替他们二人做介绍,云秋兴趣缺缺,抬头随便瞥了一眼,想着随便应付应付算了。
结果一打眼,就瞪大眼看见了自己的小伙计。
吴龙反应比他快,笑盈盈扯着嗓门、用蜀中方言道了一句:“小嘞拜见云少爷!”
他声音响,在这地下水道中回声很大。
管事和那护卫都被震了震,一时捂着耳朵、分心没顾及云秋,吴龙连忙暗示地给云秋挤挤眼睛。
云秋一下会意,当即举起书册来挡住半张脸,顺势整理了表情,“嘶——小声点儿!我还没聋呢!”
吴龙挠挠头笑,装出一副第一次见云秋的模样。
管事生怕云秋觉着不满意,忙拍拍吴龙、给他递出眼色要他快表现:
“云少爷,我们小吴真挺能说会道的,你听他说说就知道了——呐,小吴你前天不还给我说了那事么?”
他用手肘撞了撞吴龙,压低声音,“就你说有家大户家男子怀孕那事儿……”
吴龙啊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说与云秋听——
“云少爷,我前日在西川城里听得一件趣事儿!真的可厉害了!说是有个男子竟然怀孕了!”
男子能怀孕?!
还有这样新鲜的事儿?
云秋一下来了兴趣,给书往旁边一放,自己拖着小板凳就凑到铁栅栏边,还顺便给吴龙和那小守卫分了点他这儿搁着的瓜子、糕点。
管事瞧着云秋有兴趣,而且吴龙还很能说,心中也一块大石头落地:
守卫云秋、看着云秋这事其实不难,只要吴龙之后出去不乱说话,肯定能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他拍拍石阶下暗格,放心地转身离去。
“少爷您不知道,说是那成孕的男子身上有鲛族血统,生得金发碧眼、貌似天仙,富户家的公子只看了一眼,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
吴龙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星子乱飞:
“富户公子对那男子一见钟情,可惜家中父母不同意他迎娶男妻,非逼着他娶了自家表妹为妻。”
“而那美男子也实际上有意中人,正在他准备跟自己的意中人双宿双栖时——”
“富户公子却带人来掳了他走,关在小黑屋里下了情|药,酱酱酿酿、颠|鸾|倒|凤长达半年有余!”
云秋哇了一声,听听都觉得刺激。
倒是旁边那小守卫老实得要死,“你这故事肯定是编的,首先男子不可能怀孕,其次、其次……”
他支吾半天红了脸,“人是要吃饭的,在床上做、做那事半年,是、是要马上风死的……”
吴龙:“……”
云秋噗嗤一声,忍不住乐出声。
他倒没想到,这偌大的襄平侯府里,还能有这样的实诚人。
云秋转转眼珠,心中生出个主意,他哦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像真站在小守卫一边:
“嗯,我也觉着不大可能,所以我认为,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就地取材、张口就胡诌道:
“我看呢,那位孕夫才不是什么鲛族血统,他应该是苗人!他是对那位富家公子一件钟情、情根深种。”
“可惜他们相遇的时候,富家公子已经成亲,这位苗人少年就觉着十分可惜,于是不惜自己吃了孕果、下蛊、施情|药,也要跟那富家公子温|存一夜。”
“然后就是为了怀上心爱之人的孩子,给往后自己这一生留个念想!”
吴龙听到这,眼睛瞪得老大,半晌后、动容地站起来鼓掌,“东……不,云少爷!您说得真好!”
“我信了,一定是这样!”
云秋笑盈盈,还好他最近看了许多蜀府的话本子,不得不讲蜀府的书生对苗人多少有点固化印象——
什么圣女大祭司,总会下蛊中原人,巧取豪夺一番后总是要拐点什么回家,要么是老婆、要么是娃儿。
他和吴龙两个越说越来劲儿,根本不管旁边小守卫越来越红的脸蛋。
那守卫最后听不下去了,突然站起身,“云、云公子!我去给你再、再那些话本和茶果子来!”
云秋略带些遗憾地啊了一声,虚虚留了他一回,等小守卫一溜烟跑上石阶,他才正色、隔着栅栏拉住吴龙。
“你怎么来了?!外面怎么样了?小和尚……我是说大家,都还好么?”
吴龙也知道时间有限,所以快速给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给云秋简单讲了讲。
听见点心受伤、李从舟呕血两节,云秋脸都吓白了,吴龙便忙安慰他,“没事的东家,现在都好了!”
至于后面提到苏驰来了、西北大营杨参,还有尤雪和她哥哥的事,云秋脸上才重新展露了笑容。
有这么多人帮着小和尚,那还好还好。
这一仗,他们的胜算很大很大。
而且小和尚还是重生的呢!这一点云秋可没忘,等之后出去了,他要和小和尚好好讲一讲。
“那你来找东西,需要我帮忙么?”云秋歪歪脑袋,“虽然我在这儿是个阶下囚,但——也能做好些事的。”
吴龙想了想,给自己的计划河畔脱出。
若不是管事找他来地宫做守卫,他是预备今天晚上就动手的——今日是六月初三,襄平侯逢三六九都要到西苑陪妻子。
但既然来了云秋这儿,吴龙分得清楚轻重缓急,都知道云秋所在位置了,他认为当务之急是给消息递出去。
“到时里外一起配合,一定能给东家您救出去!”
云秋点点头,他被困在这儿,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盼着大家都平安,营救的事情能顺利。
想了想,云秋抓紧最后的时间叮嘱吴龙一句:
“要是你能见着李从舟,一定告诉他,遇事大家一起商量协作,不许像在西戎王庭那样了。”
头顶的石板动了动,眼看那小守卫就要回来了,云秋却低下头,还是飞快补了一句:
“我想他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们要一起走。”
吴龙点点头,认真记下。
而那去而复返的小守卫端着两个托盘,上面摆满了各式新鲜的瓜果:
“云少爷,我仔细想了想,刚才你说的那故事,还是有些不妥——那孕夫说的是肤白貌美,苗人肤色黑,肯定不是他们。”
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