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庄的成衣很多, 单襦裙一样就有交领、对襟、直领几类,又以裙腰高低分出齐胸、齐腰、高腰三种,有的外搭披帛、有的加罩半袖。
点心给顾云秋办过不少差事, 但这种挑小裙子的,还是头一遭。
知晓他的来意后, 布庒老板娘就热情地介绍起来,说到高兴处,还直往自己身上比划,又是显胸收腰、又是这样腿长的。
听得点心脸越来越红, 挑来挑去也挑花了眼, 实在辨不出区别。
他一咬牙, 干脆定了店里最贵一套青黛对襟高腰的。
毕竟拿不定主意、不知什么好时, 就选贵的。
赚得好大一笔银子, 老板娘笑得牙不见眼, 还送了许多绢花和绸带。
回到王府, 顾云秋关门试了试这套蓝黑色的小裙子。
点心知道他的身量尺寸,裙长、腰身什么的都合适, 但到头上发髻,却叫顾云秋和点心都有点束手无策。
王府有梳头嬷嬷不假, 日常顾云秋的头发也是由点心打理,但男女到底不同,什么月鬓、飞仙、双环髻, 百合、凌虚、分鬟燕尾……
有些名字点心听都没听过, 更遑论将那一缕缕青丝扎起来。
他握着顾云秋一绺乌发反复比划,摆弄得掌心都发热流汗, 也没能弄出个像样的发式。
顾云秋坐着,也从铜镜中窥见了小点心的无措。
让点心现去跟嬷嬷学必定不妥, 梳头嬷嬷即便不问,稍加揣摩就会知道此事和他有关,而王妃也必定会被因此惊动。
只要王妃知情,他这事就算又办不成了。
从外面请人入府,或者到香粉铺找妆娘,也会有叫人认出来的风险。
——到时,只怕京中又有传言,说:宁王世子行为殊异、独爱女装。
思来想去,顾云秋忽然想到个合适人选:
——陈槿,陈婆婆家那个小姑娘。
罗池山远在京畿西郊,他来回田庄多次,村里也没人认出他。
而小姑娘陈槿成熟懂事,想必不会拿他们的事情乱说。
这般想着,顾云秋起身、接过点心手里的梳子,“先不用试了,小点心你待会儿去清河坊的柳记香粉铺逛逛,让他们帮你挑些十五六岁女孩喜欢的胭脂、香粉、花钿什么的。”
点心一愣,没明白顾云秋意思。
“我们不会,可以去找会的人嘛,”顾云秋把想法一说,又笑着塞给点心一锭银子,“买的香粉花钿就当给小陈姑娘的辛苦费。”
清河坊在京城西南角,其中的柳记是城里最好的香粉铺。
许多皇亲国戚、世家大族的女子都往那儿定胭脂,王妃常用的梅香、脂粉都是。
点心应声领命,很快就到清河坊办好了这份差事。
次日清晨,两人起了个大早、套车前往陈家村。
陈槿进来时还有些恍惚,听完顾云秋所求后更惊讶地瞪大眼,连连摆手比划说她不行。
虽不知顾云秋身份,但婆婆和村长都说这位小公子是城里的大人物,她怎敢直接上手给人梳头?
还是梳女子发髻,编小辫子……
何况——
陈槿红着脸,昨日先生才教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小公子一头墨色乌发,她若没掌握好力度、扯断一两根,或者盘发时弄痛了他,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想到这,陈槿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见她这般抗拒,顾云秋也大约猜到几分小姑娘的顾忌。
他略一沉吟,给陈槿讲了个故事:
说在春秋晚期,楚国有位思想家名叫老莱子,他为了逗得年迈的父母开心,年逾七十还换上花花绿绿的衣裳假扮幼童、学做婴儿行径。
后来,二十四孝中就有了他这典故:彩衣娱亲。
顾云秋一本正经,说他这回要扮女装,都是在学老莱子,想给父母亲族一份惊喜。
因此,怕外面的妆娘走漏风声,也得对熟人保密。
“所以只能求你了,小陈姑娘。”
他冲陈槿拱手,歪头眨眼,做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点心也帮忙将梳头用的篦子、妆奁盒拿出来,一字排开他买的那些胭脂水粉。
他都这般说了……
陈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梳子。
顾云秋乖乖坐到铜镜前,微仰起脸、闭上眼任小姑娘施为。
一开始,陈槿的动作还有些许迟疑,后来捏眉粉盒、画圈打粉,手上动作越来越利落,不消半个时辰,就给顾云秋扮好了妆。
对铜镜看了看,陈槿松了一口气,微微笑起来。
她拍拍顾云秋肩膀,示意他睁眼。
顾云秋看见镜中映出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
一双柳叶眼媚如丝,鼻尖粉嫩、樱唇弯翘,微扬的眼尾点缀着银白色细碎贝片,额心贴着枚桃妆花钿。
发髻陈槿给顾云秋选的是丱发双髻:
淡蓝色丝绦一半编在发髻中、一半自然垂到腰际,与那身青黛色的薄纱襦裙正好相配。
丱发的梳法简单,是京中少年男女最常见的发式之一。
先将满头乌发平分做两股,对称系成两髻扎于头顶两侧,再从鬓边、以簪尾挑出不长的小绺发自然垂下,因其型酷似“丱”字而名。
而顾云秋的面妆,陈槿其实没怎么画。
略描眉尾、淡化属于男子的锋芒,一点淡红晕染在狭长的柳叶眼眼尾,再贴上浅白的片贝和额心的桃花钿。
顾云秋起身转过来时,站在后面的蒋骏和点心都看呆了。
而顾云秋看着他们,忽然想到前几回去官牙都是由点心作陪。那官牙是精明人,能认出他、保不齐也能认出点心来。
他眼珠一转,笑起来、神神秘秘凑到陈槿耳畔。
陈槿一边听一边点头,看向点心时还咯咯笑出声。
……
半晌后,蒋烨套了马,搬下脚踏来扶了两个“小姑娘”上车——
前面一个纤腰盈盈、步态婀娜,提起青黛色裙摆就钻入车厢。
跟在后面这个身量偏高,穿一套半臂交领的鹿棕色齐腰襦裙,脑后青丝半垂,在发尾简单挽了个堕马髻。
堕马髻最早出现在秦,后翻新成型于先汉。
因其造型将发髻置于脑后,形成一种似堕未堕的状态,因而得名。
梳堕马髻的“姑娘”面色微赧、同手同脚,踏车板时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蒋骏见了急忙伸出手来扶,已坐在车上的人也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那姑娘要强,扶着车壁稳住身形,也似模似样提起裙摆、稳稳当当走入马车中。
放下车帘,蒋骏摇摇头,收起脚踏、一跃上车,扬鞭策马、驾驶着车辆驶向京城和宁坊——
秋风送爽、玉露生凉。
一辆车帘密遮的棕篷马车自宝蕴河旁的西城门入,伴着车顶角上的铜铃阵阵,缓缓驶入清河坊,停到了昌盛巷官牙门口。
顾云秋谨慎,还是对着妆奁盒中铜镜理了理两髻上垂下的丝绦,然后将一条嵌了银边的面纱绕耳廓、系到脑后,外面再戴一重斗笠。
毕竟他都贴花花、抹红嘴唇,穿小裙子了。
总不好因为这些细节叫官牙认出来,功亏一篑。
蒋骏放下脚踏,先让乔装过的点心下车,然后两人一左一右扶了顾云秋。
时辰还早,天光侵晨。
上夜换值的小吏提溜着钥匙,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
见告文牌下站着的顾云秋一行三人后,他张口没再叫“世子”,而是双颊绯红、两眼放光地唤了声:
“小姐?”
见他如此反应,顾云秋和点心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只可惜,因乔装之事耽搁了两日,先前顾云秋相中的那套小院已被卖了。
那官牙还傻乎乎将此事当成谈资,一边赔笑一边奉承,“小姐眼光真好,前几日宁王世子也是看中这一套。”
顾云秋:“……”
他顿了顿,错开视线看向其他挂牌,“还有和这类似的么?”
那套小院在京城东边的永固山川阁附近,隶属永嘉坊,院门正对着丰乐桥,可谓交通便利、四通八达。
不过短短两日时间,官牙内的铺子更新也没那么快。
前面几套官牙带着去的,顾云秋之前都看过;后面几套新上的,却有官牙用词溢美、夸大之嫌——不是装潢老旧,就是背阴、光线昏暗。
老旧的要额外支一笔翻修的银子,背阴得更容易生霉、往后时间长了不好打理,都十分不划算。
看了半日,顾云秋没一套看上的。
那官牙小吏陪着走了一上午,见实在拿不下这位主顾小姐,便也撂挑子不干——借口店上还有事,就在永嘉坊惠民河边辞了顾云秋主仆。
看官牙匆匆离去的背影,蒋骏皱眉开口道:
“属下从前当车夫,倒听说不少铺子为了省那笔抽头,都直接在门口挂‘售卖’旗招。公……咳,小姐不妨在附近街巷逛着看看?”
这个顾云秋知道——
在官牙卖房的人,大多是图个方便,毕竟是朝廷官家的买卖,总不至于抢人房地契,或者耍心眼、昧银子。
当然,官牙帮忙挂牌、介绍买卖双方,中间也少不了赔笑带路、辛苦游说。所以,在官牙成交的房宅地产,都要被抽上三成渔利抽头。
像顾云秋先前挑的那栋小楼,二层临街、位置好,楼后还带个十尺见方的院子,要价就在六千二百两左右。
其中,三成的抽头还要再花出去几百两。
这点小钱在房价过千上万的买卖里不算什么,但若是售价本来不高的铺子或家中有事急着换钱的,就会偏爱直接在门口挂旗招、字牌出售。
这样能免掉官牙抽头,价钱也更低。
但除了风险,还需大量时间一条条街巷、挨家挨户去找,有时翻遍整个京城,也遇不上一家可意的。
虽有马车,但进出店铺、上下楼梯,顾云秋也实在走得腿酸。
瞥眼看见旁边有个分茶酒肆,他便邀了点心和蒋骏进去,“坐下歇会儿再走——”
分茶酒肆点茶、卖酒,也贩售瓜子点心以及下酒所用的一应吃食。
店铺高二层,一楼以青竹、墨帘装点,供客人品茶;二楼木板搭建、隔红绿罗帐的雅间,供酒客专用。
门口三级台阶上,是扎了墨绸的青竹围栏,栏杆之后直立三尺栏柜,栏柜左侧又辟出一圈竹席,供茶博士坐。
茶博士一身青衫,笑盈盈跪坐在一条长案后。
案边烧着一只煮水的小炭炉,案上则置有分茶、点茶的一应用具:
执壶、茶筅、墨釉盏,茶匙、茶盒和方巾、醒木。
这是京中独有的特色,茶棚的茶博士也司说书——在点茶、分茶的间隙里轻摇薄扇,与满座宾客摆上一段。
襦裙曳地,又有斗笠遮挡,顾云秋站在三级楼梯边、轻轻提了提裙摆。
蒋骏将马车交给店铺的伙计后,转头看见这一幕,主动扶了他和点心。
只是,蒋骏身形高大,他就这么站在楼梯上,很快挡住店内大半光线。
茶客们不满,纷纷转头看过来,却在见着顾云秋时,纷纷惊叹咋舌,连清谈高论的两个文人公子都停下了争辩。
所以等顾云秋小心翼翼放下裙摆再抬头时,就被迫接受了整个小店的注目。
顾云秋:“……?”
上前迎门的茶伯也顿了顿,眼中闪过惊艳后才堆起笑:“三位客官,是吃茶还是喝酒?”
“我们吃茶,要一壶渚山莲叶,一碟箕豆、一碟破麻酥,再要百合蒸梨三盅,”顾云秋一边点菜,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还有临窗的桌么?”
见这位小姐这般懂行,茶伯忙躬腰、伸长手臂相引:
“有有有,三位里边儿请——”
这间分茶酒肆也属永嘉坊,在雪瑞街北段、快靠近北城门的地方,隔着惠民河与聚宝街相望。
临窗的位置视野开阔,能将惠民河的两岸风光尽收眼底,包括永固山川阁、丰乐桥和京北最有名的酒家春丰楼。
落座后,顾云秋就把斗笠往旁边一放,摘下面纱时,又听得酒肆中传来大大小小的低呼。
蒋骏皱眉,面色霜寒地瞪了众茶客一眼。
点心也抿抿嘴,微动身形挡住顾云秋。
分茶酒肆的点心都是半成品,稍稍上锅加热就能成。
三人坐下只等了一会儿,那茶伯就从茶博士处取回调好的渚山莲叶茶,再送上他们点的吃食。
吃了一会儿,对岸聚宝街上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那声音极大,听着像什么重物掉到了地上。
惠民河两岸沿街的大小商铺都跑出人来看,顾云秋占地势,恰好坐在桌边就能看清发生的一切——
那是聚宝街上一个两层高的小楼,几个粗布麻衣的工人正用绳索将小楼上的牌匾摘下。
站在楼顶的年轻小工没经验,一时手滑没拉稳,才叫那四尺长的乌金黑匾咣当砸在地上。
楼下的大师傅指着小工大骂,而从楼里跑出来的主家人,却只着急检查那块匾、指着匾额左下角被砸出来的地方与工人们争论。
除此之外,那栋小楼里还有许多人进进出出,搬着桌椅板凳、瓷瓶奇石,全部堆到门口的一张摊开的黑布上。
远看过去,还真和京中鬼市有点像。
惠民河虽能航船,却只得一丈来宽。
这距离算不上远,所以牌匾被翻转过来时,顾云秋一眼就看清了上面写的是——“盛源银号”四字。
盛源银号是京城里的老字号,鼎盛时期,不仅禁中各省院的银子都存在这儿,而且西北、江南、蜀中都有它的分号。
顾云秋小时,王府的银子也放在此,他现在都还记着盛源庄票上的图样。
如今这是……?
顾云秋当即眯眼睛细看,才发现盛源银号的廊柱上都挂着黑纱,而在同工人们争吵的那个男人,腰上还系着一条粗麻孝带。
——这是家里有白事?
正疑惑间,那边几个茶客却议论起来:有说当真欺负孤儿寡母的,也有说盛源银号这是自作自受的……
“公……咳,”蒋骏还是不大习惯,侧首轻咳一声后,才轻声问道:“小姐似乎对那票号很感兴趣?”
顾云秋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只是好奇。”
这句好奇,正巧被前来续水的茶伯听着,他笑着,一边抖开方巾擦拭铜壶底部的水,一边介绍道:
“盛源银号呐,我们茶博士的消息灵通,小姐不妨问问?”
瞧他这副挤眉弄眼的样子,顾云秋了然,从袖中摸出一小串钱递过去,“既然如此,便请先生说说吧。”
茶伯眉开眼笑,接了那串钱又夸了顾云秋一水儿人美心善、出手阔绰的词,然后才拎着那串钱到前头茶博士的竹席旁。
竹席正中的长案上,右侧顶角有一个铜制水盂,茶伯将那一小串钱解开:叮咚脆响、铜板入盂——
茶博士啪地打开折扇,将手中醒木一拍: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大千世界各不一般,有道是: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看家财难安。却说那聚宝街上盛源号,原是京中一等一的大钱庄——”
盛源银号最早的东家姓盛名初,关中人士。
他是鞋匠出身,二十多年前当小学徒时,跟着师傅来到京城。
那时惠民河尚未开凿,永嘉坊这片还是未加开化的闾左贫户处。
这里乞者云集、棚屋遍布,贩夫走卒、寒门书生等皆杂居于此。
做鞋的大师傅手艺好,在街上摆摊一年半后,就盘下了城墙下的一个小铺,铺子临街、背靠北水门,交通还算便利。
最要紧的是,铺子盘下来没一年,朝廷就下令开凿惠民河,并要在河上修筑数座拱桥。
而京北的船税卡,也正巧设在他们的鞋铺边。
人工开凿的惠民河虽不宽,但连通了京城南北的河道,也方便各地往来——再不用绕道京畿东郊的析津渡。
较小的货船和渔舟也可直接在河边的船税卡交税,不必再停船上岸到和宁坊省院办换凭牒。
不过因为每回的税银都非定数,所以遇上增减些数目时,船老大就会遣人上岸换钱。
恰好鞋铺子的距离最近,一来二去、一传十十传百,那铺子竟成了来往船商默认的兑银之地。
在这过程中,盛初接触各地商贾,心中渐渐生出经商心思。
尤其是有位西北客商,给他提过他们家乡的炭栈兼营钱庄,每日就管帮客人换钱、剪银,一年的流水也足有万两。
“那盛初,闻得此话心意动,料想万两白银的好买卖,怎就许那卖炭翁做?当即买来酒菜与那客商吃,推杯交盏询问更多细节。”
讲到这儿,茶博士再敲醒木,提起执瓶往面前的墨盏中续水。
其他茶客听得正待兴起,他顿在这里,惹得众人抓心挠肝,纷纷嚷嚷着求后续,又是不尽的铜板叮咚往那铜水盂里灌。
顾云秋押下一口茶,这个他知道:
钱铺、银号在兴业初期,多由其他行业兼顾。
诸如:西北的大源钱庄,原是炭栈;江南的金生钱米店,是米铺兼兑银;而岭南一带的兴同银铺,则兼顾着贩售烟叶。
茶博士自己饮罢一盏润润口,才继续道:
“想当初,京城只有衍源一家钱铺,如今响当当的‘四大元’都还未入京。那盛初,占尽天时地利,赁下新修桥边一栋二层小楼,取号盛源。”
新修桥,就是如今的丰乐桥。
而所谓“四大元”,则是建兴年间,从各地涌入京师的四家名中带有“元”字的钱庄、银号。
总之,盛源银号就这般起家、做大:
从当初只是兑换鉴伪的小钱铺,变成了存汇贷三项俱全的大钱庄。
而盛初本人,也从当初的学徒工、小鞋匠,摇身一变成了盛源银号的东家大老板,在京买房置地、娶妻生女。
彼时京中也有银号,但多是高门世家的营生。
相反,盛源银号面向平民百姓,老板又是闾左出身,生意做得迁就随和、只图薄利,存贷各项都更多替顾客着想。
因此,盛源银号在市井小民里风头极盛,又因信用好、讲义气而名声大噪,许多朝廷官员都知道了它,纷纷把自家银两存进盛源号。
“只可惜、常言道:月满则盈、水满则溢,物极必反、盛极终衰,就在盛源银号发展到最鼎盛时,那老板盛初,却在从西北返程途中遭遇了意外——”
茶博士又拍醒木停下,扇子轻摇,端起茶盏来喝。
围坐的茶客被他吊足胃口,纷纷端着自己的茶牒挨挤到竹席前,一边催着他快讲,一边掏出铜板、倒豆子般泼入铜水盂。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足一刻,茶博士才笑着重新开扇:
“想当初,在那西北黑水关外,有一鸣凉山,山势陡峻、奇峰耸立,马帮沙匪聚集,领头一人姓张名狂,因使一手好刀而得外号——狂刀。”
“其人黑面虬髯、颊上两道交错刀疤,生得牛眼马嘴、凶悍异常,来往行人客商无不闻风丧胆,但见张字大旗,皆尽四散逃窜——”
盛老板是今年春四月去的西北访友,结果一直到七月底,京中妻女都不见他回,写信去问,友人却说盛初就在他家待了三日。
盛家人这才慌了,忙派人沿途去寻,又请人两地报官。
没多久,就有一队从黑水关入的西域胡商南下,也给盛家人带回了盛老板的遗骸——他在鸣凉山遭遇马匪,三个月前就已客死他乡。
若非八月初,有场沙暴经过黑水关,那队胡商也发现不了被掩埋在重重黄沙中的盛初。
被发现时,他的头颅被砍下、身上更没一处好肉。跟着的两名随从、三个武师更是死状奇惨,遗骨都没法拼凑。
茶博士说到此处,忍不住太息掩面,作出哀哀之语:
“可怜盛老板一生为人仗义,到最后,却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当真是好人无好报,苍天不开眼。”
众茶客也是一片慨叹唏嘘,倒有几徒好事者,脸上一团下流笑、歪斜在座位上吐着瓜子壳:
“剩下他那年轻漂亮老婆,可怎么办唷?”
茶博士饮罢一盏,才轻咳一声继续:
“那盛夫人一介弱女子,既不识字又不懂经商。虽占了个银号老板娘的名,内里却对银号上的事一头雾水,只得一应托付给号上的总库司理。”
总库司理是钱业内的一种专称。
其下还有一副司理并正副司库两名,这四人主要负责钱庄银库的收纳与开拨。
与素日出现在钱庄、银号柜台后,给顾客登记、发派庄票的掌柜——或者江南有些地方成为“档手”——分属台前、号后两个隶属。
台前属于外柜,号后隶于内库,都单独对东家负责。
在盛源银号这儿,除了作为东家的盛初一家,就是这位总库司理的权力最大。
那位盛家娘子……
顾云秋想了想,好像在某回王妃的生辰宴上见过:
她年纪比盛初小五六岁,是个腼腆羞怯的小妇人。与那些商贾、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同,在这种宴会上,她甚少主动与人结交攀谈。
盛初一离开,她就独自静坐桌旁。
能养成这般性子,大约也是盛初在外主持一切的缘故,有丈夫撑着,她自可安心在后宅里做她的无忧夫人。
如此一来,盛初死后,整个盛源银号,实际上是落到了那总库司理手中。
茶博士对这位总库司理的为人颇有微词,形容他长相时,也说他是个贼眉鼠眼的麻子。
“那麻子贪得无厌,接手银号后一改盛老板从前作风:对客人,是只巴结有钱有势的那些;对经营,是大胆放贷、只图重利。”
“只图重利?”坐前排一个八字胡的纶巾大叔嗤笑一声,“这不就是自掘坟墓。”
点心没明白,疑惑地直挠头。
顾云秋倒多看了那大叔一眼,对他的说法不能更赞同:
钱庄、银号,做的就是兑进换出、金银周转的生意。
说简单点儿,就是用钱生钱。
一般钱庄都会把顾客的存银拿出去放贷,以此流转取利。
因此,再大的银号都怕挤兑,若储户纷纷拿着庄票来讨钱,而放出去的款子又收不回来,钱庄也就只能清盘查封、关门歇业。
像盛源银号这位总库司理,只图高额利息,定会放出高于本钱许多的贷款,一旦被人操控闹起挤兑风潮,就注定只有倒闭歇业一道。
闻言,竹席上的茶博士只是淡淡一笑。
他啪啪开合折扇,又抚掌一拍,醒木重重落下:
“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值此盛源银号危机关头,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便会伺机出手——”
原来盛源银号在京中强势这些年,惹得其他钱业同行嫉妒,都在暗中铆足了劲儿想打压它一回。
碰上盛源出了这等事,他们自然是喜不自胜,纷纷派人暗中收购盛源发出的庄票,然后再对外放出假消息——
说盛源银号的老板盛初,在送一批银子到西北时遭遇了马匪,人没了不说,还折损了钱庄里的大半银子。
而盛源银号之所以要秘密发丧,就是想隐瞒此事。
这消息半真半假,但盛初四月去西北、七月未归的事情京中人人皆知。
偏偏盛家因为盛老板死状凄惨而低调发丧,反让这流言有了几分可信之处。
“这世道,最难的就是自证清白,”茶博士惋惜一叹,“霎时间,这流言被传得纷纷扬扬,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上门提兑,‘四大元’也混在其中。”
“不出三日,挤兑风潮大起,无论盛源号如何解释,都是越描越黑——储户更认定他们心里有鬼,更急地涌向银号。”
那总库司理见势不对,竟趁夜逃了。
剩下盛家寡母孤女,苦撑两日后,银号就被清盘查封。
‘四大元’的领号正元银庄带头报官,更进一步逼得盛家母女不得不出售、转卖家中值钱的物件来填补亏空。
顾云秋听着,又远远看了一眼盛源银号的二层小楼:
——看这架势,只怕连铺子都守不住。
而茶博士讲了盛源银号这么多事,也算是终于摆完一局,他收扇一合醒木,又拆了三国人物两句定场诗,才在众人的掌声中结束。
顾云秋想了想,叫来茶伯,又给他两串赏钱,让他帮忙请茶博士过来。
等茶博士过来后,顾云秋才细问道:
“依你方才所言,那盛源银号如今是谁在主持?”
“回小姐话,是外柜的档手。”
“那盛家母女呢?”
“那娘俩啊?前日老板娘给铺子挂了售牌,让档手在外盯着。她自己在内领着女儿收拾东西,看起来是要离京、回娘家了。”
顾云秋哦了声,而后面色微变,“你刚才说,他家挂了售牌?”
这回,茶博士还没说话,就被凑过来的茶伯截去了话头:
“怎么,小姐你想买啊?”他连连摆手相劝,“您别看那小楼位置临街临水是不错,但总库司理潜逃时,可带走了银号一大本账簿。”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里头还有好几笔烂账呢。”
顾云秋确实是有些动心,毕竟盛源银号的位置就在京城最繁华的聚宝街上,中间惠民河又能航船,四通八达、做什么生意都好。
不过具体如何,还得到实地细探。
对着茶伯,顾云秋只不动声色笑笑,又分出几文钱送给他和茶博士,“我就随便问问,多谢两位解惑!”
茶伯笑嘻嘻领了赏赐,和茶博士一同告辞。
剩下顾云秋三人又略坐了会儿,用完最后一盅蒸梨,顾云秋才重新戴面纱、斗笠,起身带点心和蒋骏出去。
——若盛源银号给出的价钱合适,小楼内又无大的暗病,他倒可以考虑接手。
盛源银号关门,固然与那个总库司理脱不开关系。
但在背后煽动挤兑风潮的“四大元”,在这事上也办的有些损阴鸷。
他得去店铺内看看,最好还能找老板娘或者铺子里的伙计们谈一谈,了解清楚其中背景,尤其是茶伯刚才提到的账簿——再做判断。
“小姐你们慢来,我先去拉车。”蒋骏道。
顾云秋点点头,由点心扶着挪动到分茶酒肆门口。
结果他刚提起裙摆走下台阶,旁边窄巷里就突然扑出个衣衫褴褛、白发凌乱的老婆婆,她直冲着每个行人、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什么。
街上行人是能躲就躲,老人连拦了三次都没成功。
一转眼,她的目光就对上了站在分茶酒肆门口的顾云秋。
好巧不巧,今日到酒肆用茶喝酒的人多,顾云秋他们来得早,马车也就停在后院最里侧,一时半会儿还挪不出。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竟直扭头扑过来抱住顾云秋。
顾云秋头上斗笠被她撞掉,点心愣了一瞬,想去扯老人,又念着对方年事已高、不太好用力。
三人纠缠成一团,引来附近许多人围观。
不过他们只敢在外围看,根本无人敢上前帮忙。
老婆婆神色疯癫、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苏州地方话。
京中有懂吴语的,顾云秋前世也跟教坊司一位来自江南的奉銮学过,但与老婆婆说的这些,还是有很大差别。
他努力分辨半天,拼拼凑凑也没能从中读出一个字词。
见他听不懂,老婆婆的神色越来越疯,她手一松,反过来就去抓顾云秋手,扯着他、不由分说要拖他走。
力道之大,都在顾云秋手上捏出红印。
点心着急,先大喊一句“蒋叔”,又狠下心用力去扯那老婆婆的手。
老婆婆被他一碰就急了眼,转头张口就咬了点心一口。
点心吃痛缩手,顾云秋也就被这疯婆婆扯着往前走了几步。
老人走道根本没看路,雪瑞街上正巧有人跑马从北边疾驰出:
马蹄达达、骏马一声长嘶——
骑马之人是个新手,遇着这般状况只会慌乱拉高马缰,不断嚷嚷着让他们让开。
疯婆婆也被那高头大马吓得愣住,顾云秋挣了半天都没能从她手中脱出。
眼看马蹄就要踩两人而过,点心咬牙,准备合身扑上去以命相护。
闻声走出来的蒋骏吓白了脸,丢下马车疾步扑来。
然而——
就在马蹄即将落下时,忽有一道裹着檀香的劲风从天而落。
顾云秋只感觉双手腕子上的力道一松,人就被扯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他仰头,意外看见了身穿僧袍、拧眉看他的李从舟。
顾云秋:!
刚才,是李从舟从分茶酒肆的二楼窗口一跃而下,两指点在那疯婆婆手臂麻筋上,迫得她松手的同时,一转身抱走了顾云秋。
马蹄擦着他们、从疯婆婆头顶飞过。
策马之人被吓个半死,更控制不住坐骑,倒是二楼窗口又飞出一僧,远远踢踏着屋檐、灯柱,追了上去——
顾云秋笑起来,搂住李从舟腰,脆生生叫了声:“小和尚!”
李从舟却只盯着他看,胸膛起伏半晌,才拧眉沉声道:
“……不是教过你防身术。”
“诶?”顾云秋眨眼,声音软糯糯,“这不是,一时情急,忘了嘛。”
李从舟盯着他,眉蹙更紧。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说防身术就是想他在紧急时候用,结果垂眸就对上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眸。
——小纨绔漂亮的柳叶眼尾,被涂了一抹淡红色胭脂。
加上那点贴上去的浅白贝片,配上他的告饶表情,倒真有几分泪光点点的娇痴含情。
以及。
李从舟脸黑胜锅底:他穿的这……什么?
顾云秋被他凶神恶煞一瞪,又见小和尚的眼神都停留在他的小裙子上,眼珠一转、当即顿悟——
他飞快松手后退,当众夸张地大声喊:
“多谢小师傅救命之恩!”
情急救人性命,这样就不算犯戒、当街与“女施主”搂搂抱抱了吧?
嘻。
他可真聪明。
顾云秋挤挤眼:瞧,我多懂事。
李从舟:……
——他怎不知,小纨绔还有这等殊异癖好?
没事就穿个漂亮小裙子到处晃……?
这时,巡防的城隅司终于姗姗来迟。三五个汉子合力,才将那疯婆婆摁住。
为首一人绛色劲装,腰系一道武贲环星带、配长剑,足踏一双乌云皂靴,他上前两步,躬身对一众百姓作揖:
“此事是城隅司失察,叫各位受惊了。”
旁边好几个小贩被撞翻了东西,听他这么说,也忍不住抱怨几句,“这疯老太婆可在这儿闹好几天了!”
城隅司这位倒不似别的官爷,听见这些话,还耐心解释了一道,说这位婆婆他们每次都是好好送到慈幼局的。
只是她每次都能有办法偷跑,也叫慈幼局的人头痛。
“之后我们还会再想办法,各位尽可放心。”
他这般谦逊有礼,小贩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嘀咕两句就散了。
倒是惊魂甫定的蒋骏和点心纷纷凑上来,直围着顾云秋打量。
“公……小姐你没事吧?!”点心看着顾云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痕,急得眼泪扑扑掉。
蒋骏也是暗中握紧了拳。
倒是那城隅司远远看见蒋骏背影,犹豫半晌后,还是叫出他名字。
“蒋骏老兄?”
蒋骏闻声转头,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城隅司竟是他在西北军营的同袍。
“罗虎兄弟?你怎会在这儿?”
“哈,这话该我讲,兄弟你怎会在这儿?!”罗虎给了蒋叔一个大大的拥抱,勾住他肩膀就想走到一旁叙旧。
“哎哎,你等等,我跟主家办事呢。”
“主家?”罗虎一愣。
蒋骏指了指站在远处的顾云秋。
罗虎循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受惊的人群里,站着个顶顶好看的小姑娘。
他还从没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人,一时涨红了脸,话也不会说。
蒋骏轻咳一声嫌丢脸,只简单介绍两句,就别了罗虎去拉车。
倒是顾云秋这边——
李从舟看他一眼后,摇摇头,转身弯腰拾起地上面纱、斗笠。
顾云秋嘿嘿笑着接过,上车坐定后,却又忽然瞥见李从舟下巴上,有一抹模糊的红痕,似乎是被他脸上脂粉所蹭。
这时点心已上车,蒋叔也收起了脚踏。
顾云秋想了想,从袖中掏出自己巾帕,挑帘抛给李从舟。
“给你!”
李从舟一愣,却还是下意识将帕子接在手中。
“擦擦,”顾云秋堆起梨涡,在车内指指自己下巴,“这里。”
李从舟捏着那团桂香,皱眉目送马车过丰乐桥。
转身还未动作,肩膀上又突然挂上一只手,师兄僧明义嗓音调侃:
“唷,师弟出息了,还有小姑娘绣帕传情呢?”
李从舟:“……”
他不说话,明义还当他是羞赧,忍不住又道:“我家师弟实在俊俏,不错不错,我瞧那小姑娘也是花容月……哎呀!”
李从舟握拳、转转手腕:“上楼,结账!”
明义揉揉被打的脑袋,一吐舌头:小师弟还真是越来越凶。
不过刚才那小姑娘,确实生得蛮好看。
他又双手交叠抱在脑后,混不吝地吟道:“风光撩我春心动,雉鸣求牡凰求凤。小师弟,如此佳人,便是动了凡心又何妨?”
这话,却让李从舟骤然顿住脚步。
他转身出手,攥师兄衣襟就将人推到灯柱:
“他,你别想。”
明济一愣,而后全没把李从舟的威胁当一回事,反更揶揄道:“我就说吧?怎么样,小师弟你是不是动心啦?”
李从舟却只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重重踏上分茶酒肆台阶。
直把那三级木阶,踩得嘎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