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州毗邻嘉陵江, 府衙在苍溪城,也是周承乐要给云秋介绍商路的地方。
出龚州城西北方向二十里,有个颖安坝, 整个坝子都是做织锦的机户。
原先他们整个坝子都是包揽给织锦院的,但后来织锦院雇佣了自己的机工, 就渐渐不再用他们。
周承乐也算和坝子里的乡老族正相识,他们也正为乡里百姓的生计着急。
有曲家帮少帮主作保,这桩生意倒谈得很顺利。
云秋也不敢一下包揽了整个坝子三乡八村的织锦,商量下来还是由周承乐分担一部分。
而且在蜀中行商少不得曲家帮照拂, 所以三乡里四村归了周承乐, 剩下四村云秋和曲怀文对半分。
周承乐和曲怀文各自客气推拒, 云秋又以他的布庄生意刚起步、往后新婚忙碌为由回了。
听着这个理由, 那两人也无法, 只能点头同意。
后来周承乐私下里与曲怀文议论, 说小云老板其实挺适合经商, 拿得住大也放得下小,眼界不一般。
“你也不想想人家从小在什么地方长大?”曲怀文端起酒杯轻轻碰他杯盏, “人心思玲珑着呢。”
周承乐笑,点点头饮罢杯中酒。
他们正坐在苍溪城内的临照楼, 办完了布庄上的事,周承乐也要在此处与众人作别。
他家中还有好些生意要顾,不过走这一趟收获颇丰, 还有幸登临白帝城见识了一番。
云秋拉李从舟到街上打听事情去了, 说一会儿就回来,可这半天也没见人来, 临照楼的伙计也来问了两次上不上菜。
“二位爷,实在不是我催您, 只是到晌午客人多,待会儿菜做起来可慢,小的生怕给您几位饿着。”
周承乐和曲怀文也没有要为难店小二的意思,正商量是不是先上菜、再派人去寻。
这边楼下就传来蹬蹬脚步声,云秋人还没到声音先到,“来啦来啦,可以上菜啦——”
他身上披着李从舟怕他冷、硬给他系的披风,手上拿着两串乍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炸物。
云秋走进来,给曲怀文、周承乐一人分了一串,他们这时候才看清楚、这是龚州当地特有的炸串菇。
“还好我手快,”云秋一屁股落座,“抢到了最后几串,可好吃了,两位尝尝?”
李从舟和一应人等跟在后面上楼,点心的臂弯上还挎了只竹篮,篮里摆满龚州本地的瓜果。
而李从舟、乌影、远津几人手上都多少拿了点东西,更不用提他们身后一众银甲卫手里的大包小包。
周承乐接了那炸串菇,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些东西:
上品的蜀锦缎子、红漆皮箱书匣子,染料、生丝,还有几大包龚州产的药材。
他眨眨眼,“……蔚为大观呐。”
云秋嘿嘿一乐,解释说看着便宜就买了,而且有些东西也是要带回去给京中的亲戚朋友。
缎子给妇人姑娘们,孤本的经卷给圆空大师,还有山水字画给王妃、诗词翰墨给宁王。
周承乐和曲怀文对视一眼都笑出来——这小云老板,还真当这回出来是新婚前的郊游了。
临照楼的菜色就是纯纯的蜀中风味,大多鲜香刮辣,端上来每一盆子都是红艳艳的。
云秋也不是一点儿辣不能吃,但吃得太多就有些受不住,直管要了好几盏牛乳茶配着。
他刚才和李从舟上街,不止是逛街买东西这般简单,也在城内略打听了些月娘的事。
时间过去十七年,几家分茶酒肆都换过茶博士,当地教坊的奉銮也换过几波,只有少数几个老人家记得——
十多二十年前,蜀中确实有个舞跳得很好、还弹得一手好月琴的姑娘,“当时,还有好几个富家公子争着抢着向她献殷勤呢!”
但再后来的事,这几位知情人说的就不一样了:有人说她嫁去了乡下,有人说她被富商接走。
最离谱的一位,还说她是进宫当了娘娘。
云秋听完觉着好笑,笑了一声后,又想起来祭龙山巅那处无字坟冢——要真当了娘娘,或许也不错?
李从舟跟在后面看着,一直很认真注意云秋的表情,瞧见他这样,便寻了个借口牵着他离开。
前世,他查月娘那些事也是断断续续用了好几年时间,后来是利用到白水普贤寺佛会的机会,才终于进蜀寻着些蛛丝马迹。
后来查襄平侯,才终于拼凑出九岁时讲给云秋那些话。
不想云秋经历跟他一样的辛苦,于是李从舟扯扯他袖子,“晌午了,周老板、曲少帮主还在等我们。”
云秋看看那位阿婆,也觉得打听不出更多事,便点点头谢过她,买了两串白兰佩花后,又藏一锭银子在她竹篮下。
这种佩花是蜀中独有,常是阿婆、小姑娘端着小竹篮出来发卖,白兰又称蒲干桂花,是佛教六花之一。
跟普通桂花一样,都是香香的,只是这种白兰生得细长,一两指节长,常是两朵别在一起捆作一束,由细线或针佩在衣襟上。
云秋给自己和李从舟都佩好,走出去两步后,又在后面看着小和尚的背影犯嘀咕:
生母的事,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查。
他还以为月娘在蜀中很出名,随便找个人都能说出很多旧事。
这般问不到,他倒也不失望,只看李从舟背影,心中冒出来一个疑惑:
那小和尚是打哪儿知道那么多月娘的事?
莫非,是圆空大师告诉他的?
云秋苦恼地抓抓下巴,总觉得很难想象——圆空大师那样的世外高人会和李从舟说这些。
今日蒋骏不在,他与云秋商量过,罗虎这事是他分内之事,且安葬故人是白事,不好冲撞了。
所以登龚州后,他就独自带着罗虎骨灰骑马北上,商定好掩埋故人、见过三老后再来与云秋会合。
龚州是辅国大将军江镰三儿子的属州,江家三郎和三夫人都在此境经营,虽说后来也有轮戍调遣,可还是留有部队、熟人能帮忙。
云秋就托曲怀文转请江三爷,派拨出一小队人马跟着蒋骏,这样到地方上请三老方便、路上也有个照应。
不碍再顾及白事,所以周承乐和曲怀文点了酒,推杯换盏,交流了许多商路上的事。
“小云老板,周某这回来得仓促,左右大家的锦缎路子都在一处,将来有机会,我再请你——”
作别前,周承乐挨个站着敬过。
他纯是在商路上练出来的酒量,敬人都是满一大碗、仰头就干。
看得云秋头皮发麻,等周承乐喝完一轮后,偷偷扯李从舟袖摆,真情实感地感慨道:“还好有你在。”
——要没李从舟护着,他做生意指不定也要这样喝。
不过转念一想,小和尚是他自己赚回来的。
嗯,云秋点点头:还是他聪明。
转到乌影这儿,周承乐大有相见恨晚、引为知己之势,端着酒碗是说不尽的话、道不尽的美食美酒。
乌影酒量好,别人都是千杯不醉,他是拎着酒坛子喝,且蜀中蛮国这是他的天地,自然自在悠游。
“好说好说,”周承乐端着酒碗,“正巧小云老板遗憾,您可以带他去嘛,苍溪城里也有家好吃的黄鳝米缆、烧饵饼,铺子就在从码头上来走到尽头的北城门下。”
乌影唉了一声,半点没给云秋留面子,“我倒是想呢,可人小秋秋早上起不来啊。”
云秋一下红到脖颈,“……喂!”
众人皆哈哈大笑,逗得云秋恼极,叉腰摆出姿态,“谁、谁说我起不来的?明日我就起个大早,哼!”
说完,他吩咐点心明早一定要叫醒他,又拉李从舟衣襟,“你明天起床打坐就叫醒我。”
李从舟揉他脑袋:争这种强做什么?
云秋哼唧哼唧:你不懂。
话虽是这么说,但到码头送别周承乐后,云秋和李从舟还是没住在龚州城官驿,而是返回到长河上。
公孙淳星送给他们那艘宝船太贵重,云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够妥当,等明日公孙贤来,就还是还给他。
“就算是新婚贺礼也太过了,我们也没地方放,万一叫人看见参说王府僭越,也不老好的……”
李从舟点头,他本就没想要。
不过云秋对这种亮晶晶的稀罕东西还是很没有抵抗力,在还回去前,他想上去多待一会儿。
一路航船过来,云秋已摸清了这艘宝船:
船分两楼,船身吃水的部分和其他普通船只一样,只在甲板往上的部分有所区别——
除了一眼就能看到的翡翠玉石柱、银框金纱网窗,中舱房间内铺的都是波斯绒毯,罗汉榻三面围子上也用的也是蒲干翠玉。
至于肖氏夫人提到的茶案琴台,茶案是用一整根紫檀树根经能工巧匠雕琢而成,琴台也用了上好的黄梨格,上面摆放的六君子和茶宠也各有讲究。
斗盏、点茶这样的风雅事,王妃倒是喜欢,可云秋素来坐不住,家里请师傅教、他也没学会。
所以偌大一个茶台上,云秋就拿起来那几个茶宠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又戳戳茶船、茶荷这两个他唯一认识的。
他们来蜀中已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今日是四月十四,欺近十五的月亮在江心高天明。
拜托船老大给宝船划到江中水势较缓的浅滩上,下锚给船固定住后,云秋就与他约定明日清晨再来回荡。
点心给云秋一应吃穿度用的东西都准备好,烧得了水、灌好汤婆子放放好,远津则是跟着打下手。
两人摆弄好炭盆子后,就跟着船老大、船工们一起放小舟下船返回龚州,将整一艘大船都留给他们。
云秋远远看着小舟上的孤灯,往后仰头靠进李从舟怀里,“就剩我们两个了哦!”
听他这语气还蛮兴奋,李从舟低头亲亲他额心,“怎么,要办坏事?”
云秋撇撇嘴,“你又不跟我办。”
李从舟气息沉了沉,手掐他腰一把,语调危险,“话想清楚再说。”
云秋怕他再用挠痒痒之法对付于他,缩缩脖子是表面上认了怂,但心里还是不大服气。
——小和尚是不是不行啊?
怎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就是不……他啊?
“嘀咕什么呢?”李从舟忽然咬他耳廓一下。
“说你不行……咳,”云秋闪了舌头,飞快眨了两下眼睛找补,“行……坏事,行得正坐得端呐!”
李从舟哼笑一声:当他傻?
“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李从舟一下给人打横抱起来,裹着就从船舷处返回中舱。
云秋双腿上下乱晃、手上下扑棱,意思意思地挣扎两下后,就圈着李从舟的脖子咯咯笑。
——小和尚很行,行死啦。
明明是跟他同岁,说抱就能给他抱起来大踏步地走,脸不红、气不喘。
而李从舟想着云秋排揎他那句“不行”,心里憋着一股火,没等走到罗汉榻,就直给云秋放倒在茶台上。
左右地上有一巴掌厚的波斯绒毯,他手直接一挥,就将摆在茶案上的东西全扫落到地上。
云秋哇呀叫了声,抬头对上李从舟那双比头顶湛蓝夜空还要深邃的眼睛——
李从舟给他摁倒下来,一整截小臂都贴到他脖子旁,然后另一手的手指顺着他的颌线一溜摸到颈项上。
颀长指节一下下点着云秋的喉结,痒痒的,连累云秋眼眨个不停、忍不住地吞唾沫。
这种姿态的侵略感很重,仿佛李从舟收紧了手掌,就能给他脖子拧断。
人都说紧张、窒息的感觉和极致的快|感仅仅在一线之间,京城里有些纨绔公子哥,就喜欢用绳子和那些秦楼小倌玩这个。
云秋自己胡思乱想了许多,李从舟却只是轻笑一声,在他讶异看过来时,温柔地吮吻住他的嘴巴。
唉……
云秋在心底默默一叹,又只是亲亲啊。
不过跟小和尚玩亲亲很舒服,缱绻的、缠绵的,哪怕是热烈窒息的,云秋都觉得很厉害,想要更多。
可惜小和尚才十七岁,前十五年修佛、后两年在王府那样的干净人家,还没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呢。
云秋暗暗握拳——
等蜀中事了,他一定要给云琜钱庄那张架子床三面的围子都改做上定制的避火图。
参样儿就选《艳|春|情》里的。
小和尚那读书练剑、骑马射箭的人生已经够无趣的了,总不能床笫之间这点好坏事都不得趣。
云秋心里有本账:反正自己活了两辈子,姑妄算他大、经历多,浪就浪吧,做大人的,要有个大人样儿。
——往后,他一定要多带带小和尚。
李从舟明显觉察到云秋的走神,他惩罚似地咬了云秋唇瓣一下,然后威胁地一眯眼,“是不是找死?”
云秋不怕他,只觉小和尚是在虚张声势。
不过,闹来闹去李从舟都不办他,云秋也就没了那个兴致,跟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就是普通看看月亮也好。
于是他拍拍李从舟,示意人让开、从茶台上坐起来,“那个呢?我专程嘱咐你带上的那个。”
哪个?
李从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看到云秋两手一上一下放时,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怎么,秋秋有新曲子了?”
云秋脸有点红,别过头去推他,“哎呀你好烦。”
李从舟转身,走到他们带上来的木箱中,取出一只用绒布包裹好的琴盒。
琴盒是漆皮新制的,里面躺着月娘的遗物——那把看上去有些旧的酸枝木月琴。
成为宁王世子后,李从舟专门请了京中有名的制琴师傅修缮过、补齐了上面缺损的音柱。
琴盒内还有那老师傅留下的一包琴弦,方便日后取用、更迭。
之前在南仓别院时,有萧副将作陪,云秋曾在机缘巧合下,跟一位西湖歌女学过弹月琴。
这回来蜀中,想着是访问家乡,所以云秋专门拜托了李从舟给这柄月琴带上。
将月琴递给云秋,李从舟干脆盘腿坐到绒毯上,那些被扫落的东西被他浑不在意地推到更远处。
云秋瞧着他这般期待,抱琴的动作也略有些僵硬起来——他就学过两回,后来自己也没怎么练。
刚才只是觉着今天晚上月亮不错,江心又有微微风,既然李从舟不办坏事,那倒正好弹琴和歌。
“先……先说好,”云秋调了音、试了弦,“我可没有一曲名动蜀中的好本事。”
李从舟仰头看着他,小云秋的双颊红红的,由于身背着月光的关系,一双眼睛显得尤为明亮。
“没关系。”
“你的好本事,有我一人知道就可以。”
这下,云秋的脸更红了,手上用力,险些没给握着的音柱都掰断——
小和尚怎么突然这样!
云秋低头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好音柱后拨弦,弹了他唯一会的那一曲。
他知道自己弹得并不好,既没有名动蜀中的本事,也不像是西湖歌女弹的那样清脆、如泉水淙淙。
可是他弹得很慢很认真,不仅是弹给李从舟听,也想叫在天上看着的爹娘听。
云秋一边弹,一边在心中默告:
从未见过面的阿爹阿娘,儿子如今带着媳妇来看你们了,愿你们在天之灵都安好,保佑我们往后平安。
他看着李从舟勾了勾嘴角,继续对月娘和李书生讲——虽然媳妇是个男媳妇,但他可厉害了。
尤其是娘,您可能已经见过他好多回,十七年前儿子跟他不幸被抱错了,但他也替我给您尽孝了十五年。
云秋拨弦由急转缓,脸上的笑意更甚:不过以后就有我们两个了,我给您多赚了一个儿子,我厉害吧?
据李从舟所言,李书生最终是葬身在江中的,所以他今日江上用生母的遗物拨弦,也算是敬生父。
一曲终了,李从舟看着他温和笑:
“爹娘在天有灵,会听见的。”
“你……怎么知道?”云秋很确定,刚才他可没嘀咕出什么。
李从舟只抬起他一条垂落在茶案下的腿,俯身落了一吻在他的膝盖上,“因为你有好本事。”
“拨弦奏心声,我听得懂。”
云秋挣了挣,要不是怀里抱着娘亲的宝贝遗物,他就要抬起手来关闭自己的耳朵了——
干嘛啊,小和尚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
这一溜的情话,到底是从哪儿学的。
眼看小秋秋已变成了秋日里熟透、落枝的大红柿子,李从舟见好就收,借力起身给那月琴拿回来收好。
前世今生,除了报国寺的师父师兄,他很感激李书生和月娘,给这么好的小云秋带到了京城中。
他一边收琴,一边抚摸着上面几道无法修复的残痕,默默向月娘赌咒——
李书生的仇,他一定会报。
这么收了一会儿琴,云秋也缓过劲来,他跟着从茶台上跳下来,趴到李从舟身后,眼巴巴望着:
“……真不能给我么?”
李从舟倒不是要占着人家娘的遗物,只是这柄琴承载了太多,他笑了笑,回头啄吻到云秋眉梢:
“我想着到时候做聘礼。”
云秋抬手摸摸被亲吻到的地方,嘴角上扬,偷偷乐——啊,原来是聘礼。
两人闹过一阵,这会儿又听了琴,江天上的云雾终于完全散了,露出来被两岸高山夹峙的一际湛蓝天穹。
圆月悬于中天,疏星懒挂四野,江中水声潺潺,还能听见远处高山中的夜鸮长呼——
李从舟揽了云秋坐到那茶案、琴台外的凉棚躺椅上,两人合盖一条雪貂绒毯,靠枕着软垫观天上月。
“蜀中的月亮也不一样,好像很远。”云秋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单手圈成个圈、想套住那圆圆的小月亮。
李从舟怕他着凉,给他的手拉下来、重新塞到手炉里,江心风大,他们坐在这儿也是靠了点心准备好的熏笼和炭盆。
云秋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忽然突发奇想,“你说船上能不能做暖阁、烧地龙?”
李从舟:“……船都是木头的,小祖宗。”
云秋撇撇嘴叹,有点感慨,“虽然这么说感觉不太好,但……还好爹娘带着我离开了蜀中。”
江心的风这样大,他畏寒怕冷,可受不住。
李从舟笑笑没说话,当年若李书生和月娘能顺利成亲出府,他们大抵会教云秋凫水、讲蜀地方言,弹月琴、做傩戏,然后还很能吃辣椒。
不过因着私心,这些话他没说出口。
师父不也说么?
他们这是前生造定事,错过不了的际会因缘。
这般干坐着也无趣,李从舟翻了翻点心带来的东西,找到了一匣子瓜子糕点,又俯身去烧水。
云秋裹着绒毯,抱着手炉冲他咯咯笑,笑他刚才那么潇洒给东西都扫落地上,这会儿又要狼狈地捡。
李从舟睨他一眼,威胁他不许偷笑,不然待会儿就不洗那些捡回来的器具,“叫你吃了拉肚子。”
不就一点灰?
云秋不在乎,他才没那么金贵呢。
说归说、闹归闹,李从舟给那些茶具拾捡起来后,还是用热水烫过一道、才重新在茶案上摆好。
报国寺里的圆净禅师是分茶的高手,京城里许多茶博士都私下会找他请教。
少时在报国寺,他们明字一辈的僧人都必须跟着圆净禅师习半年的茶道,也算是养性修身。
后来,寺里僧人增多,圆净禅师也忙碌,才取消了这道分茶、点茶的习科,只在寺中参禅、念经。
茶之道,先修身心,再入禅道。
往往佛法、道法高妙者,也能分点出上品茶汤。
李从舟修佛法出挑,在众师兄弟中无人敢出其右,但茶道还讲究动手、用心,他就不是最好。
不过圆净禅师教他们这个,也不是为了叫僧人们去斗盏取胜,不过是让众弟子学着静心而已。
所以李从舟如今分点茶汤,也不过是做一份饮子出来给云秋就着茶果吃罢了。
云秋对茶道一知半解,却还很热心帮忙。
见李从舟当真要分点茶,便也披着狐白裘从躺椅上跳下,一会儿要帮他焚香,一会儿要给他掌灯。
“只可惜我不会弹七弦琴,不然倒正好可以在琴台这里给你伴音。”
李从舟摇摇头,手上动作不停,磨作茶粉放入茶碗,然后手握竹筅开始在那茶碗中打圈。
云秋趴在旁边看,却也是一会儿摸摸南瓜形状的小茶宠,一会儿碰碰几只高杯的闻香盏。
袅袅青烟浮,香案炉里这一道香还挺好闻的。
也非斗盏,李从舟就没做挂耳,只是做出一色茶汤,然后端着茶碗、牵了云秋走回到榻上。
宝船上的金纱窗是和合窗,里外都能推开,坐在罗汉榻上,也能看外面的天、外面的月和山。
他起身给躺椅上的绒毯拿进来,然后是手炉、炭盆,最后关上房门,挨挤到榻上。
屋内四角摆放着前朝遗留下来的古插瓶,里面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绢花,只是绢面用的也是蜀中锦缎、尽显白帝城之奢华。
云秋抱着茶盏小口小口抿,然后吃着他匣子里的糕点,靠在李从舟怀里筹划明日:
“商路办好、还了宝船,我们明日就可往峨眉山的方向开拔,我打听过,白水普贤寺是可以借宿的。”
李从舟点点头,他当然是什么都听云秋的。
两人挨坐了一会儿,云秋却真觉着有点热了,也不知是不是李从舟关上了房门、身后又靠着许多被子的缘故。
他给手炉放到一边,然后又悄悄撂下了身后披着的绒毯,转头捧起茶盏想喝,却发现早就被喝了个精光。
云秋抿抿嘴,伸长脖子去看李从舟那一盏。
没想到刚才明明还剩有很多的茶汤,李从舟也在他没注意时喝光。
他舔舔嘴唇,想忍一忍算了,毕竟睡前喝多了水晚上要起夜,可越忍、越觉得浑身烧得慌。
云秋扯扯领口,却没由来摸着一手的汗。
他还没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心下第一反应是:完了,他该不会是着了风、生病发高热吧?
结果刚抬起手来想蹭过去顶顶小和尚的脑门、看看自己有没发热,结果就手脚发软地一下扑到他怀里。
“唔……”云秋甩甩脑袋,撑着自己爬起来一点,抬头却发现李从舟的脸色也有些异样的红。
也是胸膛起伏、眼神迷离,像是生病,又好像……
云秋不知道怎么讲,反正是似酒醉又清醒三分,他张张口话还没说出来,就看见自己呼出了一道白气。
李从舟看着他,迷离的眼神清明了一瞬后,突然用力拽住他手腕,给人一下掀翻。
云秋重重落在枕头上,还未开口问一句李从舟是不是也病了,张开的唇瓣就被李从舟衔住。
疾风骤雨,这是前所未有的刺激。
云秋根本来不及吞咽,就给自己整个下巴、脖颈染得滑腻潮湿而亮晶晶。
他脑子里嗡嗡响,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对他重复,要他伸出手、去拥抱面前的男人。
云秋从不是个委屈自己的性子,心里的声音都这般说了,他也就这么做。
那一匣糕点盒落地、紧接着是茶碗、茶盏咣当响,刺耳的响声一下让云秋惊醒,而后,他就感觉自己被大力推开了——
李从舟气喘吁吁地撑在他上方,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深红,眼眸浓黑得像能给人吸进去。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放在他耳畔的手攥紧成拳,云秋都听见那指节间在咔哒响——
“……我的,衣裳里,有一枚,响哨。”
李从舟说话断断续续,也是他讲,云秋的侧眼去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蓝色的交领外衫、李从舟的圆领颈装,都已落在了地上。
“你、吹响它之后,就,锁紧门窗。”
李从舟说得很慢,像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痛苦地咬住自己下唇,一下给那脆弱的唇瓣咬出了血:
“那香,有问题……”
云秋眨了眨眼,用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才听明白李从舟在说什么。
李从舟已压抑到极限,闷哼一声就从罗汉榻上滚落,然后踉踉跄跄将那香炉踢翻、开门要走出去。
就在他给门扇拉开一道缝时,身后却忽然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吹入一丝江上凉风的门被合上。
李从舟只感觉后背上贴上来一团滚烫,云秋关上门后,声音委屈又难过,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明济哥哥……”
李从舟好容易提起来那口清气瞬间散了。
云秋没有内家心法,也不懂什么清心普善咒,他只知道他浑身烫,像被沸水煮开的那种烫。
烫得快要死了。
他不要什么哨子什么锁门,也不管什么香不香,他只知道,只要紧紧贴着李从舟,就能获得一瞬清凉。
“救救我,”云秋死死搂住李从舟,“明济哥哥,我要死了——”
死?
李从舟一下转过身,惊慌而恐惧地给他整个人深深揉进怀中。
他的墨发已乱,被自己咬破的嘴唇上染着一道殷红血迹。
云秋的神智已不算清明,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那种能叫他发疯的勾缠和纵情。
李从舟咬紧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秋秋,我……不想你来日后悔。”
虽不知是谁在香炉里下药,但……他不想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和云秋办什么事。
他敬他、爱重他,而且还有爹娘在天上看着。
他……不能。
云秋难过得都快哭了:坏和尚、笨蛋和尚、蠢和尚,他都已经贴黏成这样了,他怎么就是不救他!
他咬牙、屈起十根手指,十分不客气地用力抓李从舟后背肩胛骨的位置——
眼泪终于止不住落了满脸,云秋红着眼睛瞪李从舟,也顾不上那许多,终于怒骂,“你就是不行!”
李从舟眯起眼,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突然用力伸手一把连着墨发抓住云秋后脑,逼他抬首看他。
“顾云秋。”
他难得叫了他从前的全名。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往后即便你后悔、你逃跑,我都会给你抓回来,哪怕打断你的腿,哪怕给你锁在……”
云秋嫌他废话太多,直扑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
前世,李从舟知道自己疯。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时候只是走在街巷上看见屠户剁肉,他就会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杀人冲动。
他经常裹着一身血衣被宁王府的人找到,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杀的人,又杀了什么人。
这种疯病好不了,他也没想好。
师父没了、师兄弟没了,这样疯着似乎也不错,反正最后都是一死了事。
可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疯——
在这种被香算计的混乱情况下,他却还能分出一抹神思去思考:如何不伤到云秋,如何叫他舒服。
小秋秋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李从舟明明摸到了暖瓶,意识里应当是用手取水喂给云秋。
但伸出去的手指却在碰着水后,上下颠倒了方向,根本不受他控制。
云秋的声音已经哑了,一会儿哭着哀求,一会儿掐他打他骂他,嘴里颠来倒去都是那个让他发疯的词。
不行,行。
李从舟恼极,伸出手卡他下巴,俯身深吻堵住这张这不知好歹的嘴。
他想着不要弄痛他,不要害他缠绵病榻,不要给这小家伙留下什么坏印象、往后都不敢办。
偏是云秋就要怪他,说他欺负他,说他不给他。
……莫不论,是谁欺负谁。
要他这时候轻轻的,他又不是维摩诘,能经受一室天女下降还不乱道心。
中天明月皎皎,阵阵水响揉碎江心月光。
停靠在浅滩上的宝船摇摇晃晃,贪嗔一晌夜帐。
为着维持那一线岌岌可危的清明,李从舟是催发了少说一个时辰
的内劲。
往后理智崩塌,如何修身、如何运转周天,清心普善咒如何念,凝神决又是怎般口诀……
这些李从舟守了两辈子的东西,瞬间被抛之于脑后,以至于纵情任性,天光破晓时,才堪堪脱力。
次日。
点心记着云秋的吩咐,寅时天还未亮,就带着远津找到了船老大,由他带着人乘小舟找到了江心停靠宝船的浅滩。
船老大和船工们没有到中舱,上甲板后就直接下楼梯到下层舱,“先生需要开船时,就这儿吆喝一声。”
点心谢过他,带着远津往前走去。
中舱前,是一片用两根翡翠柱撑起来的凉棚,棚中摆有两张躺椅,躺椅中间是一方小几。
躺椅上的几个垫子掉在了地上,靠近中舱门口的绒毯上还翻倒着一个香炉,香灰洒落满地。
远津跟了这么些日子也学机灵了,说了声他去拿笤帚就蹬蹬跑开,留点心一人蹲在地上清理打扫。
给躺椅归位、拍拍软垫上的灰尘摆好,然后和远津一起拿了刷子、笤帚、簸箕,给绒毯上的狼藉清理好。
他们忙碌这么半天,中舱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远津遂压低了声音,“点心哥哥,公子他们怕不是……还在高睡吧?”
点心笑着看他一眼。
“那我们……还叫他们么?”
点心摇摇头,自然是不叫。
他们记着吩咐上来船上,一顿早饭而已,往后还有机会,但今日要还宝船,公子想睡就叫他多睡会儿。
只是点心一念记挂着云秋,却忘了李从舟的事。
——他可从未有这样晚起的时刻。
一门之隔,中舱房间内。
云秋其实醒了,而且醒过来好一会儿了,他左侧颈项上落着个明晃晃的牙印,然后是肩膀、胸口、后腰。
至于再往下,他早上就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现在是觉得臊得慌,根本不敢再看。
狼藉是狼藉了点儿,但……好像不怎么疼?
昨夜的记忆他都有,只是想想脸就要烧,他们似乎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什么香。
但玩起来浪成那样……
云秋的目光顺着他们所在的罗汉榻一处处转向茶案、有扶手的交椅、绒毯,最后,还、还有窗……
天呢。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呀。
云秋早哭哑了嗓子,这会儿是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而且两眼也浮肿得厉害,即便听见了点心他们的声音,他也不想唤他们进来。
不过看着李从舟的睡颜,云秋一点儿不后悔昨晚。
李从舟待他好,他都记着。
换成别家,着了药倒霉同床的,次日都该是他捂着起不来床,偏生李从舟顾着他,给自己折腾成这样。
也不知内劲消耗了多少,碍事不碍事。
伸手摸摸李从舟印有紫红色牙印的唇瓣,云秋不知想到什么,嘻地露出个笑颜。
然而躺着的李从舟睡得并不安稳,没一会儿就皱紧眉头、额角发汗,像梦着什么极恐怖的事。
云秋坐在一旁看得心下生怜,正准备凑过去香香摸摸他,却忽听得李从舟开口、嘶声道:
“若非是你,何来承和十五年报国寺那场大火?”
“我寺上下三百余口,包括我师父、师兄,全都死在了你的算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