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从舟进入客舍, 不仅仅是给宁王说发皇榜的事。
但事出紧急,他也不能将前后各种关节一一讲明,只是删繁就简讲清楚他从离开西北大营后到京城的行踪。
然后隐去了云秋, 只说他和影卫一路逃亡,碰巧在南漕村遇上了陆商。
宁王听着自家孩子一路被人追杀就沉了脸, 坐在床边守着哥哥的王妃更是转过头来,担心地盯着李从舟看。
不过两人听见陆商之名后,脸上都闪起了兴奋的光芒,宁王先给李从舟扶起来, 然后转身高兴地搂了妻子一下:
“那是杏林陆家, 是那个传说中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杏林陆家, 如今太医院的院使韩大人, 都是这位的徒弟呢。”
王妃当然也听过陆商之名, 只是丈夫提到韩硝, 她就不免想到医署局的那些纷争, 脸上兴奋的神情也淡了几分。
宁王见妻子表情由喜转凝重,忽然也意识到这件事:
当年医署局的纷争, 陆商愤而辞官,如今也不知还愿不愿意与朝廷、皇室公卿打交道。
他思量再三, 开口问李从舟,“那如今老人家在何处?我去亲自拜见拜见他,恭敬请他来王府, 不知能否……行得通?”
李从舟摇摇头, 将昨夜陆商与他说的那些悉数说与宁王夫妻听,他们夫妻俩也没想到昔日的神医、太医院院使会变成如今这样。
“您这样去请他, 只怕是请不来的。”
一个人被生活压垮了脊梁、消磨了心智,想要再重新站起来简直难于登天。
李从舟看得出来——陆商并未完全放弃自己, 但总是心有顾虑。
他在胡屠户家吃席后大哭,可见心中还是渴盼亲情。醉酒后虽然自嘲是疯老头,却还能将曾经善济堂的构想一一道明。
这样的人只是缺时机、缺能激发出他斗志的人。
李从舟将自己的分析说与宁王听,宁王思量片刻后就提出要入宫面圣,之后的皇榜、宁王府的承诺,都是宁王自己拿的主意。
而王妃守在王府上,见徐振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便从床榻边站起来,走到了客舍正堂的圆桌旁。
她垂眸低头,似乎是想要倒一盏茶,手伸到一般却又顿住,最后转过身来冲李从舟招招手,“孩子你过来。”
李从舟依言走过去,他个子蹿得快,如今看上去竟已和王妃一般高,若不算王妃的云鬓,那他就是比王妃还要高出半个头。
今日的王妃穿着一件云霁蓝的方领夹袄,袄子下的裙子是云秋从前最喜欢的鹅黄色,上面用银丝暗绣了月桂团花,看上去华贵亦不失淡雅。
王妃微微仰头,细细打量李从舟。
从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再到整张脸、整个人,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后,她伸出手轻轻扶住李从舟的双肩,眸色温柔,“你受苦了。”
李从舟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妃倒不在意他板着一张脸,只顺着他肩膀滑下来、牵起他的手顺势坐到了圆桌旁,她伸手倒了两盏茶,先推给李从舟一盏后才端起自己那一杯:
“尝尝?这是今年新进的青茶。”
李从舟依言拿起茶盏来浅啜一口,青茶的茶汤色浅、近乎白茶,不似龙井、铁观音茶喝下去提神醒脑,这茶更意在品香。
他放下茶盏嗅了嗅,然后点点头,“是好茶。”
王妃听了,瞅着他直笑,“秋秋从前,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乍然提到云秋,李从舟的动作微顿了顿,他倒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坦言道:“儿子不懂茶。”
这话,便叫王妃脸上的笑意更深,她甚至放下了茶盏、眼睛一弯,“巧了——秋秋也是这般讲,他还说天下茶汤都是苦的、涩的,他就爱甜水。”
这倒像那小家伙会说的话。
李从舟垂眸,嘴角也跟着翘了翘。
“不过,若我没记错的话,”王妃俏皮地冲他一挤眼,“我家小明济从小不爱吃甜,巴掌大的糖递到眼前,他看都不带看一眼。”
这便是在说小时候:
王妃每回到报国寺修行,都会分发糕点糖果给寺里的小沙弥。大约是每回李从舟都不凑上前拿,王妃注意到他,就故意拿了块糖要给他。
“我巴巴地想给明济师傅送糖,结果人板着脸,说了句‘多谢施主,但我不爱吃甜的’就跑了,啧——”
王妃想起从前,摇摇头笑了一会儿后,才正色看李从舟,“俗语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从没有俗语说有孩子不爱吃糖的。”
“翻过年来,你也才十六岁,”王妃拍拍他手背,目光温和但很认真,“往后遇到什么事儿别都自己撑着,好吗?”
王妃的眼睛亮亮的,很像寒夜雪地里远处的一簇篝火。
他从小跟着圆空大师长大,师父关心他,但不会像王妃这样温声软语地与他说话。这般来自娘亲的关爱,使李从舟多少无措。
可父母长辈问话,做晚辈的又不能不答。
李从舟不敢看她,只能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王妃也知道孩子跟他们生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急得来的,她歪歪头,孩子般耍赖一样趴到圆桌上:
“你这样阿娘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阿娘。
李从舟的心像被重锤从后敲了下。
这般称呼从前他只听过小云秋黏糊糊地喊,只有那个穿着鹅黄色绸衫的小公子能够将这称呼喊得又甜又软,叫人狠不下心来说重话。
李从舟喉咙紧了紧,最终还是只说出来一个:“我……”
王妃不想孩子为难,便起身自己圆过去,“算啦算啦,阿娘也知道自己无用,体弱多病上不了战场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李从舟倏然抬头,想反驳不是这样——
王妃虽不能似徐振羽般上战场,也不像惠贵妃能执掌六宫,但她性子好,既有命妇的大方得体、和婉恬静,也有顽皮嬉戏、孩子脾气之时。
若换旁人,宁王出嗣后这些年不会这样快乐,他们府上也养不出云秋那样的孩子。
这些话太矫情,李从舟说不出口。
但好在王妃说那般话也不是为了暗自伤心、妄自菲薄,她自顾自地叹了一句,转脸又高兴起来:
“好容易回来,晚上阿娘给你露一手。”
她神神秘秘道:“我可抓紧学了好几样西北菜式,你晚上尝尝,看看阿娘做得像不像。”
说完这几句,王妃就从客舍走出去,到门口时还吩咐身边的白嬷嬷照顾徐振羽,并要她好好劝劝将军——京城名医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
李从舟离开云琜钱庄后,晚些,点心得着小田送来的口信。李从舟解释王府里出了事情,又讲明徐振羽的伤势,让云秋不要担心。
“公子说他这些天就不过来了,”小田恭恭敬敬地站在云秋面前,“请公子您不要担心。”
这边是公子,那边也是公子。
小田和点心是本家,性子也有些相似,云秋听着他这儿公子来公子去的,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不过听到徐振羽的眼疾,云秋也是当场就想到了陆商。
李从舟让小田来递话,只是怕云秋担心他的安危,所以并未提及皇榜一事,于是云秋就让小田等一等,自己去后院找陆商。
“老爷子,”云秋上前勾他肩膀,“好事儿啊!你的机会来了!能不能干翻医署局,就在今朝了!”
陆商莫名其妙,挑眉看着他,以为这小老板又在发疯。
云秋却给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道,然后神神秘秘与他挤眼睛,“你可是医称国手,这回救了宁王世子、再救下镇国将军,那不是想要什么都有了?”
但令云秋意外的是,陆商听完后,并没表现出多少兴趣。
他耸耸肩膀,将云秋的手拱下去,“那是毒不是病,而且伤在眼睛里,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去了也是徒增笑柄,不去!”
“……诶?”虽然昨夜云秋睡过去了,但后来醒来,李从舟还是简单与他说了说陆商和陆如隐的事。
至于朝堂上的医署局、韩家和韩硝,李从舟没讲那么复杂,只拣着最重要的告诉云秋——老爷子曾经的理想是建一所医科的“太学”。
这主意在云秋听来新奇,但细想之后却觉得很有意思:
自古以来医道的传承都是家传和太医院、医馆、药局当学徒,甚少有人想得到面向所有百姓开设医科学堂。
云秋喜欢老爷子这个想法,自然是鼓励李从舟回王府后说服王爷王妃。他想的简单——王府私产那么多,随便划拨出来一份不就能够帮忙。
李从舟大约是看他在兴头上没说什么,只笑笑揉揉他的脑袋。
而如今陆商竟然说不愿意去宁王府,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听起来很是丧气,一点也不像给他从南漕村带出来的样子。
在云秋看来,老爷子真是睡了一觉起来就心性大变,原本在南漕村时还挺在乎韩家和医署局的事,如今这人不知是怎么了,竟主动避战、打起退堂鼓。
“但你可是杏林陆家的传人,”云秋不满,“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救不好?再说了,徐将军守在西北多少年,要是没有他,我们哪能平安度日?”
陆商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头,“……说不去就是不去!”
云秋也不知他怎么突然犟脾气就上来了,缠着劝了两回不顶用后,只能讪讪出来,让点心给了小田赏钱后让他回去。
小田根本不敢要,连连摆手后退,“公子要是知道我拿了公子您的赏钱,他肯定要骂我的。”
云秋心想李从舟哪会那么无聊,但面上他还是站起来、笑呵呵将那一小吊钱塞到小田手里。
“放心拿着,你们公子听我的。”
小田眨眨眼,根本没听懂,倒是点心在旁轻轻扶了下额,带着小田谢恩,给他送走。
等送完小田回来,点心才无奈地扯扯云秋袖子,压低声音小声道:“公子,求您了,您这股劲儿可收着点儿,真是恨不得天下人知道了?”
云秋面上点头嗯嗯嗯,心里却美得很。
——天下人就是羡慕,他有对象别人没有,嘻嘻。
眼下是正月十九,明日云琜钱庄就要复工开业,云秋也还真有些事情要忙,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尚早,就拉着点心往京畿陈家村跑了一趟。
蒋骏的征令在三天前下发,像他这样被征收的新兵还有四五千人,五军都督府放的命令是让他们分成三批前往西北大营报道。
本来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还要集中到东郊的校场上接受为期一旬到半个月不等的训练,可征兵的时候蒋骏填写的那些信息——他曾在过军中。
于是下发的征令上,直接任命了他为一个小队的队长,要提前到关中的渭州驿等待,率领一批同样有过军营经验的士兵行军。
点心给蒋骏收拾的那一大包行李,最终蒋骏没有都带,而是自己重新收整了一遍轻装简行,准备明日直接从安西驿出发。
云秋带着点心过来送行,点心便是又忍不住地絮絮拉着蒋骏叮嘱了半天,细枝末节都要讲,看样子是恨不得唠叨个三天三夜。
蒋骏一开始还耐心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万般无奈下频频向云秋丢眼神求助,但云秋看着点心这样觉着有趣,便找借口溜了。
只推说——他要找贺梁问点事。
实际上,云秋找贺梁也确实有事——这位新任管事的能力并不比蒋骏差,而且因着孔先生的关系,他跟村里人来往也更亲密。
云秋他们就过来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远远就看见他坐在庄门口跟七八户人打过招呼,而且每个人他都能叫得上名字、说出一两句问候的话。
看他这样,云秋愈发觉着这人是找对了。
听见脚步声,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的贺梁回头,看样子是想要起身给他行礼,云秋连忙拦他让他坐,“你去忙你的。”
贺梁大约是还不习惯跟自己的东家这般亲密,指尖翻动两下险些给编好的竹筐弄散,他挠挠头笑,不好意思地将筐子放到一边:
“东家找我有事?”
“我瞧着你倒是跟村里人相熟,”云秋看看远处的几亩地,“田庄上的事情也应付得体,一时看得出神罢了。”
“瞧您说的,”贺梁摸了一把脸,玩笑道:“您再这么夸我,我可要脸红了。”
云秋笑笑,却忽然想到件事,他正了正神色问贺梁,“贺大哥,依您的经验,这田里若都换成药材种,来年能不能挣钱。”
贺梁一愣,“东家预备做生药?”
云秋当然不是要突然跨这么大的行,他只是看着自己田庄上这几亩地想到了陆商那个善济堂的构想——
要有医、药、政三部,要有栽植百草的药园。
李从舟给他转述时,用的是陆商老爷子的原话,而三顷药园……
按着锦朝现在的田法,一顷田约莫是十五亩。而且药草不都是长在平地上,还有许多山中生的、水里长的,即便要有药田、也不能像他田庄这样一马平川。
该是选个依山傍水的开阔地,最好山还是座高山——像神雾山那样有雪线的,这样就能囊括尽可能多的药草生长环境。
“不是,我只是好奇……”云秋想了想,解释说他最近新认识一个朋友,是对方想做这样的生意。
贺梁听了,便一一算给云秋听:
药草不是庄稼,种出来也不一定能赚钱,做生药最讲究行内的消息。
如是走市面上的消息——
“你瞧着最近市面上卖甘草赚钱,这就回头去种大量的甘草,等你的药草长出来,那甘草的价格肯定已经因为大量的生药冲击而下降。”
“跟风而为,很容易得不偿失,做这药、很需要有内行人指点门道。”
而药草也不是粮食,即便选择那些:新鲜时能做生药卖、晒干后能做制药卖、稍加些蜂蜜炼制的还能做秘制方来卖的,单也都不如粮食来的直接。
毕竟吃不完的粮食还能抵税,即便是陈米也能磨成面粉或者拿来喂鸡,总之是有个出路,但药草就不一定了——
“当然了,有些药材是越放越值钱,可是再值钱的药草常态也是有价无市,人每天都要吃饭,但不是每个人每天都要吃药的。”
“即便是有好药,你还得找着专门的人去收去买,不然放着也生不来钱。”
贺梁说的头头是道,云秋认真听着记着,也在心中渐渐转出些主意。
他这一路出来,一直在想陆商为什么不愿去宁王府。
或许——是跟他一样,不想沾染上权势富贵、掺和进京城的朝中党争?
或者说,在陆商眼中,只要和王府沾染上关系,这建立起来的善济堂就不再单纯。
就和今日的医署局一样:
在韩硝建立之初,标榜的事绝对的公平和公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城各大高门必定会想方设法往里头渗透。
医署局如今这般混乱,也是因为各家争权夺势、今日我要往里面安插人手对付你的药局,明日我要往里面塞人方便我明年做生药生意。
而各州郡的官府衙门,更是从这医署局凭引上赚得不少银子,至于那些没钱又无法上京应考的大夫,只能辗转山中、偷偷行医。
御史弹劾,也就是弹劾韩硝建立医署局,名为普济天下、规范医道,实际上行的事却是巧立名目,从医者身上令外横征暴敛。
虽然这些钱并没有进入韩硝的口袋里,但他作为医署局的院长,医署局出事,言官御史当然都是追着他。
在泰宁朝,皇帝愿意拨款给医署局,韩硝遇到的问题也就少。
过了建兴朝到如今,国库吃紧,皇帝陛下根本没打算给医署局单独拨银子,如此,为了维持医署局的运行,韩硝也只能接受各大高门家族塞人的行径。
这也就造成了言官御史弹劾他的第二项,说他卖官鬻爵,公开对外贩售医署局的博士之位,甚至闹出了考核之人根本连普通的医道常识都不知的事。
几文钱难倒英雄汉,穷病无药可治。
此道理千古如此。
云秋之所以问贺梁,就是在想如何能在陆商的设想上改进一步:让这善济堂实现盈亏自理、不需再仰仗外力。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走上医署局的老路,才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
不过赚钱经营的事还早,云秋想了想也托贺梁帮忙看看,“附近如果有好的庄子、依山傍水的田地你也帮我记着。”
贺梁哎了一声,“东家放心,我一定帮您留意。”
他们这儿说完,点心也终于给蒋骏嘱咐清楚,两人从堂屋出来的时候,点心的眼睛都红了,看上去像是哭过一场。
他自己也知道害臊,见着云秋贺梁看过来,便转过头去擦擦眼泪,最后从前襟里掏出一枚平安符递给了蒋骏。
“叔,这是我从报国寺求来的,你带着。”
蒋骏笑着接过来,“好,我一定贴身带着。”
他在安西驿挑好了马匹,明日就要直接出发,所以云秋和点心也顺便给人送了过去,然后才返回到云琜钱庄。
明日上工,小邱提前过来,云秋进门的时候,正听见他跟个说书先生一样坐在桌子后,手里还拎着一把折扇摇啊摇、讲着城里的奇闻轶事。
许多事云秋明明知道,但从小邱嘴里讲出来就很新鲜有趣,听了两耳朵后,云秋摇摇头,跟点心小声嘀咕,“小邱哥不去说书可惜了。”
偏是他们停下来说话被小邱看着,小邱乐呵呵喊了声东家,引得众人都回头看他们,“您回来了?”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云秋明知故问。
张昭儿喜欢听说书,转过脸来笑盈盈地回答,“小邱哥在给我们讲城门前的皇榜呢,他说得可有趣,逗死人了。”
“皇榜?”这个云秋还不知道。
“是呢,东家您出去没看着?就在丽正坊里、正南门下边儿,皇榜旁边还有两个侍卫把着呢,附近看榜的人可多可厉害了!”
百姓说的正南门,就是宫禁正南向的崇锦门。
这是锦朝宫廷的正大门,非大事不开:除皇帝登基、大婚,迎将军凯旋和送灵柩出宫外,平日都是紧紧锁闭着,两侧阙楼上还有弓|弩|手巡逻。
百姓甚少说崇锦二字,都用南门代替着。
能贴在崇锦门下的皇榜,上面的内容想必十分要紧,现在去看也是人多,而且云秋也怕他被人认出来引出事端,所以直接问小邱:
“是什么榜文啊?”
“是给一位大将军治眼睛的。”小邱不识字,挤进去也看不懂,只能是稳了旁边的老大爷听了个大概,然后在转述给众人听。
一众伙计都是过来听个趣儿,没人知道这背后的渊源,云秋一听治眼睛,和点心对视一眼后,就急急忙忙要跑着过去。
是点心从后追上来,递给云秋面纱和斗笠,两人才急匆匆朝丽正坊赶去,因为走得太急,云秋甚至没注意陆商大夫并不在钱庄里。
如小邱所说,还未到南门下,云秋远远就看见了大群攒动的人潮,小小的皇榜被围在中央,云秋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两个持|枪侍卫高高的枪|尖。
他戴着斗笠不方便进人群,点心就说他去。
结果两人的对话被旁边的一个书生听见,他笑着与二人拱手,竟从袖中亮出一沓叠好的宣纸,“二位是想过去看皇榜?”
“不如买我这儿的誊抄本,小生读过三年圣贤书,保证是一个字错漏没有,一份只需五十文钱。”
五十文对云秋来说不算多,而且看那书生面相也不像骗子,便让点心掏钱省事。等接过来誊抄的皇榜内容看清楚,云秋才知道广纳名医之事。
想来,该是李从舟或宁王的手笔。
不过想到陆商的态度,云秋捏着那张宣纸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围在一起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黑压压聚拢的人像是被砸入了一块石头的水般散开,在距离云秋几丈远的地方、传出了孩子的哭声。
那孩子三岁上下,一嗓子哭得极响,一个劲儿地喊着娘,可是附近大人挨挤着、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瞧着一张张陌生人的脸心里发慌。
附近有个婶子本想上前哄哄那孩子,结果上前靠近一看,竟然被吓得跌一跟斗,她脸色惨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那孩子就发出一声尖叫:
“妖怪——!”
见她被吓成这样,周围没当回事的人纷纷驻足朝那孩子看去,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孩子的双目赤红、瞳中黑珠异常明亮。
看着竟跟寺庙里镇守山门的魔门四将一般——青面獠牙、红瞳血目。
人潮由此散开,像是见了鬼一样。
孩子听着自己被说成是妖怪,哭的声音更大,蹬蹬站起来就想要去找自己的娘亲,结果才走了一步,离他最近的男人就狠狠推了他一把:
“别碰我你这小妖怪!”
小孩哪里受得住大人的力气,血瞳男孩被推得仰面翻一跟斗,额角撞在了凸起的石板上,白嫩的皮肤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鲜血立刻顺着淌下来。
孩子愣了愣,从地上坐起来后哭声更大了。
人群远远看着议论纷纷,有的说要去请防隅巡警,有的说要去请显庆观的道士来捉鬼,有人又说找报国寺的高僧更可靠些……
“宝儿!宝儿?!”
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个裹着棉布头巾、身形削瘦的贫妇人,她推开众人扑将上来,一把就将那孩子抱起来、抖开袖子给他擦眼泪。
“不哭不哭,宝儿不哭,娘来了。”
她一边抖下袖子,翻出最里面一层干净的中衣给孩子擦眼泪、擦头上的血,一面委屈又愤怒地瞪着周围的人,“宝、宝儿才不是妖怪。”
妇人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泛白起毛边的棉衫,腰间围着一条脏兮兮的襜布,卷起的手臂上青紫交加,还有几道已经愈合的鞭痕。
她虽是在责怪争辩,但脸却冲着地、没敢抬头看众人。
本来人家孩子丢了着急,如今找着了是大喜事,但偏偏有人好奇弯下腰去看了一眼,结果也是发出嚯地一声,怪叫道:
“这、这你这……分明是一家子妖怪!”
“我不是……你……”妇人着急,下意识抬头想与他分辨,结果抬起头亮出脸,众人才看见她半散的头发下、左边脸上布满了恐怖的疤痕。
那是被烧伤的痕迹,眼睛也是瞎的、露出一团雾蒙蒙的、外凸的白色眼珠,看着十分渗人。
而且那妇人完好的右眼,也跟那孩子一样是赤红色,而且由于她过于削瘦,外凸的颧骨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更加恐怖。
百姓更纷纷惊呼着逃跑,不一会儿就散出了一片空地。
妇人站在原地,数次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只能颓然地抱着孩子、转身欲走,结果才走了一步,身后就传来一个年轻人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什么妖怪?分明是赤脉贯睛,不懂就瞎喊,啧,怎么京城人也是这般毛病?”
妇人愣了愣,眨眨眼转身,看见身后站着个十四五岁的青年。
青年提着个包袱,口音一听就非京城人士,他一身云峰白袍,肩上斜挎药箱一只,脑后发髻束在方灰蓝巾下。
见妇人转过身来来着他,他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蹙眉抿抿嘴后,还是坚持道:“本来就是病,我又没说错。”
没想那妇人听见他这么说后,竟然将孩子放到地上、让他站稳,自己则普通一声跪倒在了那青年跟前儿:
“求先生指点迷津!宝儿长大还要做人呢,不能一直被叫做妖怪。”
青年嘶了一声,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嫌麻烦。
但他又不能直接丢着这母子俩不管,毕竟是他先开口议论人家的的是非,所以他挠挠头,扯着妇人先起来,“……就是赤脉贯睛呗。”
妇人茫然地看着他。
“就是一种病!”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看妇人被他吓得瑟瑟缩缩的,又挠挠头,压下声,“肺胃脉热、赤脉外障,上冲肝膈壅热使然。”
妇人:“……”
青年:“……”
他这说的都是医书脉案上的话,妇人连赤脉贯睛都听不明白,又哪里会懂什么壅热外障之语。
“简单来讲就是你们胃火太旺!吃的东西和平常的生活习惯都要改,”青年烦躁地又咬了下嘴唇,“算了算了,我怎么来京城也要义诊啊……”
他左右看了看,径直朝着云秋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过来,然后掏出一小吊钱递给刚才贩售誊抄皇榜的书生,“你的纸笔墨借我用一下。”
书生接过钱,笑呵呵让开了位置。
而那青年坐下来后,也不看妇人和孩子,直接提笔在宣纸上刷刷写下:
前胡去芦、升麻秦皮、决明子炒、蕤仁去皮研膏各二两,菊花锉炒碎一两,粗捣筛,每服五钱,以水二盏、入竹叶欺片,煎至一盏,加芒硝饮服。
青年写完这一张,又重新誊出一张新的:
取二分琥珀、珍珠末,半分龙脑丹砂,放置研钵内加小豆大的砂细磨成粉末,每日三五次点目。
“前面的方汤吃三天,后面的真珠散用七日,能驱火明目。”
妇人愣愣地看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青年挑挑眉,将两张方子折好递过去,犹疑道:“你不会……不识字吧?”
不等妇人说话,他又自己补充一句,“不认字儿也没关系,你拿到药铺给人伙计一看,他们就能给你抓药了,不打紧的。”
说着,他就想给那两张方子塞到妇人手中。
结果女人却怯怯后退了一步,小声道:“……我、我没钱。”
青年啧了一声,强硬地拉过她的手给方子拍到她手中,“都说是义诊了,不要你的钱,拿着方子快去给孩子看病吧。”
妇人愣了愣,捏着那叠起来的药方,不敢置信地看向青年。
青年却满不在意地撇撇嘴,东瞧瞧西看看,嘀咕了一句,“不愧是京城,客栈酒楼都好贵……”
他这儿正说着,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拍了拍。
青年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正想发作,却听见来人犹豫地喊了他一声:“小陶?”
青年眨眨眼,发现拍自己的人是个戴着斗笠跟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再仔细一看,他也认出来这个藏在斗笠和面纱下的人——
准确地说,是从他身后的小厮认出的。
“世子?!”
听这称呼,云秋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江南青松乡的小陶大夫,必是没听过京城里的真假世子案。
两年未见、小陶的五官长开了些,不再是之前那副肉嘟嘟的圆脸,而是下巴变尖、颌线变得分明,圆圆的眼睛也变得狭长。
刚才远远看着,云秋都险些没认出来。
不过容貌虽然发生了些许改变,但他这几句话的神态动作,还是让云秋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上前与小陶攀谈。
此地人多口杂,云秋没有纠正小陶的称呼,反问他,“你怎么会来京城?”
小陶撇撇嘴,看神情似乎是有一肚子抱怨的话要讲,但又想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简单说了个:“来考试。”
若换平时,这话云秋定是听听就过。
但近来听李从舟、陆商讲了太多医署局的事,小陶又是大夫,云秋一下就精神了,他看看小陶,又问他:
“你一个人来的?”
“可不是?”小陶哼了一声,“来你们京城一趟真贵!”
“那……”云秋看看小陶拎着的行李,“你找着住所没有?”
“还没呢……”提起这个小陶就生气,“你们城里的客栈一定要这么贵吗?!不就是有张床的房间,睡一个晚上竟然要一两!”
“一两银子能买多少鸡蛋!再说都够我从渡口过来的路费了!”
云秋想了想,又问,“所以你是二月十七日的考试么?”
“您知道?”小陶看上去有点惊讶,半晌后又点点头,“是了,医署局在京城,您知道也不是什么怪事,是啊,我来考个凭证。”
考凭证?
云秋歪歪头,两年前小陶就是村医了,而且明显村子里的人都认可、也都找他看病,怎么现在又要过来考凭证。
“哎,反正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您要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小陶摆摆手,“我还要找住的地方去,顺便再找个地方吃饭……”
吃住的地方?
“小陶——”云秋叫住他,“要是不嫌弃的话,上我那儿住吧?包吃包住,不收你房钱。”
小陶愣了愣,下意识拒绝,“……我可不敢住王府。”
云秋好笑,示意点心帮忙接过小陶的行李,然后他自然地挽起小陶的手,“走吧走吧,难得碰巧遇上你,我请你吃饭。”
小陶诶了一声,就懵懵懂懂被云秋给拽走了。
云秋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捏着纸条站在原地的妇人,然后他给点心丢了个眼神,就先拉着小陶往聚宝街方向走。
点心会意,转头笑着与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低低说了几句,告诉她如果真遇到困难可以上什么地方求助,慈济局和济民坊都有好心人。
“还有这个,您拿着,”点心取出一整吊的钱,“给孩子看病要紧。”
妇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仅剩的右眼睁开又闭、闭了又睁,最后才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感谢好人、感谢恩公。
就在她磕了三个头想要询问恩人名讳的时候,点心已经拎着小陶的包袱快步追上了他们,在妇人的视线里、也只仅仅能看见他们向城东方向走去。
云秋没选宴春楼,他上回在那儿戏耍了凌以梁,短时间内他也不想再去,所以就选了丰乐桥边的分茶酒店,管茶博士要了个雅间。
不容小陶拒绝,云秋直接扯了他身上背着的药箱递给点心,要他将小陶的行李先送到钱庄上,二楼还空着房间。
“哎哎哎?!”小陶抢了两下没抢过,只能气呼呼地抱臂坐下来,“那里面可装着我吃饭的家伙,不要给我碰坏了——”
云秋嘿嘿笑着哄了他几句,然后才一边倒茶一边正色问他来京城的原因。
明明小陶也装着满肚子的好奇,可还是三两句就被云秋带到了他的问题里——
“还不是那该死的医署局!”小陶气鼓鼓的,“本来我跟爹好好在村里行医,某天上头突然来了个里正说我们没有官府发的凭引!”
“我在青松乡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过要凭引!后来是我爹告诉我,说你们京城有个什么医署局,要有他们颁发的凭引才能行医。”
“之前我不知道是因为乡长偏袒我们,如今新来这个里正是从莲花乡来的,他自己开着生药铺,所以到处挑刺——”
“还说要是我们没凭证行医再被他捉着,就要给我和我爹都抓到大牢里!”
小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肯定是他和县上的大老爷早就勾结好了,什么坐大牢,根本就是吓唬我们、想要讹诈我们的钱!”
说完这句,小陶仰头灌了大大一口茶,然后不怎么讲究地用手袖擦了下嘴,又目光放空地看着桌上的一小片木纹结节:
“要是我现在有凭证就好了……你们城里人真是好有钱啊,刚才那个告文上的宁王府是你家吧?治好一个眼疾就能赏黄金百两的么?”
云秋一愣,而后一下跳起来:“所以小陶你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