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喊的声音太大, 瞬间就吸引了房间中所有人的目光。
两位书生打开随身折扇掩面嘀咕,书铺的伙计也急忙跑过来询问,“客人、大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明义是铺里的老客, 伙计也与他相熟。而旁边的小公子今日虽是第一次来后间,但这一路上都很和善客气,伙计不想他们俩人吵起来。
明义脸上表情万变,摇头、嘴里不住地嘟哝着不可能。
云秋只能轻咳一声, 高深莫测地对那伙计摆手, “无事无事, 大师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并没什么大事。”
伙计皱皱眉, 但仔细观瞧后发现两人之间氛围很好, 并没有剑拔弩张, 这才将信将疑地转身走了。
云秋在心里对李从舟再三抱歉,心里的小人还跪下来, 双手合十冲着西边磕头道了句阿弥陀佛。
然后他就吩咐点心拿了一整套的书,找伙计包起来。
出门付账时, 明义终于缓过劲,走出来就跟在云秋后脚结账。两人客气交谈着出来,云秋前脚刚跨出书铺门槛, 路边就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下一瞬, 云秋的手就被一个妇人抱住。
“恩公!”妇人说着,还拉过来身后的一个孩子, “宝儿,快, 给恩公磕头。”
云秋认出来,这是那日小陶在丽正坊救下的妇人和孩子。
当时小陶好像说他们是……赤脉贯瞳,开了药方、写了丹剂,云秋瞧着他们母子辛苦、怕他们没钱买药,就吩咐点心给了他们一吊钱。
今日妇人换了件交领布衫,腰间还是围着条襜,不过上面的脏污消失,仅剩下一点儿白|面儿沾着。
她卷着衣袖,露出的手臂上青红消退、几道先前血淋淋的鞭痕也结了痂,人看着比那日精神,眼睛还有些红,但只是拉着血丝,不像是那日整个眼白都是红的。
被她叫出来磕头的小孩怯生生的,但还是乖乖跪到地上给云秋咚咚磕了三响头,他踉跄起身后,云秋才发现小孩的眼睛全好了:
眼白分明、黑瞳明亮,是一双大大的杏眼。
孩子身上也是粗麻衣衫,两个膝盖上还缝了厚厚的补丁。
云秋摸摸身上正好有一兜子杏仁糖,便顺势塞给小孩,“喏。”
小孩眼睛一亮,想伸手却又犹豫地看向母亲。
妇人哪好意思再要云秋东西,忙摇摇头、推回去。
“就一点子杏仁糖,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云秋笑着给糖兜兜塞进孩子手里,“您太客气了。”
大约是少有人跟她这般和颜悦色,妇人有些无措,抬起手想撩头发,却又怕脸上的疤露出来吓人,便轻轻推孩子,要他谢谢云秋。
“对了,恩公,”妇人小心翼翼往云秋身后望了望,“那、那日跟您在一块儿的小神医,他……他在哪个堂上,我、我也想谢谢他。”
汤方的效果极好,熬煮出来三贴吃下去,宝儿的血瞳就渐渐消散了。照着那方子磨粉做成点剂,没两日,宝儿的眼睛就恢复了清明。
她都以为这病是绝症了,没想路上撞见个拔刀不平的小大夫,就能给直接治好。看着小宝的眼睛,她都以为是神佛显灵。
他们的钱不多,有什么东西她都是紧着孩子,点剂倒还剩着能用,那汤方她都是用孩子喝剩下的药渣再熬煮,效果可能就不那么好。
但只要孩子好了,她自己眼中拉点血丝也没什么。
今日在食肆后厨帮工,出来倒水时远远就看见了那日给她钱财的小公子,这才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想要谢过两位恩公。
“您说小陶啊?”云秋笑笑,“他不是坐堂医,他老家在江南,来京城是预备参家医署局二月的考核。”
“您要想见他,可到聚宝街云琜钱庄,他暂住在那儿。您过去说找‘小陶’大夫就是,伙计会给您引进去的。”
妇人想了想,看模样是有点犹豫,清河坊、永嘉坊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从这儿走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
她这帮工不好找,好容易才遇上不嫌弃她模样的东家。
擅自离开那么长时间,肯定要被赶出来,工钱也没着落。
不过她还是谢过了云秋,然后拉着孩子返回到书铺对面的一个食肆,正巧碰上食肆的老板出来,老板睨着她有些不满:
“不是告诉你别出来么?!你这要是吓跑了我的客人怎么办?!”
妇人连连躬身抱歉,然后就带着孩子拐进了旁边的窄巷,绕小门进入食肆的后厨,老板似乎还嫌她动作慢、嚷嚷着催了两句。
“小施主你认识珍娘啊?”明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师认得她?”
明义笑着点点头,“嗯,她就住在冷水峪的桃花关上。”
冷水峪是城东几座山所在的山脉,祭龙山、慧峰山、翠岭和小麦岭都在其上,而那桃花关因其有桃花数里得名,春日桃花盛放、艳色如锦,很是好看。
“那她……”云秋开口说了一半又自己顿住,他笑着看向明义,“大师今日是下来接济么?若无事的话——我请您到双凤楼吃顿便饭?”
有人请吃饭当然好,尤其是双凤楼这样的好地方。
明义今日本就是自己下山来买些东西,既然碰巧遇上云秋,他倒也有几句话想要和这位从前的“小世子”聊聊。
两人一拍即合,当场相约到双凤楼坐下。
双凤楼的店小二换了几批,这个明显还未闻得报国寺僧明义大名,给他们引到雅间后还推荐了好几样素斋和素点心。
云秋好笑地摆摆手,“有什么好酒好肉的您尽管推来,我们这位大师不忌讳。”
小二愣了愣,看着明义在心里嘀咕一句:假和尚?
不过他还是很快给双凤楼的名吃好酒报了一遍菜名,云秋要了三荤两素,再加上一盘子时鲜小拼。
“我不会喝酒,”云秋转过去看着明义,“大师想喝点什么?”
明义抿唇笑,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合他心意的小公子。
——不惊讶他吃肉喝酒,不惊讶他买艳|词话本。
甚至还主动相邀,约他到双凤楼。
现在,竟然还问他想喝什么酒?
明义看着云秋,只觉这小施主当真是个妙人。
明义想了想,择了一坛罗浮春,等店小二挑帘出去后,他才笑着与云秋倒了两盏茶,惋惜道: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喝酒这么有趣的事儿,小施主竟然不回?这人生多遗憾呢。”
云秋笑着摇摇头,谢过他递来的茶,“大师可唤我云秋。”
“云秋……”明义自己喃喃念了两道,然后抬头看着他笑,“云施主心境开阔,倒比我那小师弟看得开许多。”
嗯?
云秋偏偏头:这话怎么说?
“他都上你那儿看《艳|春|情》了,”明义端着茶盏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怎么那事儿没跟你讲过?”
“大师你别卖关子了,什么看不开?”
他只是提了自己的名字,明义就想到了李从舟,还说出什么看得开、看不开的话,云秋敏感地觉察出这里头有问题。
明义见人很多,瞧云秋这着急模样,嘴角笑意更甚:
——能让小师弟这般周全去护着的人。
啧,看起来他们关系不简单呢。
他想了想,微弯腰伏到桌上,冲云秋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先说好,要是到时候我那小师弟与我生气,云施主可要提我说话。”
云秋立刻郑重点头。
得了允诺,明义这才毫无负担地将两年前——云秋离开王府后,李从舟闹的那些事细细道来,还说得绘声绘色如说书般。
点心在旁拦了两次,发觉自己拦不住后,只能木木陪坐着。
“他可真是厉害坏了,师父这样少出门的人,都为他的事接连下了两次山,我看他那样儿——要是师父不出面,他能真跟银甲卫打一架。”
“……”
云秋惊讶坏了,一直不可置信地眨眼。
听着前半段,说李从舟不愿回王府,他是满脸疑惑,实不懂李从舟为何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偏要到寺庙里出家做和尚。
可听到后半段,他脸上的不解又渐渐变成了心疼:小和尚那是为了他,一直规行矩步的人第一次闹那么大一场,其实只是想让他留下。
“诶诶诶?”明义手忙脚乱,“云施主,我……我只会哄姑娘开心的,您……您别哭啊?”
云秋吸吸鼻子,他只是眼眶酸,并不至于哭。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李从舟也为他做了好多。
不过想到这,云秋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看向点心。后者低下头,小声道了句抱歉,说是李从舟不让说。
“嗯?”这怎么还有意外惊喜?
李从舟那时候就跟点心熟悉了?还会吩咐小点心给他保密了?!
点心解释,当年云秋留他在王府,要移交王爷、王妃宁心堂的记档,还有许多后续的事情要处理。
加上云秋临走时的嘱咐,点心也就有意帮着李从舟。
小田是他给李从舟挑的人,王府前后院管事以及各房中的人是什么脾气秉性,他都一一告诉了李从舟。
等李从舟安心住到沧海堂,点心才赎买了自己的身契离开王府。
“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理清楚来龙去脉,云秋当然不会跟点心生气,而是轻轻拍拍他的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然后转头,认认真真给明义拱手:
“谢谢大师告诉我这些。”
明义摆摆手,正好这时店小二进来布菜,他指了指一桌子珍馐美酒,“就当是我谢你这顿饭了。”
云秋也高兴——
知道自己不是一厢情愿,小和尚也真心实意拿他当朋友,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对他挺上心。
那就算是疯病,他俩也是一起疯的,这挺好。
只是知道这些后,云秋就开始有点想李从舟了——虽然人家才走了不足十个时辰。
吃了一阵儿,云秋才继续问起刚才珍娘的事。
明义端着酒碗,搁下他夹了一筷子的糖醋鱼,想了一会儿才给云秋细细道出那妇人和孩子的来历:
“珍娘本来姓什么没人知道,牙婆贩来时就说她叫珍娘,被包大买下来那年才十六……?还是十五,反正是挺好看一姑娘。”
“买、买下来?”
“是啊,”明义脸上闪过一丝嫌恶,“山里的穷汉子讨不着媳妇,就会找牙婆买。”
牙婆手里的姑娘大多不是自愿的,不是为着家境所逼不得已为之,就是年纪小时被人从外地拐骗来。
这些姑娘小的十岁往下,最大的年纪也不过十六七。
模样出挑漂亮的,能贩进教坊司、秦楼和戏班;一般的能给人家做童养媳、填房继室;再不济,就是端茶倒水的丫头。
如遇上不听话的,牙婆发起狠来,能给姑娘的手脚砍断、眼睛弄瞎、耳朵弄聋卖给花婆子,做成小叫花子、以便讨来更多的钱。
云秋听着一时无言。
他一直以为这种事就发生在戏文话本里,没想在京畿东郊就有,而且还就发生在他身边。
“那她脸上的伤……?”
明义冷笑一声,“自然是包大烫的。”
云秋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珍娘家中父母早亡,守孝三年后她就预备到关中投亲,结果在渡口大船上为那牙婆所骗,一路打骂威胁弄到了东郊里。
包大上牙婆家里说事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模样水灵的小娘子,便是谈妥价,以三两银子之数买了珍娘回去。
头两年珍娘还想着跑,可那包大是石匠出身、有把子力气,又对附近道路十分熟悉,无论珍娘怎么跑、总能给抓回去。
抓回去后自免不了一顿打,最后包大干脆拿绳子给珍娘捆床上,每日不留余力地羞辱、折磨,稍不如意就打骂、有时饭都不给吃。
这般折腾了几年,珍娘也想过寻死,但都被包大找人给救了回来,村里其他婆子也跟着劝,硬是要珍娘认命、跟着包大好好过日子。
“……这怎么还有劝的?”云秋不理解。
“桃花关上土地贫瘠,附近几个村都是远近闻名的穷村,村里人重视香火传承,家里生姑娘的都抬不起头来,有的甚至会给女婴抛到山中喂狼。”
“如此循环几代,导致他们村上妇人大多都是从外面来的——少数几个是远嫁的、其他都是买来的。”
“她们年轻时也跑过、也挨打过,后来……年岁大了、有孩子了,也就渐渐麻木认命了,孩子一声声喊着娘,她们也没法,只能当这是家了。”
云秋皱皱眉,心里十分不快。
“加上这些姑娘被买进来,身契户籍都在男人手上,她们就算能闯出村、跑出冷水峪,只要进城、就还是会被城门卫盘问。”
“这般没有身契户籍的姑娘,极易引人怀疑,城门守卫给她们抓起来送到官府,官府自然派人去村上问,村长自会转圜——”
“说这是夫妻俩吵架、女人闹小性儿。使俩钱就能给人重新领回去,便是女人哭闹不止,说她是发臆症,官府也就不管了。”
“这……”云秋脸上写满了震惊。
明义却笑笑、仰头满饮碗中酒,他伸出戴着檀香佛珠的手、以食指轻点云秋额心,“世间诸恶道便是如此,怎么,吓着云施主了?”
云秋摸摸脑门,抿嘴摇头。
——他只是没想到,就在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事发生。而且看起来发生了很多年,以至官府和村上都习以为常。
“那姓包的为何要烫她?因为她跑吗?”
明义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就说来话长了——”
珍娘寻死的次数多,包大也有些不耐烦,正商量要不干脆给她卖到秦楼赚点钱、重新换个听话的算了,珍娘就被诊出喜脉。
包家是一脉单传,珍娘有孕这算天大的喜事。
包大由此改了之前态度,好吃好喝地哄着珍娘,更请来村上好几个婆子、姑子陪她,总要等她生下这孩子看看男女再做打算。
大约是那几个婆子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珍娘有了孩子心态发生变化,总之她不像之前那般寻死觅活了,包大也戒酒、好生干活养家。
等了九个多月,孩子呱呱坠地,而且还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包大这下更将珍娘视作瑰宝,对着她是轻声细语、千依百顺,甚至提出来愿意帮珍娘往关中递信。
珍娘看着怀里的孩子,又想到那些婶子们的话,最终认了命。
可桃花关里的女人,几乎都是饱受虐待过来的——她们又哪里真正愿意看着别人好。
有接连生下女儿被丈夫责打辱骂是赔钱货的,有远嫁过来又要干农活又要操持家务还要服侍好吃懒做丈夫的,也有被拔掉牙齿、打断双腿被捆在牲畜棚里的……
女人们瞧着珍娘被包大捧在心尖上,三天两头给她买首饰、买新衣裳、买胭脂,而且脏活累活都不叫她干,纷纷心中生出扭曲的嫉妒。
而男人们瞧着包大买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算了,这小娘子竟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心中也生出些不平衡来。
人心恶意滋长,不久就有流言传出:
说包大的孩子长得不像包大。
说包大皮肤黝黑、牛眼马嘴,偏那孩子皮肤白皙、生得粉嫩可爱。
其实仔细一看,就知道包小宝是生得更像娘亲,眉眼与珍娘一般无二,根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且包大皮肤黝黑也是因为他每日在外凿山挖石给晒黑的,衣服遮着的地方皮肤也是白的,根本没什么天生皮肤黑一说。
一开始,包大也知道村里人是妒忌。
他是灰户,家中没什么田地需要顾,每日上山挖石头、砍树,回来烧成石灰就能赚钱,而且还能赚很多钱。
桃花关百姓一年的开销是三两半钱,他这儿烧石灰去卖、单税钱就是三两半,所以百姓挑着他这个“富户”说两句闲话也没什么。
可一回两回能挥着斧头警告对方,等说得人多了,也就有点三人成虎的意思,包大心里也生出一点怀疑。
怀疑这东西,就好像是种子。
只要种到人心上,再日积月累地蚕食恶念,就会慢慢生长成参天大树——
随着小宝慢慢长大,三年里流言始终不断,甚至还似模似样地给孩子找了个所谓的“亲生父亲”——那个游方来他们村上的年轻大夫。
而且隔壁家几个婶子还传得有模有样:说珍娘之前都是寻死觅活,每日烈性地嚷嚷着要走,还因此咬下来包大半片耳朵。
但那大夫来看过她后,她不仅是不闹了,孩子出生后脸上还带上了笑,这不就是两人有私情的铁证。
包大越想越觉得有理,往后几日,更是看那孩子越发不像自己的种。
而且最重要的是——
孩子生下来后,珍娘就推说自己身子不好,拒绝和他同房。他强行要了两回,都被珍娘骂出来,看样子是极不情愿。
包大心里本就有憋屈,加上村里人这般议论,他也渐渐信了几分。
某日,被村上几人拉去喝酒,三杯两盏黄汤下肚后,就生了事:
他喝了酒,回家就嚷嚷着就要珍酿伺候。
珍娘不肯,他就发了性,跑到小宝床前给睡得迷糊的小孩抱出,直说这孩子不是他的。
小宝平日和他接触不多,骤然被吵醒后大声哭喊。
包大被孩子的哭声弄得烦厌,更大声喝骂,说连你老子都认不得,肯定是外面的野种,要给孩子丢出去喂狼。
珍娘哪会想到包大这样发疯,她争辩几句后懒得与他这样的浑人吵,结果不置一词落在被酒气冲昏头脑的包大眼里就是默认。
包大气红了眼,抬高了手就要将孩子活活摔死。
两人争抢间撞翻了包大烧灰的炉子,炉种滚烫的火石落下来,珍娘为了护着孩子不被烫伤,自己扑上去垫着,结果就被烧伤了脸。
这么一下,包大也吓醒了酒,他一边要去护炉子、一边要看珍娘的伤,偏那孩子还在不停地哭。
手忙脚乱下,四溢的火石更点燃了他们晾在院内的衣裳。
眼看火势变大,包大只能先将他娘俩送出去,自己进屋给能抢出来的值钱玩意儿先抢出来,然后再想办法灭火。
烧灰的炉子滚烫,火石又极易燃,一番折腾下来家里的房子被烧黑大半、牲畜棚也被烧塌,那些准备好上缴的生灰也全被毁了。
包大损失惨重,偏他不想自己的原因。
反过来认为都是珍娘行事不检点,才会导致村里人说闲话,害他被人议论、一时恼怒才会闹出这么多事。
“经过此事,包大对珍娘的态度大改,每日是非打即骂、对着孩子也不甚亲近,更迷上喝酒,家道一落千丈。”
明义顿了顿,叹道:“珍娘在桃花关过不下去,才会带孩子来城里做点杂事,攒些银子不至于娘俩饿死。”
“包大不是烧石灰的么?”云秋追问。
烧灰挣钱,至少比种地挣钱,怎就轮到珍娘来做事。
“桃花关不是有数千里的桃花么?京城百姓春日里都要上山踏青,前几年不知是哪家的大公子看见山中凿石挖土、给山挖出一大片白窟窿,便给告到了乡里——”
“如今,不止是桃花关,冷水峪附近都是不许烧灰的,他们这些灰户,基本上就算断了生活来源。包大啊,现在就是每日饮酒,等着珍娘养他。”
云秋:“……”
这都什么事儿。
那也难怪珍娘母子俩会得那种赤脉贯瞳的病症,这不就是饿得狠了心火旺盛,脾肺两虚导致的赤脉上眼么?
明义瞅着云秋愤愤不平的样子,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释怀。
反是云秋看着明义这般还能仰头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心中疑惑更甚——“大师你就不生气?”
“生气啊,怎么不生气?”明义顺手又夹一筷子红烧丸子。
“那你……”
“我只是深知人各有命、不可强求,业力凡夫的烦恼永远消解不了,只有不断在十方诸地上种满菩提果,才能发出世人的菩提心。”
他乍然说佛,云秋还有点不习惯。
明义大师一直是云秋所有结识佛僧里最不一样的那位:他游戏人间、红尘来去,像不为清规戒律所困,又好像才是最像佛菩提的僧。
深入世间红尘恶道,看惯贪嗔业力,却还坚持守佛国净土。
云秋瞅着明义大师古怪地笑,“某种程度上说,您才是最厉害的。”
“嗐?”明义摇摇头,“厉害什么?我这不是一粥一饭都还在吃嗟来之食么?要这就算厉害,街上众多的丐帮长老,才是最厉害的。”
云秋知道明义这是跟他插科打诨,但也没点破。
两人如此用完了一顿饭,云秋看着天色已晚便与大师在清河坊门口作别,回到钱庄后云秋放心不下,还是让点心备马、知会贺梁:
“我们明日到桃花关上看看。”
……
桃花关在冷水峪、祭龙山后的浑山上。
上祭龙山有岔道,能绕过起伏的山峦来到浑山镇,从浑山镇西北的一条官道上去,就能到达桃花关。
这些年到桃花关踏青者繁,浑山镇也跟着修建了不少通路方便城里的“大老爷们”通往山上。
他们镇上也开着好几家食肆野店,方便出来郊游的小姐、公子哥们歇脚,也算是挣点额外的嚼补。
点心办事妥帖,选的马车非常低调,从外面看就是一辆普通贴着灰布的窄车,他们也没要车夫,就请贺梁代劳,一行三人慢慢爬上桃花关。
早春桃花未开,枝头连点儿嫩桃叶都还未出现。
远远看过去是一片枯枝,也确实能瞧见枯枝后的山脊上坑坑洼洼一片凿山挖土留下的白窟窿。
关上有大小两个村落:
靠近桃林的一个名为阳谷,应名儿是在山的南面,聚落看上去也更大些;另一个在山涧坡面上,目所能见的人家少,名昌丰,是包大和珍娘所在的村。
云秋也不着急去,就先在桃林附近晃悠。
他们是外乡人,冒然进村打草惊蛇,倒不如先在外围看看——桃花关的百姓也算是这些年从春日踏青里尝着了甜头,还往山中修建了许多小亭子。
从桃林出来的几条山道上,有被人铺砌过的碎石子儿,看起来像有人专门修了道路,可以顺着道路爬到更高的山上。
除了桃花,浑山上也有其他树木、灌木和草植生长,远远看过去郁郁葱葱一片,唯有山坳处那片采石场看着有些扎眼。
云秋实地看过后,当真是一点不奇怪那些灰户会被人告。
三人正在附近逛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兵戈鸣,铠甲铿锵之声伴随着喊杀声,竟似打仗一般。
点心当即护到云秋身前,而贺梁也戒备地握紧拳,带着云秋他们往后退到一处巨大的山岩后。
“公子你们躲着别出声,”贺梁看看周围,发现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的杉木,便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
不等云秋说话,他就几个起落跳了上去,身形灵活跟猴儿似的。
蹲在原地的云秋和点心面面相觑,心想原来孔先生所言——贺梁小时候跟着他爹在江湖上混事并非虚言。
贺梁踩住一根较粗树杈分枝,攀着树木的主干远远看去。
是一群披着铠甲、官军打扮的人在持枪围堵一帮村民,而那些村民大多是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在为首一个拿着草叉的虬髯大汉带领下且战且退。
贺梁看了一会儿,发现那群官军对着百姓围而不攻,官军后面还有个急得满脸通红的老者在奔走。
老者喊得声音嘶哑贺梁听不着他在说什么,但那些持械闹事的汉子嗓门极大,贺梁倒是从中听了几个词,隐约有挖山、征税、活命等词。
贺梁挑挑眉,明白了。
他翻身下地,又飞快地蹿回到云秋他们藏身的大石头边,压低声给云秋讲他的见闻和猜想:
“公子,我看是当地百姓和官府起了冲突,官府之前不是立了碑要保林么?我听他们喊着要挖山,还提到赋税,多半是因生计起的冲突。”
云秋点点头,刚才明义师兄也提到——
包大本是个灰户,因桃花关被官府保护起来不许挖山砍树,才失了赖以生存的活儿、成日在家饮酒。
他来桃花关,是想转转看看,有机会的话、再去包大他们村上,没想出了这样一番军民冲突,于是只能作罢。
然而就在云秋准备吩咐下山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什么人在哪?!”
他们议论的声音很小很小,而且距离也很远,云秋本以为没人会听见的,他吓了一跳,扯扯自己的衣摆,和贺梁、点心缩成一团。
只盼着那人看不见他们,毕竟他们藏身的石头很大。
然而那人感官敏锐,竟还调转马头朝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重复了一句:“谁?!给我出来!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那人嗖地一声抽出随身佩剑,云秋却因这人的靠近分辨出来这个声音很熟悉,他吞了口唾沫喉结咕咚一下——
也不知平民百姓见着朝廷正三品的军官要不要跪下磕头。
他闭了闭眼,竖起双手手掌、慢慢从石头后挪出来。
云秋不尴不尬地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犹豫半晌,还是抿抿嘴跪下,“草民路过此处,不知军爷在此行事,冲撞了您实在抱歉。”
骑在马上的人也愣了,而后身体先做出动作,他一跃下马扶起云秋,看着他身上穿着一席没有任何纹饰的青布衫,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
犹豫许久,他才摇摇头开口,“……云公子。”
点心也带着贺梁走出,一边走一边给贺梁介绍这位是银甲卫的副统领,官拜正三品银骑指挥副使,姓萧,能尊称一句将军。
贺梁不知真假世子的前缘,只当是东家相熟的人,便跟着点心拜了拜。
萧副将看着他们,入耳的称呼从萧叔、萧副将变成了如今的萧将军,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憋出一句:“无需多礼。”
云秋今日穿青布衫,是考虑到要来桃花关的村子,听明义师傅那么说——就知道这村子是龙潭虎穴,里面的人应该很会看麻衣相。
他要是穿着绫罗绸缎、驾驶一辆富贵奢华的马车来,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说不定还会惊动包大。
可看萧副将的表情,好像……惹他误会了?
而且乍然遇见宁王府的故人,云秋也没做好准备,所以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尤其是跟着他在南仓别院一路回京熟悉起来的萧副将。
“嗯……萧将军看起来还有公务要忙,”云秋最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就不打扰,这就告辞了。”
说着,云秋带着贺梁、点心两个拜了拜,就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萧副将看着他们的背影挣扎半晌,最终啧了一声叫住云秋,“云公子你等一等。”
云秋顿住脚步后,他回身策马跑到那边、招手叫来了另外一个银甲卫,然后就下马将自己的兵符抛给他,自己转身、步行向云秋跑来。
“萧将军这是……?”
萧副将顿了顿脚步,看着他苦笑一声,然后伸出手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小公子还是唤我萧叔吧,什么将军、军爷,听着怪生分的。”
云秋乍然被人摸了脑袋,抬头却撞上了萧副将怜爱的眼神。
他顿了顿,声音也有些紧,“……萧叔。”
萧副将看着他,想到刚才这孩子跪下给他行礼的样子,心里更加不落忍,不过他不太善于表达,只能重重拍云秋两下:
“走,叔带你到镇上吃饭。”
“诶,叔我……”
然则萧副将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拉着人就返回了浑山镇上。
银甲卫大约在浑山镇驻扎有一段时间了,镇上的百姓都认识萧副将,开食肆的大叔大婶特别热情,大婶甚至殷勤地亲自替他们烫了碗。
用热水烫碗这工序,也是城里公子、小姐来桃花关郊游兴起来的:农家的土陶碗都是棕褐色,不是城里酒楼、分茶酒店用的瓷碗。
那些公子小姐们挑眼,总怕人洗不干净、东西吃下去闹肚子,所以也不知是谁兴起的,吃饭前都要端上一锅子热水,给客人烫过一道碗。
云秋看着大婶直接给手伸进烫水盆里,眼神十分不落忍,等她拿了碗递过来,他立刻伸出双手去接,并认认真真给人说了感谢。
大婶大约是没被人这样谢过,惊讶了一瞬后脸都有点红,“哎呀,你们城里的小公子就是会说话,客气啥!”
然而云秋只是盯着她被烫得泛白的指尖看,好一会儿才摇头低叹。
这一切都被坐在旁边的萧副将看在眼里,两年不见,小世子……啊不,这小家伙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心性。
萧副将盯着云秋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瞧他身边的点心,还有个没见过的、明显是练家子的生面孔。
他沉吟片刻,问云秋怎会来桃花关。
云秋想想没答,反问道:“萧叔呢?”
萧副将默了默,正在想此事要如何说。
结果云秋见他不答,又主动递上台阶,“如是军情不便透露就不讲啦,我来桃花关,也是因为有想查的事呢。”
萧副将:“……”
眼前的小公子,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之前的宁王世子,哪会跟他玩这种欲进则退的把戏。
不过瞧着云秋那小狐狸一般的表情,萧副将的嘴角又扬了扬:算了,孩子嘛,何必那么较真。
“浑山镇有村民闹事,破坏保林碑,还扣了两个官差,事情闹得太难看乡里办不下来,求到朝廷上,就派了王爷过来。”
“不过王爷近日在烦忧着徐将军的眼疾,便是我来代为处理。”
扣押官差?这还真是好大胆。
云秋转转眼珠,“所以,是灰户?”
“你知道?”萧副将惊讶。
云秋把从明义那里听来的消息转述出来,含糊道:“谁不知道桃花关的挖山户们叫人告了一状,朝廷为此还专门立保林碑的事?”
萧副将点点头:也是。
这件事表面上是保山护林,实际上还是百姓的生计问题。冷水峪上的可耕地不多,这些年大量开垦反致山中水土大量流失。
不少百姓空有个宅子、有记名的户籍,却没哪怕一亩的下田。
到收税之期,年年桃花关上的两个村子都是征税的老大难,不是数目不足就是遇上逃户,唯一能交税的灰户这些年也渐渐没了生活来源。
为了不因亏税而服役,灰户们没田地可耕,也没别的谋生手段,只能辗转在山里偷偷挖山石、砍树林。
本来两个村子的村民自己偷偷干,也没人发现,但浑山镇其他百姓还要指着此山此水生活,山被挖空了他们也没处生存,只能告到乡上。
乡上来人去桃花关劝,来回争吵几次都没结果。
反闹着生了冲突,还发生过两回械斗。
最后是桃花关领头的几个村民闹起来,扣押了前去游说劝说的官差,这才惊动银甲卫到此。
因为是浑山镇的百姓检举,所以朝廷来的兵马都驻扎在镇上。
萧副将简单说完后,又轻轻揉揉云秋脑袋,“有什么好奇的事儿等这阵儿过去再来,那帮村民闹起来,可指不定要发生什么。”
云秋还在想事情,听着就顺嘴问了句:“什么?”
萧副将不想吓他,收回手,只简单说了个:“会流血。”
流血,当然不是字面意义。
这便是代表着有冲突,会死人。
“那……之后呢?桃花关的其他百姓怎么办?”云秋问。
“……大概会异地迁居吧?”萧副将想了想,“毕竟此境确实可耕地太少,大约会请镇上丈量土地,然后找人包山吧。”
包山?!
云秋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还能包山?!
然而还未等他细问,食肆外就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来人还未进来就急急跪倒在店外:
“统领,不好了!那孙衙役叫他们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