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眼神明亮, 满脸期许。
一句话说完,还看着他直眨眼睛。
漂亮的柳叶眼倒映出头顶高悬的廊灯,灯光璀璨, 像盛着星河。
李从舟拧眉,微眯起双眼。
没得到回答, 顾云秋有些急,又听得身后脚步声,他咬了下嘴唇,又紧紧箍住李从舟的腰, 声音超大地喊了句:
“我好想你——!”
瓢泼大雨里, 嘈杂脚步声伴随着兵甲铿锵鸣。
众人的目光都被那声音吸引, 没人注意到被顾云秋搂住的年轻僧人后背绷得死紧。
一队五人的银甲卫, 正从祠堂所在的小院跑出。
顾云秋呜了声, 搂住李从舟的手更用力, 脑袋又埋到他肩窝里:
“到底有没有啊?”
“父王可要罚我一整天都不许吃饭呐……”
为了不叫旁人听着, 他的声音很急但又很轻。两句话闷在颈侧,字词句都黏在李从舟肌肤上。
天色已晚, 寒风冷雨。
他们所处的回廊转角正在风口上,李从舟裸|露的肌肤早比寒玉还要凉。
他感到颈侧被烫了一下, 两瓣嘴唇开开合合,伴着浅浅鼻息,洒下粘稠的湿和热。
微麻的感觉似痒毒发作般遍布全身, 李从舟垂在身侧的双手都渐渐握紧。
而顾云秋垫脚说了半天, 抱着的小和尚却跟木头一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他脚绷得有点酸,只好泄气地踩踩平。
——西北的米饭饼子菘芦莼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顾云秋圈着小和尚腰, 费解地仰头看他:
到底吃什么长的?
明明六年前还比他矮半截,现在却能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
顾云秋皱皱鼻子,暂且将这个不服气放下。
他又拽住小和尚轻摇两下,扬起脸小声补充道:
“馒头干粮饼子馕什么都可以的……”
李从舟终于低头,墨色点漆的眸子里闪过数抹异色。
然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重推开了顾云秋。
顾云秋被他攮得后退半步,再疑惑去看时,小和尚已转过身,足下生风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头也不回,活像有鬼在追。
给李从舟带路的嬷嬷和小厮被吓了一跳,忙跟上去,“诶?小师傅你等等我们,客舍朝这边……”
顾云秋:……?
这时,从祠堂跑出来的银甲卫才找着机会现身。
他们撑着大大的油纸伞靠过来,犯愁地看顾云秋,“公子,别让属下等为难。”
顾云秋扁扁嘴,苦着脸哎了声,耷拉脑袋跟他们走。
——还以为小和尚能救救他呢。
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顾云秋回头远远瞪了眼李从舟离开的方向:
小气鬼!
明明小时候都有分你桂花糕吃。
银甲卫将顾云秋送回祠堂后,就恭恭敬敬退到院中。
说是罚跪祠堂,但没人让他们进屋监督。
几个银甲卫在府上多年,自然摸得清宁王心思,他们甚至还添了个炉子进去,生怕冻着小主子。
顾云秋走到供桌前,亦自然地没有跪,而是直接双腿一盘,坐到那个明显厚软几分的蒲团上。
他扯起地上的绒毯将自己裹成个粽子后,又摁着肚子叹一口气:
好饿哦。
……
宁王府的客舍,在祠堂后不远的鸿宁堂。
这是一片三面临湖的水榭,重帘雨幕垂落在满池青荷上,如鼓声随着风动竹丛簌簌而歌。
嬷嬷和小厮将李从舟送到房内,替他整理好被褥、送上热水后就退了出去。
李从舟在房门关闭后,盯着面前圆桌上的明烛看了半晌,直到院中安静下来只剩风雨声——
“乌影。”他开口。
桌上的灯烛明灭,浑身素黑的苗人青年从房梁落下。
“去看看怎么回事。”李从舟背过身去吩咐。
乌影挑挑眉,还是依言消失在黑夜中。
而屋内李从舟盯着扑扑跳动的烛火,不知想到什么,两侧耳廓竟渐渐红了——
乌影身法轻灵、行疾如飞,很快就想办法打听出了宁王府的事:
世子在双凤楼豪掷白银七百两,给了个声名狼藉的赌棍,还请他喝了近百坛的酒。
坊间百姓说什么的都有,总之都在叹王府有钱、世子纨绔。
物议如沸,最后自然传到了宁王耳朵里。
这位王爷回府就将顾云秋带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申斥了他的荒唐行径,然后就罚他跪在那里一天一夜,不许吃饭、好好反省。
就乌影目前掌握的情报看,宁王是动了真火。
但当他悄无声息摸到祠堂横梁上时,又发现明显不是那么回事儿:
凄风冷雨夜,偌大的祠堂内却暖似三春阳。
小世子根本没跪,原地裹了毯子坐在蒲团上。那蒲团是乌影从未见过的厚,简直称得上是一个软垫。
说是被罚反省,坐在蒲团上的世子竟还窝在绒毯里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
乌影还从未见过这般的“罚跪”,忍不住在心底啧啧称奇。
而睡得半梦半醒的顾云秋根本不知祠堂中多了个人,他睡了一会儿感觉还是饿,便吸吸鼻子从绒毯中钻出来,走到供桌边灌了一大口水。
咕咚咚凉水下肚,脏腑倒是撑起来、暂时不饿了,但没一会儿肯定又要去小解……
总之就是,不舒服。
顾云秋撇撇嘴,干脆裹毯子、将蒲团当枕头侧躺下。
今日,他才从双凤楼辞了苏驰归家,就被下朝回府的宁王堵个正着。
宁王黑着脸,拉他到祠堂疾言厉色说了许多:
什么文党、太|子党,又是门阀世家、寒门对立,又是西北军情、后宫纷争的。
顾云秋听得云里雾里,就只明白了父王嫌他行事张扬。
财不外露,就算宁王府有金山银山,世子也不该随随便便当街拿出七百两。
京中大疫,百业待兴。
这般花钱如流水,叫百姓怎么想?
宁王说了这许多,偷偷看儿子一眼后,却发现小家伙软趴趴跪坐着,嘴巴紧抿、眼睛滴溜溜转,不知听进去多少。
大抵也知道儿子心上没生权谋政斗那一窍,宁王在心底暗暗叹气,觉着皇帝陛下让他教秋秋这些,就是强人所难。
看顾云秋那不识愁的样子,宁王摇摇头,忍不住伸手弹他脑门一下,落下总结陈词:“仔细变成第二个苏驰!”
顾云秋捂着额头,却不好开口分辨。
宁王说的都对。
但那七百两银子是他自己挣的,本不干王府的事。
怎么就成苏驰了?
再说,这钱是给未来宰相雪中送炭,将来再看,也称得上是慧眼独具。
不过这些话,他就自己想想。宁王要罚,他只能认了。
宁王离开后,顾云秋放松下来,不再维持跪姿,而是干脆就地坐下。
他面对着长供桌,重帘金幡下,不仅有诸多先祖牌位,还有挂在墙壁上的各种画像。
宁王顾氏出美人,无论是河东顾家的血脉,还是后来皇室入继的孩子,从留下的画上看,都是脱尘出俗、清丽绝艳的翩翩公子。
——李从舟的眉眼,还真和其中几个有几分相似。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顾云秋又想了会儿自己的事。
本以为一顿不吃没什么,但他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挨饿受冻,原来不仅肚子会咕咕叫,人还会变虚、心跳也会变快……
在大口喝掉两壶水后,顾云秋终于决定:原地躺下、闷头大睡。
——或许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这般想着,伴着屋外的风声雷声雨点声,顾云秋还真酝酿出点睡意。
……
这一觉睡到日暮黄昏,顾云秋揉揉眼睛醒来,却听见回廊上由远及近传来人声、脚步声。
他一骨碌翻身坐起,以为是宁王或者王妃。
——心软了、改变主意了,要放他出去。
结果探脑袋一看,却在长廊亮晃晃的六角宫灯下,看见个身材挺拔、眉眼锋利的年轻僧人。
顾云秋:!
——是小和尚!
六年未见,李从舟的轮廓更加深邃了。
眉棱骨压低,虎目分明而狭长,鼻梁高挺、唇缘弓饱满。
灯影憧憧下,他身形高挑、宽肩厚背,劲瘦的腰被两缠麻束扎在深灰色僧袍内,长腿上照旧打了绑腿。
他这么寒着脸、目不斜视,迎风大踏步走来,从某个角度上看,还真有点像镇国将军徐振羽。
难怪民间有句俗语,说外甥肖舅。
而且……
看着那凌厉冷峻的五官,顾云秋心里打了个悚:
而且,他也越来越像前世那个疯狂嗜血的疯子了!
顾云秋暗中吞了口唾沫,突然想到小和尚是从西北归来,他们一直走陆路,说不定——
说不定,身上会带有干粮!
如此,才会有刚才回廊上那一幕。
只可惜六年未见,小和尚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傻了:半块吃的不给,还像吃了哑药,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干嘛啊……
顾云秋抿嘴,重重靠回蒲团上:
六年不见,好感就要重新攒的吗?
出家人,都这样难搞的哦。
“我明明都有给你寄东西写信的。”
顾云秋裹紧被子,想起这个更气呼呼蹬了两下腿——
整整六年,他往西北派过不少信使,数量多得让王妃都笑他,说若非知道收东西的人是僧明济,怕要误会他这是在追姑娘。
而且,他也从没收到过退信。
问那些信使,也都说送到了,有几个还说是当面递到李从舟手上的。
“……”
装高冷是吧!
顾云秋揪着蒲团生气:要不是怕将来掉脑袋,早不和你好了!
就这么折腾了一番,顾云秋又饿了。
点心被明令禁止不许靠近祠堂,这下真没人能给他送吃的了。
顾云秋舔舔唇瓣,目光放空地看着面前的长供桌,供桌上正中摆着宁王先祖漆金的牌位,往后两侧又排开前朝老宁王和他妻儿几个人的。
长明灯芯烛火摇曳,三柱清香袅袅不绝。
香炉之前,却正好有三碟珠花供果。
中间一盘是高饤果垒,在一牙盘上叠了三层的石榴、鹅梨、香圆、真柑和樱桃等。
饤有专供陈设意,盘中的瓜果美则美矣,却是用木头雕的,中看不中吃。
果垒两边,分设青瓷碟两个:
一个盛着着榠楂、优昙钵,一个上摆着两个小瓷盏和一壶未开封的玉酿春。
玉酿春是京中名酒,放在供桌上这一小壶看起来有些年头,里面的酒液大抵已蒸发了大半,拿起来一摇就咣当咣当的。
顾云秋不会喝酒,对此没太在意,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目光直直盯向另一个碟子里的两样果子。
王府祠堂有专人打理,中间的果垒要每天擦拭、做到一尘不染,装玉酿春的陶壶、杯盏,以及下面的青瓷碟都要保证釉面整洁干净。
而剩下一碟供果是每天都要换的,所以那榠楂和优昙钵都是新鲜的。
先前进来时,顾云秋光顾着看墙壁上的画,这会儿饿狠了,才想起来供桌上有新鲜的果子。
只是——
那是供果诶,他这样取而不告、直接拿起来吃,会不会遭报应?
毕竟这是宁王顾氏的祠堂,这么多老神仙要保佑、要原谅也只管着他们顾家自己的子孙。
而他……
顾云秋咬咬嘴唇,攥紧小毯子翻身,闭上眼不再看那果子。
前世他就够惨了,今生他可不想因为偷吃供果再开罪几个天上的老神仙。
想是这般想,但人在饿得头晕眼花时,很多行为其实都不受控制。
顾云秋翻来覆去在地上滚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起来,双手垫着下巴趴到了供桌前,拿手戳了戳那两种果子——
榠楂是一种形似木瓜的高果,比木瓜大上几分,最大的能长到四五寸许,果皮颜色是一种很亮的琥珀色,而且带有源源不断的清香。
至于优昙钵,这是越州一带的叫法。
京城人多叫它“无花果”或“木馒头”,这东西多生岭南、苗疆,状似小梨,皮色微红或深紫,外观看上去十分漂亮。
顾云秋重重砸吧一下嘴,闭上眼睛,声音小小:
“……好想吃哦。”
这一切都被挂在房梁上的乌影尽收眼底,他挑眉半晌,终于憋不住勾起嘴角,然后趁天黑,又悄无声息地摸回了泓宁堂的客舍里。
顺窗户翻进去时,李从舟正解了衣衫、在拆中衣下的层层绷带。
乌影站在门口的地毯上弹去身上落雨,将刚才的探查到的悉数道明。
李从舟的伤在后背灵台穴附近,溃烂的伤口被尖刀剜去,愈合处落下很大一个起伏不平的痂。
乌影瞥了一眼,笑道:“挺好,结疤了。”
李从舟没接话,只将拆下来那一重重泛黄的绷带丢进炉中烧了,而后走到褪下的僧袍边,从那一团衣料中摸出了一块干粮,丢给乌影。
乌影凌空接了,却忍不住使坏装傻,“干嘛?我不饿。”
李从舟冷冷睨他。
不得不说,他这么瞪人时真有些凶神恶煞,就连乌影都撑不过一时三刻——
“行了行了,”乌影投降、摆摆手,“我去送就是。”
李从舟这才转过身,点点头:满意了。
乌影顺原路返回,翻身进祠堂时,宁王世子竟然乖乖跪到了那软垫……啊呸,蒲团上——
只见顾云秋双手合十、沉眉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地磕头:
“宁王顾氏列祖列宗在上,还有神仙菩萨、各路天上的英雄好汉,今遭偷食供果,实非有意冒犯,而是饿得太狠……”
三拜之后,他直起身,两只眼睛似饿狼,直勾勾看向那一碟真果子。
然后,乌影就看着他抱起了那个榠楂,吭哧咬下一大口。
“……”
含着果皮果肉的顾云秋愣了一瞬,而后整张脸皱成一团,哇地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吐了满地:“呸呸呸——”
这是什么啊?!
顾云秋丢了怀里金灿灿的瓜,直扑向旁边放凉水的壶,也来不及讲究,对准壶嘴就仰头灌了好几口。
——他怎么会想到,看上去黄澄澄、香喷喷的大果子,吃起来竟这般难吃,粘似生胶、苦胜黄连,甚至还有点麻舌头。
乌影忍不住,掩嘴笑了下:
榠楂色黄、味涩,可入药——这在药典上都有讲。
而下面的宁王世子灌了两口水,又蹬蹬跑回来、拿起碟中剩下两个映日果就咬。
映日果是他们蜀中、苗疆的叫法,在越州一带似乎是被叫做优昙钵。
这两个映日果一看就色红未熟,吃起来必定是涩而酸。
果然,祠堂内的顾云秋嗷地怪叫一声,然后伸长了舌头、用手做扇子不断在嘴边煽风——
乌影捂住嘴,眼睛弯下来,憋笑憋得浑身颤抖,眼角都憋出了泪。
而下面的顾云秋也委屈得快哭了:
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叩拜了神佛、偷吃供果,没想到两个果子都不能吃:一个又苦又麻,另一个又酸又涩。
呸呸呸。
顾云秋仰头,咕咚咚把剩下的一壶水都喝光,闭上眼睛裹进毯子里,下决心往后无论如何——身上都要藏些瓜子榛果、干粮饼子。
而乌影,也在他翻身转过去的一瞬,飞快地将东西放到了供桌上。
怕这有趣的宁王世子看不着,乌影还故意弄出了点响声。
听得身后瓷器一声脆响,顾云秋被吓得一个激灵,扭头一看却发现——
三层高饤果垒前,竟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黄纸包。
他瞪大眼、起身打开细看,里面竟是两个梁糗!
粱糗是军中常见的一种干粮,是将面炒熟后,加上大豆、小豆和梁粟,以水揉搓成饼、再晾晒干贮藏起来。
顾云秋眼睛放光,捧着那个纸包东看看、西看看,在祠堂内找了一圈都没寻着人,仰头看了眼头顶的黑洞洞的屋顶,也没窥着半个人影。
这是……
神仙显灵了?
他偏偏头,试探性将那梁糗放到嘴边舔了一口。
然后他的一双柳叶眼,就都弯成了小月牙:
顾云秋又扑通一声跪倒在蒲团上,他双手捧着梁糗,吭哧吭哧咬掉两口,唇畔带着饼渣,仰脸对着那一排木疙瘩笑:
“谢谢神仙!”
乌影蹲在最高一根梁柱上,看下面的宁王世子三两口把两个饼子消灭光,然后高高兴兴地重新裹毯子卧下。
他摇摇头,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返回客舍就将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李从舟。
李从舟静静听着,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
直到最后乌影绘声绘色演了一遭,说了那句谢谢神仙的话。
李从舟没绷住,嘴角微微扬了扬。
“咦——?”乌影却颇为惊讶,忍不住停下动作,分外夸张地绕到李从舟面前、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他,“原来你会笑的啊?”
李从舟:“……”
难怪当初襄平侯要把乌影毒哑。
——他又不是褒姒!怎么就不会笑了。
○○○
次日雨停。
李从舟却没能离开宁王府、返回报国寺。
此事说来话长,但简单来说就是:
——他病了。
那这病又是怎么得的呢?
一切,就要从这天清晨说起:
李从舟素来浅眠又习惯早起,五更天未明,他就睁开眼、从客舍柔软的大床上坐起。
按着报国寺的规矩,晨起挑水前,众僧需得禅坐一刻。
他撩开被子,正准备盘起双腿,却敏锐地发现胯|下的亵|裤不对劲:
粗麻的布黏腻地贴在他两腿|间,不是遗尿,却凉湿一片。
李从舟怔愣片刻后,霎时黑了脸。
他早非前世的懵懂少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他才会面黑如锅底,沉眉紧拧、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布,像想就这样将它们烧出一个洞。
昨夜,他睡得确实比往常踏实。
一则王府客舍内焚有助眠的线香,二则回到了京中、不用随时想着夜袭的西戎贼子。
紧绷了数年的精神放松,李从舟安稳睡过了前半夜,却在后半夜做起了梦。
梦中他误入了一片桂花林,多年生的金桂、银桂长成了如报国寺门前迎客松那般的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金、银二色的小花如漫天星点般藏在墨绿叶簇下,一阵阵花香扑鼻,甚至形成了潮湿黏腻、灼烧滚烫的热浪。
他想走,狂风却卷着桂花下起阵阵金雨。
缠着他、裹着他,一点儿挣脱不得。
“……”
回想起这个满眼都是桂花树的荒唐梦,李从舟捏了下眉心、重重出了一口气,逼自己忽略了腿|间的湿凉感、翻身下地。
他是临时从报国寺下来送东西,身边自然没带替换的衣服。
但就这么穿,也让李从舟不适。
本想扯过僧袍披上、叫乌影去外面找套新的,但拿起外袍一抖,又从中抖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李从舟是僧人,从不在僧袍上熏香。
身上衣物即便有香味,也该是在寺庙里浸染的檀香。
这股幽香明明不属于他,却能在他僧袍上停留一整晚——
像是那个笨拙撞进他怀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手上沾染多少条人命,就敢抱着他倾诉思念之意。
……想他了?
想他什么呢。
明晃晃的宫灯下,小纨绔的身体暖烘烘带着桂花香,开合的唇瓣红润水亮,期许看他时,一双柳叶眼亮得摄人心魂……
李从舟又觉得颈侧痒了,像被不知名的小虫子蛰了一口,初时只觉刺挠,渐渐得却仿佛过电一般,浑身都开始麻痒起来。
或许,不止麻痒。
垂眸,李从舟的呼吸窒了窒,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的变化,他瞪着|月夸|下平白起伏的那一团,紧蹙在一起的眉都快要拧成死结。
一时冲动,他索性脱光,将中衣、亵裤、外袍和长裤揉成一团丢进铜盆里,扯起床上铺的单子缠到腰间,就抱着盆大踏步走出客舍。
泓宁堂虽是水榭,院内却也有水井。
此刻天还未亮,整个院子黑黢黢一片,角门处的直房也没有亮光。
李从舟自己打了水,拎起水桶就兜头浇下。
冰冷刺骨的井水顺脖颈滑向四肢百骸,冻得他浑身绷紧、唇色发白,却正好能凉血,将那些不属于他的安适和旖旎都驱出去。
桂花很好,却不需要用鲜血来滋养。
两桶凉水倾尽,李从舟才收拾好自己、顺便洗了全部的衣衫。
抱铜盆回屋后,院内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宁王府晨起干活的下人。
被叫来的乌影睡眼惺忪,见李从舟仅裹一条单子的模样愣了愣,而后他又瞥见铜盆中一团团拧好的布料,眼里终于染上点笑意:
“怎么,肾气不固、睡中遗尿了?”
李从舟懒得同他解释,只凉凉开口,要他弄一套新衣裳。
乌影比他略长几岁,其实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将夜遗说成遗尿,不过是怕李从舟恼羞成怒、跳起来揍他。
摇摇头、闪身翻出王府后,乌影终于笑着吹了声口哨: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嘛,懂的都懂。
想着少年心事,乌影便忘了叮嘱李从舟披上被子,等他出去外面绕了一圈带着新的僧袍回来,才发现李从舟就那样光膀子坐在屋里。
——秋寒露重,他也不怕着凉。
乌影放下僧袍,当时就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没想,最后竟一语成谶。
李从舟换好僧袍,让乌影将自己洗好的那团衣服带回报国寺。
他拒绝了泓宁堂小厮给他准备早饭,而是直接向王妃辞行。
走到观月堂外,前头引路的小厮抬手刚想敲门,院门却突然从里打开,乌泱泱一群人冲出来,为首的嬷嬷一下和小厮撞个正着:
“哎哟喂!咦——?明济小师傅?”
李从舟还未开口,王妃紧跟在嬷嬷身后走出来,她依旧优雅,只是容色略显焦急,见着他后,勉强笑了下:
“小师傅怎么来了?”
“来向王妃辞行,”李从舟道,“一夜未归,小僧也该回寺里了。”
王妃愣了愣,说了两句挽留的话后,最终忍不住向他福了一礼,“明济远道而来,本该亲自送小师傅出去,但秋秋病了,我实在着急……”
病了?
昨天不都还好好的么。
李从舟心上一突,最终什么也没问。
王妃致过歉后就直奔祠堂,只让身边的嬷嬷送他出去。
清晨,风微寒。
嬷嬷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给李从舟讲了不少王府的事。
李从舟认真听着,却渐觉脚下的石板路越来越软。
眼前的一切也像被烤化了一般,在缓缓地变形、融化。
李从舟摇晃了一下,抬手想扶旁边的廊柱,却眼前一黑、朝后倒下——
“哎?!”
“小师傅?明济小师傅?!!”
○○○
顾云秋不是什么大病。
太医被宁王匆忙提来,却发现小世子只是吃伤了东西。
负责照料祠堂的杂役小厮、五个银甲卫都被叫来跪在堂下,旁边托盘上还放着被顾云秋咬了一口的:榠楂和优昙钵。
太医见着那两样果子,捋胡须说了句:“这便是了。”
他端起托盘给宁王夫妻看,“此无花果未熟,而那榠楂多用于观赏和熬胶,小世子当是误食又灌了许多凉水,一时不受、才会上吐下泻。”
“熬胶?!”宁王妃一下站起来。
“王妃莫慌,”太医忙摆手,“榠楂亦可入药、能平痰止咳,只是生涩未熟,世子这般干吃……”
他话还没说完,气急的王妃转头就拧上丈夫耳朵,“又是你!”
宁王哎唷一声,被妻子拎得整个人都跪到地上。
“罚跪什么祠堂!还不许吃饭?!”王妃咬牙切齿,“看给孩子饿的!再多一时半刻,是不是秋秋都要给高饤上的木雕啃了?!”
宁王痛得龇牙咧嘴,只能一边跟老婆讨饶,一边嘱咐太医给儿子用好药、吩咐宁心堂的厨房给顾云秋多做些好吃的。
王府的下人对此见怪不怪,倒是那老太医看得目瞪口呆。
王妃尤嫌不足地踹他一脚,赶他去府外当差。
宁王有苦说不出,他这严父还扮演得真是:赔了儿子又折夫人。
不过皇帝陛下倒是高兴了,因为当天下午,宁王世子被罚又病倒的消息就从王府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师。
承和帝重新召集龚宰相、文太傅、舒大学士等人进宫,亮出一道圣旨,摆明态度告诉他们——
他不会再立后。
文太傅捧着圣旨感激涕零,当天下午,几个在朝堂上妄言西北战局、讽刺定国公徐家的文臣就被舒大学士找借口调离出京。
文家这边,算是暂时稳住了。
承和帝批完奏折,瞧着宣政殿外面碧空如洗,便来了兴致带三喜出去。顺锦廊过御苑,很快就来到了太子青宫前。
承和帝没叫宫人通报,而是自己走进了宫苑内。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太子凌予檀搭箭张弓、嗖嗖连发三箭,最终却只有一支羽箭勉强上靶。
跟着他的小太监捡了箭双手捧着,正准备了一肚子溢美之词,抬头却被吓跪下去、口中三呼万岁。
凌予檀愣了愣,回头看见父皇,也跟着下马行礼。
承和帝目力极佳,刚才儿子眼中明显有不甘和失落,他无奈一哂,“都起来吧。”
“谢父皇,”太子起身跟到承和帝身旁,“父皇怎么来了?”
“天气好,出来走走,”承和帝看他一眼,邀请道:“陪为父逛逛?”
凌予檀自然说好,
ЙàΝf
将手中长弓递给小太监。
承和帝带着他出青宫,穿过锦廊来到御花园内,秋日的园子里仅有各地敬贡、花房精心培植的各色菊|花。
春有桃柳芙蓉,夏有群荷牡丹,秋日里倒整好赏菊。
承和帝在一盆岭南贡入的紫雪二乔旁站定,那盆菊的每一朵都是紫、白二色各占半壁,需养花人精心伺弄不说,还需天时地利。
每一株二乔,都是珍稀名贵、得来不易。
“朕和宁王,”承和帝看着花忽然开口,“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这,你知道么?”
太子点点头道:“皇祖母同儿臣提过。”
“昔年铮弟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骑射、政论都在诸兄弟之上,更深得先帝喜爱,时常带在身边。”
承和帝说到这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儿子一眼,才继续道:
“当时朕还不是太子,身边却已有了许多谋臣,他们总在朕耳边说——要朕当心这个弟弟,还给朕讲《左传》里郑庄公的故事。”
郑庄公是春秋时郑国的国君,他的母亲武姜偏爱幼子、闹出不少祸事。
太子一惊,面色微微变了。
“当时,朕和铮弟之间确实生出了不少嫌隙,但——若非后来铮弟出继、争取到了定国公徐家,如今站在这的、入住寿安殿的,或许就不是朕和太后了。”
先帝晚年,偏宠容妃。
容妃膝下独子凌锦,曾是储君人选。
后来先帝病重,在凌铮选择出继、成为宁王后嗣的同一日,容妃方氏忽然服毒自尽,而先帝也突发诏命将凌锦革出皇室谱牒、逐出皇宫,永世不得入京。
凌锦由此改名、随母姓方,唤名方锦弦。
由于戍边平乱有功,又在承和元年被封侯,封号:襄平。
说了这么多,承和帝见太子还懵懂,便干脆直接点破:
“你练箭,是因为权儿么?”
太子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儿臣、儿臣只是……”
承和帝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你母后走后,父皇相信你身边会有很多谋臣、门客,其中甚至不乏你的亲人。但,他们所看、所想、所言,并非全部出自真心,而是带着他们自己的算计、谋略。”
“朕和贵妃,不是你们想的那般,”他看着年少的太子,耐心解释,“贵妃的封号是惠,而不是明|慧的‘慧’,檀儿明白其中的深意么?”
二字读音相同,词意却相去甚远。
亟见窥察曰慧,心省恤人曰惠。
太子学问不差,自然明白此二字之差别。但他明白了也不敢说,只能拿眼光偷瞄着父皇。
见承和帝神色平静,才试探着开口道:
“众臣皆说,父皇你偏爱惠娘娘。”
“只是敬重,”承和帝纠正,“她和徐家助朕良多,在外有定国公平定西北,在后宫,便是你惠娘娘。与其说是情深爱重,朕与她……倒不如说是同僚。”
“同……僚?”太子根本想不到父皇会用这词。
“你惠娘娘聪敏、却并非深闺弱女子,她有见识、懂军机,还曾上过战场,若非碍于女儿身,一定会建立一番功业、不比镇国将军差——”
承和帝想起初见徐家长女时,这位世家小姐根本不似阿茵,她未着襦裙反而披红袍银甲,策马、手捏长|枪。
她用枪指着他,桀骜地问,他是不是那个需要她帮忙的皇子。
后来他奉旨迎娶,徐密更直接在洞房花烛夜对他言明,“父亲说,可惜没给我男儿身,但为女儿郎做你的侧妃,也是一种保家卫国。”
想着这些话,承和帝忍不住笑出声,而后他摇头看向儿子:“你说,这般一个女子,如何会与那些宫嫔争一时的荣宠高低?”
太子一时无话,不知说些什么。
“也别都信你舅舅的,每逢三六九,贵妃都会到太后宫中陪着说话,檀儿不妨也去请个安,自己用眼睛看看。”
“至于你四弟,他是骑射一绝、文辞俱佳,深得朕的喜欢。但檀儿,为君王者文武双全固然好,但更重要的是——”
承和帝转身,慈爱而平和地看着爱人留给自己唯一的子息:
“知人善任、有容人的雅量。”
“君王又不需事事躬亲,同你的弟弟们好好相处,将来——”承和帝的笑容里,又平添了几分算计,“才有人替你卖命。”
凌予檀听着,面上诺诺称是,心里却早掀起惊涛骇浪。
“对了,”承和帝拍拍他肩膀,“听说你那小堂弟最近又闯祸被罚、还不知怎地病倒了,檀儿宫里若有什么好玩的,不妨送去安慰安慰他。”
凌予檀疑惑:
宁王世子挨罚,关他太子青宫何事?
“为君治国、该具贤名,”承和帝眼中精光闪烁,嘴角的笑却不达眼底,“宁王世子还小,会记着你这点好的。”
凌予檀一下恍然,看着承和帝离开的背影,心潮汹涌、脸都兴奋得发红——
他的为政手腕是稚嫩,但,这还父皇第一次愿意手把手教他。
……
黄昏日暮,太子身边的总管太监送了个精致的漆盒进宁王府。说是太子听闻世子生病,特赐此南洋贡物,给顾云秋病中解闷。
顾云秋已经醒了,只是来回的出恭让他面如金纸。
由点心扶着叩谢过太子,又吩咐人赏了那太监,他才接过漆盒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完整象牙雕的六博棋。
六博流行于先汉,六黑六白合共十二棋,因下棋双方需各持一根博著而得名。胜利方式是吃杀得子,有时棋子也会被做成兵种、供军中解闷用。
顾云秋看了一眼,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让点心给拿到库房收起来。
六博有趣,太子也有心。
但——
他还是更喜欢关扑、锤丸,叶戏、吊牌这些民间的东西。
太过精致的珍奇,只会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不过是个假世子。
等点心收好漆盒回来,顾云秋朝他伸出手、示意他来扶自己:
“听说小和尚也病了?”
点心不明所以,却还是过去点点头道:“太医说、说是连日劳累又受了寒,虽、虽起了高热,但、不严重,多休息两日就好了。”
高热?
顾云秋想了想,忽然借着点心的力量起身、套鞋子穿衣裳。
“公子?!”
“走,”顾云秋一边往自己身上系披风,一边露出个唇色极淡的笑容,“我们看看小和尚去——”
点心想拦没拦住,只能找人弄来顶软凳、架着顾云秋去了泓宁堂。
可惜,他去得不巧:
李从舟昏睡未醒,安安静静躺在客舍的大床上。
顾云秋拒绝了客舍小厮给他搬凳子,而是直接坐到了大床旁。
小和尚睡着后,面容看上去就柔和多了:
密黑的睫羽安静地盖在眼睑上,高挺的鼻梁投下一抹极浅的阴影。
该说,他脸上像王妃的地方多,但又不显女气,反在那种刀削斧凿的凌厉中,平添了一股说不清的精致。
顾云秋看着小和尚,终于忍不住伸手戳了下他的腮帮:
看吧,遭报应了吧。
——让你不分我吃的!
不过看着等着,顾云秋又有些困了,他坐在床边强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困意袭来、忍不住扑倒在李从舟身旁。
片刻后,闻讯赶来的宁王妃,掀开客舍的重帘,就看见两个半大小子依偎在客舍的大床上。
而她家的傻秋秋——
王妃摇摇头,掩口轻笑:
都睡着了,却还要紧紧搂着人家脖子。
可怜小师傅发着高热,被他这般又压又缠的,更捂得是双颊潮红、满头冒汗,锃亮的脑袋,都被汗水润得更亮……
在试过几次,没能叫醒顾云秋、也没能将他从李从舟身上扯下来后,王妃干脆手一挥、做出决定:
——既然俩孩子这般要好,便都搬去宁兴堂。
那边东西人手齐全,也方便大夫看诊照顾。