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深夜恸哭, 其实是因为羡慕。
何老娘与胡屠户、岳母跟女婿,没血缘关系的尚且如此孝顺,他的亲子却是那样一副相看成仇的模样。
羡慕之余, 徒增伤心,因此饮酒、抱着酒坛对月一大哭。
陆商从小跟着父亲学医, 陆老爷子并未在任何药局医馆挂名,只带着小陆商做个串街的游医:
江南、岭南、蜀中再到关中、西北、大漠,老爷子用尽半生带着儿子走遍了锦朝的大江南北,由最简单的药草——大黄给他讲起。
民间百姓有太多生老病死、贫病交加, 陆商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寻常人半辈子才能见过的生死、医道中攀借医术捞金的腌臜。
只是陆家老爷子直到去世, 都坚持认为大医当悬壶济世、寄身民间, 少参与庙堂之争, 偌大的杏林世家破败, 也因在多年前牵涉进朝堂。
陆商年轻时, 也坚持父亲的理念, 游方四境,以自己的医术造福一方百姓。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见到太多平民百姓力所不逮之事, 他的医道也产生了改变——
若想悬壶济天下,则必须闻达于朝堂, 否则以一人、一家之力,根本没办法救百姓于水深火热、贫困疾病之中。
于是陆商辗转北上,凭借杏林世家之名号, 一举进入泰宁朝太医院, 由御医做起,一步步凭借医术和心思的钻营做到了五品院使。
彼时, 泰宁地信重他、太医院的同僚们仰赖他,徒弟们都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陆商确实过上了一段想做什么就能够办到什么的日子。
然而权势如虎,想要永远地驾驭掌控它,就需要许多非常手段。
太医院身处禁中,又与后宫诸位娘娘们有来往,后宫女子背后又是京城的各大家族、势力,其中盘根错节,到处都是陷阱。
像是韩硝,原本陆商并不想收他为徒,这孩子聪慧有余但仁念不足,他同样出生京城八大高门之一的韩家。
韩家祖上就是做大夫的,六国乱世时有两国的国君都是延请的韩家医官,韩硝自己就有家传,不用拜陆商为师也能学医。
比起他,陆商更偏爱那些寒门出生、在太医院帮忙多年的小学徒,然则他才展露出收徒之意,后宫里的丽妃韩氏就故意装病、引他前往,以家族门楣等哭哭啼啼哀求。
万般无奈之下,陆商只能收韩硝为徒,但韩家人也跟着后退了一步,同意陆商再收一位弟子,但这弟子要排在韩硝之后、管韩硝叫师哥。
陆商最终选中的是一个来自杭城青龙县的小学徒,那孩子的爹娘遭了一场蝗灾死了,跟着舅舅上京后又被舅舅卖入宫廷。
他十岁就入宫做侍卫,后来年纪小、身体底子也不成,便由主管怜悯调拨到了太医院,做了太医院最末等的学徒。
说是学徒,实际上就是杂役,每日不是打扫院子就是端茶倒水、擦桌子端板凳,就连给御医们拎个箱子的活儿都轮不上他。
陆商看中他,是因某日处理完宫里娘娘们的事儿回来,临近子夜的太医院里寂寂无人,却隐约在直房门口亮着一盏小灯。
陆商好奇凑过去看,却发现这小学徒抱着一本《崔氏脉诀》在小声地背,一边背还一边在书上圈圈点点,那本书卷都翻得有些掉页。
陆商清清嗓子咳了一声,小学徒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书都掉了。见来人是陆商后他立刻伏地磕头,连连抱歉后,声音哽咽地说他不是偷师。
“书、书是我在城外的旧书摊上买的,您、您不要赶我走。”
陆商好笑,干脆一屁股坐到小孩身边,替他捡起那本《脉诀》后随意挑了两句考他,没想这孩子挂着满脸泪,却背得很娴熟。
于是,陆商便细问了他的出身、身世,以及一些基本的医道问题,小家伙吸吸鼻子、擦干眼泪,一题一题答得很认真,而且也没什么大错。
陆商越看这孩子越觉得喜欢,临走的时候摸摸他的脑袋,又想起来自己忘记问他叫什么,于是重新蹲下身去,与那小学徒目光平齐: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陶青。”
陆商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往后就一直找机会想给这孩子收成自己的记名弟子,虽然在太医院的身份还是学徒,但记在他名下、地位就不一样了。
后来有了韩硝这件事,陆商便顺水推舟将陶青也记在自己名下。
他本是好意,可那些从前欺负陶青、看不起陶青的小学徒们不干了,明面上他们不敢对太医院的院使做什么,却可背地里欺负小陶青。
韩硝也是表面上护着这个师弟,背地里总是对着他挖苦讽刺、嘲笑打压,即便陶青一次就能作对的事,他也总是要挑出七八种错来。
陆商教了他们五年,终于能出师那日,陶青却在谢师宴后辞官、不再做太医院的医士,而是选择返回青松乡做一个普通的游医。
韩硝彼时已是七品御医,能够单独到各宫给主子们看病,他听着消息只是冷笑一声,一边给陆商端茶、一边指责陶青:
“小师弟,你这么做,还真是辜负了师父培养你的一番心血。”
陶青没争辩什么,只恭恭敬敬给陆商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毫不留念地走出太医院。
那日的天很高、很蓝,没有一丝云,陶青身上就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袍,脚步却轻快,让陆商无言地看了很久很久。
看着陶青那样离开,陆商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终其一生的坚持——为医者当普救含灵、广济天下,而非囿于方寸天地、钻营富贵金银。
陶青的离开,给了陆商很大的震撼。
也因此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以至后来当韩硝提出来想要建立医署局时,他们师徒之间才会产生分歧:
韩硝以为,天下医道之所以乱,就是因为没有统一的考核标准,应当将所有的药局、医馆、大夫都纳入同一套管理体系,然后颁发凭证。
用朝廷官员科举、磨勘、论调那一套来监察大夫,必定能规范医道,让天下百姓有一个好的求医问药环境。
陆商却觉得如此建立的医署局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反而会让医道更加混乱——发到地方上的凭证、各地大夫要到京城赶考,评价标准也不同。
何况大夫本来就少,不像官员那样读圣贤书的人居多,文章好坏贴出来、识字的百姓都能评断。
大夫到底是专科独门,你说你的方汤好、我说我的药丸妙,总不能当场找个病人来试,只能由着那些所谓国手评断。
然而只要有所谓权威来评断,这便又会落到人心上。
若是医署局众人仁善持中,那或许发出的凭据还能讲究一个公平公正;但若是其中一人生了贪念、邪念,那便是金银赎买人命的源头。
韩硝对此据理力争,他承认人心复杂,但他相信能够通过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来控制人的贪欲——就像是朝廷有御史台、有登闻检院。
陆商却笑他幼稚,泰宁帝是愿意支持他们建立医署局,也给他们划拨了一笔资金,但往后呢?后继者们若是不同意,那资金从何来?建立制度后的人事物又从何调拨?
韩硝却认为陆商是年纪到了,行事不如年轻时干脆,瞻前顾后想得太多——即便后来的继任者不同意,他们再想办法处理就是了:
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拖延着不敢动手。
师徒俩为此争吵不休,陆商更是在锦廊上对着韩硝破口大骂,指着他的鼻子说出一句——“当年我就不该收你。”
其实韩硝天赋极高,即便不拜师陆商自己也早能够独当一面,当年韩家就是看中杏林陆家的声名、想搏个陆家传人的美名。
被陆商这般讲了,韩硝也恼羞成怒地直言:“你以为我想拜你?!”
两人吵得不欢而散,惊动泰宁帝出来调和,韩硝也自知失言,也不顾自己是太医院左院判的身份,当众给陆商跪下道歉。
虽然最后陆商原谅了他,但陆商已经对朝堂和太医院失望透顶,历经千帆后,才晓得父亲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对的。
于是陆商辞官,带着妻儿搬到了京城东郊的万年县、隐居南漕村中,继续过跟父亲当年一样的日子——四处游医、接济村里。
陆商的妻子姓叶,是陆老爷子给他定下的一位医女,这姑娘贫家出生,跟着个跛脚道姑学了不少咒禁,对医道也略知一二。
咒禁也属医道,因为在药王孙思邈看来:咒禁、汤药、针灸、符印和引导是为医道五法,此事记载在《千金翼方》里。
后至唐代太医署,就将医科、针科、按摩科和咒禁科并列为医学四科,还设有咒禁博士、咒禁师,专门给学生们教授拔除邪祟鬼魅治病的咒禁。
只是咒禁一道从来饱受争议,锦朝建立之后就取消了前朝太医署的四科,尤其废止了咒禁一项。
陆家父子遇着叶氏的时候,她正在料理师父的丧事,陆老爷子看她还有几分天赋,就收作弟子带在身边,跟陆商也是青梅竹马。
叶氏很理解陆商的决定,她也不喜欢在京城里跟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们来往,又要被她们在背后议论她的寒门出身,却表面上还要守着那些虚礼。
陆商和叶氏都很满意这般乡村生活,然而陆商的独子陆如隐却无法接受这种落差——他从太医院院使的儿子,一下变成了普通的平民百姓。
从每天身边有人伺候吃饭穿衣,变成了自己也要下地干活、捣药、拣择药材,甚至还要去喂鸡、铲鸡粪。
陆如隐跟爹娘闹过多次,不能理解他们为何放着锦衣玉食、地位声名不要,却偏偏要来过这种穷人的日子。
陆商一开始没当回事,叶氏也觉得就是孩子的一时之气,日子嘛,小孩子过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是陆如隐越闹越过分,鸡也不喂了、农活也不做了,甚至为了逼着爹娘回京,还曾经试图放火点了他们住的房子。
陆商气坏了,狠狠打了陆如隐一顿,并且冷着脸告诉他——要么住下来,要么就滚出去,从此他没他这个儿子。
陆如隐又哭又闹又害怕,心中再是万般不愿,也只能忍着委屈留下。但从那往后,他便再对医道不上心,也不爱读书,成日坐着爹娘会回心转意的春秋大梦。
陆商见儿子如此,也无心再教他,更将自己的全副精力都放到了游方四野、救治百姓上,只当没有陆如隐这个儿子。
叶氏在世时,有她从中转圜,父子俩还能说上两句话,后来叶氏不幸咳疾成痨,陆商和陆如隐之间,就渐渐没话可说了。
等陆如隐到了成婚的年纪,他不告父母、直攀上了邻乡乡长的女儿,那姑娘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央求父亲一定要嫁他为妻。
邻乡这位乡长姓余,要嫁女儿自然是要问问未来女婿的出身、考考他的人品,陆如隐一心攀附富贵,便谎称自己是游医、父母双亡,装出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
余乡长虽然没有细查他的家世背景,但却找来村里两个大夫试了试他。陆如隐后来是不学无术,但小时候的家传还在,因此便通过了测试。
因为相信了陆如隐是孤儿,余乡长就出面给他买房子置地,然后风风光光给女儿嫁了出去。
直到成婚后三年,陆如隐忽然听闻母亲叶氏病重的消息,余家人这才知道他爹娘尚在、是诈娶,然而木已成舟,余乡长也没办法。
余氏从小娇生惯养,看中陆如隐就是瞧这男人最甜会说话,而且没有姑婆公爹需要他侍奉,如今突然冒出个婆婆,她当然是不愿伺候。
跟着陆如隐回到南漕村,只看了一眼、勉强行个礼就让嬷嬷丫鬟们驾车回家,半个时辰都没在陆家待。
而陆如隐追着哄了媳妇儿两句,反而还怪爹娘贫穷给他丢脸,一点也没在乎母亲病重、命不久矣。
偏巧此时医署局在韩硝的推动下终于建立,韩硝执法刚直、几乎是立刻就要求所有的药局必须有凭才能施药,否则就要叫官府罚款、捉拿。
如此严令之下,供着叶氏用的某种药材正巧断供,往各处药局去买、对方也忙着筹备凭据,根本不敢卖给他们。
如此辗转求药,从村上、乡上到城里,陆如隐和陆商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大,面对儿子的频频指责,陆商为了救妻子性命、还是选择了低头。
他带着妻儿找到韩府,可惜韩硝建立完医署局是大忙人,门房管事看人下菜碟,自然是不给这布衣烂衫的一家人当回事。
虽然没有当场给他们赶出去,但也没有很上心他们所求的事。
后来是陆商看着妻子实在命悬一线,不顾生死闯入丽正坊拦了韩硝轿子,这才得以见到昔日的学生一面、由他放凭首肯,那到了药材。
然而,当他捧着救命药返回客栈的时候,叶氏已经咯血离世。陆如隐跪在床前,多年以来的委屈、不解和愤恨爆发,指着陆商出言责怪:
“若非是你当年执意辞官,我们一家人在京城里锦衣玉食、我不会一辈子在岳丈家叫人看不起,娘亲也不会这样苦苦求药而不得、凄惨去世!”
“都怪你!都是你害得我们一家人变成这样!我恨你,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陆如隐说完,推开陆商就往外跑去,而他力气之大,竟将陆商抛却自己的尊严、坚持好不容易讨要来的药材,全部打落在地。
看着妻子渐渐冰凉的尸体、头也不回离开的儿子,还有缓缓从半空中掉落、散了满地的草药,陆商终于跪坐在地。
之后,他一个人扶灵回村,置办了妻子的丧事。
然后性情渐渐变得古怪,人也不如往日随和,家里的地、牲畜全部死的死、跑的跑,不出三五年,村里人就都说他疯了——
曾经的陆院使、陆神医,也渐渐变成了陆疯子、老疯头,除了每年给叶氏扫墓,陆如隐平常根本不会来看他一次。
这孩子一心攀附权贵,在余家也是好吃懒做,余小姐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掌不住中匮,所以他们家的钱也还是交给余乡长管。
对于陆如隐骗|婚一事,余乡长后来细细了解后,也明白了陆家父子间的矛盾,他不想掺和别人家的事,但也庆幸好歹女婿是杏林陆家的传人。
没想,陆如隐对医道只是粗通皮毛,根本不能指望他靠医术养活自己,如此以来,女儿算是嫁给了一个论医术医术不行、论才学才学没有的穷小子。
余乡长险些被气得犯了病,本想逼着女儿和离,但那时候余氏已经怀有身孕,百般无奈之下,余乡长只能责令陆如隐出去做点倒卖药材的小生意。
但从小养尊处优惯了陆如隐哪能放下身段做这些事,余乡长给他的钱根本不够他花,向媳妇和老丈人讨不到钱,他就去借、去赌、去偷。
陆商那件羊皮袄就是被他偷出去当了换钱的。
今日见着胡屠户和何老娘的这份母子情,陆商心下凄然——陆如隐生在京城,从小家里就给他请了先生、他也悉心教导他医道。
然则,不过是辞官归隐,就做出这么一个逆子、孽子、不孝子来。
原本按着老话,家丑不宜外扬。
可陆商实在是伤心,便忍不住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悉数倒给李从舟听,他自觉心酸、说的时候数度哽咽,更听得李从舟无限唏嘘。
前世,他并不了解陆商,只知他是杏林陆家的最后一位传人,是那个进献药方、救了西北数万将士姓名的神医。
至于老人家最后被活活饿死,李从舟也是从西北归来后才得知,并不晓得背后还有这么多渊源,甚至还牵扯到了医署局、太医院
、韩硝和韩家。
“那当年之事,能否容晚辈一问?”李从舟扶了扶云秋的脑袋,这人睡熟后根本不老实,拱在他怀里脖子扭成个奇怪角度。
他实在怕第二天云秋落枕,便也只能在说正事的时候这般动作。
陆商撇撇嘴,一眼都看不得,干脆转过身去气呼呼地喝酒,“你问。”
“那时若非医署局,依您的意思,是预备如何破天下医道之乱局?”
陆商挑眉,抱着酒坛好笑地看李从舟,“您问我?问我这个疯老头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李从舟看着他,“亡羊补牢,时不晚矣。”
陆商抱着酒坛,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沉默片刻,最后自嘲一笑开了口,“当年韩硝提出建立医署局,我却想建个善济堂。”
“不是济民坊内慈济局那样收容乞丐、贫儿的地方,而是分医学、药学、政务三部,再设三顷药园、栽植百草。广开门路不论出身家世,聘各科博士,授天下有志从医者医道。”
“医学内教授医、针、按摩三科,药学内习得草药的种植、栽培、采集、储存等,最终通过政务部统考毕业,颁以学成之凭书。”
“就好像是,医道的‘太学’?”李从舟这般总结。
陆商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他少年时跟着父亲游方,深入乡间见惯了民间疾苦,自然知道百姓当中最缺的是什么——不是如韩硝所想的标准,而是那颗大医精诚的本心。
所谓医者,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有大慈恻隐之心,方能普救含灵、兼济天下众生。
无论长幼妍蚩、怨亲善友,还是富贵贫贱、华夷愚智,都是普同一等、一视同仁,不得瞻前顾后、护惜自命,而至病者横死。
天下从来缺的不是医生,不是规范,不是律法,而是从医之人皆能发此心愿,坚持从医的本心。
韩硝管的是人,但却用律法、规范和制度的东西去管,符合他出身高门的身份,但却缺少了对百姓生活的了解。
陆商却不想着眼于当下的人、当下的事,他深知医道败坏并非一日之功,而是十年百年积攒所致,他想给未来和后世留下一些人、一些不一样的人。
他和韩硝,都面对着同样一片深海没有日出的无尽黑暗。
但韩硝的选择是将他们拥有的全部柴薪集中起来,点燃烈火,让火焰熊熊燃烧,并选择不断往火里添柴、以保火焰不熄灭。
至于柴薪多久会用完,用完后如何找、上哪儿找等等这些问题,韩硝选择不考虑,或者说——交给后世去考虑。
而陆商想的是,一两个人的力量微弱,在面对无尽的黑夜是并无胜算,倒不如将这微小的力量分出去,让更多的人都掌握一点火光、一枚火种。
虽然他没有一举给永夜带来光明,但分出去的光源会照亮他们所在的那一片地方,只要这种光越来越多,最终就会迎来一片白昼。
所谓水滴石穿,谓“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李从舟明白了。
而且也不用千年百年,当年被泰宁朝百姓夸赞的医署局,其实在本朝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问题——
地方上的凭引被拿来买卖,去年开科颁发凭证的数百人里、竟然有近一半的人认不出最常见的甘草、大黄、白术。
去岁磨勘之前,韩硝就被御史台弹劾数次,饶是韩家家大业大、在朝之人无数,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告病在家暂避风头。
而他这么一避,挂名在医署局的几位太医便接连请辞,借口大同小异,几乎都是说想专司于本职,请医署局另请高明。
短短三个月里,医署局的记名博士就跑了大半,剩下的多半是韩硝的门生,以及跟韩家关系亲密者,要仰人鼻息、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今年二月里那场开科,还不知能不能顺利办起。
“那您如今还有这心思吗?”李从舟问。
“什么心思?”陆商自嘲地笑笑,“组办善济堂吗?没了——早没了,莫说当年我作五品官的时候没那个本事,如今……我一个疯老头,又怎么可能?”
李从舟微微皱了皱眉,不喜欢看老人家这样妄自菲薄,“若我帮您呢?或者说——西北大营和宁王府一起帮您呢?”
这提议诱人,宁王府自不必提。
所谓西北大营,除了西北战斗在前线的数十万士兵,还有镇国将军徐振羽所代表的徐家、四皇子凌予权还有宫中的惠贵妃。
这样的权势,绝非今日的韩家能比。
若得到他们的助益,陆商想办什么事办不成。
老人的眼睛亮了亮,只是那点火像是风中残烛,半晌后他又摇摇头惨然一笑,“老了,没那样的雄心壮志了。”
“如今我就等着您给我结了诊金诊费,到时候换两只烧鸡、买两坛子酒,回我的小屋里安度余生。”
“什么医署局啊,什么善济堂啊,这些……我都不想了,早就不想了,那些啊……也不是我这样的小民百姓应该想的。”
李从舟皱了皱眉:陆商若真不在乎,刚才叙说的时候不会那般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而且双眼放光、满脸向往。
“您是有什么顾虑么?”
“什么顾虑?”陆商仰头想喝酒,抱起酒坛来一灌、却发现酒坛早就被他喝空,他讪讪笑了下,“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顾虑,不过是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罢了。”
他说完这句后,站起来摇晃两下,像是当真喝醉了,“得了得了,我不和你这娃娃说了,老头子我醉了、要回去睡觉了。”
李从舟抱着云秋不方便追,只能勉强站起来、不顾掉落的被子,拦了他一下,着急地喊了句:“陆大夫!”
陆商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却只是打了个酒嗝,背对着他摆摆手,“啊哈……我是真的困了,我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小年轻,要睡了、睡了。”
李从舟追了两步还想说什么,但陆商却没给他机会——明明说得是自己醉了、困了,老人家却足下生风地很快返回了他临时住的小屋。
“唔……?”
靠在李从舟怀里睡了一大觉的云秋被吵醒,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攀住李从舟的脖子,“你们谈好啦?”
看着他困得眼角含泪,李从舟摇摇头,但没与云秋细说。
他只是将小家伙往上掂量了一下,然后凑过去吻吻他的眼皮,“没事,回去睡觉了。”
云秋本来就困,听见他这么说后,自然安心地又仰头睡去。
倒是辛苦李从舟楼上楼下走了两趟,一趟送人、一趟收拾掉在地上的被子,平白无故在正月寒凉的深夜里累出一身汗来。
次日,果然陆商醒来就跟没事一样。
仿佛昨日对着李从舟大哭的人从来不是他,而且他也没再提善济堂一个字,更有意无意地避开李从舟——表明了他的态度。
李从舟想不透老人到底在忌讳什么,但他今日必须得回王府一趟。
他离开西北大营回京这事儿,徐将军是写过家书的,虽说从西北返回京城时间不定,快则七八日、慢则一两个月,但他也不能就这样不出现。
他受的内伤是重,但陆商用的药好,加上他从小跟着圆空大师学经,内力也不是常人能比,吐蕃番僧的烈焰掌厉害,但他的内家功夫也不差。
如此,李从舟还是将伤还没好全的乌影暂托给云秋,自己返回王府一趟拜见父母,并向宁王说明此回他骤然返京的缘由。
他这儿说着,云秋也乖乖坐在圆桌旁听他吩咐。
今日陈家两兄弟和曹娘子都提前回来复工,曹娘子又给大家蒸了她自己包的香菇肉酥皮包子,带来一锅子她新磨的豆浆。
他几句话说完,云秋还双手捧着个大包子啃,脸颊和嘴角都蹭到不少油和肉沫。
偏本人无知无觉,鼓着腮帮嗯嗯两声,“我一定照顾好乌影,然后呢?”
李从舟忍不住,伸出手给他揩擦两下,“然后就是顾好你自己。”
云秋唔了声,意识到自己是太好吃了得意忘形,又不小心吃了个满脸都是,如此他放下包子,取出巾帕来擦擦脸。
擦完后,还回头看着李从舟确认——他有没有擦干净。
李从舟指指自己的左边脸颊,发现云秋下意识把他当镜子,于是无奈,只能反过来用右手,“是这边。”
云秋哦哦两声,然后给他挥挥手,“你去吧。”
李从舟深深看他一眼,心里想着终有一天他要牵着云秋的手,一起走到王爷王妃面前,向他们讲明一切、求得他们的首肯和祝福。
然而当李从舟走到武王街时,却远远看见了宁王急急策马带着银甲卫赶来,而王妃也从王府的台阶上跑下来迎。
他们当中一辆马车上,竟然由几个士兵抬下来一个人,那人虽然脱了戎装,可五官气质出众,任是谁见过一眼都不会忘——
是镇国将军,徐振羽。
李从舟眉心一跳快步上前,银甲卫听见脚步声还戒备地看他一眼,发现来人是他后,纷纷跪地行礼:
“世子殿下。”
李从舟摆摆手让他们起身,自己急走到最前方先草草见过宁王和王妃道了“父亲母亲”,然后才看向担架上躺着的人:
“将军这是……怎么了?!”
“你上哪儿去了?!”宁王难得疾言,转头瞪着李从舟似乎要发火,“你明明去岁就离开西北大营了,怎么会比大哥还回来得晚?!”
李从舟张了张口,最终选择没还嘴。
王妃却拧眉拍了丈夫一下,“你朝孩子撒什么火呢!哥哥受伤又不是他害的,有什么话我们大家进去再说。”
宁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自己的心情,然后才涩声对李从舟道:“抱歉,父王不是针对你。”
“实在是兄长伤得凶险、西北局势万变,这才一时迁怒……算了,我们先进去吧——”
李从舟点点头,远远看了一眼徐振羽。
这位将军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外臂上缠绕的绷带染血,露出的胸腹上也是伤痕累累、缠满绷带。
这些都是外伤,最让李从舟悬心的,其实是徐振羽的脸。其实也不算是脸,而是他双眼之上、突兀地蒙了一圈白布。
像是给眼睛畏光的病人蒙上的遮挡,又好像是那些盲人乐师戴在眼睛前的暗布,李从舟的心不断往下沉,第一次开口、称呼徐振羽为舅舅。
“……他的眼睛?”
王妃欲答,却在开口前哽咽落泪。
只得是宁王身后的萧副将开口,哑着嗓音给李从舟解释道:“将军遭了西戎人暗算,被他们一把毒粉、毒伤了双眼。”
……毒?
李从舟怔愣地站在王府门口,看着众人招呼着给徐振羽抬进去——这是前世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前世徐振羽是战死的,直到他身死,都没发生什么毒瞎双眼的事。
而且西戎多莽夫,鲜少有人会用毒,这用毒的手段怎么看怎么像是襄平侯从黑苗那边学来的,而且——还是毒瞎双目。
折磨一个武将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好手好脚却再也不能上战场,此法之狠毒,根本不像是西戎人能想出来的。
宁王和王妃那边照料着,李从舟只能从萧副将这听得事情起因结果:
原来他走之后,西戎人又进攻了几回黑水关,确实如李从舟所料、西戎人想尽办法朝着上游水源那边靠。
不过四皇子凌予权听了李从舟的劝早有准备,西戎一计不成,又如李从舟所说——驱策平民百姓来到黑水关叩关。
对此,凌予权也早有计较,他照样如西戎所愿打开城门,但却将那一批进城的流民百姓都集中到城内早就腾空的遏川坊内。
这遏川坊的饮水是单独取自沱江,与城内的水源分属于两套水系,而且遏川坊四周有围墙、仅有一个出入口,即便是有疫病,也很好控制。
西戎接连两计失败,便不再与汉人玩这些阴谋诡计。
翟王赫琉带领五万勇士趁夜奇袭,凌予权被徐振羽诏令守关,他自己带兵出城迎敌。
大营士兵多日未战,士气高涨,出城后奋勇杀敌,竟然将来势汹汹的西戎打得节节败退。
穷寇莫追,徐振羽就下令鸣金收兵。
本来这是一场漂亮的胜利,但徐将军带领终将归来后,却在进中军帐前遇上个拦路的老婆婆,老人家说她的小孙女跑到了大营附近失踪,想托将军帮忙找一找。
本来这事找普通士兵也一样,西北大营的将士亲民、没那般高高在上的架子,老婆婆可能是一时情急,徐振羽也就没多想。
然而他才转身吩咐让士兵们去找,回过头来老婆婆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细粉、照着他脸上一洒,然后就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徐振羽只觉得眼睛里火辣辣地烧起来,没一会儿就流出两行血泪、彻底看不见了,四皇子在他身边急急扶住他。
而周围的士兵自然是抽刀围住那老人,老人坐在地上没有跑,只是看着徐振羽老泪纵横,她轻声说了句抱歉后,突然起身撞到一个士兵的刀上。
那士兵想收刀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倒下。
“……后来四皇子查明,那老人家确实有个孙女,只是不是跑丢了,而是被西戎武士掳走了,西戎人就给了她那包毒药。”
“说只要她按着他们的吩咐做,就会给她的孙女还回来。”
李从舟握拳,声音也冷,“小姑娘最后也没平安回来,是不是?”
萧副将表情悲伤,最后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李从舟的肩。
西戎不懂用毒,但西戎贵族最喜欢玩弄人心。
前世李从舟被俘,在西戎王庭可见过太多这样的把戏——把刀递给一家三口,告诉丈夫只要杀掉妻子和儿子中的一个,他们就会放人。
结果等丈夫含泪刺死妻子后,他们又说,我们答应放人,但没答应放你们家的人,从旁边随便挑出来一个俘虏放掉。
让那俘虏拼尽全力往前跑,他们则慢条斯理地在后放出黑豹去追。
西戎嗜血,而且疯狂。
他们就喜欢看锦朝无辜的百姓和被俘的士兵绝望挣扎,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掌控一切的快乐。
“那现在西北是谁在主持?”
“自然是四皇子,还有那位苏大人,陛下刚拔擢他做了西北大营的正三品军中祭酒。”
这便是拜了苏驰为军师。
有他们两人坐镇,李从舟倒是稍舒了一口气,但想到徐振羽的眼睛,他又问了萧副将,“太医院看过没?”
“看过了,院使韩大人亲自给看的,可是……”萧副将眼神暗淡地摇摇头,意思是他们束手无策。
“将军本来是不想回来的,军中大夫看不好,他就主动给陛下上了折子,说他徐家儿郎只会死在战场、不会死在病榻。”
“他情愿当马前卒、做个普通士兵,也要拼杀在疆场。”
萧副将摇摇头,“是四皇子绑住他手脚给他灌了蒙汗药,才好容易给人弄回来,宫中贵妃娘娘已经哭过一回,如今陛下还在朝内议事呢。”
“议事?”
“将军的眼睛不成了,自然得派个人前往西北,”萧副将说到这里,眼睛突然冒火,“……可那帮人,却只想着此为大好时机、正好固权。”
李从舟也嗤笑一声,他对朝堂上那帮人早不报什么希望。
不过……
他想到韩硝和陆商之间的矛盾,如果能请动老人家来王府一看呢?
说不定徐振羽的眼睛,还可有转圜之机。
不过老人家性情古怪,他直接去请说不定请他不动,还得找宁王从中斡旋,以巧计套得老人家主动上门来。
如此,李从舟径直奔向客舍。
半日后,宁王匆匆入宫,不多时、丽正坊外就张贴出皇榜一张——
榜上诏令重赏,以黄金百两数,寻天下能人异士、名医高人往宁王府,给镇国将军治疗眼疾。
能令将军复明者,再赏御赐红袍马褂一套、金腰牌一件。
以及,榜文的最后还添了一行小字,是宁王执意要求,皇帝只能命撰写榜文的公公添上去,就写在金腰牌等字的后面:
“宁王特念此情,当以亲王之尊,许这位神医一愿。”
换言之,宁王府不计报酬,只要能治好徐振羽,无论你想要黄金白银、荣华富贵,还是妻妾美女、伶人小倌。
只要是宁王作为亲王能办到的,他就能答应。
如此皇榜一贴,不消一日宁王府外就挤满了人。
全是附近十里八乡的游医、村医,其中甚至不乏僧道坛尼中懂咒禁者,也想着过来试试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