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莫名其妙看云秋一眼, “你们城里人好奇怪,我看榜文上写的就是眼睛被人洒了把毒粉,这不是查清是什么毒、然后对症下药就好了么?”
云秋眨眨眼, 虽说理确实是这么个理,但从小陶嘴里说出来, 总有种复杂的事情被简单化的感觉。
“那若是查不清楚是什么毒,或者那毒没解呢?”
“那就瞎了呗,”小陶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且难听,“就好像是刚才那个大婶, 她眼睛里的赤脉贯瞳是可以治的, 但脸上的烧伤就不行。”
“如果每个大夫都包治百病, 那天下哪里还有什么疑难杂症, 还要医书、医典做什么?”
云秋看着他, 有时觉得小陶成熟通透, 有时又觉得他孩子气。
不过他这番话可不能叫别人听见, 宁王进宫求来皇榜,必然就是希望能够治愈徐将军的眼睛, 哪愿意大夫上来就直言一句——瞎了。
他将自己的担忧说给小陶听,小陶这时才注意到云秋称呼上的变化, 犹豫一问,才从云秋这里得知了真假世子的事。
自己讲自己的逸闻也不是第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云秋说完还乐呵呵笑了下, 反是小陶皱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骂了他一句傻。
“换我是你,肯定要多带点东西走, 你个笨蛋!”
云秋被骂了也不恼,也没和小陶解释他的种种顾虑, 只告诉小陶他现在开了铺子、有自己的庄子,吃穿度用都不愁。
“待会儿吃完就带你过去看,”云秋笑,“你不嫌我们城里的客栈贵吗?住我那儿,全免费!”
小陶一听就瞪直了眼睛,看云秋半晌后别过脸,“……你果然是个笨蛋!”
在分茶酒肆用过饭,小陶就给云秋带到了钱庄上,大伙儿忙着开店,都是客气地与小陶点点头后就去忙自己的事。
倒是来凑热闹的小昭儿议论一句,“啊,你也是大夫?那我们这里是有两个大夫了?”
小陶一听这话,就挑眉看云秋,“怎么你开个钱庄还要在庄上雇佣一个大夫的?你又不是开武行,钱多了没地方花是不是?”
云秋笑着没解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反问张昭儿,“老爷子呢?”
“吃饭时就没看见人,”张昭儿抿抿嘴,“哥哥让我不要担心,说他肯定还回来的,他的东西都还在小房间里。”
陆商或许是待久了觉得闷,所以出去转转?
云秋远远看了楼梯下那小房间一眼,然后就带小陶去安顿下来。
……
徐振羽的眼睛要医,西北大营也需要正经派个主将过去。
且不论四皇子凌予权尚年轻,便是他如今及冠、而立,拥护太子的文氏、舒氏都不可能同意让他执掌西北数十万的士兵。
徐振羽说到底是个外姓,他的功劳再大、将来也只能是个有权有势的外戚,但若西北大营落入四皇子手里——
那他就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对太子有极大威胁的亲王,像锦朝历史上那几位拥兵自重、意图篡权谋反的边地王爷,如恭王凌武之类。
只可惜文氏自视清高、从来看不起武将,舒氏虽也和几个武将家族联姻,但他们大多在东部沿海、需要戍卫海防,不好轻易调遣。
且东部沿海和西北荒漠的作战环境千差万别,即便强行将他们调入西北,只怕也守不住黑水关,反害了他们丢掉前程。
在不再增长徐家和惠贵妃权势的前提下,太|子党能接受的最佳人选就是——找个中立于他们两党之外又跟任何皇子无利益瓜葛的将军。
只有派这样的人前往西北,才能确保太子未来的处境无虞,且还能一定程度上削减惠贵妃和徐家的势力。
宣政殿里,各路朝臣已经为这事吵足了两个时辰。
皇帝歪斜在金座上,沉眉一言不发地用手指点着太阳穴。而在他御案的左首下,太子凌予檀静静地在看奏折,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虽说是常参议事,宁王却直接告假没来,他倒有心披挂上前线,但一则皇帝不会允准、还会搬出太后来压他,二则太|子党一定会阻拦。
倒不如干脆不来,守在家中看那些大夫给徐振羽治伤还更好些。
其实论来论去、抛却党争,朝廷上目前能调用的将军就那么五人:
辅国将军江镰、同知将军段岩,五军都督府里的军马帅司节制郭敞和武骑指挥严朝,以及忠节水军里的龙骑校尉和赢安。
在这五人中:
江镰老将军经验最丰富,但他年事已高,恐力不从心;段岩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近来老宰相龚世增病重,他要在近前侍疾。
至于五军都督府里的郭敞将军,他是真正的泥腿子,最早为军中马奴,一路能做到正二品司节制,也是用命拼杀换来。
此人逢战骁勇有谋,但在私下里却尤其贪恋珍禽猛兽、宝马良驹。这一点在京城并无大不妥,顶多算是个人癖好。
但若放到西北,就很容易被精通驭兽之道的西戎找到破绽——或以黑豹或驱名马,诱之深入、造成伏击。
剩下的武骑指挥使严朝一直在京,是从宫廷侍卫做起来的指挥使,先前还做过宫殿厢军的指挥使,他为人谨慎、使得一手好枪。
只可惜并无对敌经验,并不知送到战场上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最末一位和赢安校尉,虽在这五人中年纪最轻、仅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但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能单枪匹马闯入水寨、剿灭匪兵。
其人水性好、擅长近身搏击,且谋略多变,见机很快。只可惜西北多荒漠,甚少有大片的水域,有些难以施展开手脚。
皇帝更属意于同知将军段岩,但舒氏和文氏明显对这位将军还有所忌惮——段岩虽未挑明站边儿,但他和宁王私交很深、两人常一起打猎。
太|子党更看中严朝,大约是因为严将军一直在宫闱做指挥使,熟悉宫中事务,而且严将军是这五人里,唯一一个家中有适龄未嫁女的。
将来太子成婚,也能拉拢这位将军进入太|子一党。
两党之外的寒门更支持郭敞、和赢安,其他高门世家则站在了江镰老将军那边,认为老骥伏枥,中军主将要的是审时度势,而不一定要前线冲杀。
正在众人持续争论不休、彼此攻讦时,皇帝身边的三阳公公却忽然满脸歉意地走进来,身后还带着太后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也未进殿,只远远在宣政殿的廊门处虚虚福了一礼,也面朝着殿内众多的臣子,“恕老身冒昧,打搅诸位大人了。”
太后身边的嬷嬷就好像两国交战的来使,她的身份虽是宫里伺候太后的仆婢,但此刻面对着众多大臣,却成了太后的脸面。
——当朝太后的面子,朝臣们哪能不给。
他们纷纷歇声,转身与那嬷嬷拱手,一个个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列班,不敢再说什么。
“嬷嬷您怎么来了?”皇帝也起身相迎。
“陛下国事繁忙想是忘了,今日太后请了后宫诸位娘娘们摆了赏花宴,两位公主也在,您先前答允了太后要去给宴会选魁首的,您……忘啦?”
皇帝怔愣地看嬷嬷一眼,而后他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唉,忘了忘了,朕糊涂,竟忘了这件事!”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赏花宴,只是刚才嬷嬷说话时用眼神暗示了他,他便知道——这位嬷嬷是来帮他脱身的。
嬷嬷见皇帝应了话,便顺着给众位大臣解释道:
“各宫娘娘、公主们都等着呢,先前太后都放了话说陛下一定会去,众人都是奔着陛下的赏赐去。”
“尤其是静欣、思筝两位公主,可就等着陛下去给她们分个高下。”
“自然了,老身来之前并不知各位大人还在这儿,只当是陛下忘了赏花之约,若您实在抽不开身,老身也可去回禀太后。”
嬷嬷说着,还笑着冲大臣们盈盈一拜。
太后都发了话,何况还有后宫的娘娘和公主相候,朝臣们当然不敢不给这么面子,只能讷讷拜下,纷纷说事情有先来后到,事情他们会再议。
“那今日……便到这儿吧。”皇帝骑驴下坡,自然将这件事先推开,吩咐太子处理剩下的政务后,便匆匆离开了宣政殿。
走出宣政殿到内苑长廊上,他才长出一口气、谢过了老嬷嬷,“今日要不是有您,我可真要被他们烦死了。”
嬷嬷却笑着摆摆手,“这事儿老奴可不敢贪功,是惠贵妃娘娘到太后宫里请安,得知您还在宣政殿内枯坐着,便跟太后合计出这样一个主意。”
“原来是她,”皇帝也跟着笑了笑,忍不住慨叹,“她总是这样得体……可叹定国公没将她生成个男儿,否则朕今日也不用这般为难了。”
这位嬷嬷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也是在太后身边经年伺候的,见皇帝如此忧思,她也凑趣玩笑道:
“若惠娘娘生做男儿郎,陛下只怕又要为后宫烦忧了。”
皇帝一愣,而后苦笑着扶住额头,“……也倒是,是朕妄念多了。”
说完这些,皇帝请三阳公公先送老嬷嬷回去,并带话他晚些时候再去给太后请安,等三阳他们走远,皇帝又叫来卫公公:
“安排下去,朕晚上去看看老师。”
卫公公领命,而跟在他身边的自然就是那日宣武楼大比时出言救了自己也帮了他的小德喜。
师徒俩一前一后绕过内苑长廊、出锦廊,等到了廿四衙门的府衙内,卫公公才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德喜道:
“有想问的么?”
德喜摇摇头,“爹您教过的,在这宫里——该我知道的我要放在肚子里,不该我知道的,一句都不要多问。知道得越多、命没得越快。”
卫公公瞅他一眼,半晌后笑了:“你倒乖觉。”
德喜再躬身,“是爹教得好。”
“得了,去准备吧,陛下微服出巡,路上一应安排照着往常的规矩办,还有,告诉相府的管事不必大张旗鼓。”卫公公吩咐完,自回他的房间换衣服。
倒是德喜站在原地默默在心上记了记:
——原来相爷是陛下的老师。
——那看来去西北的人选,陛下心里其实早就定了同知将军。
○○○
皇榜张贴出去几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宁王府看诊的大夫不计其数。头两日,王府还客客气气给众人迎进去、给徐将军切脉检查。
后来发现来人的医术良莠不齐,最离谱一人进到客舍就掏出铜钱剑围着徐将军跳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还燃起了一把浓香。
徐振羽忍了又忍,最终大喝一声、一掌震碎了旁边的圆桌。
那人被吓得双腿发软,最终是被王府护院给丢出去的。
有这人做例,宁王又在自家王府门口竖起了一块大大的告文牌,讲明白希望到府看诊的大夫是具真才实学的,而且要通过他们府上医官的查验。
若遇着欺世盗名、滥竽充数之辈,轻则罚银、重则报官,让那些妄图借机进宁王府一观的、碰运气捞钱的、妄图占小便宜的人各自掂量着。
此告文贴出后,来王府的人明显减少了大半。
可惜登门的大夫们多半爱莫能助,都说毒粉入眼难以拔除,只知不知是畏惧王府的权势,还是想安慰这位在西北驻守了半辈子的大将军。
所有大夫都未把话说死,都说将军的眼珠还能动、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光,可见并未完全失明,若是得到良药、良医,肯定还能复明。
只是肯定、一定的话听多了,落在徐振羽这里反而更像是一种安慰。
“得了,宜儿,你和王爷都别忙了,我自己的眼睛我自己知道,多半是药石罔效,他们说些好听漂亮话哄你们的。”
他摇摇头,尝试着站起来,虽然眼睛上蒙着布,可他负手而立的姿态依旧挺拔,从背后看还是那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都别费那个劲儿了。”
王妃很不赞同,“兄长这是说的什么话?”
徐振羽也有自己的坚持,“与其等在京城里虚耗,倒不如让我返回西北去,四殿下年幼,许多事情拿不定主意。苏大人善谋,但军中还是要有个武将坐镇。”
“倒是舟儿……”徐振羽开口说了一半,又摇头叹气,“算了,那孩子是你的命,既然好不容易找回来,就叫他在京城多陪陪你。”
王妃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走过去轻轻牵了哥哥的手、带着他坐下来。
“宫中有阿姊筹谋,西北局势陛下也会再派人过去,兄长切莫丧气,既然大夫们都说还有复明之望,我们便再等等吧。”
“何况兄长常年累月地待在西北,这次也算难得回来,”王妃像小时候一样靠到哥哥肩膀上,“不能多跟我说说话么?”
徐振羽就这一个妹妹,宫里的惠贵妃是他们的长姊。徐宜从小体弱,总是穿着厚厚的衣服,由母亲牵着站在拒马前,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们。
想到小时候,徐振羽的态度终于软下来,他摇头叹气,抬手准确地弹了王妃脑袋一下,“……真是服了你。”
王妃抿抿嘴笑,高高兴兴挽住哥哥手臂,“那不许再提走了哦?”
徐振羽哼了一声,算是暂且答应。
不过王妃这样,倒是让徐振羽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经常由母亲牵着、委屈巴巴地站在三级楼梯上看着他,每次他回京,都会远远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脆生生地喊舅舅。
——哪怕他冷着一张脸,露出多少有点嫌弃的表情,小家伙也无知无觉,还是嚷嚷着要他抱、要骑大马,要舅舅哄睡觉。
后来西北战事紧,他归京的次数减少。
在军中,也只听人说那孩子胡闹、闯出不少祸,后来他们聚少离多,徐振羽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一段记忆。
毕竟他心中要装的事太多——西戎王庭、大营上下士兵的军饷粮草,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疫病、杀手,以及那个神秘的荷娜王妃。
可如今回到王府,又是一时盲了双眼,徐振羽总觉得王府比他记忆里安静,像是少了什么一般。
直到刚才王妃靠着他耍赖,他才瞬间想起来——王府里原来还有那样一个会围着他、闹他的小家伙。
徐振羽张了张口,想问问那孩子的去向,但又怕提起来,做成妹妹的伤心事,最终深吸一口气,改了个最普通的话题:
“今个晚上吃什么?”
……
“是呀,曹姐姐,今个晚上我们吃什么?”张昭儿趴在云琜钱庄的灶房窗口,看着曹娘子在里头收拾忙碌。
“东家今日不是又带回来一个小先生?”曹娘子笑了笑,“听他口音像是江南人士,我们晚上吃点甜口的?”
“甜口的?”张昭儿拍了拍手,“那一定有糖醋小排是不是?”
“你又知道啦?”曹娘子看这妹妹一眼,嗔道,“那还不进来帮忙?”
张昭儿欢呼一声,立刻卷起袖子进灶房帮着择菜、淘米。
而近日行上存进来两笔银子,一笔是附近商户的,一笔是来京客商的,都是大宗的银钱,陈家两兄弟都在前面柜上忙。
过两日恒济解当那边也要开门营业,白天马直才带着小钟和张昭儿下到内库里仔细检查对照了一道货出来,这会儿还在和小钟对账、点数。
陈勇帮不上具体的忙,就清扫院子、打水擦洗门庭。
小邱倒是无事,问过荣伯铺上暂时无事后,就留到街上混了一圈,找相熟的人打听打听,问问新鲜事儿。
只是等到了饭点儿,云秋他们都没等着陆商回来。
“要不要去找一找啊?”其中一个护卫大哥问,“老人家别是在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儿?”
云秋想了想,正准备托护卫大哥往防隅司说说——毕竟他们都是罗虎的旧部,平日不轮值时还会聚在一起喝酒,请他们巡逻时留意再合适不过。
然而还没开口,陆商就醉醺醺地从外面晃悠回来,看见众人还未开饭等着他竟然也没半点愧疚,反而是嘿嘿笑了两声:
“你们、你们吃呗?我、我醉了,我回去躺躺……”
说着,也不管云秋同不同意,直接走到云琜钱庄那个小房间里,咕咚一声躺倒在床上,然后就发出了打呼噜的声音。
众人虽有怨言,但他到底是东家请回来的“神医”,也只能当做没看见、各自坐下来准备“抢饭”。
唯有朱信礼冷哼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足够能传递到楼梯的位置,“杏林世家代代出名医,哪怕是六国乱世时,他们也敢横穿战场、救治伤员。”
“太|祖时,陆太医能直言死谏、所以没酿成兄弟阋墙的惨祸;明宗时,陆院判能以身入局、引宫妃上当,这才破除了夺嫡阴谋。”
“至于顺运朝,杏林陆家在钟山建立医馆,招收门徒、广济天下百姓;你们陆家更还出过一位皇妃,襄助永昌帝开启盛世。”
“陆家人无论在深宫、朝堂,亦或是江湖,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方式悬壶济世,怎料如今到了某些人这里——却是瞻前顾后、裹足不敢前进?”
朱先生为人冷漠,倒是鲜少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
云秋想了想最后没拦着——前世陆老爷子会被饿死,或许也是他自己钻了牛角尖的缘故,那日胡屠户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到底刺激着了他。
朱信礼说完这些,只眯着眼睛看了楼梯一会儿,见那边鼾声依旧,他便嗤了一声,“算了,装睡的人都叫不醒,我们吃我们的。”
自然,在开饭前,云秋还是让曹娘子单独给小陶盛了一碗。小陶还没弄明白原因,就瞧见钱庄上众人疯了一般的抢饭行径。
云秋耸耸肩,笑着告诉他来龙去脉,“别吓着。”
小陶撇撇嘴,低头扒拉一口饭后忽然瞪大眼睛,然后他拨弄筷子的动作都目所能见地快了好几倍。
——果然没人能拒绝曹娘子的厨艺。
不过在小陶在扒拉饭的时候,还是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好几眼那边的楼梯,脸上的表情复杂,是一种夹杂了许多种情绪的神情。
“怎么啦?”云秋捧着碗,带着小陶坐在院中石桌边,同桌的还有点心、张勇兄妹,见他频频抬头,便好奇发问。
小陶收回视线,哼了一声表示,“没、没什么。”
云秋挑挑眉,但还是选择不点破、继续啃自己的糖排骨。倒是旁边的张昭儿问了一句,“小陶哥吃得惯么?今天这菜是曹姐姐专门给你做的。”
“给我?”小陶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
“曹姐姐听你的口音觉得你来自江南,所以就特地做了许多甜口的菜,”张昭儿舔了舔嘴唇,笑着咬了口糖排骨,“也是沾你的光,好些菜我们平常想吃还吃不到呢。”
小陶没想到回是这样,脸腾地一下红了。
最后瞪着云秋憋了半天,本想第三次骂他是笨蛋,但想到当着人家这么多伙计的面儿,只能咬牙,换了个稍文雅的说法:
“……你开济民坊啊?”
云秋却笑嘻嘻丢给他一颗雕花梅球,“你就安心住下来、好好备考,等十几日后去医署局应试,早日拿到凭引,才方便你们行医呐。”
小陶看着碗里的雕花梅球,最终红着脸、闷闷应了个嗯。
又两日后,恒济解当行开张。
出十五的京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丰乐桥重新被各式各样的摊贩沾满,卖油纸伞的大叔还新从江南进了一批折扇、团扇。
云秋趴在钱庄二层的窗口,侧身看着长长一条聚宝街:
茶坊、酒肆、面店,彩帛铺、油酱食米铺、绒线香烛裹头铺,还有文集书坊、珠子花朵铺和青白瓷器馆。
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只在其中占据了很小很小的一席,云秋想着昨日曹娘子制的几道菜,准备在办完了陆商、小陶的事情后,找机会盘个食肆。
钱庄、解当,食肆、生药铺甚至是药局,他要一步步来,将来也跟周山一样,做成京城、江南、中原三地的大商贾。
正想着事情,张勇就穿过月洞门登上了楼梯,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恭谨有礼,站在房门外面轻轻敲了敲,叫了声东家。
“张大哥?”云秋回神开门,“有什么事儿吗?”
“解当行上来了位老板,他要典当的东西很奇怪,马掌柜的不能定夺,就让我过来请您去看看。”
一位老板?奇怪的东西?
云秋跟着张勇走过去——什么样的东西竟然让马直不能定夺?
结果刚穿过长廊,一掀开帘子走进恒济解当的外间,云秋就看见了一块巨大的铁匾被放到了厅堂内,除了铁匾,还有七八口箱子。
总之是严严实实地给整个解当行门口堆满。
见着云秋过来,那过来典当的客人便站起身,冲着他躬身一揖,“云老板,在下是雪瑞街功针铜镜铺的老板,方归平。”
“方老板,”云秋与他拱手,“早就听闻方氏贩售的功夫针轻如羽、强韧胜钢刀,最细的细如牛毛,能穿上好的丝绢而不落孔、不留痕。”
那方归平听见这番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云秋对他的铺子这般了解,他嘴角抽了抽,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云老板谬赞了,我也只是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家业罢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云秋看着他,还是笑盈盈的,“方老板能守住家业,已是各中翘楚,雪瑞街上不也仅有您这一家百年老店?”
方归平这回是彻底无言,因为他带来恒济解当想要当掉的东西里,就有那块代表着方家传承百年的铁匾。
那铁匾是一块店招,正中间阳刻了方氏铜镜四字,经过岁月的磨砺已经只能隐约看见其中的“镜”和“方”字。
店名之下,是一行阴刻的小字:收买上等钢条、专贩功夫细针,请记门前铜镜为记。
而在那铁匾的右首上,还有一枚太|祖最后一个年号时泰的印鉴,算是用来佐证方家传承数百年的证据。
这块铁匾其实只留下来一半,还有另外一半上面刻着的是功夫细针四个字,还有世宗的朱笔提款。
他们方家和被泰宁帝夷了九族的方氏不同,虽然都是方,但他们一直在京城里,祖上称齐州方氏;与方林远、方林图所属的淅州方氏是同宗不同支。
齐州在如今的京城西南,淅州则靠近关中、属陇西世族群。
他们这一支在京城的方氏人丁一直不兴,旁支也不多,渐渐就从一个大氏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家族,轮到方老板祖上三代,也就不过是一家人。
方家的功夫细针是用上等钢条打造,很是仰仗铁货的来源,在方归平那批货走失前,他一直是固定取江南铁峰山的料、漕运上京。
后来朝廷征调三成的铁货打制兵刃,方归平的货源受到影响、漕运又出了事,他又坚持不愿用次等钢条以次充好,所以才会去找正院钱庄借贷。
马直这时候也适时站出来,指着铁匾告诉云秋,“原来您知道,那便省了我们不少口舌,您瞧瞧——这方老板竟然要拿自家店招做当物。”
“我说这是他们铺子上的百年招牌,没有当给我们的道理,便是真能当,我也估不出个价来。结果是左劝右劝,方老板他都不听、坚持要当。”
云秋皱皱眉,转头又去看那几口箱子,“那这些呢?”
“这些是方老板收拾出来的几件皮货和衣物,成色都属上乘,我都看过,是可以做当物的,只要请小陶点数、记档就能放款子。”
“只是……皮货和衣物?”云秋压低声音。
皮货衣物柔软,折叠起来并不占地方,他的意思是——只装这写东西就能装出七八口箱子?
马直点点头,也跟着放轻了声音,“东西我们都查验过,确实都是衣物不假。”
方归平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轻声密谈,忍不住轻嗤一声,“云老板和您这大掌柜嘀咕什么呢?我这店招可是货真价实的百年古物。”
“您误会了,”云秋笑了笑,“我们放轻声音,不是在议论您这铁匾,而是——”
他并没有明讲,只示意方归平回头看恒济解行的外面。
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在聚宝街上很出名,每回闹出点什么动静,外面都会聚集许多好事看热闹的人,那些人也不堵着店铺,就聚在河边远远看着。
见方归平不懂,马直点了一句:“东家是顾及着您的面子。”
都是当老板做生意的,一人就要拿着自己家的衣物、皮货甚至店招来典当,另一人却能拿出金银支取,这传出去肯定是不好听。
方归平默了半晌,最终自嘲一笑,“云老板想得周到,但我既已走到这一步,从摘下店招那一刻起,也就不怕您和大伙儿笑话了……”
云秋端详他神情有异,正好他心中也有怀疑,便干脆顺着方归平的话往下说,“既如此,那……打开箱子,我细瞧瞧。”
有东家吩咐,马直和小钟当然是照办,跟着方归平送货来的几个脚夫也帮忙,咔咔几声就给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
前面两口箱子里装的都是貂皮、狐裘,后面五口箱子里也装的都是绫罗绸缎、明暗绣着各种团纹的长袍、披风,还有一箱子鞋、帽、冠、扇。
东西如马掌柜所言,都是好东西。
但云秋越看,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就越盛——
他一变不动声色地查看着,装出很感兴趣的模样还在几口箱子边停留片刻,吩咐人翻弄箱中的衣物仔细看了看。
绕到那最后箱鞋帽冠扇旁时,借着马掌柜和小钟身形的遮掩,云秋偷偷从后打量了一眼方归平:
眼下是正月廿五,京城的天儿还没彻底暖起来,惠民河上的冰虽然化了,但天气还偏凉,大多百姓身上都还穿着夹袄、踢着棉鞋。
像云秋,没有天生体热的小和尚陪着睡,他到夜里还要烧炉子、盖两条被子,再焐上一个手炉。
结果眼前的方归平、方老板,如今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衣,袖口还破了线。而且他脚上就踩了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黑布鞋,腰间连块玉佩都没有。
若说典当,其实玉佩、镯子、金银器这些东西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比皮货还要更好一些。
它们轻便小巧,带在身上不费力气,而且往往有很高的价值。很多来典行的人,拿出来的都是珠宝玉器饰物,像是这么多衣物的,还真是少见。
而且,最让云秋觉得诡异的是:
方家明明是一家三口人,除方归平外,家中还有他的结发妻子以及一位刚足月的小女儿,但这些箱子里,也只看见了男子的衣物,而没有一条襦裙。
倒不是云秋偏爱小裙子,而是按着常理来说——同等用料下,女装的价值要比男装高一些,上面的针功多、用的配饰也多。
即便方家真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那也应是先拿更加值钱的裙子出来变卖。就算方归平爱妻、宠女,在家里陷入窘境时,箱中之物也该是男女各占一半才是。
但这些箱子里,连扇子都只有男子用的折扇,面扇、团扇便是一柄也没有,云秋皱了皱眉,最终没说是同意典当还是不同意,只让人先关上箱盖。
“张大哥,劳动您带着这几位大哥到对面茶摊上稍坐,”云秋冲那些脚夫笑笑,“实在抱歉,铺子里地方小,茶钱记我账上就是。”
脚夫们是没想到出来干活还能有茶喝,当然乐呵呵就跟着张勇去了。
不一会儿,店内就剩下云秋、方归平、马直和小钟。
云秋对着方老板做了个请的动作,邀他坐。
方归平抱着手,没有动,“怎么?云老板是要与我压压价儿?”
云秋却只是坐下来,仰头看着他,轻声问道:“方老板最近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是不是?”
方归平一愣,脸上挑衅的冷硬表情变得有些难看而尴尬。
“铁货吃紧、漕运翻船,”云秋看了方归平一眼,“偌大的家业要您奔走支撑,您辛苦了——”
马直顿时明白了云秋意思,他走上前来,扶着方老板坐下来,“可不是呢,铁货的事真是您走背字儿,您真犯不上用这百年店招典当呢。”
“是呀,”云秋根本不给方归平开口的机会,他续上话,指了指那些箱子,“若依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您还是都带回去。”
马直一愣,这回是没摸准东家意思。
那方归平也一下跳起来,“姓云的你什么意思?!我家的店招你不要就算了,那些绫罗绸缎、皮货料子都是上等货色?怎么你家开当铺还挑客的?!”
他这一下发作起来,嗓门极大,便是路过的百姓都要驻足观瞧两眼。
云秋也不恼,只看着他笑笑,然后转头喊了小钟,让他去隔壁的账上支取出来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
“你跟朱先生说,走我的私账,要衍源的庄票。”
等小钟领命去回来,云秋才将那庄票塞到方归平手中,“方老板今日带着店招登门,是看得起在下,只是谁家里没有个急难险重的?”
“您是永嘉坊的前辈,方家功夫针和铜镜又是百年的老字号,店招和牌匾依我的意思,您还是都带回去,尤其是箱子里的衣裳。”
“早春时节,您就着一席单衣呢。家里人、铺子上的伙计可都还等着您发话,您若是病倒了,他们要怎么办?”
云秋说着,又重重将那庄票往方归平手中压了压:
“都是生意人,我们跟您那铺子就隔着一条惠民河,没什么困难是撑不过去的,这个算我借您的,也不用您打借条,今日店铺内外的百姓都是见证。”
“而且我信您为人,也信这块方家百年老字号的招牌,”云秋笑着后退一步,“东西您拿回去,钱您慢慢换,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他说得诚恳,方归平却瞪着他,表情越来越复杂,最后竟然赤红了双目、嘴角颤抖起来,好像是见了鬼一般。
然后不等云秋反应,方归平突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那庄票他也没接,只是大喊一声来人,就带着他那些脚夫们重新搬动起箱子。
“……不要就不要,说这么多做什么!”方归平虽然是在说狠话,可他看向云秋的眼睛却带上了泪光,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扭头,“我们走!”
远远看着那群人离开,马直扶着云秋,忍不住愤愤说了两句:
“这方老板平日看着是个挺和善的人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云秋却长舒了一口气,闭眼、轻轻扶了下额头正待解释,睁开眼却发现面前多出一叠方巾。
仰头眨眨眼,却听见逆光站在他面前的人嘴角微翘,墨色眼瞳看着他、戏谑地轻声说了三个字:
“小菩萨。”
云秋的眼睛亮了亮,而后又撇撇嘴,“小和尚不懂,我要不这样,刚才那家伙可就要害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