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醒来时, 意外发现自己躺在顾云秋床上。
令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不是满室桂花薰香,也不是垂落在花梨格罗汉床边的金丝软帐, 而是——
扎手扎脚缠在他身上的顾云秋本人。
六年未见,小纨绔的睡姿竟还和小时候一样:
喜欢贴着人, 脑袋拱到他胸口,手手脚脚藤缠树。
李从舟蹙眉挣了挣,勉强从锦缎被面下掏出自己一只手,刚想扒拉开顾云秋, 睡梦中的小纨绔却不满地哼哼唧唧, 收拢手脚抱他更紧:
脚搭在他腰上不说, 手还要攥他衣领。
力道之大, 都扯得他露出半边肩膀。
他能动的只有一只手, 根本没法合拢领口, 只能眼睁睁看小纨绔半解他衣衫。
李从舟:“……”
这时, 屋外忽然传来阵阵脚步。
为首一人环佩叮当,还有几组轻柔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应当是王妃和她身边伺候的侍婢、小厮和嬷嬷。
低头看了眼自己凌乱的中衣, 意识到此情此景尴尬,李从舟干脆闭上双目、躺了回去。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屋外一行人鱼贯而入。
王妃率先走进来,一眼瞧见床上两小孩还未醒,便转身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下人们会意, 手脚上的动作都放轻, 但李从舟还是大抵听出来了他们在做什么——卷帘、换热水,支窗扇通风。
而后, 他听见王妃不轻不重地咦了一声,然后就款步朝罗汉床这边走。
李从舟后背微绷, 先嗅到一股隐约的梅香,几根微凉的手指就搭到了他腕上,王妃将他露在外面的手放了回去,还拉高了锦缎被面、替他掖好被子。
下一瞬,王妃温热的掌心贴到他额头。
半晌后,才笑着松了一口气。
“小师傅的烧退啦?”嬷嬷走过来,声音压低。
王妃嗯了声,接过拧好的热帕子。
“那就好那就好,”嬷嬷抚了抚胸口,“他就那样直挺挺倒在我面前,可吓坏我了。”
等帕子温度合适了,王妃才挨个替小孩们擦脸。
李从舟只感到一团温热湿软的布蹭过双颊,力道轻柔像鸟羽一般。
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屋外又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男子清润洪亮的声音——
“秋秋!看父王给你带回来什么——”
宁王揣着从御府库里顺出来的三五个包袱,兴高采烈大踏步进屋。
才推开门,脸上就被砸了团布。
他诶了一声,扭头看见坐床边瞪他的媳妇。
“秋秋睡着呢!”王妃凶他,“别嚷!”
宁王一愣,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外头高炽的艳阳,他变了脸色,”怎么还睡着?是不是有哪里不好?这李太医的药是不是不行,我这就去掳了太医院首辅过来。”
“……”王妃起身,从后一把拉住他,“回来!”
她斜眼横丈夫,“哦你现在知道急啦?早干什么去了。”
宁王挠挠头,垂头一叹:
这事……
这不是属他倒霉、正巧撞上来,就被皇兄逼着办了么。
见他神情低落,王妃这才告诉他,“太医的药都好,明济小师傅的高热也退了。”
乍然又被点名,李从舟的手在锦被下紧了紧。
结果宁王的关注点根本不在他怎么睡在世子床上,而是小声问:“小师傅留在我们府上,报国寺那边知道了吗?可别叫大师们担心。”
“自然是派人传过话的。”
说着,王妃放下床帏,密织的金纱遮蔽了窗户渗漏进来的大量日光,瞬间就在罗汉床所处的位置隔出一块光线柔和、不晃眼的地方。
王妃拉着宁王走到中堂的圆桌边,挥挥手让仆役们退下。
亲手给丈夫注了一盏茶后,王妃笑盈盈侧坐,她伸手点点宁王带回来的几个包袱,“说说吧,这都什么?”
宁王撇撇嘴,这才从头到尾给老婆交待了宣政殿内的事。
“真是皇兄出的馊主意……”他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要不然,区区七百两,我怎么就舍得让儿子罚跪。”
王妃睨他一眼,“这种事,做做样子就好。哦,就你实诚,当真给宝贝儿子关祠堂里,差点叫他去啃木头雕的果子。”
宁王摸摸鼻子,无奈道:“这不是……府上人多口杂嘛。”
这倒是。
宁王府上,一个单院就有伺候的杂役、小厮数十名,合总十来个院子算下来,加上伙夫、厨娘、花匠、护院等,少说都有八九百人。
这些人不是银甲卫,当然不能做到只有一条舌头。
王妃想了想,牵起丈夫的手算是揭过这一篇,“秋秋那般花钱确实不对,但你也够傻的。”
宁王被骂了也不恼,反笑嘻嘻握住老婆的手。
不过他也朝金纱张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略有疲惫,“其实皇兄那般说,我也不一定要照做,只是……秋秋渐渐大了,我护得了他一时,也护不住一世。既为宁王世子,将来,他总还是会卷入朝堂纷争……”
一提这个,王妃也叹,“是啊,所以我总觉着秋秋现在这般做个纨绔也挺好,省得将来牵涉进你们家那些破事儿。”
“……这不怪老宁王无子么?”宁王将下巴搁到圆桌上,“本来当初我是想入赘到你们家的。”
皇子入赘?
他可还真敢想。
王妃终于被丈夫逗乐,她腾出手来弹宁王脑门一下,“就贫吧你。”
“哪啊?”宁王笑起来,目光柔和,“本王说的都是心里话。”
夫妻俩又坐那说了会儿话,从朝堂聊到市井,还忆了些他们从前同游江南的趣事。
不过提到这个,宁王倒又想起一事:
“西北战事急,虽然皇兄用不立后稳住了文氏一党,但京中大疫三年,终归凑不出能即刻调拨的钱粮足数。”
“不能派人去京城外调运征收么?”
“江南鱼米之乡,两江太守倒是报了钱粮余数充足、可他们人手不够,又怕半道上遭盗匪劫掠,本来只消调兵前往押运,但眼下正是朝廷官员磨勘的关键时候,此事风险极大、无人领命,我又碍在姻亲关系上不方便去……”
“那——”王妃问,“用买的呢?”
“不还是得有人运么?”宁王苦着脸,“只好让大哥再等等了。”
王妃也知道哥哥这些年在西北苦撑着不易,听见这话,便没好气地推了宁王出去:“行了行了,办你的事儿去,别跟我这吐苦水,都吵着儿子了!”
宁王笑笑,起身临走时,还是嘱咐王妃帮他将东西转交。
御府库里的东西琳琅满目,他先挑了几件小孩喜欢的精巧玩具,而后就专拣着贵的拿——反正是皇兄坑他在先。
“知道啦,”王妃送他出去,“会帮你好好跟儿子说的。”
宁王前脚走了,王妃就又折返到罗汉床旁。
她隔着帘子看看他们,又俯身弯腰替他们整了整被角。
倒是李从舟,却将宁王刚才这番话记在了心上。
只能四下无人时,再找乌影联络远在西北的四皇子,看看能否想出对策,保证西北大营的粮草和军饷。
而后,一整个早上——
王妃都没离开,只静静坐在宁心堂中守着他们,她一手持书卷,一手轻拍着被面,口中哼唱着京中哄孩子入眠的歌。
两个嬷嬷也安安静静陪侍在一旁,绣花缝补、安静怡然。
李从舟闭着眼,轻轻拢了下怀中的顾云秋:
难怪,小纨绔会被养成这样。
身处皇室却胸无城府,满心热烈,像个暖烘烘的小太阳。
○○○
午后,惠贵妃命人来请了王妃入宫。
她走后一个时辰,顾云秋先醒。
他揉揉眼睛从李从舟身上爬起,迷茫环顾四周后,根本没弄懂怎么他一觉醒来——床上就多了个小和尚。
而且,他明明记着自己是去泓宁堂客舍了,怎么现在却在自己房中。
点心端来热水供他盥洗,笑着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听到点心说——王妃连唤了三个小厮、五个杂役都没能把他从李从舟身上拉开时,顾云秋双颊烧红,忍不住抬手捂脸:
天呢,他都干了些什么。
不过好在,现在的李从舟还睡着,他可以不用直面自己干的糗事。
顾云秋轻手轻脚从床上跳下来,穿衣服、套鞋子坐到圆桌旁,想了想,又扯过来点心细问了小和尚情况。
“李太医说,不是什么大症候,小师傅大概是,从西北归来,路途辛苦,加上秋寒风重,才会,发起高热。”
这些年,点心的口吃好了不少。
除了偶尔急起来、断句有些奇怪外,平日若不仔细听,根本没人会当他是结巴。
而且从报国寺回来后,点心不知怎地染上了小和尚习气,竟也每日晨起打拳、午后偷闲练剑,把胸背练得横阔结实不说,还嗖嗖蹿高了不少。
顾云秋看着他,总觉现在的点心,才是他本该长成的模样:
不结巴、不驼背,也没瘸腿,虽然青涩腼腆,但却是个挺拔少年。
“……公子?”
点心疑惑地偏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两下。
“啊?”顾云秋回神,“没有没有,我听着呢,既然没什么大症候,那他……怎么还不醒啊?”
点心挠挠头,被问住了。
这时外面又响起杂役们见礼的声音——是王妃回来了。
“阿娘!”
王妃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秋秋醒啦?”
“嘿嘿,”顾云秋唇瓣挂上梨涡融融,想到自己偷吃的几个供果,又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叫阿娘担心啦……”
王妃睨他一眼,笑笑没说什么,只指了桌上的几个包袱,告诉他这些都是宁王给他从御府库中拿的。
顾云秋好奇地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鬼工球、西洋钟,一整套的金蝉猴、白玉雕的小偶,还有湖笔、徽墨、龙骨软香等文房之物。
宁王的眼光毒,这些东西看着都不大,但精巧稀有,每样的要价都不下百金之数。
他不知这些东西背后的弯弯绕绕,只大概明白:这是父王的示好。
于是他嘿嘿两声,当着王妃的面、高高兴兴收下了。
王妃坐在圆桌边,等儿子收拾东西的档口,转头远远瞥了一眼金纱帐后的罗汉床,却意外地看见——年轻僧人的睫帘飞快动了动。
她挑挑眉,忽然笑着转过头,“秋秋饿不饿?”
“昂?”顾云秋现在可听不得半个饿字,他点头入捣蒜,“嗯嗯嗯!”
王妃好笑地揪揪他脸蛋:“大夫说你是吃伤了东西,再饿也不能暴饮暴食,嬷嬷在观月堂给你炖了鸡丝粥,记着慢点吃。”
嬷嬷炖的鸡丝粥?
顾云秋两眼放光,东西也不收了,带点心就往外面走。
走出去两步后,才想起什么疑惑回头,“阿娘不和我一起去?”
“秋秋先去,”王妃轻声道,“我吩咐管家几句就来。”
顾云秋不疑有他,点点头带小厮离开了宁心堂。
而王妃看着罗汉床的方向,终于摇摇头,无奈笑了。
她走过去坐下来,状似无意地轻叹道:“小师傅怎么还不醒啊,是不是宫里的太医当真不成,嬷嬷你说,要不要再找首辅来看看?”
跟着伺候的嬷嬷心有灵犀,立刻配合道:“是呢,怎么还不见醒?要不奴婢去给王爷说说?”
她们主仆俩一唱一和,也不用很多句,躺着的李从舟就装不下去了。
他睁开眼、面色微赧,“……娘娘。”
王妃忍笑,挥挥手,先让身边嬷嬷下去。
看着耳根烧红的年轻僧人,王妃心里或多或少也猜出了他这般装睡的缘由:
这孩子自小没有爹娘照顾,虽是圆空大师的关门弟子,但到底年纪还小,乍然独自待在陌生的环境中,总会有些拘谨。
想到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王妃看向李从舟的目光更加温柔。
同样都是八月十五,同样出生在暴雨夜。
她的秋秋从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眼前的小明济却孤苦无依、甚至都不知自己爹娘是谁。
王妃不说话,李从舟也不知要说什么。
他打小在佛寺中长大,圆空大师待他如亲子、照顾无微不至,但……报国寺中没有女人,所以他也从来不知道……娘亲是什么。
前世,宁王妃每年都会到寺中还愿。
她性子恬静、温柔,偶尔还有些小女儿情态,身上带着一股梅香,袖中却藏了不少好吃的点心糖果。
小沙弥们都亲近她,就连明义师兄都爱与她多说两句话。
那时李从舟总远远地看着,只觉她很像观音堂中供奉的菩萨——高贵、温柔,却只可远观、不容亵渎。
后来,报国寺大火,他失去了唯一的家;好不容易报了仇,却又被告知一切都是错的,从出生开始就都是错的。
前世,他从西北返回宁王府时:
王妃已缠绵病榻数月,昏昏沉沉根本起不来身,偶尔一两次梦呓,听王府的下人们说,唤的也是那假世子之名。
他们母子,本就缘薄。
往后王妃病逝,李从舟便更没了机会与她这般单独相处。
只能在每年王妃的忌日,陪在宁王身边,静静看他痛苦地将自己灌醉,然后醉眼朦胧地抱着王妃的灵位恸哭不绝。
眼下,李从舟不开口,王妃却不会让屋子就这样沉寂。
她不再盯着小和尚,而是偏偏头、托住自己下巴:
“偷偷告诉小师傅个秘密——”
李从舟抬头。
“秋秋生下来前,我一直想要个省心的乖小孩,”王妃撩起嘴角笑,目光只看着远处洒落的一片日光,“不说像长兄、长姊那般文武双全,也至少知书达礼,有个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样。”
李从舟不知王妃为何突然和他说这些,只能静静听着。
“后来秋秋出生,这孩子可打小就闹腾,哭声洪亮不说、从小就大病小病不断,再长大点儿会说话,每天都缠人得很,要买这、要买那。”
“再往后——”王妃回头看了李从舟一眼,“他那脾气秉性,你也是知道的,三五天就要闯一回祸,而且回回都不重样。”
说到这儿,王妃顿了顿,然后起身笑看李从舟:
“秋秋可以说——没一样符合我原本对孩子的期待,但即便这样,我也觉着他有趣、可爱,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所以——”王妃拍了拍李从舟肩膀,“小明济放心住下吧,就当在自己家、在报国寺一样。”
李从舟一愣,在顷刻间恍然。
王妃这番话,是怕他待在府上局促、怕他惊惧紧张。
但……
李从舟垂眸:父母之爱子,如何会计较那些。
王妃拿顾云秋和他作比,这比较,实算不上合适。
偏偏王妃一直盯着他的脸、在认真观察着这年轻人,李从舟这一瞬的低落表情被她尽收眼底。
“顺带一提——”
王妃轻轻敲了敲罗汉床的边缘,冲李从舟挤眼睛,“我喜欢孩子是不假,但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被允许睡在这里。”
说完,也不等李从舟反应,王妃先站起来走到屋外去:
“嬷嬷也给小师傅准备了素斋,小明济也过来观月堂用饭吧?”
看着王妃言笑晏晏,李从舟抿抿嘴,忽然明白了——
顾云秋为何会长成那般甜糯糯的模样。
……
往后,李从舟又在王府住了几日。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病情反复,又在当天夜里起了高热。
加之宁王一家太过热情,顾云秋和王妃自不必提。
就连和他只有数面之缘的宁王,在听闻了他的病情后,也急急派人往报国寺送信,说明缘由、求得圆空大师允准,让他安心住下。
“小师傅好容易来一趟,”宁王安排完,回身冲他笑,“秋秋也鲜有玩伴来家,这六年,他可想你想得不成样。”
一旁的顾云秋被说得脸热,蹬蹬跑过去撞了宁王一下。
宁王的心思没有王妃细腻,被撞了还一点不给孩子面子,反认认真真给李从舟数道:
“骑马配鞍,挑着好的,他要给你送去;新得块墨玉,能雕做环佩,他要留一份给你。禁中新送来夏布,他要说这颜色给小和尚穿好看,要给……哎哟——?!”
顾云秋耳根通红,重重踩宁王一脚后,蹬蹬跑出了屋。
留下屋内的王妃掩口轻笑,而宁王一脸茫然,全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当日下午,收着信的圆空大师派大弟子明义下山,一则探病,二则给李从舟带些经书和换洗衣裳。
明义少来王府,却也知道宁王府雄伟壮丽、美轮美奂,属京城翘楚。
入府之时,他规规矩矩跟着引路的小厮走,直到宁兴堂内见到李从舟,才恢复本性、一屁股坐到罗汉床上,直盯着屋内一应陈设看。
“师父怕你病中无聊,叫我给你带了两卷经书。依我看呐,师父他老人家就是瞎操心——这王府里要什么没有?”
明义随手撩了下悬垂在罗汉床边的床帏,“啧,瞧瞧,我家师弟都用上金纱软帐了!”
李从舟也不好解释这不是客房,而是宁王世子的房间。
明义看够了,这才转头来细问了李从舟的病情——他这小师弟从小乖巧伶俐,虽然寡言少语、严肃古板,但甚少有这样缠绵病榻的时候。
他一面觉着新鲜,一面又确实担心,生怕这回的西北之行让小师弟落下什么病根。
师兄弟两个坐在房中聊了许久,明义告辞离开时,又正好在宁兴堂院中遇着从外面回来的顾云秋。
“世子殿下。”明义躬身行礼,道了佛号。
顾云秋站定还礼,李从舟这位师兄天生一张笑面,即便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蜿蜒上扬的,看着十分亲近:
“大师这就要走啊?”
大师这称呼,明义听着受用。
而且他还记着六年前看的那本书,《艳|春|情》的笔者在这些年又出了不少续作,像是《绣|榻野史》和《贪嗔帐》。
他从西北一回来,就上书铺买齐了。
若在心中说句僭越的话,明义倒更想要个如小世子这般的师弟:
甜糯可爱、懂玩会玩,兴致高了能请京城闻名的赌棍喝酒。
当真是潇洒豪爽、人生快意。
当然,这念头明义便是在心中想想就罢了:小师弟固然古板,但也有他的可靠妥帖之处。
——他还蛮喜欢的。
顾云秋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大和尚已在心中将他划拨成了红尘风流的“自己人”。只念着他是李从舟师兄,便陪着多说了一会儿话。
听他话里话外都在绕着书讲,顾云秋想了想,叫来点心,“大师难得来一回,你去请管事取钥匙,带大师到书库挑些好的、带回寺去。”
点心应声领命,倒叫明义有几分不好意思。
等管事取来钥匙领他们离开,顾云秋才迈步回房,笑着给卧床静养的小和尚挥挥手,然后自己扑到圆桌边倒水喝。
他一边捧着小茶盏,一边将路上遇着明义的事给李从舟讲:
“你师兄还蛮有意思的。”
顿了顿,顾云秋吞下最后一口热茶,“对了,你师兄很爱看书吗?”
李从舟眉心一跳,“书?”
——都过去六年了。
师兄不会还在想着那本,那本艳什么情的荒唐书吧?
他皱眉看向顾云秋。
“嗯啊,”顾云秋点头后又摇摇头,“不过他说的那些我也没听懂,我想着王府书库的藏书丰富,就叫小点心带他去挑了。”
这样。
李从舟放松下来。
“公子、明济师傅——”
煎药房小童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来,不一会儿,就有一名身着青衣的仆役,一左一右提着两个暖盒进来:“这是今日的药。”
暖盒其实就是食盒,用外头一重棉罩保温。
宁王府的暖盒大不相同,乃是用锡器专门打造了双层的屉笼,下层中空能注热水,上层隔开置碗碟瓮盅,最外面再盖上棉罩。
药从这样的暖盒中取出,都冒着阵阵热气。
青衣小童办完差事,笑盈盈走了。
顾云秋却一下苦了脸,发愁地看向那小小的一碗药。
他不过是啃了一口榠楂、吞下去小半个优昙钵,外加喝了些凉水有些拉肚子,也不知父王母后打哪儿请的大夫,竟一气给他开出三天的药。
这药又苦又涩,喝下去像有把火在喉咙里烧。
顾云秋不大想喝,盯着托盘中的药,都快给那青瓷小碗看出一朵花。
这时,身后的罗汉床上传出窸窸窣窣声响。
顾云秋回头,见李从舟准备掀被子下床,他眼珠一转、忙哎了一声阻拦,“别别别,你别动,我给你拿过来——”
李从舟想说不用,但顾云秋已端起了托盘。
瞧小纨绔那风风火火的样子,李从舟实在怕他摔了,便干脆坐回床边等着。
将托盘放到旁边的矮几上,顾云秋端起李从舟那碗药却没给他,反用小勺舀起一口吹吹凉:“啊——”
李从舟:“……”
他皱着眉往后让了让,隔空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顾云秋。
顾云秋却一脸理所当然:“我喂你呀?昨天夜里你不都还烧着吗?”
“……”
对上小纨绔诚挚热切的目光,李从舟沉眉更重,半晌后才劈手夺过那小瓷碗,低声说了句:“……不用。”
他拿出放在碗中的汤匙,一仰脖,就将整碗药灌了进去。
这回,轮到顾云秋说不出话。
他呆呆看着那个空了的青瓷碗,又目光呆滞地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抹了抹嘴,面色如常,甚至挑眉回看他。
顾云秋:“……”
他吞了口唾沫,服了服了,不愧是冷酷的小和尚。
这么苦的药一口闷,当真是硬汉。
而李从舟放下喝空的药碗,抬头见小纨绔还盯着他——
他蹙眉:“怎么,要我喂你?”
顾云秋一噎,险些从床上跳起来,他忙端了药碗,“不不不,别别别,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他似乎被这句话吓着,仰头灌得又急又猛。
喝太快的结果,自然就是:
“咳咳咳咳……”
顾云秋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嘴角还沾上了不少药液,眼尾红红的,整张脸上看去狼狈又可怜。
李从舟:“……”
他摇摇头,抬手轻拍小纨绔后背。
等顾云秋缓过一口气,李从舟才拿过巾帕替他擦嘴,眼神无奈:
“笨。”
顾云秋唔了一声,发现小和尚嘴上虽然在骂他,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很轻。
他嘿嘿一乐,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块饴糖递过去。
等李从舟接了,顾云秋才含着糖在心底叹气:
——小和尚的好感,还真难赚。
寄信不行、送小礼物不行,喂药也不行,那还要他怎么办嘛。
听着檐角阵阵铃响,顾云秋转头:
“对了,给我讲讲你在西北的故事吧?”
……西北?故事?
李从舟捏着那块饴糖,想到他在西北大营杀的猎豹、砍掉的西戎敌军,还有淹没于黄沙中的尸骨、血河。
他默了默,“……没什么好讲的。”
顾云秋一听这话就恼了,他鼓起腮帮,“那你怎么和我母妃有那么多话?!”
意识到顾云秋指的是前几日,王妃在饭前单独找他聊的那一次。
李从舟想了想,善意哄道:“我们聊的是佛法。”
佛法枯燥,希望小纨绔能知难而退。
然而,顾云秋却更拧起眉,“佛法我就不能听了吗?!”
“……你确定要听?”
“这有什么不可以听的?”顾云秋踢掉鞋子爬上床,撅屁股在床头的柜子里翻找两下,扯出两个软枕分一个给他。
瞧这架势,大有要和他好好畅谈一番之意。
李从舟无奈,只能靠回床上,拉高被子盖住两人的腿,他想了想,在众多经文中挑了一部《金刚经》,开口给小纨绔讲:
“‘如是我闻,一时,世尊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这句,是诸多经文中必要的第一品,往往用来交待时间地点,以及参加佛会的人。”
“……这里的须菩提,是发问者,像学堂里勤学好问的学生。”
前世今世,李从舟两世都跟着圆空大师各地佛会。
他自小译经,对经文内的其中真意确有见解。
只是那些佛经句子,对顾云秋来说还是太过难懂,一会儿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一会儿又是无量阿僧祗世界,他根本听不懂也没记住。
听着听着,顾云秋就开始犯困地小鸡啄米。
等李从舟将《金刚经》的前三品讲完,顾云秋已半靠在他肩膀上打起了小呼噜。
李从舟:“……”
他就知道。
摇摇头,抽掉顾云秋身后软垫,李从舟轻手轻脚将顾云秋放平。
并顺手,拆掉了他脑后的发髻。
午后秋叶簌簌,李从舟半靠在罗汉床上,手中拿起一卷经书,目光却越过经书看向了窗口——
被狂风卷来的重重乌云渐散,露出的一角碧空上:
一轮明日,耀目而璀璨。
○○○
又在王府修养了两日,在太医看过、确保无虞后,李从舟拜谢王爷王妃,收拾东西、准备向他们一家辞行。
王妃再三相劝留不住,只能惋惜地命管家去套车、也正好送些东西到报国寺中。
得知消息的一行人里,当属顾云秋最不高兴。
倒不是因为小和尚没住几天就要走,而是这都五天了,他们同吃同住、同榻而卧,李从舟待他的态度还是那般不冷不热。
……就很烦。
根本不知道这波好感刷没刷够。
看着往包袱里一件件收拾东西的李从舟,顾云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一见面就想问的那个问题:
“我之前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李从舟的手微顿了一下,点点头,“嗯。”
“收到了?”顾云秋不信地绕过去,眼睛瞪老大,“收到了你怎么不回我?!”
“……没什么可回的。”
这话难听,但却是李从舟的实话。
小纨绔的生活看上去多姿多彩,今日赚了个田庄、明日结识了叫陈石头的小孩,后日就能写罗池山的麦田、豆腐坊的花生豆腐。
虽然信笺上的字歪七扭八,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快乐和旨趣。
倒不似他……
六年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短。
他确实想过给小纨绔回信,但往往数次提笔又搁下。
墨滴从笔尖滴落晕染坏一沓沓纸,却也没能找到一句能写出来、寄过去,同时又不吓坏小纨绔的话。
如此几回,李从舟干脆就不写了。
想着小纨绔一头热,或许过些时日就会放弃他。
他身在无间炼狱,这里一片黑暗,本来就不该有阳光。
没想到,顾云秋却执拗地坚持了六年,而且每一回,都随信笺送上了不重样的东西。
那些精巧的九连环、七巧板,墨玉环佩、玲珑锁,都被他整整齐齐收到了箱子里,柔软的香囊、荷包、绢帛、手帕,也被叠好放在月琴旁。
从西北归来,师父师兄弟都知道:属他的行李最多。
旁人多以为,那是四皇子、镇国将军徐振羽给他的赏赐,却不知满满几口大箱子里,塞的全是——顾云秋这六年寄给他的东西。
“……”
小纨绔看上去,像是被他这话气着了——
一双柳叶眼都瞪得溜圆,双腮鼓起,似乎一戳就要炸。
——也挺好。
李从舟甚至有些自嘲地想,若他们能就这般划清界限……
“没什么可回的也要写!”顾云秋气势汹汹开口,“你就写——‘好的,知道了,我很好’……”
李从舟挑眉,总结道:“是——‘甚安勿念’?”
“对!就这四个字!”
李从舟:“……”
——这有什么好写的?
顾云秋却认真道:“收到信要回,好朋友都要这样的。”
好朋友?
李从舟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惊异,深深看了顾云秋一眼。
“我知道你在西北很忙嘛,但写四个字又不费多少时间,”顾云秋扁扁嘴,“你总不回我,我多担心你出事……”
“……浪费人。”李从舟打断他。
不浪费时间,但浪费人力物力财力。
信使来往,难道就为这四个字?
“人?”顾云秋满不在乎,“王府有的是人。”
瞧着他叉着腰、理所当然的模样,李从舟忍了忍,最终忍不住——笑了。
“好,”他目光柔下来,“知道了。”
顾云秋从没有看过李从舟笑。
原来小和尚笑起来……
凌厉的虎目也会变成上弦月,微翘的薄唇似弯弓,面庞上的寒冰,也如春雪般消融。
顾云秋看呆了。
直到李从舟登上马车走远,他都没回过神。
最后,只王妃绕到他前面,好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呀,我们秋秋怎么傻啦?”
“……”
秋阳初升,顾云秋的脸一下涨得比朝霞还红。
——都怪小和尚。
突然,一下笑那么好看做什么。
○○○
送走了李从舟,顾云秋也终于可以计算起往后的生活:
大疫三年,京中确有许多转卖的成铺。
就他所知的,和宁坊中就有六七个酒肆茶楼在挂牌,丽正坊、青雀牌那边也有不少面食铺、成衣铺、书铺在出租。
有了罗池山下的田庄后,顾云秋就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铺子只需向阳临街就好,倒不拘着是不是两层能住。
他日,真假世子案告破,他也需暂避风头,不太方便直接住到京中。
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反正他现在手中还握着八千多两银子。
这般一想,能考虑的铺子也就增多。
顾云秋带点心逛了三五条街、六七个巷坊,由官牙带着,看了不少临街的铺子、宅院。
原本都在丰乐桥边看准了一个带后院的二层小楼——
最后却在官牙处,出了岔子。
他买这些铺子,是做往后生计,自然不能用宁王世子的身份。所以出王府后,他就一直戴斗笠,还在脸上包了块帕子。
结果到昌盛巷的官牙内,未等点心代为开口,那牙人就笑盈盈奉了笔墨印泥上前,殷勤唤了声:“世子殿下——”
顾云秋:???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惊讶,官牙也压低声音解释道:“世子放心,小处不是双凤楼,一定守口如瓶、绝不走漏您半点风声。”
说罢,他还冲顾云秋挤眉弄眼:“小的都懂!”
……闹了半天,顾云秋才明白:
原来他被宁王罚跪祠堂的事,已传遍京中。
尤其是他被罚后生病,一连五日陪着李从舟没出府。
于是京中百姓以讹传讹,明明他只是被罚不许吃饭,却有流言说他被打了板子、挨了鞭子,更有说书先生杜撰,说他是被吊起来抽了一宿。
官牙只是小吏,当然不懂朝堂事。
只当顾云秋乔装改扮,是为着低调行事,莫再闹出双凤楼那样的无妄之灾来。
顾云秋:“……所以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世子清尘脱俗、龙章凤姿,小的自然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官牙小吏油腔滑调地说完,自己还巴巴美呢,结果一回头,就发现宁王世子和小厮都直丢下他走了:
“诶诶诶?世子——?”
……
往后几天,无论顾云秋是换穿杂役的衣裳,还是装驼背、扮瘸腿,戴白头发、往脸上贴胡子,官牙的几个小吏都一眼能将他认出。
不仅认出,还反复强调、再三保证:绝不会讲出去他的身份。
但只要被认出来,顾云秋就不能往地契上签“顾云秋”以外的名字。
这一番的乔装,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在顾云秋在第七次从官牙中走出来、铩羽而归时,他忽然瞥眼看见了昌盛巷中间那家布庄——
“点心。”
“公子?”
顾云秋眼神明亮,笑靥明媚:“去,给我弄套薄纱绢花的襦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