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怔愣良久, 一点点反应过来李从舟说了什么:
承和十五年,报国寺大火。
报国寺上下三百余口,包括圆空大师、明义师兄, 圆净、圆澄还有寺监等,全部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熊熊烈火, 燃烧了整三天三夜。
从祭龙山上飘下来的黑灰落到京城里、甚至飘进了宁王府内苑,在宁心堂中都能嗅到呛鼻的烟。
外出佛会的僧明济星夜兼程,却只能跪倒在那一片废墟前,眼睁睁看着朝廷兵马将焦黑遗骸一具具抬出来。
僧明济跪在那, 一跪七天, 然后离京北上, 投身西北军营, 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后, 承和二十年。
当年在报国寺替王妃接生的嬷嬷随儿子轮戍回京, 在八月十五宁王世子的生辰宴上, 一语道破真假世子案。
而后、而后……
云秋骇然地看着李从舟,酸涩肿胀的双眼尽量瞪大, 然后又缓慢闭上,再瞪大、再闭上。
李从舟很少说梦话, 即便是伤重,也只是沉眉呼吸重,很少说出来这样长的一段话。
而且字词句清晰, 那份强烈的恨意, 只是听,都让云秋觉着胆寒。
他张了张口, 想要推醒李从舟发问,又觉着自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心跳时快时慢。
这时候,躺着的李从舟未醒,似乎还是困在那个梦里、紧拧双眉又说出一句:
“镇国将军已死,四皇子也被西戎贵族残忍杀害,苏宰相却还以为——西北战事不急?”
云秋心上咯噔一声,麻意一下从尾椎骨蹿上天灵盖。
就算是梦,哪会有人做这样真实细节的梦。
就算是梦,哪会有人想这样恐怖的事——想自己的恩师、同门惨死,想自己的舅舅和当朝皇子已死。
而且如今,苏驰只是户部正二品司长,李从舟怎么可能叫得出什么“苏宰相”?!
云秋摇摇头,然后又摇摇头。
挪动着往后缩了一步,然后又缩一步,直到屁股悬空出罗汉榻,整个人一下跌坐到地上。
啊呀——!
这下摔得狠,又偏倒霉是腚部先着地,云秋龇牙咧嘴地扶住后腰,然后又嘶了好几声。
外面清理打扫的两人听见动静,纷纷挪步上前,点心稳重,没一下推开门,而是在外面先唤了声:
“公子?”
云秋脸涨通红,他身上可什么都没有,而且昨天穿过来的衣衫……
他蓝色的外袍上痕迹星点,中衣揉成一团比抹布还不堪,至于李从舟那套墨色的交领颈装……
啧。
云秋抬手捂眼睛,根本不好意思看。
他缓了好半天,才捏嗓子出声说了句没事,可那声音还是给他自己和点心、远津两个都吓了一跳。
“公子您怎么了?您声儿怎么这样?!”
云秋咳了一会儿,嘶声道:
“……没事,就只是渴了,点心你先帮我烧点热水,远津你去叫船老大开船靠岸。”
点心站在门外,听着云秋那像被砂纸打磨过的嗓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可是这么多年来,公子做事自有一套道理,所以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才点点头应好:
“那公子您小心些,我这就去烧水。”
听他两人脚步声先后远走,云秋这才扶罗汉榻边沿,哎唷哎唷地撑着爬起身。
李从舟昨夜的动得很小心,也是因那什么香的缘故,除了感觉有异物感外,云秋倒暂时没觉得身上有哪里特别不对。
要说伤创重,还是他刚才摔这一下最痛。
捶捶正好被脚踏撞着的腰,云秋扯过绒毯简单一裹,环顾四周没找到蔽体衣物,只好先坐到铜镜前——
头发不算特别乱,他平日自己睡也会弄成这样,抬手随便抓两把,云秋侧首露出脖子,看上面落下的一串痕迹。
颈侧有咬痕,后颈凸起的大椎穴上好像也被咬了一下,锁骨上的痕迹已经青中泛紫,右边肩膀上也有。
胸腹中间的胃经上,全是一连串红青交叠的吻痕,有些深胜丹紫,浅的就像初开的粉蕊桃瓣。
往下,云秋就不看了,不敢也不好意思看。
不过令他奇怪的是,他明明记着昨夜他们疯了好几回,最后是天光破晓时李从舟才放过他。
而且,是李从舟先脱力昏过去的。
按理和从时间上算,他俩根本没时间善后。
可……
云秋轻轻捏了下身上披着的绒毯,深吸一口气后鼓足勇气往脚底看,然后又顺脚底往上找了一圈。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些不慎洒落在衣裳、茶台、罗汉榻,窗框外江心里的,他这儿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流下。
所以,是小和尚在他昏睡过去后,又专程用了水?
这时,外面又咚咚传来脚步声,感觉到船舱下也传来动静,云秋赶紧敲自己脑袋一下:
想正事!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公子,”点心的声音,“热水弄好了,我们可以进来么?”
云秋呃了一声,站在外面的点心、远津两个又听见中舱里传出一阵呯咚啪嚓。
“公子?”
“……没、没事,你们稍、稍等我一会儿!”
云秋捂着慌乱之中磕碰到的小腿蹦了蹦,然后才匆忙给那些荒唐的证据稍掩盖了下。
不过他俩昨日疯得太过,屋内的痕迹怎么藏也藏不完,云秋只能囫囵给那些衣服收起来、别吓坏了俩小厮。
做好这一切,他才爬回床上,给李从舟往里推推,自己不尴不尬地坐到外侧。
“进、进来吧。”
点心的手被铜盆占着,所以推门的动作就由远津来做,远津一打开门就闻到了里面扑面而来的……
偏他不是无知少年,有时候乘兴所致,他也会用手稍稍那么……一会儿。
但、但,远津十分骇然,只怕是自己想多。
——世子爷清心寡欲,小云老板懵懂单纯,怎么、怎么可能是他想的那回事。
同样的味道,点心自然也闻见了。
他皱眉顿住脚步,远远一看房间就察觉出不对劲——屋内凌乱不堪,茶案上的茶具全都落在地上。
交椅上古怪地搭着一条黑绒毯,银质的窗框上有很多道指痕,地上的波斯毯更遍布深浅不明的水痕。
点心:“……”
远津:“……”
他们这般反应,云秋也尴尬,绷了半晌嘴角僵硬,才堪堪憋出一句,“能不能先关门,怪、怪冷的……”
点心一个箭步窜进屋,远津呯地一声关上门。
六目相对,沉默沉闷沉重。
最后是点心深吸一口气放下铜盆,然后木僵着走到桌旁,翻出来一只还剩有一点水的暖瓶。
刚才云秋说渴,他光顾着烧水竟然忘了单独拎一壶新茶过来。
结果云秋一看那暖瓶,不知想到什么就红了脸,噫了一声捂住脸转过头,“那、那水喝不得。”
点心一僵,下意识就给暖瓶甩出去。
啪嚓一声,瓶里的锡胆碎了。
远津进来后更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本想说过去收拾下地上散落的茶具。
——今天要将这艘宝船还给白帝城,船上脏、脏成这样肯定是不成样。
结果才走近茶台,就被上面留下的东西震撼住,人僵在原地、脸色酱紫,像中了定身术。
“公、公子,”点心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稳住心神,“是……是我们想的那、那样吗?”
云秋对上他们的灼灼目光,心里反而有点不服气了——他和李从舟有聘书呢!凭、凭什么这么惊奇!
比起滚浪一夜,明明还有更令他震撼尴尬的事。
想到刚才李从舟说出的惊人之语,云秋挥挥手含糊过,“反、反正也就这么回事,等会儿靠岸了记得帮我们拿衣服。”
点心张了张口,想问怎么突然……?又看云秋肩颈脖子上的痕迹悬心。
可同样,远津也巴巴看着躺在床里侧的李从舟,他脸上、身上落下的“伤”看着可也不少!
而且,远津心上呯呯咚咚直跳,他家公子现在还昏着呢,难、难道……
他也不敢明眼瞧云秋,只能是偷偷摸摸偶尔瞥上一眼,可是可是——
小云公子这么乖巧一个人,怎么可能?!
点心和远津两个都是震撼不已,云秋心中也是一麻袋官司,主仆三人就这么默默收拾了屋子。
然后宝船靠岸,天光还未大亮,官驿码头的衙差都还蹲在木栈桥上漱口、洗脸。
船老大指挥船工给船停稳到官驿的内荡,下锚、收拾好船绳,与点心吆喝一声、放下艞板。
点心拿出银子来付账、打赏,因为多折腾了这么一回,赏钱也厚。
船老大和四个船工笑弯了眼,直言让点心以后有活计还找他。
点心应付了两句、送走他们,让远津守在船上,自己急急跑到官驿里,给两位主子拿换洗衣裳。
回来伺候云秋穿衣服时,看着那些痕迹,点心的眼眶都忍不住红了,“公子你……”
夫夫两欢,本该是快乐事。
这怎么弄得像是被虐待了一般?
他一连问了云秋两遍有没哪里痛,有没哪里不舒服,可云秋却心事重重,根本没听见。
那边,李从舟还未醒,远津本想过去叫,才走了一步又被云秋拦住:
“他……他昨晚虚耗太过,让他睡吧。”
云秋的意思,是说李从舟为了控制自己,平白浪费不少内劲。
可落在远津耳朵里,却分明成了另一种意思。
听完后,远津满眼敬畏地看向云秋,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更用观九天神人的眼神盯着他。
云秋:“……”
他可看过连载五部的《艳|春|情》,小远津这眼神代表着什么他一眼就明白。
远津这是误会了,误会了昨天晚上他和李从舟的主从和位置关系。
但事已至此,云秋也不好开口解释什么,容易越描越黑,就让李从舟之后自己想办法和小厮解释吧。
看外面天色尚早,又看看躺在床上还未转醒的李从舟,云秋叹一口气站起身,径直往舱门外走。
走了一步,又摇摇头转回来,回到那口他们带上船的箱子旁。
垂眸盯箱子看了半晌,云秋还是拿主意给里面放着的琴盒取出来、背到自己背上。
点心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见云秋背好琴盒就转头往甲板上走,忙追出去一步问:
“公子,你这是要上哪儿?”
“我……”
云秋心里乱,不知道怎么讲。
李从舟和他,他和李从舟。
李从舟说的那般话,他重生而来这九年。
“……”思来想去,云秋忽然想起来周承乐昨日说过的那番话,便伸手一指码头往北的大街,“我去给小和尚买早点。”
买早点?
“这种小事,我们去就好了,”点心皱眉绕到他身前阻拦,“而且,公子你带这琴做什么?”
——别是和世子吵架了,要离家出走吧?
云秋拿这琴,其实是想到此物是月娘的遗物,李从舟又不知什么时候醒。
今日是跟公孙贤约定好的日子,入蜀的水路他们就走这么多,往后也用不到船只。
别等会儿白帝城的人来了交割不清,点心和远津又没顾上,混乱之下被人当成是宝船上的东西带走了。
所以背自己身上他安心些,看点心满面担忧,云秋也只好说是自己宝贝稀罕这个,让他别多心。
点心瞧他这状态怎么能放心,且云秋腿上都“伤”成那样、不好好歇着,平白无故买什么早饭?
时至这会儿,点心也终于觉过点味:
李从舟素来身强体壮,从未有这样懒起之时,公子的态度又古古怪怪,莫不是——
“公子,您和……世子吵架啦?”
“……?”云秋瞪大眼睛,哪能呢?!
他跟小和尚多好,从来不吵架拌嘴。
“那……”点心小心翼翼试探,“是世子惹您生气了?”
——生气到要卷包带着东西跑路。
那倒也没有,云秋摇摇头。
李从舟没惹他生气,他们也没吵架。
只是……
只是他骤然撞破了真相、发现了小和尚的大秘密心里有点慌。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仔细思考思考,也多少有点不知道何去何从、以及如何面对李从舟。
他拍拍点心肩膀,“你不用跟着我,有暗卫他们在呢,我去去就回,不耽误多大功夫。”
“还有,远津——”云秋又唤。
远津上前躬身,“云公子?”
云秋扬扬下巴,一指屋里李从舟的方向,还是照往常露出个灿烂笑容:
“他醒了要是找我,就告诉他我去给他买好吃的黄鳝米缆了,没有走、不是跑。阿娘的这把琴我随身带着呢,也没丢、不要慌。”
远津听得是云里雾里,却也点头应下。
云秋看看他们,又端起杯盏来喝了一盏茶润嗓,然后就慢慢挪步下船,披着红霞缓缓往苍溪城北城门的方向晃。
清晨街巷上行人不多,大街两旁的店铺开门营业者寥寥,卖包子、豆浆油条的吆喝不断,还有不少推车出城的商贩。
云秋走得不快,一是他在想事情,二是这么正经走起来,才觉着确实身上有些不适。
——李从舟也是重生的。
从刚才他半梦半醒间喊出的那几句话就能分明:承和十五年报国寺的大火、徐振羽的死,还有苏驰。
所以,许多之前云秋觉得怪异的、不可思议的事,都在瞬间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八岁那年,他跟王妃上报国寺时,第一次见面的李从舟会突然凶神恶煞地瞪他;
为什么李从舟能提前料算,到江南救下林瑕、拆穿白帝城里刘银财和纳氏的阴谋;
为什么明明他在蜀中问不到太多月娘的事,李从舟却在九岁时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些。
李从舟也是重生的,那……
那他前世也是死了么?怎么死的?
是因为那好几重的蛊毒么?
或者是……被襄平侯杀的?
还有,后来王妃的病有没有好?宁王又如何。
他们的前世是不是同一个前世,还有这么多年来,他装傻卖乖贴着李从舟,李从舟又是怎么看他的?
想到这,云秋突然咬嘴唇,摇摇头拍自己脑门:
——无论怎么看的,李从舟待他从未作假,无论是八岁时的嫌恶,还是后来慢慢对他敞开心扉。
在报国寺的后山禅院教他打拳、陪他给树苗浇水,后来跟他一起到西湖观灯,带着他去两山中打猎。
还有昨夜,李从舟宁可自己虚耗内劲昏倒,也记着要放轻动作、替他放松准备……
云秋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着想着心下了然:
所以难怪——从前小和尚会经常身负重伤、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
因为是重生,所以想要保护圆空大师和报国寺的僧人们平安,所以才会那么早地找襄平侯麻烦。
而且云秋记着,为了躲避京城那场大疫,他和小和尚一起住在后山小院中,山下曾传来过消息、说襄平侯进献了药方。
当时他不明所以,说了句:“那还蛮好”。
结果素来很少生气、也鲜少恶语的小和尚,突然讽了一句:“道貌岸然、狼子野心。”
那时候他们才九岁,所以一切……其实早有蛛丝马迹,只是他并没有在意而已。
云秋又顿住脚步,仔细从头回想了一遍这一路走过来的九年时光:因为他们一起重生,所以前世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
他去了报国寺,提前解决顺哥和二门管事、救下点心,所以到真假世子案时,他很顺利就离开了王府。
他和李从舟因互相推搡的事结缘,但之后他就重生回来了,所以并未纵容顺哥欺负寺里的小沙弥。
往后,所有的事情就渐渐不一样了:
周山、吕元基、吕鹤,林瑕、苏驰、四皇子、徐振羽,还有太子。
也是因为他俩都重生的缘故,今生的真假世子案提前,报国寺没有起火,西戎国灭、青红册改革。
想到这,云秋紧皱的眉头又舒展——
这多好!
李从舟也是重生的,那很多事情就可以和他聊,关于前世的重重疑惑,他也可以问小和尚。
圆空大师说他们是前生造定事,看来得道高僧的眼光就是不一样!他和小和尚的前缘还真不浅。
云秋加快脚步,直奔北城门下已挨挤起人的黄鳝米缆摊。
他想好了:
回去就给小和尚坦白一切。
从八岁那年开始讲,讲他为了活命,这辈子都改得好好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和尚肯定不会凶他。
就算要凶他,他也不怕。
这里是蜀中,他有爹娘在天之灵护着呢。
而且宁王世子订婚聘婚要上表,大宗正院里可都记载得明白着呢,他、他大不了重新哄哄小和尚。
他们可以窝在一起,一边吃龚州这道周承乐他们说好几回的米缆一边啃烧饵饼,说前世、道今生。
想好这些,云秋的心也不乱了,人也精神了,脸上也有了明媚笑容,他挤进摊子里,声音虽嘶哑,可说话语调却带上十足的底气:
“老板,我要两份儿米缆、烧饵饼!对对!每样都是两份!打包带走,嗯的,佐料都要!”
“烧饵饼要一个甜酱一个咸辣酱,米缆有一份的红油少放——”
云秋运气好,轮到他时,伙计正好新端上来一筲箕新鲜的黄鳝,前面可有好几人是干等一刻的。
这份米缆妙就妙在,摊位这儿正好在城北一条河水旁,鳝鱼都是现抓现杀。
杀鳝鱼所用之工具,云秋在京城鱼市上也见过,一个搓衣板那么高的木板、顶上中高处竖一枚钉子。
给鳝鱼脑袋固定在钉子上,手里捏着锋利刀片,然后顺那木板割下来,就能给弯弯曲曲的长罗鱼剖成两半。
老板那边忙碌动作,周围食客排等着也无聊,站在云秋身后的几人随意与他攀谈起来,说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是呢,我从京城来的,”云秋心情好,笑盈盈的,“听人说这的鳝鱼米缆好吃,今儿难得赶早,就也来凑个热闹。”
“那小公子你可真是来着了!我们黄老板的手艺十里八乡最要得!”
食客说话带着浓厚的蜀地口音,奇的是,云秋竟能听懂,他笑笑,与那热情的大叔多说了好几句。
等老板端着打包好的食盒过来,那大叔还扯扯老板衣袖,“老黄!我们这小公子可是从京城慕名而来!”
黄老板一听,“啊?从啷个远的地方来呢呀?”
云秋点点头,“是呀,我这边的朋友都说您这米缆做得好,让我无论如何要尝一尝。”
这话黄老板听着舒心,当即又塞给云秋两个茶叶蛋,乐呵呵说下回来铺子里坐着吃,佐料小菜、米缆随便加。
云秋也高兴,多添了一成铜钱压在老板摊子上。
然后他背好琴,端端正正拎着那个食盒往回走,好在米缆不是面条、不会泡发。
可云秋记着周承乐他们的话,任何东西都是要新鲜着吃才好吃呢,而且,他也想快点见着小和尚。
——他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讲!
云秋想得挺好,可从城北米缆摊出来才走了半条街,他就明显感觉自己好像走不动了:
迟来的酸痛感蔓延到腰上,双腿也像是灌了铅。
关键,只要挪步走路,就一定会磨蹭到那些尴尬的位置。有时候迈步稍大些,都能痛得他龇牙咧嘴。
咬牙坚持着又往前挪了一小段,瞥眼看见旁边有一口井,井沿上正好合有盖、也没有辘轳。
于是云秋小步小步地挪动过去,给食盒轻轻放到脚边、背后的琴摘下来抱在怀里,然后取巾帕擦汗。
不擦还好,一擦,云秋才感觉到自己后脖颈上全是冷汗,身上新换的中衣也有些冷湿。
朝阳缓缓升起,一轮红日穿过城门洞,洒落满城金辉给一整条大街都照得闪闪发亮。
点心给他找的这套衣衫鹅黄色,也是广袖,云秋被街巷上的光晃得眼晕,便抬起袖子来稍做遮挡。
唉。
刚才他大概是心里揣着事,精神紧张,所以直接忽略了身上的不适,如今想明白松泛下来,才知道——
小和尚真的很行很行。
是他不行,他真走不动道儿了。
还是应该让点心他们来,他就乖乖坐在小和尚旁边等他醒,可那样看着李从舟……
云秋摇摇头,他可能也想不了这么明白。
不过仰头看看头顶密遮的树梢,李从舟不是说徐振羽和宁王都专门派了人护着他么?
那,能不能请暗卫大哥稍稍现个身?
云秋不会打响指,也没乌影那本事吹口哨,思来想去只能观瞧左右街巷上没人,对着天空唤了一句:
“喂——”
他真是走不动了,哪边的暗卫大哥都好,赶紧从天而降帮他给他和东西都运回去。
然而云秋等了半晌,头顶仅有风声和树叶沙沙声。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街巷上也突然安静得很,半天都没看着一个行人经过这里。
他皱皱眉,放下袖子正准备站起身,远远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云秋眯眼睛循声看去,只见点心从那一片金辉中穿出来,径直本向他这里。
点心满脸急切,“少爷,大事不好!世子爷他出事了!”
李从舟?
云秋抱琴紧上前一步,“出什么事了?”
“啊呀,您走以后,世子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吐血了,那、那可是好大一滩血!您、您快回去看看吧!”
吐血?
怎么会吐血?昨天不都还好好的!
难道是那香药有什么问题?
“是中毒么?有没有请大夫来看?!”云秋着急,也顾不上什么食盒,转身就朝码头方向跑。
“哎哎少爷!”点心从后拦他,“从这儿跑过去多慢呢,您上马车、马车快——”
说话间,竟然有一辆马车赶过来,嘎吱一声就急停在云秋面前,车夫放下脚踏,躬身准备扶他。
云秋往前走了一步,想到什么突然顿住。
那车夫疑惑地看着他,点心也从后跟上来,偏偏头询问道:“少爷?”
“……”
云秋攥紧手指,心砰砰直跳,他抖了抖嘴唇,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沉稳些:
“点心从来不唤我‘少爷’,你是什么人?”
那“点心”一愣,而后嗤笑一声,不等云秋反应就从后出手敲晕了他。
然后观瞧左右无人、和马夫动作极快地将云秋连人带琴塞到马车上。
“让他们尽快撤出来——”
“那尸体……?”
“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就那么放着罢,要是误了侯爷的大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车夫点点头,口中翻弄出来一直小小的鸟哨吹了四五个音节放出命令。
而后他调转马头、穿大街过小巷,绕到苍溪城西城门,辗转入山、避开官道,径直奔往西川城。
半刻后,苍溪城内巡防的士兵听得一声尖叫。
循声赶去,只见一间民房前的背巷里,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尸体:尸体面色紫黑、双目暴突,手脚肿胀充血、分明是急毒而死。
……
远津守在李从舟身边,在宝船上又等了一个时辰。
眼看巳时又过了三刻,不止云秋没回来,去寻人的点心也没了消息。
一个时辰前,点心实在等得心焦,便拿主意让远津守好船上,交待若是白帝城的人来,一定请他们稍待。
“公子去买早饭,那么些东西也不好提拿,我去迎一迎他,哪怕是帮着搭把手……待会儿世子醒了,你就这么回。”
远津点点头,顿觉自己身上担子重。
可是眼看朝日红霞消散、明媚日光洒满江,点心和云秋两个都是一去不复返。
官驿的水兵都开始操练了,喊杀声阵阵,远津伸长脑袋立在凉棚下,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能瞧见那主仆俩。
阵阵擂鼓、声声口号,躺在罗汉榻上的李从舟终于动了动,他长出一口气,先锁眉、抬手捂住额头。
虚耗太过,以至于这点简单的动作都累得他一喘。
室内的光线太亮,明晃晃的刺眼得很,李从舟挪了挪手臂,挡住眼眸,缓过一口劲儿后起身盘腿,静心凝神,重新运转内劲。
滞涩干涸的经络里重新充盈上力气,李从舟阖眸、逼自己不去看这间房、不去想昨夜的事,只打坐调息。
等身体复原,李从舟才猛然睁开眼:
屋内明显被人精心收拾过,翻倒的桌椅、脏污的绒毯都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地上铺着的波斯毯都被卷起来、竖到了一边。
云秋不在。
等等,云秋竟然不在?!
李从舟一骨碌翻身下地,他们昨天穿的衣裳已经不见了,放在罗汉榻近前的凳子上,摆放了一套新衣服。
他三两下套到自己身上,踢上靴子就往外走。
正巧,等得心焦的远津也回身推门,想进来看看自家公子醒没醒,结果打眼就和李从舟的视线对上。
“……”
那样锐利的目光骇得他忍不住后退,悬着的心却也放下大半——太好了,公子醒了。
“他……人呢?”
李从舟开口,声音亦是干涩沙哑。
远津一边上前倒了一盏茶,一边给李从舟解释状况,“云公子说要去给您买早饭,点心哥哥去寻他。”
只是云秋离开时神色太古怪,远津也多少担忧,便一五一十、红着脸给今晨发生的事情讲给李从舟听。
其他的,李从舟都不在意。
听到云秋带走了那把琴,“他……带着琴?”
远津点点头,“云公子说那琴要紧。”
那倒确实很要紧,李从舟点点头,大抵明白云秋心思——今日要还船,他刚才也没醒,不小心交接错不成。
但,李从舟拧眉咬牙,缓缓坐到圆桌旁:
什么早饭那么要紧?
也都怪周承乐和乌影,非要多嘴说那么些。
还有昨天晚上的事——
那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根本没工夫细想,只给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云秋身上。
药,是下在香炉里的。
香,是云秋点的。
……不,不对,李从舟摇摇头:
虽然素日里小云秋是很浪,在这等事情上也渴盼得很,但李从舟不信他会荒唐到这种地步,要下迷情|药来勾着他办事。
如果不是云秋……
那这东西就是来自白帝城,怪只怪他想着宝船是公孙淳星赠送给自己夫人,然后那肖夫人又转送他们的。
所以当时,李从舟并没着人细查。
可是,白帝城的人为什么要给他们下迷情|药?
这吃力不讨好,与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实际的好处,总不碍说是乐忠于拉红线、催办事……
这里头有古怪。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不,刚过午时了!”远津指了指窗外,正好听见外面官驿码头上的饭钟响。
都午时了。
什么珍馐美味竟然需要排那么长时间的队?
李从舟啧了一声站起来,带上远津预备出去找人,他可有好多事要与云秋分说分说——
小家伙,爽完了就跑算什么事。
主仆俩绕过下船、绕过码头,结果才踏上楼梯,远远就看见银甲卫的丛将神色惊慌、面如土色地跑来。
“世子,出事了。”
“贾丙、戚丁死了。”
李从舟面色聚变。
这两人是宁王拨派出来专门跟着保护云秋的,他们的名字李从舟绝不会忘。
“在苍溪城北街后巷发现的尸体,徐家那两个也……”丛将的声音抖了抖,错开视线不敢看李从舟。
听见徐家两个暗卫也死了,李从舟只感觉无形中有盆冰水兜头泼下,全身上下寒刺骨,眼前一阵阵发黑。
远津也吓坏了,刚想说什么,转头就见李从舟身子摇晃、眼看着就要倒下。
他连忙上前,“公子您没事吧?!”
李从舟的手掌冰凉,压过来的力度都带得远津一个踉跄,他握了握远津的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呢?”
“已经派人去找了,乌影兄弟也让他的人去寻了,曲少帮主来过,事出突然,属下暂时没告诉他。”
远津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心中虽然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那、那点心哥哥呢?”
丛将摇摇头,面色惭愧。
“……找,都出去找,”李从舟深吸一口气,重新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通知龚州府衙。”
“曲少帮主那边,我亲自去与他讲,”李从舟眯起眼睛,“还有江三爷的队伍……”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干着急也无用。
能在苍溪城内杀得银甲暗卫、徐家暗卫给人掳走的,看来襄平侯方锦弦也确实被逼到了极限——
竟然真给主意打到了云秋身上。
李从舟垂在身侧的双手咯咯握捏成拳:
方、锦、弦!
“去给父王传信,再禀西北大营。”
若是那昏聩庸碌的主君还要护着方锦弦,那就别怪他先斩后奏、亲自闯那襄平侯府了!
丛将连连领命,转身要出去,却又看见官驿的驿丞急匆匆带着一众人等跑进来,看见李从舟就扑跪在地上:
“世、世子爷,您这儿那位管事大爷,在苍溪城内叫人追杀、身负重伤,正巧被城里的巡查队发现。”
“这会儿人已送了来,您、您和您家那小公子快去看看吧——”
能被驿丞叫做管事大爷的,只有云秋身边的点心。
李从舟神色一凛,“头前带路。”
驿丞连滚带爬站起来,带着李从舟他们穿房过长廊,径直来到了正堂上——
点心是被城里巡逻士兵用担架抬过来的,这会儿正有个驿丞请的老大夫在替他诊治。
他的脸上有淤肿、眉骨鼻梁被打断,嘴唇下巴上全是干涸的乌血,手臂外侧全是防御留下的刀伤。
胸口一处剑伤老大夫正在用药,只是药粉撒上去根本止不住血,纱布染透也是重得不断下落。
李从舟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吩咐远津,“去取我柜子里那一匣断续药来!”
远津都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李从舟说第二遍他才听见,人踉踉跄跄跑出去,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点心腿上也还有伤,右小腿弯曲的角度明显和左腿不一样。
李从舟看着眼前一切浑身颤抖:
这群人、这群人简直丧心病狂!
好在苍溪城的巡逻队看见了追杀点心的人,几个士兵都等在外面,由府丞引介后上前拜下:
“见过世子爷。”
“虚礼不需拘,”李从舟不耐地挥手,“快将情况仔细说来!”
原来那几个人巡逻到青龙大街,偶然听见暗巷中传出异响,转过去一看,就瞧见三个黑衣蒙面人在围殴一个青年。
他们才靠近说了声呔,那几个黑衣人就闪身跃上房顶跑脱了。
“他们身手矫健,轻功了得,我们兄弟几个根本追不上,吹了示警哨关闭城门,也没能拿住凶犯。”
几个士兵都年轻,在苍溪城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穷凶极恶之徒,看着这位受伤的管事他们也惭愧难过。
说完这几句话后,就一个个低下了头。
正好这时候远津取了药回来,李从舟也没开口,他就自己递给了那老大夫。
老人家一闻那药就知道这是好药,连忙给伤者用上,没一会儿,伤口的出血就止住了。
他擦擦头顶的汗,这才慌忙包扎好外伤,转而去处理、固定点心腿上的骨折。
事出突然、情势逼人。
所有人都等着他拿主意,李从舟沉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云秋一介商人,襄平侯抓他也不过是做人质。
目的,还在那黑苗巫典上。
他不能乱。
正在李从舟沉默想对策时,那边银甲卫丛将又带了人过来,说是白帝城来了人。
李从舟眼中杀意陡现,一拍桌子起身:
“人、在、哪?”
他这一掌根本没收力道,那四方的小桌子一下四散崩裂开,顶上的桌面都碎成了粉。
驿馆里的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倒是那银甲卫丛将神色泰然,吩咐手下给人带过来。
公孙贤面色凝重,但他不是自己独自前来,身后还有数人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厮、两个船工——
他到近前也没二话,抱拳拱手便是单膝下跪:
“是我白帝城未曾严查,以致如此小人混进宝船,世子要打要罚都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