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没说话, 面无表情垂眸看他。
公孙贤也不动、不说话,就那么抱拳拱手跪着,态度大义凛然、神态从容不慌张。
“……”
磨了磨后槽牙, 李从舟憋出一个字:“讲。”
公孙贤拱拱手,砖头喝道:“给人带上来!”
他的手下领命, 将五花大绑的三个人带上来踢跪到李从舟面前,而公孙贤指着这三人挨个道:
“这两个兵丁是看管夫人那艘宝船的护卫,那个下贱东西是刘银财那畜生的贴身小厮。”
两个护卫只是垂头丧气、面色惨白难看,倒是那小厮吓破了胆, 面无血色、瑟瑟发抖。
公孙贤不爱看人这样, 翻了个白眼继续道:
“几位走后, 我和父亲就开始清点处理叛军, 尤其对纳氏和刘银财身边的人做了一番彻底摸查。”
“据外城门岗哨讲, 那畜生曾带着这狗东西出去过, 而且还是通往港口方向。”
公孙贤按历推算, 正巧是他在黑沙荡那段时间。
纳氏和刘银财所某甚大,根本就没有出港口来找他, 跟着公孙淳星的人也没见过刘银财那艘新船。
那刘银财出城,必定是有所图谋。
由此, 公孙贤派人拿下了刘银财身边伺候的一干人等,也一箭将收拾了行囊准备翻墙遁走的小厮射下。
李从舟瞥眼仔细一看,那小厮的一条腿确实折了。
这人是刘银财从京城带下来的, 其人胆小如鼠、贪生怕死, 公孙贤还没怎么审呢,他就倒豆子般悉数交待——
从如何贿赂了宝船护卫到取得迷情|药, 再到他们如何偷偷上船,以及埋药、撒药之过程, 全给讲了个清楚明白。
“迷情|药是纳氏带来的,剩余的药粉我也一总带来为证,我请我们城中的大夫辨认过,说是药性很厉害,一星半点化开就能迷人心智、催人动情。”
他这么说着,便有手下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里放着一只装满香饵的描金小盒子。
李从舟嫌恶地看了一眼那盒子,招呼银甲丛将上前拿过来,并劳动驿馆那位老大夫查看。
“然后呢?继续说。”
之后的事情,公孙贤咳了一声,事涉自身,他不好自己讲,便瞪向那个小厮,“你自己说!”
小厮被他洪亮的声音吓得颤了颤,抬头一看李从舟,又被他眼里的杀意吓得连连磕头: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小人、小人是被迫的,都是那刘银财逼我。我们只是想害少城主,没、没有想要对付您的意思!”
他满脸鼻涕满脸泪,断断续续给刘银财的计划和盘托出:
刘银财想要占据白帝城,成为白帝城的少城主,九岁的公孙叡不足为惧,唯一的阻碍就是公孙贤。
公孙贤虽是公孙淳星的养子,但他在白帝城内外颇有些名望,想要在瞬间取而代之还是很难。
所以刘银财就给目光放到了跟公孙贤年纪相仿又深受城主宠爱的肖夫人身上——
如若能坐实了肖夫人和公孙贤有私情,那公孙淳星盛怒之下,定然会给公孙贤处死。
即便他记挂夫妻情分不杀肖夫人,有这桩跟养子苟且的恶事在中间,往后刘银财还愁没机会扶自己母亲上位么?
反正在他看来,肖夫人与公孙淳星的感情并不深厚,因而就找出来这么一条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的毒计。
说完这些,小厮的脑门已经磕破,他哀哀告饶,说他真的没做什么,祈求李从舟能绕他狗命。
而公孙贤也是赧颜拱手,“千错万错,都是白帝城内的事情牵连到二位,是我失察。”
若不是查出来这件事,公孙贤原本打算今日晚些、甚至是日落后才来龚州渡口。
这算江湖上的规矩,即便是对方欠债还钱,债主也没有上赶着去要的,倒平白显得他们白帝城小气。
肖夫人也专门叮嘱过他,让他见着云秋、李从舟时客气些,话不要说绝对,即便两人执意归还,也想办法回环一二。
没想到,抓到这个小厮,听他说出这么一桩毒计。
李从舟看公孙贤这样的态度,心里已经信了八九分,又询问地看向那老大夫。
老人家点点头,“确实是欢情迷药,药力极强。”
李从舟啧了一声,强忍怒火,指了那两个跪着的护卫兵丁,“此二人是你白帝城的内务,我不便插手。”
“但这人——”
他目光转向那个小厮,小厮抖如筛糠,连连叫着世子饶命、少城主饶命。
公孙贤嫌他聒噪,伸手想卸掉他的下巴,李从舟反而伸手阻止,不赞同地看他一眼。
“你们两个,”李从舟点了两个银甲卫,“过去带上这人,跟我回码头宝船上。”
银甲卫肃立领命,上千不由分说就给人提了。
公孙贤理亏,只能带自己的手下留在原地。
李从舟迈出去两步后,又顿了顿,转身看远津,态度语气稍缓,“照顾好你点心哥哥。”
远津重重点头,眼眶里转着的泪不争气落下。
李从舟不忍地闭上眼转身,快步带着银甲卫返回船上,叫那小厮一五一十交待,说他们的迷情|药到底洒在何处。
小厮一五一十说了,先指了那个被李从舟踢翻、然后又被点心和远津捡起来放好的香炉。
然后又指屋里四角的古插瓶,小声道:“那刘银财怕肖夫人上船不点香、做不成此局。为保万无一失,便在这里面也洒了药粉,说药溶在水中,蒸发也能成。”
李从舟:“……”
他沉默看着那四个古瓷瓶,昨夜,他们不仅点了香,而且房屋之中还有熏笼、炭盆。
小厮交待完这些,又是叠声磕头,“世子爷、世子爷,小人我可什么都交待了,求求您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您就放过我这一回吧,我往后保证我……”
李从舟素来不是个大方的人,只是伤着他便罢,偏偏这件事还牵连到了云秋。
小厮的话没说完,他就突然转身出手,一下拧断了这东西的脖子。
“还给公孙贤,让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银甲卫领命,李从舟最后看了一眼这艘船,然后沉着脸上岸,按云秋的意思给船还给白帝城。
即便理智上知道不该迁怒,但李从舟对着这位公孙贤,还是不能给出半点好脸色。
而他们在船上查探这一会儿功夫,公孙贤也知道了宝船上发生的事,以及——云秋失踪的消息。
这会儿李从舟冷待他,他也无话可说。只能略陪坐了会儿就起身,推说要去宝船上帮着收拾。
不过在跨出驿站门槛时,公孙贤还是回头,认真拱手道了一句,“往后世子有用的上白帝城的时候,我们绝不推辞。”
公孙贤前脚走,后脚乌影就带人回来了,跟着乌影一起进来的还有曲家帮的曲怀文。
“人是被一辆马车掳走的,马车故意避开了官道,走的是山中小径,绕过两座山后,直奔西川城。”
“我们马帮的兄弟说见过这辆车,车上只能瞧见一个驾车的车夫,至于车厢内坐着多少人……”
曲怀文摇摇头,表示不知。
懂得避开官道,看来襄平侯这回是势在必得,李从舟点点头,先谢过曲怀文。
“世子不忙谢,我已经传书通知了父亲、母亲和在附近的曲家帮众,他们不日就会渡江赶过来。”
“三舅和三舅母那边,也派人送了信,想必不几日就会遣人来相助。”
李从舟这才拱手,认真冲着曲怀文一揖。
乌影烦躁极了,他来回踱了几步,呸地往地上啐一口,“方锦弦这混账羔子!就会欺负小云秋!”
“我看也别等什么人了,这就调集兵马围困他的襄平侯府,跟这废物客气什么,进去给人杀光完事!”
李从舟抿抿嘴,按着他前世的脾气,自然是高兴这样办,但现在不一样……
他和云秋从不是孤身一人,他身后有宁王、王妃,银甲卫的一众兄弟还有徐振羽、徐家;云秋有那么些铺子、田庄,里面多少掌柜、伙计。
图一时快意不管不顾进去杀了人,要是没有证据、捉不住襄平侯的把柄,那他们就是犯上作乱、是民祸。
牵连宁王府不说,还要平白还多少人替他们受过。
他不说话,乌影更着急。
倒是那银甲卫丛将站出来,替李从舟解释道:
“乌影兄弟,你这么办倒是一时快意了,可……之后如何收场呢?”
“襄平侯他再坏,明面上还是一国的公侯,而且这侯爷位还是陛下所封,凡事也要讲究个师出有名啊。”
“怎么没有名?!”乌影恼火极了,“他掳走了我们小云秋!”
银甲丛将好脾气道:
“我们没有证据,他若是咬死不认呢?或者我们冲杀进去,云公子已经被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呢?”
曲怀文也点点头,轻轻拉了乌影的手臂一把,“乌影兄弟,我们也跟你一样着急,但事情不能莽撞。”
方锦弦是疯子、是小人,要是惹急了他,说不定还会伤及云秋,而且还有西南大营这个不确定因素。
西南大营的主帅姓尚,因多年前平定西南苗寨“叛乱”有功,因而被拔擢成了三军主帅。
苗寨的叛乱就是襄平侯为了夺取黑苗巫典做出来的骗局,那这位尚将军,只怕背后也并不是那么干净。
若他有意帮襄平侯——
“我们就这点人,到时候大军压境,我们怎么和西南大营那十万多的兵丁较量?”
乌影脸上闪过一抹狠色,“你们汉人就是麻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什么牵一发动全身……”
“你们爱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乌影——!”
眼看乌影失控、转身就要跑出去,李从舟这才终于开口、叫住他,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乌昭部……乌昭部就剩下你们几个人了,你就算拼进去杀得了襄平侯,那之后呢?”
乌影张口欲言,李从舟却打断他,“你想说逃到蛮国去,是么?”
“那若是朝廷昏聩、发西南大营的兵丁去攻打蛮国呢?蛮国国主是愿意带领全境百姓同锦朝开战,还是缚了你们交出去?”
乌影啧了一声,恼火地踹翻了旁边的凳子。
却到底终于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冲动往外跑。
驿馆内一时陷入沉默,刚才跑出去说要帮忙收拾宝船的公孙贤,却又一下闯进来。
李从舟皱眉,他现在实在不想看见白帝城的人。
可一句出去还没说出口,那公孙贤就双膝一弯扑通跪地,咚咚三响叩首后,他缓缓举起手——
攥紧的拳头里握有一根红线,红线底部坠着一枚雕刻有凤凰的长条玉坠。
公孙贤声音颤抖,“世子爷,刚才我们在清点宝船上的东西时,找到了这个玉坠。”
他双目赤红,情绪看起来很激动,膝行两步靠近李从舟,“还恳请世子爷千万告知,这枚玉坠的主人如今在何处——?!”
李从舟看那玉坠眼熟,回忆片刻后,忽然想起来他们出发的前一夜,善济堂的尤大夫曾经来找过云秋。
虽然当时云秋没要他听,但后来在路上还是简单与他说了说,讲起来玉尘子的身世,讲到鲁郡的饥荒。
“世子爷!”公孙贤声音颤抖,“求您了,求您告知真相,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上下牙齿打颤,忽然拉开衣襟,大力从颈项上扯出来一根皮绳,皮绳下面也有个形状大小差不多的玉坠。
只是公孙贤的玉坠上雕刻这一条盘腾蛟,蛟龙盘桓腾云,龙嘴外凸,有一处精巧环扣。
“不瞒您讲,我本不姓公孙,是跟着师傅走镖到夔门落水被救起来后,才跟着改了名。”
“这腾蛟玉坠是那年鲁郡大饥时,父母为了让我和妹妹活命,便将这家传的龙凤子母佩分给我二人。”
“我的是腾蛟,妹妹的是飞凤,我只知道当年爹娘给她送到了青朝山上紫云观,但后来……”
公孙贤抹了把脸,给眼眶里蓄满的泪硬生生憋回去,“后来我再去寻时,紫云观已毁于一场大火。”
他将那两枚玉佩合扣在一起,只听得咔哒一声,腾蛟飞凤的子母玉佩严丝合缝地锁在了一起。
公孙贤抱拳拱手,紧紧捏着那龙凤子母佩道:
“在下知道世子爷不想看见我们白帝城的人,但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求您,求求您!”
眼看他又要磕头,李从舟实在头痛,杵着额角长叹一气后起身、伸手用力就给人拽了起来。
“内情我也不太清楚,但这玉佩是别人给云秋的,那人如今是云秋药铺里的坐堂医,叫尤雪。”
一听这名字,公孙贤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是小雪。
是他的妹妹小雪!
他本名尤献,拜公孙淳星为义父时,公孙淳星并未迎娶肖夫人,是给他当继承人来培养。
所以就给他完全改了个新名字,要他彻底当自己是公孙家的人。
只是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找寻自己的家人,查到紫云观大火后,还放声哭了一回,还当妹妹早登临极乐、陪自己爹娘去了。
如今见到玉佩,直到小妹还活着,而且还成为了名噪一时的名医,公孙贤……或者说尤献打心底高兴。
他吸了吸鼻子,感谢地再拜下去,对着李从舟是千恩万谢。
“……不必谢我,”李从舟绕开他,“要谢你也该谢云秋。”
若非云秋,那玉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想必是云秋答应尤雪后,就一直给那玉坠随身带着,本欲登岸后细查问,没想会有宝船上这荒唐一夜。
李从舟摇摇头,不想在同公孙贤说什么。
乌影那边又着急催促起来,“我说你们,总要拿个主意啊?不行归不行的,救人的法子总要有吧?”
“还有那边那位白帝城的大哥,你要寻亲你先寻着,不然我先带人去襄平侯府探个虚实。”
李从舟也觉着在这里待着憋闷,点点头想往外走,结果才走了两步,人就一个趔趄、手堪堪撑住门框才没跌倒。
众人只听得呃的一声,那未着漆的木门框上,就滴滴答答溅落上一连串猩红的血迹。
“喂李从舟你——!”乌影急急奔过去,驿丞等也被吓了一跳,忙簇拥着老大夫上前。
李从舟抬手抹了抹唇边血渍,最终什么话都没能吩咐出来,就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
云秋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外面好黑好黑。
他摩挲了一阵,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又窄又硬的木板床上,垫着的褥子薄薄一层,像是直接叫他睡在石板上。
而身上盖着的绒毯破洞卷边,他咦了一声,嫌弃地用手指捏着掀开一角,脚蹬动两下给毯子踹到地上。
床边,有张破破烂烂的小方几,表面的漆都因潮湿鼓包破裂,四条桌腿也看上去摇摇晃晃的。
云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背着的琴盒就丢在床脚,他连忙从床上跳下去、捡回来小心地抱到怀里。
——早知道就不带出来了。
他撇撇嘴,小心拍掉琴盒上的灰,然后给琴平放到床上,自己拿枕头过来垫坐到床下。
云秋挪挪腿跪坐好,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琴盒拜拜:
娘亲不怕,娘亲保佑。
这里黢黑一片,四壁阴冷潮湿,除了床和小方几之外,没有其他家具陈设。
房间也不高,似乎还不足一丈,云秋站起来踩着那张床,垫脚尖就能摸到房顶。
床后面的那面墙湿漉漉的,云秋用脚丈量了一下,大约是十四五步。
左右两面墙各十二步,右墙顶上还有个长一尺、高宽三寸左右的通风用小窗子。
或许也不该说它是窗子,云秋在这房间里面待了一会儿,眼睛也大概适应了一些这里的黑暗。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这窗洞下面有干涸的水渍,所以那明显不是窗户,而是一个排水口。
房间剩下的一面没有墙,而是竖起来一排碗口粗的铁栅栏,栅栏的立柱很光滑,并没在这潮湿环境中生锈——应当是新修没多久。
云秋一根根栏杆摸过去,终于找到了铁门所在的位置,也摸索到了上面挂着的大铁锁。
唉……
云秋给脑袋磕在铁栅栏上:又完了呀。
本来,他没等小和尚醒就自己走出门,这罪过放到李从舟那儿就是打个屁股就算完。
现在加上走丢了、被人掳走关起来这两条……
云秋垂头丧气地靠着铁栅栏蹲下来,他怕不是也要被小和尚罚跪到花厅上、狠狠修理一场。
正在他唉声叹气之时,脚下的地板忽然明显震了两下,一道明亮的光线洒下来,刺得云秋眼前一晃。
他抬起袖子挡住眼睛,半晌后,又是石板被挪动的沉闷声响,刺目的白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噗地一声。
云秋闭着眼,感觉眼睛没那么痛了,才缓缓地放下手袖、睁开眼睛。
铁栅栏外,两个手持火把、士兵模样的人站在两旁,他们身后隐约能瞧见一道二十几级台阶的石梯。
两人中央摆着一把黄花梨制的轮椅,轮椅造型精致,云秋一眼就看出来是用圈椅改制,后轮大、前轮小,很有巧思。
轮椅上的男人三十岁上下,墨发半散、脑后簪了支灵蛇纹的碧玉簪,身上是姜黄地盘虺交领大袖。
传说中虺能化蛟成龙,姜黄又和明黄很像,云秋一打眼就瞧出来这人心思——多半是想穿龙袍。
方锦弦肤色白皙,双手交错叠放在身前的绒毯上,他一双分明地凤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云秋。
而云秋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就觉得无趣,转眼去看铁栅栏前面的沟渠——
在他这间牢房外、大约两三尺,有条从他角度看深不见底的沟,沟里密密麻麻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蛇。
这条“蛇沟”宽足一丈,像是条天堑,单独隔开了他这间牢房。
而蛇沟的两头穿过了牢房外的两侧墙壁,看起来是连通的,能够通往另外的地方。
牢房里面有排水口,中间又有连通的沟渠,只怕这处地方原也是地下的水道。
云秋前世在京城地下见过这样的,当时他那群狐朋狗友告诉他,能带他到“地下世界”看新鲜。
他一时好奇跟着去,结果发现京城地下别有洞天:
六国乱世时,陈国的国度就是被晋国用水倒灌给淹没的,晋国不费一兵一卒就攻下了国都。
因此太|祖当年建都,不仅考虑了城防地势,也极重视地下的排水设施。
那些地下沟渠高的足有三丈许,最宽处甚至能航船,且水道四通八达、连通京畿河道是活水。
干旱时能取水备用,便是遇上雨季连日暴雨,锦朝建国至今二百余年,还从未在史籍中见过一回记载说京城淹水。
那时候朋友带他从白楼下去,支付上一锭银子,还能乘坐改造过的小皮筏在地下水道里航行游览一圈。
云秋因此见过住在水道里的人,而那经营皮筏生意的小船工还介绍说,有些江湖道上的人,也会在地下拉帮结派。
眼前的蛇沟宽度和纵深都能对得上,云秋点点头,应当是地下水道没错了。
对面的方锦弦等了半晌,云秋却没有露出他意料中的惊慌,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遂挑挑眉,“你倒不怕蛇?”
云秋耸耸肩,心说蛇哪有人可怕。
方锦弦瞧着他,忽然闷闷笑起来,然后他拍拍手,“不错,有点儿意思。”
云秋听着他这样怪笑,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
确实是,人更可怕。
笑了一会儿笑够了,方锦弦冲云秋扬扬下巴,“知道我是谁么?”
云秋点点头:“襄平侯。”
“哦,那看来本侯爷挺有名的,”方锦弦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么?”
云秋:“……”
他无奈地看看襄平侯,又分别看那两个手持火把的侍卫一眼,最后才唉了一声、给那个枕头拖过来坐下。
“侯爷,我猜平常没人陪你聊天。”
方锦弦挑挑眉。
“小民普通生意人,跟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还能是为什么?您这不是没话找话逗我呢?”
云秋这话说完,方锦弦只是愣了愣。
反是那两个手持火把的护卫变了脸色,纷纷惊恐地看向云秋,其中一个的手都颤抖起来,连带那火把的火光也摇晃。
摇曳火光晃到了方锦弦的眼睛,他啧了一声回神,面无表情地扫了那护卫一眼。
护卫被那凌厉的眼刀一扫,当即吓得扑通跪下来,他一手高举火把,一边磕头认罪要襄平侯饶命。
偏他着急告求,手里火把也跟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这下不仅是火光乱晃,还有不少火星扑出。
方锦弦哼了一声笑起来,手腕一翻,一道银华闪过,云秋都没看清楚他的武器是什么,那护卫就倒了。
喉咙破洞,鲜血不注往外涌。
他手里的火把也掉落在地板上,噗呲一声熄灭了。
本就不够明亮的房间,瞬间又变暗几分。
云秋看见剩下那个护卫吞了吞唾沫、额角上冷汗直流,但他一步都没敢动,持火把的手更是用力稳住。
方锦弦笑了笑,从侍卫身上收回视线,然后又转头看云秋,恢复成那副双手落膝的温和贵公子模样:
“抱歉,小云老板刚才说什么?”
“……”云秋坐在垫子上,以手托腮偏了偏头,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方锦弦不解地看着他,好奇催问,“云老板?”
“……鸡。”
方锦弦更听不懂了,脑袋都忍不住往云秋这边伸。
云秋嫌他笨,先指了地上那个死透的护卫,重新说了一遍鸡,然后又指指自己,“猴子。”
方锦弦缓缓眨了下眼,云秋则站起身、拎着自己的小枕头转回到床旁边,用屁股冲着方锦弦。
他趴在床沿,嘴里嘟嘟囔囔,“杀鸡儆猴嘛,我懂,不过我真的好饿啊,还有这牢房真的好冷。”
“您有功夫同我打哑谜、说废话,不如给我弄张软些的床或者厚褥子?然后我畏寒,晚上想要个炭盆,或者汤婆子!”
方锦弦看着云秋,半晌后忽然哈哈哈哈大笑出声,不是刚才那般的桀桀怪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
笑得剩下那个护卫也下意识颤了颤,忍不住往旁边躲了一步。
云秋则是忍不住地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嗓门这么大的吗?
地下水道回音很大好不好啦?
方锦弦笑了一阵终于擦擦眼泪停下,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云秋背影,“……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云秋不以为意,“要杀你在苍溪城就杀了,何必这么麻烦?”
方锦弦又忍不住要笑,他忍不住弯腰捂着嘴,自己闷闷乐了一会儿后,打了个响指,转头看那护卫:
“软床、厚被子,炭盆、汤婆子,一顿管饱的饭菜……我们襄平侯府,优待贵客。”
“说说看,小云老板,还想要点什么?”
云秋掰着指头算了算,竟然转过身来,认认真真管他要道:
“你这儿太暗了,我想要盏灯,不然我害怕。还有这里光秃秃、空荡荡的,看你也不像是经常会下来。”
“我无聊,你要么给我找些话本戏文货值书,要么……派两个人给我说说话吧?”
方锦弦看着他,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被掳走到陌生的地牢不害怕,看见满池的毒蛇不惊慌,甚至在看着他杀掉一个人后,还敢管他要这要那。
方锦弦眯了眯眼,心道那宁王世子当真好本事。
这般妙人,怎就许了他?
只可惜云秋是男子,要不然,他还真想将来纳他入自己的后宫,封个妃或贵妃什么的。
方锦弦冲那护卫扬扬下巴,“怎么样,云老板的吩咐都听着了吧?还不马上去办?!”
护卫连连称是,躬身低头记下。
“好了,今日就聊到这儿吧,”方锦弦惋惜一叹,“待本侯爷得空,再来找你玩。”
云秋心里是一点不想和这杀人如麻的幕后黑手玩,但面上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嘻了一声。
方锦弦又被他这反应逗得哈哈直乐,而后由那护卫推到石楼梯旁。
敲动下面某块挡板后,上面的人听着声音,才会给楼梯上方盖着的挡板挪开。
“小云老板别想了,”方锦弦注意到他的视线,回头冲他似笑非笑,“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从铁栅栏里飞出来、过得蛇池,能到此地敲响机关,可那上面——”
他指了指楼梯打开的地方,神神秘秘一笑道:
“可还有许多大蜘蛛、大毒蜂,食人鳄鱼、食人花等着你呐。”
云秋哼了一声转过头,“谁想逃跑了,我是想告诉你,饭菜不要太辣,我、我吃不了辣。”
方锦弦了然地点点头,应了句:“哦,这样啊。”
石板唰唰滑动两下,上面又走下来许多人给襄平侯连人带轮椅抬上去,然后是那举着火把的护卫。
最后,还有几个人放绳索下来给那尸体勾上。
楼梯石板重新合拢后,云秋摸着自己的脉门暗中数了一百六十个数,才重新又有人下来。
还是刚才那个护卫,他带着四五个人进来。
那些人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食盒、书匣,被褥、铜灯、炭盆,还有张竹藤编面、金丝楠框架的软榻。
为首护卫手持一柄钢刀,一边开锁一边戒备地看向云秋。
云秋看他那架势,一下反应过来,跳起身就给琴盒抱到怀里,然后几大步后退抵到墙角上:
“你们请、你们请,我不跑——”
护卫:“……”
开玩笑,他又不是小和尚,有万军从中取敌首级的好本事,能端起小板凳打人就是他的极限了。
他可不想又被人一记手刀从后面放翻,之前掳他打的那下还怪疼呢!
他是这么说了,护卫却也不敢懈怠。
还是手持钢刀戒备地守着云秋,由着身后那些人重新布置牢房:换床铺被窝,摆上新的桌案,铜灯、食盒和书匣再放置其上。
有了灯光,室内就明亮很多,而且有了炭盆子,云秋也感觉身上没有那么凉。
他下意识对那护卫道了句谢,然后又眨眨眼咕哝一句“我干嘛要对坏蛋说谢”。
卷袖子坐到桌案后,云秋打开食盒就看见了里面香喷喷的三菜一汤,还有一碗白亮的大米饭。
他挨个给饭菜端出来,高高兴兴地齐齐筷子,结果正准备动手大快朵颐,抬头却看见那护卫还站在那儿。
云秋:“……?”
护卫啊了一声摇摇头,终于回过神,他憋红了脸、轻咳一声钢刀还鞘,指了外面两个人给云秋道:
“这两位是负责照顾您起居的,往后您有什么需要找他们就是。”
云秋抬头看了看,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看向他皆是面无表情、神色冷肃,只怕是襄平侯府的影卫。
“哦,好,知道了。”
护卫这边也算完成了任务,转身又带着那些小厮离开,而那两个派来“照顾”云秋的,就往铁栅栏那儿一站,不动也不说话,就跟两尊石佛似的。
云秋看了一会儿耸耸肩,夹菜、吃饭,他得吃好喝好睡好,养得好好的,这样才有力气等小和尚来救他。
楼梯口的石板开合,护卫带人走上楼梯后,一步都不停留地快速离开房间——
这里是襄平侯府西苑的厢房,房内没一件陈设,连装饰用的帘帐、立柱都没有。
地上原本铺着的石砖也隔一格就被撬起,四方泥土里种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毒花和灌木。
花丛灌木后,也确有襄平侯所说的——杀人鳄、食人蜂,角落还趴有一只足两人高的大蟾蜍。
护卫和那几个小厮一溜小跑出来,远远看见襄平侯和柏夫人站在院子里有说有笑,而他们身后的架子上,还正好爬有几条青碧色的毒蛇。
柏氏的小腹已经有了明显的凸起,但她还是喜欢住在这长满毒花毒草、遍地毒物的西苑不愿意离开。
身边也不要什么人伺候,除了这一院子剧毒的玩意儿,她好像跟谁都亲近不起来。
方锦弦扶着柏氏的小腹,正乐呵呵与她说着什么。
护卫上前抱拳躬身,“侯爷,都安排妥当了。”
“是么?”方锦弦今日心情好,挥挥手,“那你们辛苦了,都下去吧。”
护卫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今日的差事这么快结束。
他大着胆子抬头看襄平侯一眼,然后又躬身提醒道:“侯爷您……昨日不是让属下联络西南大营么?”
方锦弦挥挥手,“急什么?”
他搂着柏氏,脸上神情三分狠毒七分戏谑,“我现在改主意了,宁王和徐宜二十年前让我等得那样心焦。宁王世子之前在江南让我那么难堪……”
“如今,我也想叫他们难受难受,让他们也感受感受那种心里七上八下、抓心挠肺却偏没办法的绝望!”
护卫舔舔唇瓣,连忙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侯爷,您若没什么吩咐,我、我们这就退下了?”
方锦弦点点头,最后嘱咐一句,“加强府上的巡防,别叫外头的苍蝇跑进来了。”
护卫连连称是,然后挂着一脖子冷汗和那几个同样面色如土的小厮一起离开了西苑。
……
李从舟转醒过来,已是次日清晨。
远津趴在他床边,看样子是守在这里陪了他一夜。
他才坐起身,远津就惊醒了,一看见他醒了,忙凑近上前来,“公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又蹬蹬爬起来,“我去给你叫大夫!”
李从舟拦下他,问他昨天他昏过去之后的事。
远津想了想,“我还是先给您去请大夫吧?然后给丛将大人也一起叫过来,还有您一封家书送来的。”
半晌后,人又整整齐齐聚到了李从舟房间。
大夫给他切脉后确认无虞,昨日吐血也只是内劲虚耗过度后急怒交加,心焦气淤以致的内伤,血呕出来也就没什么大碍。
家书是宁王一千里加急递来的,说已经调派了银甲卫的人手南下,并让李从舟稍安勿躁、尤其不要招惹西南大营,宫里他会去想办法。
家书上还说,徐振羽也会暗中派一支队伍给他,并告诉李从舟,如果西南大营真对他们不利:西北大营也可从北部设法牵制他们的兵力。
只是宁王和徐振羽的意思,还是想要师出有名或者智取,否则弄的不好,就是西境大混战。
唯有乌影众人劝不住,他留下了两个精明强干的属下给李从舟,自己带人连夜去了西川城。
不过他也没有莽撞行事,还是今晨就递来了消息——云秋确定是被带到了襄平侯府,羁押在西苑内。
三日后,就在李从舟和众人商议对策时,驿丞却急匆匆来报,请他们快到码头上。
李从舟、曲怀文他们走出来时,却意外在龚州码头的江面上,看见了高悬白龙旗招的数十艘龙骧船。
在那龙骧船之后,还有不计其数的小船。
公孙淳星和公孙贤两个先后从船上下来,靠到岸边对着李从舟拱手:
“世子爷,我们父子思来想去,认为唯此一法能将功折过、救云老板于万一。”
“您不是说,纳氏和刘银财曾想涉及在我们白帝城里生一场民祸么?”
“如今,我们便寻借口与那襄平侯府生事,我等是民、不像你们当官的要那么多证据。”
“您便以我白帝城民乱攻击襄平侯府为由,报晓朝廷,到时各境人马混入我们的队伍内。”
“兴许——能一举给小云老板救出来!”
李从舟愣住。
曲怀文也摇头,“可是城主,你们这么做,不是给白帝城置于炭火上么?你们就不怕朝廷真发兵来围剿你们?!”
公孙淳星拍胸脯大笑,“夔门天下雄,白帝城又是江心孤岛,占地势是易守难攻,何况夔州府衙会从中转圜。”
“再者——”公孙淳星意味深长,“若找着证据、证明那襄平侯多行不义,我等行的就是大义之事,朝廷也不会再兴兵压境。”
李从舟看着公孙淳星,忽然发现这也是个狂傲赌徒,这法子既疯又野,但——
“好,”他站起来,“这倒不失是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