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衙役是乡上的班差, 也是叫桃花关灰户扣下的两个官差之一。
这位班差在乡上勤勤恳恳干了一辈子,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年逾五十本可回家含饴弄孙, 但乡里告求,他还是亲自带着徒弟去了昌丰村。
结果, 竟是这般下场?
萧副将一听就动了真火,拍桌子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云秋还坐在这儿,便给食肆的大叔大婶叫过来,塞给他们两锭银子, 要他们照顾好人。
萧副将离开后, 大叔大婶却抱着银子神情哀戚, 大婶更捏着手袖轻轻擦拭眼角。
“您这是……怎么了?”云秋问。
若换别的公子小姐, 大婶是不敢跟他们多话的, 可眼前的小公子看着很面善, 还会声音软软地给她道谢, 她就忍不住,讲了孙衙役的事。
说他是个热心肠的人, 一点儿也不摆官老爷的架子,谁家上房要搭梯、谁家打井架辘轳, 孙衙役看见都会过去帮忙。
若是在路上遇着谁提了重东西,他也帮忙搭把手;年轻时候,碰着村里的其他长者都会上前搀扶让路, 还会帮人代写信、借自家的耕牛。
“这么好的人, 怎么说没就没了……”大婶抹抹泪,眼种又闪出愤恨, “都怪山上那群挨千刀的!”
云秋听她话中有话,而且还是个本地的知情人, 便探出脑袋看了看食肆里——这会儿也没别的客人,大叔在刷锅,看起来不是很忙。
所以他问大婶坐,说想听她细讲讲。
“诶?”大婶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会让她同席上桌的城里人,犹豫再三后询问地回头看大叔。
大叔点点头后,她才小心翼翼陪着坐。
“大娘您别紧张,”云秋主动给她倒了一盏茶,又看看那边大叔,“您手里的活儿要是能放放,不妨过来一起坐?”
他可注意到了,自从他说要邀请大婶一起坐,大叔就一直担忧地偷偷往这边看,好像生怕他会对大婶怎么样似的。
云秋他们坐的是一张八仙桌,刚才正好是他、点心、贺梁和萧副将各占一方,萧副将走了由大婶补上,大叔过来没地儿坐。
云秋边往旁一挪,“点心过来跟我挤挤。”
人家盛情,大叔犹豫再三,还是放下锅刷子坐了过来。
不过大叔明显比那大婶想得周全,他走过来之前舀了瓢水净手,然后又掏了一小盆烤花生和炒瓜子。
云秋瞧着这老两口觉得有趣,谢过大叔后也给他倒了一盏茶,然后才闻起来冷水峪上的事:
“我听人家说,这冷水峪一片其实有很多烧灰的人,但为何只有这桃花关闹出这般大的冲突?是——其中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嗐,”大婶嘴快,“还不是因为那片桃林。”
“哎你别乱讲,”大叔踩了大婶一脚,分辨道:“那片桃树林在这儿少说几十年了。”
大婶反应过来,看着云秋不好意思地道了句抱歉,“小公子,您既然问了,那……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待会儿我们要是……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您、您可别往心里去。”
云秋:“……?”
大叔跟着点了点头,“也不是针对您,只是这桃花关变成现在这样,多少是和你们城里那帮少爷小姐喜欢来这儿踏青有关。”
踏青?
云秋一想就明白了:浑山上的桃林已经在此生长多年,甚至因之得名,但京城百姓是近十年才喜爱到冷水峪踏青。
而且,刚才明义大师也提到过,说冷水峪这一片不许烧灰,是被一位来桃花岭踏青的公子给检举了。
所以,朝廷才会责令乡上立保山护林碑。
说简单点儿,那些灰户烧了数百年的灰,就因为城里公子踏青瞧不得白山和白烟,便一纸公文告到州府。
明面上架着的是保护山林的名儿,实际上却是一刀切下来,断绝了许多灰户的生路。
“那桃花关上的桃花看着是好看,又不能吃、又不是私地砍伐不得,百姓们一代代的早给附近能开垦的土地开垦光了。”
大婶摇摇头,“这一下断绝了他们的生路,他们能干么?”
“不过他们挖的也着实是太过分了,”大叔补充道,“本来这浑山上是有三条水,在我们小的时候,那水都是汇到镇上成大河的。”
“是啊,”大婶补充,“那时夏天大家都到河边玩:凫水、钓鱼,浮湃瓜果,水量大的时候还能横渡竞舟,可惜,现在河床干涸、都被做成水田了。”
“我们当然也知道他们在山上生活困难,但——不能因为他们困难,就纵着他们继续这样下去给山挖开吧?”大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到时水源一断,我们大家不都活不下去了?!”
听着两位老人家说了一通,云秋梳理下来大约是这么个顺序:
浑山有片桃花林,经年发展下来形成了桃花关,由于附近有泉眼、山涧,流水从山上冲刷下来形成了一块肥沃的谷地,也就是现在的浑山镇。
随着镇子规模的扩大,附近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渐渐在浑山顶上的桃花关附近形成了阳谷村和昌丰村。
两个村子的百姓刚开始还在附近山中开垦土地耕种,但随着人口增多、赋税加增,实在无钱无银可纳的百姓就学会了开山取石、砍树烧灰。
冷水峪上这样做的村民不是少数,桃花关两个村子里没有土地、少地的村民便纷纷效仿,逐渐都成了挖山、烧石灰的灰户。
灰户仅有户籍,没有田册,每年征纳的也只是灰税。
虽然这种税高,但石灰的卖价也高,只要肯干、卖力气,做灰户几年摇身一变成大老板的在冷水峪不是少数。
山上的阳谷村还好,至少还有数百亩的良田、林地,靠山的昌丰村便是仅有不足百亩的中田,林地就更少得可怜。
再算上村子地处深山、交通并不便利,村中那么几十户人的女眷还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村民们消息闭塞、不爱与外人交流。
自然,就拉帮结派地抱成一团,做灰户生意也是整村一块儿干。
本来他们和浑山镇并无冲突,桃花关上的桃林出名后,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小姐们便常来此境踏青郊游。
被那位公子一状告了,浑山镇的百姓才恍然大悟:
——啊,原来我们河床干涸、河水断流,是山上村子挖山的缘故呐!
本来冷水峪各处凿石、炸山,百姓们看见也当没看见,反正碍不着自己什么。
如今官府立了保山护林碑,检举者还能有奖,浑山镇的大家当然就顶上了桃花关的两个村子。
——他们这是响应朝廷的号召,也保护自己的家园呢。
毕竟浑山镇就剩那么一条小溪了,要是者最后的溪水也断流,岂不是要满山打井、甚至去山下更远的湖泊挑水?
浑山镇上的百姓虎视眈眈,桃花关两村的村民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如此两厢对住,便是谁也不愿意让。
闹得僵持起来,就变成了如今这般状况——两村的村民集结起来,扣押乡上派来的官差不说,还竟给人杀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私下杀害朝廷官员都是重罪。即便是罪大恶极、作奸犯科之辈,以私刑上大夫者、一样要伏法。
云秋吐了一口气,又问,“那您二位知道‘包大’这个人么?”
“包大,那肯定……哎哟喂!”大婶捂住自己的腿,转头瞪向大叔,“你踹我干什么?!”
大叔却只是暗暗对她摇摇头,然后转向云秋笑,“什么包大,我们不认得,倒是听过戏文本子里的包青天、包大人。”
大婶这会儿也缓过神,她也赔笑着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就知道包大人,您说的什么包大包小的我们不知道、不知道……”
这解释,多少有点多余。
云秋瞧出来两位老人家是认得包大的,只是其中有些难言之隐、不方便细讲。看他们实在为难,云秋也不再追问。
只是今日,这桃花关算是去不得了。
“那婶子,待会儿要是萧叔回来,劳烦您给他带个话,就说我一切都好,只是庄上还有事,就先走了,来日有机会再请他吃酒。”
田庄也是庄,他在京畿有个田庄的事不难查,这时候还没必要告诉萧副将他在聚宝街上有两个铺子。
一听云秋要走,老夫妻俩个又惶恐起来,围着云秋转了两圈、生怕怠慢贵客,“这就要走啊?怎么不吃了晚饭再走,坐着再玩会儿吧!”
云秋摆摆手,说自己真是有事。
而点心又得了云秋授意,趁老夫妻两个不注意时,反过来一个空的小竹筐,在下面藏了两吊铜钱。
今日出来这趟算是无功而返,但也得着不少信息:
一、冷水峪上的小山能卖给私人,做园林、做私产,种树、养花、当兽园子都成;二、珍娘村上出了大事儿,指不定要出几个盗寇、贼首。
从祭龙山上下来回到钱庄上,云秋想了想还是托付小邱走了一趟清河坊。
虽然只告诉小邱对方叫珍娘、在书铺对面的食肆帮工,就要让他找人有点强人所难,但——
“我相信小邱哥‘京城百事通’的本事。”
小邱拱手领命,却也忍不住挑眉戏谑道:“东家,人都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您这是不是也给我画饼呢?”
云秋偷乐,又夸一句,“反正我们铺子里你最灵嘛,城里就属你路子广,我不请你帮忙请谁呀?”
小邱笑笑,拍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等小邱领命出去办了,云秋才又想起来许久没见陆商老爷子,他自己猫到钱庄楼梯间,却发现老人家的东西都在,可人还是没影儿。
“哎,大郎,”云秋拦人问,“老爷子怎么又跑出去了?”
陈大郎还没开口,在柜上拨算盘珠子的朱信礼头也不抬,“大清早就出去了,行色匆匆的,我看他是朝着清河坊方向去的。”
……清河坊?
云秋阖眸沉吟,在脑海里将清河坊大致的街巷、建筑都过了一道。
除了他昨日去的书铺外,清河坊内还有:柳记香粉铺、朝文院、龙门阁和魁星院。
最重要的是,清河坊内还有个药王阁。而药王阁的旁边,就是韩硝建立的医署局。
医署局!
云秋陡然睁开眼,陆商这几天每日出去,是不是就是去了清河坊的医署局?!
他这儿正想着,张勇却从月洞门后急急跑过来。
看见云秋他才松了一口气,“东家您可算回来了。”
“……行上又出事儿了?”云秋歪歪头,“是那方老板又来了?”
“不是不是,”张勇摆摆手,想了想又点点头,“是是是。”
他这又是又不是的,都给云秋闹糊涂了。
张勇觉着自己三两句说不清楚,便求助地看向外柜上站着算账的朱信礼,朱先生接触到他的目光,鼻孔重重出了一气。
他唰唰两下将算盘珠子拨弄归位,然后抬头,更加不耐烦地解释道:
“对街方家铜镜的老板死了,是中毒、七窍流血,今天早上东家您不在的时候来了两个官差,说是例行查问,就给马掌柜的带过去了。”
“死了?!”云秋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方老板死了?!”
张勇这才接上话,“死在正元钱庄。”
——啊?!
云秋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
朱信礼翻了个白眼,重新拨弄起算盘珠,“具体的细则您还是等小邱回来给您说吧,我们都讲不了他那般精彩。”
“总而言之,就是方老板中毒死在了正元钱庄上,他家娘子穿了一身孝抱着三个月的小女儿告到府衙,衙门这才循例来问问的。”
而马直只是个解行掌柜,荣伯担心,也就跟过去看看。
见云秋愣在原地,张勇又补充道:“您放心,出事后、小钟先生记着您的嘱咐,便是一步也没离开外柜。”
云秋却根本没空在意小钟是不是守着铺子,他这会儿脑子里全是方老板最后来铺上的样子、是那七八口箱子里方老板个人所有的东西。
过了好半天,他才扶着身后的椅子坐下。
“……那,正元钱庄呢?”
“钱庄上没有查出来毒物,但许多人都看见方老板坐下来与他们的大掌柜喝茶聊天、说了很多话,现在是解释不清,来了不少官兵守了门。”张勇老老实实回答。
云秋皱皱眉,有点后怕,又有点庆幸。
当初他若没看出来方归平的心思,那如今正元钱庄经历的种种,就该是他恒济解当受着,而且,说不定他们的下场还更凄惨。
毕竟正元钱庄家大业大,刘老爷子又是钱业行会的创办者。内行人都知道方归平是服毒自尽、想要讹诈正元,这事最终应该是破财平账了结。
方归平寻死,也就是为了给妻女谋个生路。
若换成他们恒济,正元钱庄和刘家还不知道要如何落井下石呢。
一个时辰后,小邱挂着满头汗跑回来了。
“东家,活儿都给您办妥了,”小邱递过来一个大大的油纸包,“这是那娘子送给您的谢礼。”
点心替云秋接了,放到桌上众人围过去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炸货。
一个护卫大哥不知前情,伸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直言道:“这是油炸糕的边角料吧?什么人能拿这东西来当谢礼啊?”
小邱擦了擦汗,瞪了那护卫一眼,“别看卖相不好,吃起来挺好吃呢,您不懂就甭瞎说!”
云秋听着,拿起来尝了一个,发现味道还挺不错,便一边分给大家、一边叫小邱拿去给后厨的曹娘子,请她瞧着处置。
——是添成晚饭的菜还是明日搭配早饭。
小邱送完了东西回来,与云秋细说了说他找珍娘的过程,“食肆的鲁老板本来不想要她的,是看她能吃苦、什么活儿都干,这才许她在后厨。”
“他家那小宝生得还真可爱,”小邱赞了一句,“模样也乖,坐在后厨角落里不吵不闹,我就顺手编了个草蝈蝈给他。”
“那她……”既然昌丰村在闹民乱,珍娘现在有没地方住,这才是云秋关心的。
“啊,瞧我!珍娘子和孩子晚上都借住在慈云观,就是清河坊那个都是道姑的道观。”
慈云观在清河坊西北角,旁边是四州通驿馆,正对面是月塘和广运桥,过广运桥往南再走两条街,就能到药王阁。
这道观的前身,是泰宁朝工部尚书范庸之母的祠堂。
范庸是当世的治水奇才,给后世留下了许多治水手札。当年他母亲病重,泰宁帝本想下旨给在江南治水的范庸叫回来,但垂危之际的范母却递折请命,说不愿以一己之私累江南众多百姓再受苦。
最终范庸没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泰宁帝感愧,便下令修筑了这个祠堂,更亲自到祠堂里上香祭拜,慈云二字就是他特赐给老夫人的谥字。
后来经历泰宁、建兴两朝,范庸一家都搬回了老家梓阳,京城里这间祠堂也被范家的五世孙捐出来改建成道观。
慈云观的第一任观主是一位女道人,往后收徒也多是京城里外身世凄迷、贫苦人家有天赋的女孩,如此也就形成惯例:慈云观只有道姑。
听着珍娘在慈云观住,云秋也就稍稍放心下来。
“小邱你歇歇,”云秋笑着推了一杯茶给他,“正巧还有件事儿想求你呢。”
“诶?东家你别介,”小邱接了水,笑着摆摆手,“我可不敢受您这个‘求’,有事儿您吩咐!”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请小邱哥去接一接马掌柜和荣伯,”云秋冲小邱挤挤眼,“顺便——”
云秋拖长了声儿没说完,但小邱已经明白了。
他打了个响指,“得嘞,便是东家您不吩咐我也会去的,这样好瞧的热闹我怎能不去看?这就去迎他们,晚上回来讲给大伙儿听。”
云秋笑,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而站在栏柜后的朱先生终于忍不住发作,他用算盘磕了磕柜面,“我说,东家您要是实在闲,就去仔细算算账,别杵在这儿添乱!”
云秋抿嘴偷乐,与点心对了个眼神后站起来开溜,剩下张勇在原地茫然站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尴尬地鞠躬给朱信礼致歉。
朱信礼撇嘴挥挥手,却在张勇离开后,忍不住摇头、嘴角往上扬了扬。
……
方归平到底是死在正元钱庄里,衙役们带马直过堂也只是问个话,按理他们是不会知道太多内情。
但只要有小邱在,就一定能得着此案最全面的消息。
两个铺子的伙计、护卫都知道小邱能说会道,今日都早早等在了钱庄小院里,曹娘子瞧大家都在兴头上,便提前炒好了一筐五香瓜子。
荣伯、马直和小邱三人是酉时三刻才从外面回来,荣伯乐呵呵的,马直的表情也很轻松,小邱更是笑得牙不见眼,手上还提了挂卤肉。
“这是……?”曹娘子接过肉,“怎么兴专程去买?”
“没有没有,这是胡屠户送的。”
“胡屠户?”
“嗯啊,”小邱推着两位大掌柜去净手,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头脸上的汗,“他也被请过去过堂了嘛,这不见着我们,就送了我们这个,说压惊用的。”
原来方归平一死,他的妻子梁氏就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告到了府衙,说正元钱庄逼迫,害得她丈夫惨死、家破人亡,请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府衙一听出了人命官司,当即就派了官差前往正元钱庄。
钱庄上正乱着,见衙差来了也不敢擅动,尤其是那方归平的横死的尸首,他们更是远远躲着、没一人靠近查看。
衙差便立在外头封锁了钱庄,里面的一应人等都不得随意进出。
而后问得苦主同意,便将方归平的尸首运送到衙门暗班,交给仵作验尸,这边衙门里升堂,细问那方归平有无结仇结怨。
方梁氏一身素色孝袍,怀里抱着不足岁的女儿,鬓边簪一朵白色绢花,闻听得堂上府衙询问,便是嘶哑着声音、慢语道来:
“大老爷容禀,小妇人和丈夫在京城雪瑞街上开了家针功铺,便是那方家铜镜、兼贩功夫细针的店铺。”
“今岁经营不善入不敷出,因要维持生计,便向正元钱庄赊借了纹银一千两,约定归期是去年九月。”
“去年九月?”府衙算了算,“这不半年前的事儿?”
梁氏点点头,又伏地一拜,“外子这笔款有借据、凭鉴印信都在,非是外子故意拖延、逾期不还,而是家中确有难事。”
她给漕运铁货翻船的事情讲明,也没提西北战事和朝堂,只道家中确实困难,已经典当了不少古玩玉器。
“若大老爷不信,可以去查,漕运码头都有记录。当票我这儿也带来了,都是京城里各处解当行上的,您也可派人去验。”
漕运沉船的事情府衙是知道的,那些当票呈上来,也确确实实是从去年九月里就开始陆陆续续有,最远的在丽正坊、最近的在清河坊。
看得出来,方归平为着还账确实想了很多办法。
“大老爷知道,往钱庄借贷,利钱最少也要三分,”梁氏说着,转头瞥了眼跪在旁边的正元钱庄掌柜,“外子提出来过先偿还一半,但他们不干。”
“若不是被这越滚越高的利钱逼迫,”梁氏声音哽咽,抱着孩子跪在堂上恸哭起来,“他何至于身死呐……”
那正元钱庄的管事听着这个,终于忍不住与她分辨,“你这妇人不要血口喷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什么时候逼迫你们了?!方老板怎么死的现在还没有定论,你怎么好平白污蔑我们?!”
梁氏抬头,凉凉看他一眼,“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一个新寡,没兴趣在公堂上攀扯旁人。”
“你——!”
府衙听不得他们争吵,狠狠拍了两下惊堂木,让衙差去暗班问问仵作有没有结果,然后又将梁氏和那掌柜分开到两个侧间、细问方归平生前行踪。
梁氏的口供里,不仅交待了方归平近日的行踪,还透露他被正元钱庄的刘银财少爷威胁过,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如果他还不上钱、就要卖他女儿。
相较起来,正元钱庄掌柜的口供就很少,他一直在柜上办事,并不清楚方归平这几日究竟在做什么,只知道确实有这么一笔逾期的欠账。
至于刘银财有没有威胁过方归平,那掌柜表示自己并不清楚,不过监督的衙差告诉府衙,掌柜交待这些事的时候眼神飘忽,明显有所隐瞒。
府衙收下口供,又找来梁氏提到的一应人等:胡屠户、参加胡屠寿宴的几位同席老板,以及方归平前几日去过恒济解当的马掌柜。
胡屠户承认邀请了方归平和刘银财,也确实整好将他们安排在一桌上。而同席的几位老板倒也没隐瞒,都说刘银财专门找方老板说了一会儿话。
至于马掌柜,他详细讲了那日方归平来典当的事宜,说那铁匾店招是方家铜镜的招牌,便是方老板敢当,他们也不敢收。
“等等?”府衙打断马掌柜的话,“你说你家老板拿出一千两的庄票给方归平?还不要他的借据?!”
马掌柜点点头,“是,我家东家说了——都是街坊邻里、乡里乡亲的,是人都会遇着困难,而且方家在京城开了多年的铺子,他相信方老板为人,所以能帮的时候就帮一帮。”
说完这话,马掌柜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那正元钱庄的掌柜一眼。
因为方归平是青天白日突然暴毙在正元钱庄里的,所以这案子也惊动不少百姓到衙门外围观。
听完马掌柜这番话,众人皆对恒济解行的云老板交口称赞,瞧着正元钱庄那掌柜像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对他指摘不断。
事已至此,府衙也不得不派人去请刘家二少爷。
等刘银财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仵作那边也传出消息,确认方归平是死于中毒,毒物是砒石精粉,乃是研磨过的砒石细粉,毒性比□□强百倍。
至于正元钱庄里,并未发现与砒石相关的物件,哪怕是一枚要用的红信石也无——砒石又名信石,生药铺里会贩售此物,不过要严令登记。
而方归平用过的茶盏、正元钱庄里的水壶,都没有发现这东西,那掌柜也直言他和方归平喝的事同一壶水,绝无下毒可能。
梁氏当然是咬住不放,说自家丈夫带人宽和,平生从不与人结怨,唯一的债主就是他们正元钱庄。
“外子出门时都还好好的,还答应了我要给囡囡买米糕,”梁氏红着双眼,看向正元钱庄的掌柜,“他只是到你们庄上谈事,罪不至死吧?”
那掌柜也急了,“你这妇人怎么不听人话?!府衙大人都说了没有在我们庄上查到证据,你怎么还攀咬着我们不放?!”
“没查到不代表没有,”梁氏的声音冷冰冰的,“下毒之人心肠最为歹毒,藏匿一两块信石根本不是事。”
“你——!”
“再说了,”梁氏眯起眼,侧首看着气急败坏的掌柜,“公堂之上,当着众位乡亲邻里的面儿,你们正元钱庄就是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么?”
她穿着一身孝,绢花下的一绺碎发还在随风微微动着。
“……”掌柜一时语塞,只能转头求府衙明断。
于情,府衙当然是很同情方梁氏的遭遇——方家铜镜确实是京城里的老字号,他们家里也有好几面铜镜是出自这铺子里。
抽调三成铁货这是朝廷的政令,这位方梁氏也很识大体,并未在公堂上提半句西北的事。
若每个苦主都如她这般,那断案的难度会降低很多。
反过来看正元钱庄,虽说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但为着这点钱就是逼得人家又是典当家产、又是四下求人的,最后在公堂上还这么理直气壮。
可是论理,没有实证也不能就这样给人定罪。
这时班头上前禀报,“大人,刘银财带到。”
府衙这才想起来,此案还有一个关键人——正元钱庄的东家、刘家的二少爷,也是京城钱业行会的副会长。
这人在胡屠户母亲的寿宴上,对着方归平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之后有没有单独对方归平做什么,这些都是需要细细查问的。
刘银财进来之后,态度倒是不卑不亢,跪在自家掌柜旁边,府衙问什么他答什么,没一句怨言,也不指摘方家什么。
“刘银财,本府问你,正月十八日胡屠户给其母办生辰宴时,你是否到场?到场后列坐何处?身边是何人?有无人证能为你证明?”
“是,我有到场,到场后身边坐的两位掌柜是熟药厂的郭老板、季家梯丝鞋店掌柜,此二人皆能成证,后来郭老板与方老板换了座位。”
这两位店老板其实府衙都已经找过来了,他对刘银财这么一问,也是想看看他敢不敢说实话。
“好,本府谅你也不敢欺瞒,”府衙又问,“那你与方归平老板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是否有人证能证明你的话?”
刘银财稍稍回忆了一番,答道:“回大人,小人的妻子近日产期已临,听闻方老板家中喜得贵女,我便想向他讨教一二关于养女需注意的事项。”
“我们并未避开人言,身边的众位老板都可做个见证,至于我们说话的内容,大人可询问那位季家的掌柜,他坐在我旁边,应当听得几句。”
这些话与府衙看到的口供大同小异,但季家这位掌柜也是个明白人,他虽承认坐在旁边,却推说酒席之上吵闹,并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这便是怕惹祸上身。
府衙想了想,又指着旁边跪着的方梁氏问他,“这位苦主,你认得么?”
“回大人,自然是认得,这位是方家嫂子。”
府衙点点头,让人给方梁氏带到旁边小间,只留下正元钱庄的刘银财和掌柜,然后才直言道:
“死者方归平是死在你们正元钱庄里,苦主拿出凭据说死者欠着你们庄上本金一千两的白银,利钱是三分,如今连本带利是一千二百两具。”
“有没有这回事?”
刘银财点点头,“确有其事。”
“那今日,方归平前往你们正元钱庄上,说是要议论归期的事,你当时人在何处?可有人证物证能证明?”
“回大老爷话,”刘银财不知为何还抬头笑了一下,“今日确实是本该由我当值,但我才上柜,家中就来人报喜、说夫人发动了——”
“我这才找了大掌柜帮我掌眼,自己匆匆赶回家去陪着妻子,虽说是有些难产,但刚才老天保佑,已经顺顺利利诞下一个女婴。”
“家中仆役都可作证,”刘银财顿了顿,“若您觉着家仆的话不可信,还有稳婆、大夫皆可做证。”
府衙眯起眼睛来点点头,让衙差带了刘银财下去。
然后,再宣苦主上堂。
对于这种人命案子,府衙需要谨慎处之。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方归平是中毒身亡,但这毒是来自何人、何处,却还没来得及细查。
正元钱庄已经被衙差们封锁,里面还有两个前来存银的倒霉老板。至于毒源,班头带着衙差已经将正元钱庄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砒石。
这种时候,如果苦主坚持要告,那么府衙就会先封锁正元钱庄,然后开始调查正元钱庄里面所有的人,以及这些人这几日到过的地方。
也即是刘府,刘家名下的产业等等都要牵涉在内。
办这样的事吃力不讨好,府衙也不是不能办,只是他还是想先问问苦主的意思——毕竟若真查起来,没三四个月是查不完的。
方归平的尸首也要被扣在府衙内,算是不能入土为安,而方家的铺子、房子也算在涉案范围内,也是不能擅动、擅离的。
这样对刘家、方家的生活都有影响,尤其是方梁氏——她一个新丧的寡妇,没有经济来源办什么事儿都很难。
……
“那然后呢?方夫人怎么说?”
小邱话说了一半顿住,众人是连饭都不吃了,纷纷看着他催促。
“唉,”小邱抓紧塞了两口饭、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之后大人就给他们单独叫到一边,具体嘀咕了什么我可听不见啊。反正——”
小邱一耸肩:“反正方夫人不追究了。”
“啊?!”
众人气坏了,其中一个护卫还啪地摔了碗,“什么啊?!这么憋屈的吗?!凭什么不追究啊?!”
小邱被吓了一跳,险些从蹲着的花坛上跳下来崴着脚,他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各位各位,别急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方夫人不追究,也是有缘由的——”小邱扒拉掉最后两口饭,“刘银财做主,平了方老板从正元钱庄借的一千两,在公堂上就给借据撕了。”
“然后他又从自己的私账上拿出五百两,说是帮衬方家的。不过那钱方夫人最终没要,只说如果刘银财一定坚持的话,就拿去捐给京城的慈云观。”
——公堂之上,方梁氏抱着自家女婴静静站着,看向刘银财的目光平静但很冷淡,“就当是为您刚出生的女儿积德。”
之后府衙送还了方归平的尸首,让方梁氏能够安葬丈夫,并且替她出了请殓师、做到场的钱,府衙专门派了班差送她回去。
“这……这就结了?”护卫十分不快,“这也太轻易放过了!”
云秋摇摇头,接了小邱的话道:
“这事不能细查,方老板设计得再周全,也会漏出破绽,如果被人查出来他是服毒讹诈——那方梁氏和孩子也要落罪。”
护卫还没明白过来,“什么讹诈……”
“嘿嘿,还是东家聪明,”小邱趁机溜须拍马,“我出来的时候就听见相邻议论,说方家账面上最大的亏空确实是正元钱庄这笔一千两的银子不假。”
“但除此之外,其实还有许多零散的单子,偏偏他们的铁货供应不上,方老板或许就是因此才自己想不开的……”
护卫听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小邱和云秋的意思:
方归平是自己服毒的。
目的就是用自己这条命,去换一个平账、给妻女换个平安。
而那方梁氏大约是提前知道丈夫计划,又或是在公堂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最终在正元钱庄主动提出赔偿后,就选择了不再追求诉讼。
“可这……”张昭儿也是头回听这样的事,她抿抿嘴,“可是,东家不是已经给了他庄票么?他、他其实可以活下来的吧?”
云秋想了想,想到小邱转述的、方梁氏最后对刘银财说的那番话。
——为女儿积德。
方归平和刘家的牵涉明显很多,他这回拿了云秋的庄票度过难关,往后却不得不牵涉进刘家和他们的纷争里。
云秋叹了一口气,看来刘家真正难对付的人才登场呢。
几日后,或许是为了应证他这句话。
刘老爷亲自接手了正元钱庄,对外发告文称二儿子刘银财忙于照顾一双儿女,暂时腾不出空来照管钱庄上的事宜。
而那外柜的掌柜,也因处理方归平的事情不够谨慎妥帖,被解雇、踢出了正元钱庄。
这都是为了挽回名誉和损失的手段,但——
小邱带回来消息,这位大掌柜其实是刘夫人娘家带来的人,换言之,也是大少爷刘金财,唯一一个还留在钱庄上、能说得上话的忠仆。
二少爷刘银财看似失权,实际上他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没亲自动手,就赶走了这最大的肘腋之患。
云秋啧啧两声,靠在钱庄二楼的窗口打了个哆嗦。
而且,在这场无形的交锋里,刘银财还十分轻巧地设计了一条人命,若非他瞧出来不对劲、劝退了方归平。
那他这计谋,便是一石二鸟、一石三鸟之计。
以人命筹谋算计,这刘银财果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云秋想着这些事烦忧,正好几日后二月中和,小陶也快要到医署局考核,难得人齐,他便叫点心往双凤楼定两桌席。
算是压惊,也算给小陶做个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