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你?”李从舟收起脸上的笑容, 表情渐渐严肃。
云秋点点头,牵起他的手,“来, 进来,我与你细说。”
他拉着李从舟去钱庄二楼, 路过张勇身边时吩咐一句,“张大哥,劳烦您帮忙给他的马牵进我们院中。”
“哎,好嘞。”
李从舟那匹高高大大的大宛黑马停在解行门口, 吸引了很多本就在店门口围观百姓的目光。
马背后挂着箭袋和行囊, 云秋轻轻咬了下嘴唇:看来小和尚又要走了。
过月洞门时, 张昭儿正好从灶房中出来, 她定是又说了什么漂亮话哄得曹娘子开心, 手中竟多了一小盘新炸的糖酥。
瞧见云秋牵着李从舟走进来, 小姑娘的眼睛转了转, “东家,您这牵着‘老板娘’是要去哪?”
……老板娘?
李从舟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云秋先嘿嘿一乐,十分欣赏小姑娘的大胆, 他摇晃两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故作高深道:
“我们要去说床头话,小孩子可不兴听。”
张昭儿一愣后脸蛋红了, 不过, 她还是看着他们掩嘴偷偷笑,然后又冲着李从舟挥挥手, “那‘老板娘’再会,我去内库辑录啦!”
而高大冷峻的“老板娘”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挑挑眉, 转头饶有兴味地看向此地两间店铺的老板:
“哦?”
云秋被他那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一扫,耳根处微微爬上点红云,他扭过头不看李从舟,用力拖了他一把:
“走啦走啦,不是说要听我解释的吗?”
李从舟由他拽着,给足“小老板”面子,但等到上到钱庄二楼的房间门口,他却从后俯下身、突然袭击——将云秋给从后拥住、堵到了门扇上。
“只是解释啊?”李从舟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沙哑的闷笑,“好可惜,我还以为‘东家’真要与我说两句——‘床头话’呢?”
云秋被他搂着动弹不得,刚才爬上耳根的那点红像是炸开在天空里的烟火,一下就给他整个后颈都染红。
云秋用手肘捅他,“……你好烦人啊!”
李从舟低笑两声,松手、由着他开门。
进到小房间里,云秋径直跑到圆桌旁,翻过来桌上的陶杯酒给自己倒满一杯水咕咚咚仰头灌下。
然后他撑在桌子上呼吸起伏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气呼呼地瞪了李从舟一眼。
李从舟举起双手,讨饶似地摇摇头。
云秋这才指了凳子要他坐,讲起来刚才方老板的种种异样:
“寻常人遇到困难怎么会想到当掉家里世代相传的店招,就好像皇室再艰难、再四面楚歌也不会想到要将传国玉玺丢掉吧?”
“按常理,一位店主在经营上遇着问题、家里有困难,他会先找相熟的亲戚朋友帮忙,然后即便要借钱、典当,也不会在家门口。”
“被熟人知道了,多丢脸。”
“但刚才——”云秋屈起食指点点桌面,“刚才方老板却一反常态,他不仅大张旗鼓来我们店,还抬着自家的铁店招,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我们解行一样。”
“而且,明明他店上就有伙计,他却偏要雇几个不熟的脚夫来抬箱子、抬店招,你觉得——这像是走投无路的人么?”
“这是疑点一。第二,他箱子里的东西我都检查过,全是方老板自己的私物,没有他妻子的任何东西,金钗、玉镯都没有,这不符合常理吧?”
李从舟想了想,将心比心道:“许是方老板心疼他家娘子呢?”
“这又不是在平常,”云秋强调,“就好像明天我们家里就要喝西北风了,你是选择把我的发带卖掉换两个烧饼,还是选择给我们家房子卖了、然后给我买一脑袋簪花?”
李从舟明白了。
但瞧着云秋秋这般认真强调,便忍不住想要逗他,“哦,我给你买一脑袋花?不你是老板么,怎么还轮到‘老板娘’买花啊?”
云秋:“……”
坏家伙,没完了是吧?
在云秋发作前,李从舟轻咳了一声率先开口,“这么说来,这位方老板的行为确实古怪。”
“是吧?”云秋又提到他身上的单衣、脚上的布鞋,眉间生出点担忧,“他那样子,简直像是准备了断尘缘、去赴死一样。”
其实李从舟来好一会儿了,他牵着马走上丰乐桥时,远远就看见恒济解行门口围了不少人,瞧热闹的百姓都快堵满了聚宝街。
方归平与云秋的对话他多多少少听着一些,那人态度多变,时而嚣张、时而愧悔,看起来很是奇怪。
而且,在云秋最后做出那般菩萨行为、要给他银子时,这位甚至要拿出自家店招出来典当的老板却又拒绝了,还怒气冲冲骂了云秋一句。
“所以,他这是故意闹事、想要讹你?”
朝廷苛捐重的时候,许多穷苦人家都会想出这办法——找个有钱的大老爷、大老板,提前给自己身上弄出暗伤、暗病,甚至是服下慢毒准备自尽。
只要人在对方家中、店铺上出了事,家人告到官府去哭闹一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和富商,往往会选择破财免灾、拿出钱来平事。
云秋点点头,“所以我才不是要当菩萨。”
方归平穷途末路,为着钱、为着他的妻女,他选择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都不奇怪,但——不能在恒济解当里。
比起让方归平横了心赴死,云秋选择先给他一笔银子。
人人都会遇上困难,何必非给人往绝路上逼。
“再说了,他们家的功夫细针真的挺好用的,王妃从前给我……我们绣香囊都是用的他们家的针,就隔着一条河,能帮就帮帮他呗。”
得,还挺好心。
李从舟屈起食指,刮了下云秋鼻尖,“还说不是小菩萨?”
云秋被他弄得很痒,往后仰头、抬手抓鼻尖,嘴里嘟嘟哝哝地反驳自己不是,而李从舟则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放到嘴边啄了下。
“……”云秋臊了,抿抿嘴别过头去不想说话。
李从舟却捏着他的手不松,拢在掌心用拇指揉了揉,“那便是我家小菩萨现在有钱了,能接济街坊四邻了。”
云秋横他一眼,用力掐他。
李从舟让他捏,等云秋松开手,他才重新勾上云秋的指尖,“回营帖已下,明天我就走了。”
锦朝将士离营要递帖、上任要调令,擅离属地是重罪,无有凭令帖在两营之间游移也会被授以军棍。
回营帖下,等同于有军命在身。
果然,云秋低低哦了一声:他就知道。
其实李从舟还可以稍晚些回去,毕竟他恢复了世子身份,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什么时候回营、什么时候返京,其实都有特例可循。
然而徐振羽将军遭了敌人的暗算,西北情势不稳,中军帐里只有苏驰和四皇子两个,李从舟担心事情有变,还是决心尽快返回西北。
而且最重要的是,乌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他们不能再等了。
前世徐振羽是战死的,在他战死之前,四皇子更早地被西戎诱敌深入害死,并逼得太子愧悔难当、最终病逝。
太子如今活得好好的,东宫里平靖公公这枚暗棋也被提前拔掉,襄平侯的手应当暂时伸不到这么远。
如果动不了太子,那襄平侯和荷娜王妃可能下一步就是对四皇子动手,李从舟得提前回去布置,必要时可佯做被俘、能更好地潜入西戎王庭。
对派哪一位将军去西北大营主事,朝堂上一时还没个断论,李从舟太了解这帮朝臣:只要没到生死关头,他们就还是要抱着党争不放。
何况——
京城里还有个陆商,陆大夫还没有给徐振羽看过,说不定是徐将军的眼睛先复明呢?
李从舟简单将朝堂上的情况给云秋讲了讲,说明了必须尽快赶赴西北的理由,“四皇子一个人不好支撑。”
云秋想到前世,四皇子凌予权就是在自请去西北后没多久,就被西戎给残忍地杀害了,惠贵妃由此大病一场、太子也愧疚惊惧而至病逝。
遂点点头,支持李从舟的决定。
不过,云秋又想到前世西北那场肠游病,于是眨了眨眼睛问李从舟,“那你……需不需要药材啊?”
这事儿云秋在之前的信中提过一次,但当时行文的前后是在讲点心给他们田庄上一位管事收拾行李、带了很多东西。
那时候李从舟没深想,只觉云秋是顺势一提。
如今云秋再次提起药材的事,让李从舟眉心跳了跳,打量云秋的眼神里生出几分审视:
——怎么云秋好像提前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
他微眯了眯眼,“……怎么又问这个?”
云秋瞧着他表情不对,也意识到自己言多露了破绽,不过他最懂插科打诨、撒娇耍赖,眼珠一转就抿抿嘴抱怨起来:
“谁让你老受伤?”
“我每回出去,你不是浑身是血地掉进我的温汤、就是一大口血喷上我的马车,动不动就昏迷在我眼前,你还好意思问哦!”
李从舟:“……”
提起这些,云秋当真是有点生气,他挣脱出自己的手指、重重戳李从舟胸口,“不给你准备点药材随身带着,你昏倒在西北,我可没本事不远万里地过去拾你!”
见他如此恼怒,胸口又被重重戳了两下,李从舟反放下了心中那点疑惑——云秋心性纯良、天真烂漫,哪里能知道什么?
是他想多了。
如此,两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晚上李从舟留在云琜钱庄跟云秋一块儿吃了一顿饭,然后两人就早早地洗漱、泡脚,挨挤上床。
心意相通、情窦初开,上床后云秋也不客气,直将自己的一条腿搭到李从舟的小腿上,然后另一只脚的足背塞到李从舟的两|脚|间。
这姿势在李从舟看来别扭得很,偏云秋这么躺着舒服,晚上睡熟了还会张开手臂缠着他,脑袋整个缩到他胸口,像是缠树的藤。
圆空大师从小教李从舟的是:坐要有坐像、站要站得直,睡觉也最好是平卧或者侧弓卧。而且报国寺的床铺就那么大,旁边还有明义师兄,他也没法睡得不规矩。
实在怕云秋这么长久地睡下去扭伤骨头,他还是动动手将人抄起来、摆成一个侧躺的姿势,然后轻轻夹住他的腿。
用小腿肚子那一面,暖着云秋脚背。
云秋挣了一下没挣过,最后干脆张开双臂搂住李从舟的腰,拱了拱贴着他、面对面相拥而卧。
“……前两天你不在,”云秋闭着眼睛,小声告状,“我一晚上要被冻醒好几次,钱庄上没暖阁、房间里也没炕,冷死了。”
“还怪上我了?”李从舟枕着枕头,在黑夜中借着月色一直盯着云秋的脸,像是舍不得闭上眼。
“本来就都怪你!”云秋搂着他后背的手捏成拳轻轻锤了一下,“要不是你突然掉进我的马车里,害我有暖阁不能去,只能陪着你们挨挤在这里……”
是了。
李从舟想起来云秋那个暖阁,地上有地龙、房内有滚锅,能吃烤肉、喝炖汤、用古董锅,还能让偷偷逃跑的小纨绔背着他们啃大鸡腿。
想到当时云秋的模样,李从舟莞尔,用下巴蹭蹭云秋脑袋。
“让点心多给你灌几个汤婆子,晚上再添床被子,春寒料峭、多捂一段时间再减衣服。”
云秋唔了一声,小声嘟哝:“被子多了压着重。”
李从舟在心里暗叹一句小祖宗,面上却还是耐着心哄,“你都能随随便便给那方老板一千两银子的庄票了,不如去买床新的蠡湖蚕丝被?”
江南有个地方叫彭蠡县,当地出产一种三年才成茧的蚕,这种蚕的蚕丝细腻柔韧,遇水不化、火烧不断。
因这种蚕只吃当地蠡湖边生长的一种紫桑树的桑叶,因此得名蠡湖紫桑蚕丝,用这种蚕丝制作出来的纱衣轻薄、纱帐透光通风。
要是制成蚕丝被,薄薄一床毯的造价都在数百两,若是扯成被,那便是几千两往上的价。
不过贵也有贵的道理,棉被叠在一起盖容易压身,普通的丝被又不够保暖,用蠡湖蚕丝制成的蚕丝被,就能兼顾保暖和轻柔。
盖在身上像披着件会发热的羽毛毯,又轻又软。
不过云秋听了却恼火地睁开眼,曲在身前的手捏成小拳头,“又提!又提!都说了我是有自己的考量!不是当菩萨!”
李从舟笑,做了个好好好、他闭嘴的手势。
被这么一闹,云秋也彻底睡不着了,他翻过身来仰躺着,露出几分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帐,“……你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呀?”
李从舟起身、屈起手臂侧躺在枕头上,一遍用手臂支着脑袋、一遍替云秋拉高被子、盖住他的胸膛,“不想打仗?”
“正常人谁喜欢打仗?”云秋翻起眼睛来看他,然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警觉,“你……不会是那种好战者吧?”
李从舟笑,摇了摇头。
只是天下的战争从没真正意义上结束的那一天:即便锦朝能一鼓作气灭了西戎,西戎往北还有戎狄、犬戎、高戎。
南边蛮国之外还有蒲巴国、别甲国、申龙国、巴特纳国;西南的高原上有吐蕃国,翻过吐蕃国的高山,山下还有天竺。
东部广袤的大海上,有倭人,有红夷人,还有那些被朝廷追捕后实在无奈流亡的海盗世族。
就算四海平定、四夷臣服,朝廷里争权夺势、文臣武将争名夺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永远会有战争,而且,争斗无休。
但若只说西戎,李从舟倒觉得这场战争不会长久。
荷娜王妃毕竟是外族,她能够把控西戎王庭靠得还是那小戎王年幼、依恋母亲,而十二翟王不得不拥立她做头领。
等有一日小戎王长大,十二债王之间的势力平衡被打破,荷娜王妃也终究会被西戎王庭驱逐。
“总之你早点回来,”云秋侧首,认真看着李从舟,“还有,真的不要再受伤了,我害怕,你要不想我孤枕难眠,就平平安安凯旋归来。”
李从舟伸手捏他鼻子,“好好说,什么孤枕难眠。”
“本来就是,”云秋伸出双手抱住李从舟胳膊,黑夜中一双柳叶眼露出戏谑,“我好需要人暖床的。”
瞧瞧,这叫说的什么话。
李从舟微微皱眉,脸上的表情三分无奈七分宠溺,他用那只挂着云秋双手的手掐了下小东西脸颊,精炼概括总结:“别浪。”
云秋的力气挣不过他,两只手使劲儿都掰不动他,这么一想当时小和尚压着他说的那些话、倒是确实能实现——
他确实是,一只手就能制住他。
云秋的脸红了红,然后撇撇嘴十分不满,“哪儿浪了?!”
——这才哪到哪。
明日要早起,还有疾行千里,李从舟可不想现在跟云秋闹,他松开手退了一步,“行行行,知道你厉害,从小就很厉害。”
从小?
这又是从何说起?
云秋询问地看向李从舟,他是这一两年上才明白过来自己对李从舟的心意,从十六岁到十四岁,这算不上……小时候吧?
事实上,李从舟也确实不是随口一说。
他有证据。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报国寺初相识的那段时间么?”
今生的初相识是在八岁,云秋回忆了一会儿,点点头,“当然记得。”
“那时候师父让我给他送经文,很晚的时间了,结果在僧舍外面不远的位置,撞到了你和点心,当时我们都摔了、书和经文还散落了一地。”
李从舟想起来当时云秋脸都吓白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有印象么?”
云秋重重点了两下头:怎么会没印象?
他可记得太清楚了!
当时,他刚想清楚自己这辈子要怎么痛快过、又将小点心从顺哥等刁奴的欺凌下救出,正好就派点心去山下书铺买书。
结果,回来就撞上了李从舟。
一次两次弄掉人家的经文是巧合,回回都碰上就显得像挑衅了。
天知道云秋当时腿都软了,要不是怕小点心被凶巴巴的僧明济生吃了,他是很想转头就跑掉的。
“那时候你才多大?”李从舟问,“八岁吧,是不是?”
“我俩一边儿大呢,你问我哦?”
“可不是,八岁你就看那种书了,撞掉了夹进我的经文里,还被师父看个正着、害得明义师兄白挨一顿训。”
李从舟眼神揶揄,将当年僧舍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云秋讲了讲。
可他说完后,云秋还是很懵懂,“……所以,到底是什么书?我怎么不知道我买过什么会害大师挨打的书?”
李从舟一愣,眉头沉下来,“那书不是你的?”
云秋挠挠头,给李从舟解释道:“我当时刚刚想清楚自己想做生意,就给点心银子让他去城里买些商道的书。”
“我还专门给点心列了一张单子呢,不信明天你可以找他来问的。”
李从舟沉眉更紧:所以,当年师父并没有冤了师兄?
倒是他,无故冤了小云秋多年?
他还当真是以为云秋从小就爱看那种……那种书呢。
今天晚上天气不错,蓝夜辽远、月色皎皎,云秋借着窗户罅漏进屋内的月光,眼睁睁看着李从舟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先是震惊,然后又变成愤怒,最后又变成了愧疚。
云秋好奇坏了,“所以……是本什么书?”
“……”李从舟别开视线、扭头,难得脸上闪过一丝薄红,“是……本不该你看的书。”
咦??
云秋撑着自己坐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李从舟这般表情。
他追着李从舟的脸看,人也快趴到他腿上,“不要藏起来嘛,给我看你的脸,什么书啊能给你闹得红成这样?”
“……”李从舟侧了侧身,不想说。
但床上的位置就这么多,他再怎么躲能躲到哪里去,扭了两下反而让云秋整个人都爬到了他身上,更得寸进尺地、抱着他的肩膀拖长了声哄:
“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李从舟横手臂挡脸,用劲往上一拱,“……下去。”
“不下!”云秋反而趴下来,整个人紧紧贴着他,脸颊和嘴贴到他的下巴和颈项上,“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下。”
李从舟:“……”
他就多余问,真想回到一刻钟前弄死那个提此事的自己。
小云秋想浪就叫他浪。
好端端的,平白无故提什么《艳|春|情》。
云秋趴在李从舟身上等了一会儿,见小和尚当真小气不告诉他。
软的不行、他就来硬的,他伸出手指放到嘴边哈了一声。
“你不告诉我,我就挠你痒痒,看招——”
“喂……”
李从舟倒是不那么怕痒,他更怕云秋闹得从床上掉下去,怕屋里冷,床旁边不远处可烧着两个炉子。
炉子里还有明明灭灭的红色火星,云秋跟他闹可以,可别掉下去落到炉子上、烫出个好歹。
李从舟裹着云秋往床里侧躲了躲,然后拉高身上盖着的被子从反面用力一扑,腰上一用劲儿,就给云秋整个人掀翻到床上、用被子压住。
云秋还想挣扎,但李从舟束缚人的本事比他多太多,最终也只能折腾出两只手来,拉他耳朵、拽他脸颊。
可弄了半天李从舟也没放开他,嘴巴更是闭得紧紧的什么也没说。
云秋累了,双手一松跌落在被子上,气喘吁吁地抱怨,“你欺负我。”
他眼角含泪、两颊酡红,艳胜红莲的唇瓣开开合合、上面还有他自己舔润上去的水渍。
这样一幅表情配上他这句话,才是瞬间攻击得李从舟丢盔卸甲。
……什么欺负。
这、哪算欺负。
他趴在云秋上方,终于捂住眼闷闷笑了声,然后俯身下去亲亲云秋唇瓣,趁他发懵时,又咬了他的下唇瓣:
“乖,别闹了。”
云秋眨巴眨巴眼,下意识抿了抿被咬痛的嘴。
李从舟松开他,翻身躺回到床上,拉回来被子闭上眼,用下巴指了指两个炉子的方向,告诉云秋刚才可能遇到的危险。
云秋讪讪,想起来也觉得后怕——
陈家村的李大娘就给他讲过,说水在火塘上烧开了、一定不能就那么在火塘上倒水,他们村里有个小姑娘就是这样:
好心帮着家大人看火,结果水开了想去倒水,拎起来那个铜壶没拿稳,热水就直接灌进了火塘里。
大水冲着烧红的炭砾全部泼到了那姑娘的腿上,给她大腿上烫出来许多坑坑洼洼的伤疤,爹娘后来用鸡蛋油一遍遍地抹也没用,最终落了很难看的疤。
看到两个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云秋缩缩脖子,乖乖贴到李从舟身边,手搂住他脖子,腿搭到他腿上,“……好叭。”
李从舟低头,云秋的脸垮垮的,睫帘上还挂着晶莹的小水珠,鼻尖红透、柳叶眼哀哀垂着,嘴巴也抿得紧紧的。
是真委屈坏了。
看着……怪可怜的。
其实李从舟也没看完过那一整本书,他就翻开来看了第一页就觉得那东西真是荒唐,后来陆陆续续翻了几页,也多被上面露骨的插画劝退。
后来偶然听师兄提起,好像那本书还出了一系列的续作,这么多人竞相追捧,只怕也是本确实某方面“很不错”的书。
李从舟犹豫再三,最终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给小家伙搂搂紧。
他低头亲亲云秋的眼睛,舔吮去那些咸咸的泪水,“你乖,睡醒了我明天早上告诉你。”
“……真的?”
“嗯,”李从舟用鼻尖贴贴他的,“真的,不骗你。”
云秋却显然不信他,要拉过钩钩才放心。
最后得着承诺的云秋心里踏实了,在李从舟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陷入了黑甜乡里。
次日清晨,云秋裹着小被子、睡眼惺忪地送别李从舟和乌影。
他打了个呵欠,从被子里伸出手与两人挥挥。
说出来的话却叫李从舟苦笑不得,也幸亏是清晨聚宝街上人少,不然又要成多少书生、写手的素材,做出不知多少本《艳|春|情》来。
——云秋说,早点回来,我等你给我暖床。
站在后面帮忙提着东西的点心红了脸、不忍卒视,反是乌影这苗人觉得挺好:感情嘛,就是要直白地表达出来。
“还有这个,您带着。”
点心给他们的行李都帮忙栓上马背后,又从身后摸出一个小油纸包,还未打开就闻到了里面传来一阵香酥的甜味。
“公子瞧着您像是爱吃这个,”点心给纸包递给乌影,“您此去也要平安,等你们回来,他再请曹娘子给您做。”
乌影瞪大眼睛,万是没想到他也有份儿。
那油纸包里的东西是曹娘子最近新制出来的炸糖酥球儿,红糖糯米油面包的,上面还洒满了白芝麻。
每日一出锅,他都要为了这几个小丸子和张昭儿吵一回。
没想,竟会被云秋注意到。
乌影捧着油纸包急急朝云秋看去,结果裹着被子的小老板真的不能早起,竟然抱着云琜钱庄门口的柱子、那么半靠半站地又睡着了。
没得人感谢,乌影只能动容地将那油纸包贴身藏好,然后他拎起马缰,反过来催促李从舟:
“走,快走,我们尽快去弄死西戎那帮人。”
“然后回来,你俩就成婚!就给我狠狠成婚!!”
“这样好的小媳妇儿,可别一不留神叫人拐走了!”
说完,乌影一骑绝尘。
看样子,倒像是他才是着急复仇的那个。
李从舟摇摇头,他着急,但不像是乌影那般着急,他坐在马上与点心拱手,“照顾好他。”
点心笑着点点头,“您放心。”
李从舟这才提起马缰、调转码头,扬鞭驾了一声,直奔着西北城门而出。
……
云秋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也不知是不是得偿所愿、心情舒畅带来的错觉,他从觉得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很暖。
找来点心细问了当年事,点心一开始很迷茫,回想了很久很久才想起来各中细节,他挠了挠头,有点尴尬:
“公子,当年您写给我的字条,我……其实我……没看懂。”
“……啊?”
点心如今识文断字,自然知道当年云秋写的那几个字并不算好看,但他不会指责自家恩公、主子,所以就主动揽责:
“是我当时不太识字,所以没看明白。”
怕云秋继续追问,点心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李从舟那一招——尽快转移视线的方法,于是他急急开口,继续道:
“大约是书铺老板想多赚点钱吧,他就提议我把店里的书每样买一套,我实在怕第一回给公子您办事办砸了,就……都买了一份。”
“可能是,书铺老板一时拿错了吧。”
原来是这样。
云秋眨眨眼,反而对那本《艳|春|情》更好奇了。
本来他听李从舟意思,以为这书合该是那种藏着掖着、想买的人进店后与伙计相视露出邪魅一笑,然后对上两个暗号才拿得出来的东西。
没想,竟然是……敞开来摆在明面儿上卖的吗?
那说不得,要去书铺里看看了。
——毕竟可是一本让他平白背了七八年黑锅的“孟浪书”呢。
他倒要看看,到底能怎么浪。
反正小和尚不在,他偷偷学一点也……没事吧?
云秋打定主意,便穿衣收拾好、带着点心逛到和宁坊。
京城最大的书铺就开在此处,经历大疫三年,当年卖书给点心的老板已经不见了,老板换成一个看起来很青涩的少年人。
他不如原本那老板能说会道,更恭谨客气些、书卷气也重。
偷偷询问伙计,才知道这少年是先前那老板的儿子,老板在大疫中伤了身体、无力经营,这才将铺子转给儿子。
这小老板先前都一直在太学里读书,接连三回考不上才回来接手的生意。看样子是业务还不太熟悉,不过人很和善,卖价也实惠。
云秋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问伙计他们铺子里有没有《艳|春|情》。
到底是头一回干这样的事,他第一次开口的声音很轻,那伙计还没听清,重复着问了一遭,“您说什么?”
云秋脸微微热了热,看看周围无人,才又加大声量重复了一道。
伙计眨眨眼,瞧着他的反应了然笑,“哦呀,您要那书啊,来来来,里边儿请,成先生这套书可卖得紧俏,我们都专放小房间里卖呢。”
小房间?
云秋瞥了一眼那个挂着神秘帘帐的屋子,心想:这样才对。
他就说李从舟那般描述的书不应该摆在大街上公开贩卖,他们都是男子还好说,要是一两家的小姐走进来买书买画,打眼就看见一片白花花、那成何体统。
伙计笑着给云秋引过帘帐,第一回走进来的云秋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和宁坊这间书铺不愧是京城最大的,门帘之后竟然不是房间,而是一条回廊。
回廊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名家画作,不过都是,衣裳几乎没有的那种。
云秋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端得很稳。
倒是点心跟进来看了一眼,就啊呀叫出声,下意识地闭了眼。
伙计见怪不怪,许多客人头回进来的反应都这样,他笑呵呵头前引路,还给两人介绍,这些都是名家名作,一副售价少说五六十两呢。
点心抖了抖嘴唇,也不敢细看那些画的内容,只能那眼睛朝那些落款的小字看,确确实实还发现了好几位书画大家的闲章、私印。
云秋看他家小点心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笑地转身拉住他的手,跟着伙计快步走向回廊尽头的房间。
跟云秋想的不一样,房间很明亮,里面也很宽敞。
跟外面的铺子格局也大差不差,长案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套书、册书,还有好几本是翻开来展示的图册、折页。
打眼看过去,还真是贪嗔夜帐、风|月机关。
走到这,点心的脸已经整个烧红,脑袋也深深埋到胸口,眼睛更是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脚尖。
云秋看了一会儿觉着这样的点心有意思,便一时使坏没说什么,反而带着点心在房间里逛了两圈,东翻翻西看看,也看着了不少了不得的东西。
呀。
还可以这样?
云秋越看眼睛越亮:还得是文人,文人玩得才叫花。
不过他今日来的目的本来就是《艳|春|情》,其他的看个一两本也觉得就那样,抛开那些衣衫清凉、床上打架的内容,照旧还是痴男怨女的戏码。
云秋逛了一会儿就觉得大同小异,直接让伙计指给他看《艳|春|情》的位置,伙计也不怠慢,直引着云秋到房间内最高的一处书堆:
“我就说公子您是识货的,若不是成先生最近忙着新作,大家伙是定要催他续写第六本呢。”
……好家伙?
云秋飞快地眨眨眼,怎么听这意思原来《艳|春|情》还不止一本,而且还已出到了五本之多?!
那这是什么千古奇书?
伙计给云秋引到地方,房间里很快又来了其他客人,听那边客人叫他,伙计就只能抱歉地给云秋连连鞠躬,然后蹬蹬跑过去帮忙。
云秋自己翻开来看了看,发现这书还当真是跟别的写这类孟浪故事的人不一样,他也不拘着是男欢女爱、书生狐妖神鬼。
反是上来就放出个大料,说是个富户刚丧妻、就恋上个英俊书生,然后几页竟就是书生和富户的继室争风吃醋。
再三页,富户狎上了继室的老娘;又五页,书生、富户、继室和青楼清倌、乐妓全部加入战局。
那场面,厉害得云秋都找不到词来叙说。
他骇然地瞪大眼又闭上眼,心里咚咚两声,直觉得这是开了眼界。
——外面的世界好厉害。
果然,他是书读少了。
云秋正在这儿兀自惊奇,突然有人从后伸出手拍了拍他。
“呀!”他被吓得原地一蹦。
回头一看,竟然是个笑眯眯的僧人。僧人的五官有些眼熟,尤其是那双风流漂亮的眼睛,云秋认出来:
“……明义大师?”
“小施主记性不差,”明义躬身做了个佛礼,笑,“正是在下。”
明义腋下夹着好几本书,看样子都是要买的,封皮上花花绿绿,倒是跟《艳|春|情》一般无二。
云秋想到李从舟说的那些过往,看着明义那戏谑的眼神又看看身后那堆书,知道有些事情——是注定解释不清楚了。
“来催第六卷 呐?”明义笑呵呵的,“还没出呢,最近成先生忙着写他的《贪嗔帐》,他这回想尝试写剧情,买账的人少,可能正在犯愁呢。”
云秋本想顺着大师的话打哈哈,但转念一想——他来这一趟也不易,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
于是他咬咬牙,在心中对李从舟先道了声:对不起。
然后,云秋开口、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不是呢,是重新来补一套。”
“补……一套?”
“嗯,”云秋一本正经,“前日世子看着我那套喜欢,顺手就给带去了西北,我没得看了、只好今日来买套新的。”
点心:……?
“世子?”明义愣了愣,反应过来云秋说的是谁后,惊讶得下巴都掉了,“你说我那小师弟?!他?!!”
“他竟然也看《艳|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